涉水而來（小說）

1

天剛剛亮 ，阿媽就趕著羊群出門了。

更嘎已經(jīng)兩天沒有跟著阿媽去放羊了，他留在家里，因?yàn)閮商烨皬纳嚼飺旎貋淼哪侵皇軅牟卦缧枰疹櫋?/p>

阿爸去曲麻萊縣城里了，那里住著爺爺和奶奶，阿爸隔一段時(shí)間要給他們送一些新鮮的酥油和牦牛肉，然后再從縣城里帶一些日用品回來。不過阿媽說，阿爸今天應(yīng)該就會回來了。

一片雪花，絲絲的涼。

更嘎抬起頭，望著陰沉沉的天空，冰清玉潔的雪花開始在空中密密地綻放起來。

“如果真的下雪，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會趕著羊去我們南山的那個(gè)舊羊圈，那里還有我們以前用過的爐子和剩下的干牛糞。如果你阿爸今天回來，他要來找我，就讓他去那里?！?/p>

更嘎想起阿媽臨走時(shí)交代的話，心里便不那么擔(dān)憂了。

更嘎把干牛糞丟進(jìn)爐子里，點(diǎn)著，放上一只銅鍋，鍋里加上一點(diǎn)水，再把昨天剩下的熟羊肉放進(jìn)去，又從黑色的陶罐里捏了一點(diǎn)鹽巴。嗯，煮飯不能馬虎，阿媽交代過，要好好地吃東西。

漂亮的彩色火苗歡快地舔著鍋底，不一會兒，鍋里的水就開始唱歌，羊肋條在滾水里輕快地跳起舞來，肉的香味彌漫在孤單的黑帳篷里。

更嘎取出暗褐色的木碗，放進(jìn)一把青稞面和一小塊酥油，提起銅壺倒進(jìn)一點(diǎn)溫水，又捏了一撮白砂糖和曲拉，一手執(zhí)碗一手在碗里揉捏，很快，香甜的糌粑就捏好了，把鍋里的肉撈出來，更嘎開始享用美味的早餐。

藏獒僧札也湊過來，因?yàn)樾≈魅艘灿盟氖撑枋M了肉湯，并把厚厚的烤餅掰碎泡進(jìn)湯里，當(dāng)然還有美味的肉骨頭。

“吃吧，僧札！”其實(shí)還沒有等更嘎招呼，僧札已經(jīng)把那顆巨大的頭顱湊過去了，“吧噠吧噠”吃得歡實(shí)極了。

受傷的藏原羚蜷在爐子旁邊一塊舊的氆氌毯子上，一動也不動，傷口在它的脖子旁邊，并不太嚴(yán)重，而且已經(jīng)不再流血，但它看上去一副很衰弱的樣子，尤其是剛被帶回來的時(shí)候，僧札吃飯的動靜好像都會讓它發(fā)抖，這情形，肯定是被狼或者大鷹追過，顯然是受到過比傷口更致命的驚嚇。

更嘎把糌粑掰成小塊，放在藏原羚嘴邊上，那里還有一些新鮮的草，但這香噴噴的美食并沒有喚起小羊的食欲，依然蜷縮著沒有動一下?！俺渣c(diǎn)東西吧，可憐的小家伙。”更嘎無限憐愛地?fù)嶂⊙虻募贡?，輕聲地說。

阿爸阿媽同時(shí)不在家的時(shí)候并不太多，但更嘎還是很習(xí)慣地做著這一切。雪山原野之間長大的孩子，學(xué)到的第一件本事就是照顧自己，然后才學(xué)習(xí)怎么放牧羊群。

只一頓飯的工夫，帳篷外面的世界都變了樣子，山和原野已被薄雪覆蓋，綠色的原野已經(jīng)變成淺白色，不過，帳篷前面的那條季節(jié)河，仍然唱著歌兒流向它自己選擇的方向。

更嘎透過不明朗的空氣，看著這個(gè)孤曠的世界。

雪花像一只只玉蝶漫天飛舞，清澈的河水在原野上悠然地流淌，河對岸那條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孤單公路，依然那樣忙碌，從西向東，或者從東向西的汽車，仿佛永遠(yuǎn)也沒有想要稍稍停留的意思。公路更遠(yuǎn)處是長年積雪的大山，大山更遠(yuǎn)處是什么，更嘎不知道，他沒有去過。

不過，阿爸說了，等他這次回來，就要送更嘎去城里的姑姑家，在那里等上些日子，就可以讀一年級了，那時(shí)候，或許，就可以知道大山的更遠(yuǎn)處是什么樣子了。

2

沒有想到，這盛夏的雪，居然也可以下得如此洶涌。

整個(gè)原野幾乎完全看不到綠色了，更嘎的黑帳篷也變成了白色。除了那條河，除了那條路，世界仿佛全都靜止了。

僧札是個(gè)淘氣鬼，它在帳篷四周的雪地里撒歡，把平坦無痕的雪地，踩得亂七八糟，地上的淺草和白雪都像在生僧札的氣，總是絆它的腳，有三次僧札都差點(diǎn)被絆倒，幸好那家伙身手矯捷，始終沒有摔倒。

“僧札，你就不能安穩(wěn)點(diǎn)！”更嘎輕輕地責(zé)怪著僧札，但他自己也忍不住在雪地里跑幾圈，讓那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額頭上，清涼的風(fēng)比雪花還要調(diào)皮，鉆進(jìn)更嘎的粗羊皮袍子，像撓著他的癢癢，更嘎不由得笑起來。

咦？

對面的路上，似乎發(fā)生了一點(diǎn)不平常的事。

那些從來也不肯停歇的汽車，為什么都停了下來？

開始是一兩輛，接著成了一小串，而且陸續(xù)還有汽車也不得不停下。一些人也從汽車?yán)镒叱鰜?，前前后后地跑著?/p>

他們在做什么？為什么要停在這里？

更嘎好奇極了。

“僧札，路上發(fā)生了什么？”更嘎問他的好朋友僧札，但他的朋友只會說：“汪，汪，汪汪汪！”

僧札朝著河對岸，大聲地叫起來。

更嘎想看清楚對面的情形，但事件的源頭仿佛正好在公路的彎道處，看不到。

更嘎走過帳篷外面的那一小片覆雪的草地，來到河邊，又沿著河流逆行，走了差不多半公里。在不明亮的天光中，更嘎看見在河對岸的路彎處，幾輛汽車連環(huán)碰撞，其中有一輛已經(jīng)偏離公路且翻到了公路邊的小斜坡下，還有兩輛車頭和車頭呈“頂?！钡臉幼?，橫在公路中間，就像兩頭發(fā)怒的牦牛，互不相讓，而兩頭“牦?！钡暮竺?，各自都堵上了一串汽車。

3

雪越下越大，天越來越陰沉，能見度越來越低，盡管時(shí)間正在趨近正午。

更嘎看到，公路上的汽車越堵越多，還有一些混亂的人影在來來回回地跑動，偶爾，那些喊聲和嘈雜聲可以傳過河來，他聽到，但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更嘎只能聽懂藏語。

更嘎默默地看著對岸，除此之外，他似乎什么也不能做了。

4

阿爸回來的時(shí)候，是下午。

阿爸和他的馬都被白雪包裹著，看上去像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更嘎幫阿爸把馬背上的鹽巴、茶磚、面粉、蜂蜜等物取下來，放到帳篷里。

阿爸都來不及跟更嘎說太多話，他先問了一下阿媽的情況，更嘎跟他說了阿媽臨走時(shí)的交代。更嘎本來想問問他爺爺奶奶的事，還想問問過些日子去城里上學(xué)的安排，但阿爸卻沒有停留太多時(shí)間，他在皮口袋里裝了一些炒面和曲拉，他還把家里那只大手電筒拿走了。對更嘎說：“你和僧札好好地在家待著，我要去對岸的路上看看，汽車跑不動了，我的馬應(yīng)該是可以幫忙，至少可以去送個(gè)求助的信兒。你阿媽那里不必?fù)?dān)憂，她會照顧好自己的，等我回來再去找她?！?/p>

更嘎要跟著阿爸去，阿爸卻不讓他跟著。僧札也想跟著阿爸去，但阿爸把它也趕回來，“聽話，僧札，你在家里跟更嘎作伴，你們倆要互相照顧！”僧札仿佛聽懂了阿爸的話，乖乖地回到更嘎的身邊，和更嘎一起看著阿爸騎著馬消失在風(fēng)雪之中。

阿爸騎著馬沿河走了。這一段不好直接過河的，這里有深水的地方并不太寬，只有十多米，但加上淺水和看不到水的沼澤地帶，兩岸相隔最少也有七八十米，如果陷入沼澤很是麻煩，所以，阿爸要沿河走一段路，幾公里外有一處河床只有兩三米，且有一座簡易的石橋。

更嘎終于等到阿爸和他的馬出現(xiàn)在對岸的公路上的人群中，加入了他們的混亂。

又過了一會兒，更嘎看到阿爸騎著馬離開了那里，離開的時(shí)候，還朝河這岸的更嘎?lián)]手，更嘎也跟阿爸揮手，僧札則在旁邊高聲地叫著，幾次沖到河邊，似乎要縱身躍過河去，卻被更嘎叫回來，河水那么涼，那么深，僧札這個(gè)傻瓜，可不能去?。?/p>

5

這片沉寂的荒原，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熱鬧過。

公路與河隔著一個(gè)小斜坡和一小片無草的亂石灘子，那個(gè)亂石灘子是很早的河道，但干涸了好些年了，如果沒有白雪覆蓋，可以看到密密麻麻裸露著的大大小小的卵石，它們天長日久地散亂在這片高寒而缺氧的荒原，無人問津。

此時(shí)，在這片砂石灘上，點(diǎn)著四堆火，積雪被火堆驅(qū)趕得不停后退?；鸲堰厙鷿M了人，他們的燃料是汽車輪胎，冒著濃煙，那焦糊的臭味飄過河流，讓更嘎的鼻子和嗓子都感覺難受。

平日，這個(gè)時(shí)間，更嘎在幫著阿爸把趕回來的羊群圈好，阿媽則熬好了酥油茶，牛肉或者羊肉在爐子上的銅鍋里飄著香味，僧札在帳篷和羊圈之間跑來跑去。一切都收拾停當(dāng)，一家人圍著爐子，享用晚餐。這樣的時(shí)光，是更嘎一家人最幸福、最閑適、最自在的時(shí)光。

但今天，這突如其來的雪出人意料地下個(gè)不停，差不多一整天了，一點(diǎn)要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開始是大朵大朵的雪花，到了晚上，雪片變得小了，但更密匝了，雪片里的水分似乎更多了些，落在地上，積得更結(jié)實(shí)，而且，氣溫迅速下降，更嘎覺得晚上比白天冷了幾倍。

更嘎在河的這岸望著河的另一岸。

對岸的人穿得單薄，沒有爐子，也喝不到熱湯。

雪霧中，有些參差錯(cuò)落的燈光，看不清是車燈還是手電，這些零散的光亮連成一串，在夜色中朦朦朧朧，顯得有些飄渺，越是看得久了，越是顯得不真實(shí)，像夢里的燈火。

那燈光里，隱著些什么呢？

有寒冷也有溫暖吧！有恐懼也有勇氣吧！有失落也有希望吧！

他們都是些什么樣的人呢？

都從哪里來？要去哪里？

他們定是知道山的更遠(yuǎn)處的樣子吧！

僧札仿佛知道小主人在想問題，它靜靜地站在小主人身邊，一聲也不出，也沒有亂跑，它也隨主人的目光望向?qū)Π?，公路上有或靜止、或移動、或明、或暗的亮光，像一串亮晶晶的項(xiàng)鏈，在夜色中閃爍。不過，河邊上的那四堆用輪胎點(diǎn)起的火，還是很清楚的，火堆四周的人，也看得比較清楚，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軍人，還有孩子。他們有的站著，有的蹲著，還有的在走來走去，還有的在吃東西，還有的在聊著天，也可能是在抱怨此時(shí)的處境……

這些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帶著不同的目的行走在這條世界上最高的公路上，腳步匆匆，可現(xiàn)在，他們不得不在這場風(fēng)雪中停下來，停在這片沉寂了許多年的荒原，停在一個(gè)從未走出過雪山的8歲藏族男孩那雙干凈的眼睛里。

更嘎在河邊站得太久了，頭上和身上落了很多雪，腳在牛鼻子藏靴里凍得幾乎要失去知覺。

更嘎回到帳篷，他給快要熄滅的爐子里又加了幾塊干牛糞，他決定今天晚上不讓爐子熄滅，如果阿爸夜里回來，希望他感受到家的溫暖。

受傷的小羊依然很安靜，僧札圍著小羊走來走去。更嘎把阿媽的一件羊絨披肩蓋在小羊身上。不知為什么，小羊的情況似乎沒有什么進(jìn)展，更嘎最擔(dān)心它會死掉，他把糌粑蘸了些牛奶，遞到小羊的嘴前，小羊伸出粉紅的舌頭，輕輕地舔了舔糌粑，它沒有辜負(fù)更嘎的好意，吃了幾口香甜的糌粑，然后才又像是消耗了很多體力似的，倒在氆氌毯子上一動也不動了。

6

阿爸一夜未歸。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終于在天大亮之后停了。

河邊的黑帳篷此時(shí)被白雪覆蓋，顯得清冷而孤獨(dú)。

帳篷的門簾抖動，積雪簌簌墜地。

藏獒僧札沖出門，差一點(diǎn)撞倒為他掀起門簾的小主人更嘎。僧札在無痕的雪地上撒起歡來，那小牦牛犢樣的壯碩身子看起來一點(diǎn)兒也不笨拙。

更嘎也走出帳篷。

“僧札，你這莽撞的家伙啊！”更嘎一邊親昵地責(zé)怪著僧札，一邊走過門外積雪的淺草灘。他瞇起眼睛，望過腳下的大河，看到對岸那條每日奔忙不息的公路上停著的上百輛汽車像條生病的長龍，趴在路上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似的。

僧札站在更嘎身邊，望著河對岸，但它不像更嘎那樣安靜，它用粗笨的大嗓門“汪汪”叫著，也不知它是在跟對面的人打招呼還是在責(zé)怪他們這一天一夜以來的攪擾。畢竟，不論是對更嘎來說，還是對僧札來說，一下子停留了這么多車和人，真的還是第一次。

因?yàn)檠┎辉傧?，河對面的情形看得清楚了些?/p>

四個(gè)用汽車輪胎燃起的火堆，火焰弱了很多，有的人又往火堆里丟新的燃料。這里并沒有樹或者任何可燃燒的植物，往火堆里添加的只是一些他們自己隨車帶的食物包裝類的東西，塑料袋或者紙盒子什么的。但這些東西并不經(jīng)燒，丟到火里，很快消失。

更嘎想，他們?yōu)槭裁床辉诮幷乙徽遗＜S來燒呢，但回頭一想，即使有干牛糞，也被雪埋起來了。當(dāng)然，也許這些漢族人并不像我們藏族人那樣，把牛糞看成是寶貝，他們大概會覺得牛糞很臟吧。哈哈，牛糞才不臟呢，是世界上最純凈的燃料！

這時(shí)，突然聽到遠(yuǎn)處有人喊了起來，似乎是得到了一個(gè)好消息，更嘎看到人們在聽到這些傳來的喊聲之后，很多人跟著在喊，那聲音是喜悅的。

大概過了十分鐘，更嘎終于看到了那里的情況。

那個(gè)穿著不合身的紅色羽絨服的男孩子被四五個(gè)人一起小心翼翼地?cái)v扶著，上了斜坡，進(jìn)了一輛車?yán)铩?/p>

“嗨！”更嘎終于發(fā)出了聲音，他用最大的聲音在朝對面喊。

有人看到了這個(gè)在河對岸的藏族男孩此刻朝著這邊喊叫，給了他回應(yīng)，但更嘎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

“嗨！嗨！嗨！”更嘎更加努力地喊起來。可是，對岸那些身處困境的人們，很快對這個(gè)無法交流的陌生男孩失去了興趣，不再理他。

9

我要過河，去看看！

更嘎這樣想，而且這個(gè)念頭很執(zhí)著。

可是，怎樣渡河？

更嘎試圖靠近河水，但腳下完全沒有什么把握，只得退回來。

一條河，仿佛把世界隔成兩個(gè)。

10

惱人的是，停下的雪，此刻卻又下起來了。

更嘎依然在河邊站著，望著對岸，他期待著那個(gè)穿紅色羽絨服的男孩再次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河邊，和他一起做些怪異的動作，然后，逗笑彼此。

但他沒有等到他。

沒有太陽，更嘎不知道過了多長時(shí)間，僧札在身邊早就不耐煩了，大聲地叫起來。更嘎回過神來，才發(fā)覺全身都冷透了，而且肚子在咕咕地叫，真是又冷又餓啊，自己和僧札連早飯都沒有吃呢，現(xiàn)在至少也是中午過了吧。

更嘎回到帳篷，發(fā)現(xiàn)爐子已經(jīng)滅了。

更嘎重新點(diǎn)燃干牛糞，藍(lán)色的火苗立即歡快地在爐膛里跳躍起來。更嘎到帳篷后面取了干凈的雪，放到銅壺里，再把阿爸昨天帶回來的磚茶敲一塊丟進(jìn)壺里，放了鹽，加了牛奶。

哎呀，阿爸怎么還沒有回來呢？更嘎一邊用著阿爸帶回來的東西，一邊惦記著阿爸。

僧札在更嘎身邊鉆過來鉆過去，顯然是餓壞了的樣子。

“僧札，安靜點(diǎn)，很快就有飯吃了，別著急啊！”更嘎努力地安慰僧札。

銅壺在爐子上發(fā)出響聲，奶茶的香味很快彌漫了這個(gè)小小的家。更嘎給自己和僧札分別倒上茶，更嘎沒有煮肉，他只是用藏刀割了一塊掛在門左側(cè)的風(fēng)干牛肉，分了一半給僧札，另一半留給自己。

風(fēng)干的牛肉其實(shí)就是生牛肉，選最優(yōu)質(zhì)的牦牛肉掛在帳篷外。干凈的牛肉便在高原明媚的陽光和風(fēng)中自然失去水分，變成肉干。這種牛肉很難嚼，需要一小片一小片地慢慢享用，這是藏族人家最好的美食。天然純凈，而且營養(yǎng)豐富。

更嘎吃得很斯文，喝一口奶茶，再用精巧的小藏刀割一小薄片干牛肉。僧札吃相難看，大力地嚼著肉干，很努力的樣子。

不過這會兒，小羊的表現(xiàn)卻很好，喝了更嘎給它的奶茶，還吃了幾口氆氌毯子上的糌粑，吃完之后，還試圖要站起來，雖然失敗了，但精神卻好了很多。

更嘎又學(xué)著阿媽的樣子，先用手輕輕地?fù)崦⊙蛉?，讓它感覺到舒服安逸。

藏原羚是一種很美麗可愛的高原野生羚羊，它們?nèi)黹L著潤澤柔順的黃褐色絨毛，四肢修長，跑起來輕盈靈動，像原野上可愛的精靈。它們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屁股上的絨毛是白色的，而且這些白色絨毛呈桃心形，黑色的小尾巴正好在桃心里面，很有特色，也容易辨認(rèn)。

更嘎的撫摸讓小原羚很享受，不時(shí)伸出可愛的小舌頭去舔更嘎的手。然后，更嘎又用鹽水輕輕地擦洗了小羊的傷口，然后撒了些藥粉，這藥粉是什么，更嘎并不清楚，只是照著阿媽的囑咐去照顧小羊。傷口已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痂。更嘎知道，小羊的傷口正在愈合，它很快就會康復(fù)，又能跑起來啦！

雖然已經(jīng)吃過飯了，但更嘎還是往爐子里又添了幾塊牛糞，把爐子燒得旺旺的，他要讓僧札和小藏原羚過得舒舒服服的，暖暖和和的，就像阿媽讓他和阿爸過得舒適而溫暖一樣。

更嘎把靴子脫下來，放在爐子上烤，不知是進(jìn)了水，還是被濕雪浸透，靴子里濕乎乎涼冰冰的。僧札臥在小羊身邊，半瞇著眼睛，享受著飯后的安寧時(shí)光。但更嘎不能安然地享受著帳篷里的溫暖，靴子還沒有烤干，他又重新穿上，走出帳篷，望向?qū)Π丁?/p>

重新又開始下起來的雪，雪片小，但更密匝。

綿延了數(shù)公里的汽車依然毫無生機(jī)，它們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沉睡的石頭。

眼看著又是一天要過去了，難道，還要再困一個(gè)晚上嗎？

如果說可以用燃燒輪胎這樣的辦法來取暖，那么，食物呢？他們隨身帶著的食物大概已經(jīng)消耗得差不多了吧，如果再困一夜或者一天，情況會怎樣呢？

更嘎能夠想到食物，他卻想不到，這些人最大的困難還不是缺衣少食，而是要命的高原反應(yīng)。這些被困的人中，至少有一多半沒有過高原生活的經(jīng)驗(yàn)，對于近5000米的海拔，是沒有一點(diǎn)反抗能力的。如果不是隔著一條寬河，更嘎會看到這里許多人正在遭受著頭痛、嘔吐、無力等高反的折磨。

更嘎出生在這片高原，生長在這片高原，他根本想象不出高寒缺氧帶來的身體不適。

11

對岸傳來哭聲，一個(gè)小娃娃似乎是在用生命哭泣，那聲音巨大，隔著河，更嘎也聽得很清楚。

那孩子被一位中年婦女抱在懷里，百般安撫也無濟(jì)于事，仍然哭。

更嘎的心被那哭聲搞得亂亂的，他最害怕小孩子哭鬧，而且沒完沒了。

去年夏天，姑姑帶著一歲多的小表弟回山里住了一個(gè)星期，那一周，更嘎真切地領(lǐng)教了小娃娃哭鬧的威力。無論你怎樣哄他、寵他、安撫他，他都要哭，一直要哭到?jīng)]有力氣為止。那些天，更嘎也深刻地體會到帶一個(gè)小娃娃是件多么費(fèi)力的事。

女人抱著哭鬧的孩子，不停走動，企圖在人群中找到有趣的人或者事，分散孩子的注意力，讓他停止哭泣。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用力地哭泣，對于他自己和安撫他的人來說，都是一件極為辛苦的事，甚至是件危險(xiǎn)的事。

但那婦人無論怎樣努力，也沒有安撫住懷里的孩子。

他為什么哭？

餓了嗎？渴了嗎？或者是生病了？

以更嘎的了解，小娃娃哭個(gè)不停只有這幾個(gè)原因。因?yàn)楣霉眉业男”淼芫褪沁@樣，餓了渴了冷了都會哭，但只要滿足了他，他就笑得很燦爛?？墒?，對面的這個(gè)小娃娃要什么呢？

哇——哇——哇——

那小娃娃哭得人好心焦??！

更嘎回到帳篷，但那小娃娃的哭聲還是能夠聽得到。

好吧，先給他奶喝，小孩子最愛的就是這個(gè)了吧。

更嘎想到家里某個(gè)皮口袋里似乎還裝著一個(gè)去年小表弟走時(shí)忘在這里的小奶瓶，我給他送一瓶牛奶吧，或許可以哄住他。有了這個(gè)想法，更嘎顯得特別興奮，立即到處去找那個(gè)小奶瓶。

哈，奶瓶果然還在。

更嘎把牛奶倒進(jìn)鍋里煮得滾燙。

可是，怎么送到對岸？

怎么過河？天啊，怎么沒有想到這個(gè)問題。

扔過去？不行，這么遠(yuǎn)的距離，奶瓶可能會掉到河里，或者落到淺水里。就算能扔那么遠(yuǎn)，瓶子肯定也要摔破。

更嘎拿著裝滿熱牛奶的奶瓶站在這岸。

突然，他想到了“烏朵”。

更嘎的“烏朵”是阿媽親手用粗羊毛繩給他編的，放羊的時(shí)候，總是會用它拋起小石子，招呼那些不聽話愛亂跑的淘氣羊。

現(xiàn)在，如果我把奶瓶也像拋石子一樣拋過河去，對面的小娃娃接到這熱乎乎的奶瓶一定就不哭了吧！

奶瓶要包起來，要不然，拋過去會摔碎。用什么包呢？啊，我的那頂狐皮帽子不錯(cuò)，很軟也很厚實(shí)。這樣，對面的人不僅收到了奶，也收到了暖和的帽子，都很有用??！

更嘎好開心啊，他從來沒有感覺自己是這樣聰明。

可是動起手來，還是遇到困難啦。

一塊小石子的大小是正適合于“烏朵”的，但一頂厚帽子包著一個(gè)奶瓶，太厚太重，拋起來不容易。

更嘎找了個(gè)代替物練習(xí)了幾次，第一次拋到了河里，第二次拋過了河，但落在了沼澤處，第三次連河也沒有過，因?yàn)榘氲阑袅耍雀赂杏X練習(xí)得差不多了，他要正式地拋投奶瓶啦！他找來一截細(xì)繩，把包著奶瓶的皮帽子扎緊，綁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這樣才更方便拋投。

嗖——

哈哈，運(yùn)氣真好，成功！一定是佛祖在保佑著呢！

更嘎看到對面的人撿起帽子和奶瓶，樣子很驚喜，遞給那個(gè)帶孩子的女人，然后，把牛奶給孩子喝。

不知是熱牛奶起了作用，還是那娃娃真的哭得沒有了力氣，沒一會兒，更嘎就聽不到那娃娃的哭聲了。

更嘎興奮得摟起僧札的大腦袋轉(zhuǎn)了三個(gè)大圈，開心地笑起來。

此刻，他感覺自己與對岸有了一種很不一樣的關(guān)系，無法描述，但他知道，很不一樣。

12

天擦黑的時(shí)候，更嘎在人群中看到了阿爸，阿爸終于回來了。

和阿爸一起來的，還有公路段和兵站的人，他們帶來了水、食物，當(dāng)然，還有醫(yī)生和一些氧氣袋以及急需的藥物。

阿爸又繞了幾公里的路，回到河的這岸，回到家。

僧札和更嘎跑了很遠(yuǎn)去迎接阿爸。

更嘎為阿爸煮了茶，并且放了酥油。

“阿爸，你的腳怎么了？”阿爸下馬的時(shí)候，更嘎看到阿爸的腳是跛的。

“沒事，摔了一下?！卑州p描淡寫地說，“要不是摔倒了，我會回來得早很多?！?/p>

更嘎把茶端到阿爸手里。

“阿爸，對面，有個(gè)男孩，你見到了嗎？”

“哪個(gè)男孩？”

“穿紅色的衣服?！?/p>

“哦？嗯，好像見到了，他好像病得很重?！?/p>

“他怎么啦？”更嘎緊張起來。

“聽說本來就感冒了，又加上高原反應(yīng)，上午暈倒了?！卑忠贿叧灾鴸|西，一邊跟更嘎說話。

“他會怎樣？”

“不知道。但，比較危險(xiǎn)。你怎么知道他？”

“他在河邊，跟我說過話，我就認(rèn)識了他?！?/p>

“說話？你會說漢語了嗎？”阿爸輕笑著問更嘎。

“當(dāng)然不會，不過，我們真的說話了。”更嘎不知怎么去解釋這場相識。

阿爸喝了酥油茶之后又要離開，他還要去找阿媽。阿媽在南山的舊羊圈待的時(shí)間久了，也會有很多風(fēng)險(xiǎn)！

“阿爸，天已經(jīng)黑了，你要當(dāng)心的?！备逻€是忍不住擔(dān)心。

“哈哈，放心吧，沒有人會在自己家里走丟！對這片原野，我熟悉得跟自家的帳篷一樣！”阿爸說得很是輕松。

阿爸又在皮口袋里裝了兩塊風(fēng)干牛肉出發(fā)了。

“不必為我們擔(dān)心，無論雪停還是不停，明天中午的時(shí)候，我和阿媽肯定會回來，要照顧好自己和僧札?！卑烛T上馬，囑咐更嘎，“還有啊，更嘎，不要過河，你都看到了，他們也有了救援，我想，最晚明天中午吧，他們都會離開這里的?！?/p>

“可是，阿爸，我想過去看看?！备螺p輕地說。

“那就等我回來?！?/p>

“你回來，他早就走了?！?/p>

“我的傻更嘎，那孩子這會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這里了。我過來的時(shí)候，兵站的醫(yī)生就在安排送他的事啦。”

“可是，我還是想過去?！?/p>

“那，等我回來，我會在他們離開之前回來?！卑挚缟像R背。

“好吧。還有，阿爸，今年，我一定去城里上學(xué)?！备抡f。

“??！”阿爸有點(diǎn)吃驚更嘎這突如其來的話，他沒有想到更嘎會在這個(gè)時(shí)候想起這個(gè)來。以前他總是拒絕上學(xué)的啊，這會兒，他居然主動說要去上學(xué)，這對阿爸來說，幾乎有些驚喜呢。他又跳下馬背，擁抱兒子，說：“等我回來！”

阿爸去找阿媽了。河的這岸，又只剩下更嘎了。他一下子感覺世界很空蕩，這種感覺以前沒有過的，但此時(shí)，那種空蕩蕩孤單單的感覺填滿了心胸。

僧札仿佛知道小主人的感受似的，它乖乖地站在更嘎的身邊，輕輕地用毛絨絨的大腦袋蹭著更嘎的胳膊。

“僧札……”更嘎轉(zhuǎn)身抱起僧札的大腦袋，一臉的溫柔，“到時(shí)候，你也跟我去姑姑家吧！”

13

雪停了。路通了。被困了幾十個(gè)小時(shí)的汽車和人陸續(xù)離開了這里。

太陽明麗地照在這片原野上，積雪在山巔和原野上閃著潔白的光芒，照得人睜不開眼睛，但，人們是多么喜歡這明亮??！

更嘎站在河的這岸，看著對岸的那條長路從喧囂變回原本的安靜，更嘎的心卻并沒有隨著路的寧靜而寧靜。為他們離開困境開心，但又仿佛不舍。更嘎望著遠(yuǎn)山和長路，有些心潮難平。

更嘎眼里涌出淚來，他卻不知道為什么要流淚。

“更嘎！”那是阿媽的聲音。

阿媽穿著黑色的藏袍，系著紅色的腰帶，頭上系著紅色的頭巾。她坐在牦牛背上，一邊揮手，一邊喊著更嘎的名字。

美麗的阿媽啊，此時(shí)，就像深山里走出來的仙女。

更嘎向阿媽跑去。僧札比他跑得更快，去迎接女主人——

“阿爸，阿媽……”

14

阿爸并沒有陪更嘎過河，只是把馬借給了他。

原本停滯了數(shù)公里的汽車，此時(shí)幾乎都走光了，只剩下幾輛缺了輪胎的汽車可憐巴巴地趴在泥濘路上，等候著最后的救援。

河灘上有一些花花綠綠的垃圾，還有四個(gè)火堆的遺跡，像四塊瘡疤，很突兀，也很丑。不過更嘎知道，曬一夏的太陽，刮一秋的風(fēng)，再下幾場雪，這些痕跡就會慢慢地消失，這里，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更嘎眼里閃著淚光，望著伸向遠(yuǎn)方的長路，自言自語：“我叫更嘎，你叫什么名字呢？”

作者簡介：唐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格爾木市作協(xié)主席，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30屆青年作家兒童文學(xué)高研班。出版《把家安在格爾木》《心無雜念》《小妖一米》、 “小馬駒”系列叢書等?！陡駹柲尽肺膶W(xué)雜志執(zhí)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