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不憶夜郎

長歌

青寧公主跪在御案前，抬袖抹淚，委屈道：“杜文修整日惹女兒生氣，父皇賜婚也太急了，好歹等他改了脾性，我才肯嫁。”

皇帝埋頭看奏折，并不理她。夜郎已至冬日，天涼得很，不時(shí)有宮女送來斗篷和糕點(diǎn)。青寧便裹上斗篷繼續(xù)跪著，邊吃邊喝邊哭訴。

這年正值小國夜郎生死存亡之際，探子傳來密報(bào)——中原皇帝不知聽了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懷疑夜郎練兵準(zhǔn)備侵其邊境，下個(gè)月可能會派使者來探。夜郎乃區(qū)區(qū)彈丸之地，舉國之力也不抵中原一支軍隊(duì)，家家戶戶只圖安寧度日，怎會有侵犯之心。

皇帝乃一國之主，自然深謀遠(yuǎn)慮。中原皇帝派來使者，無非是想看看夜郎是否對中原言聽計(jì)從、是否按時(shí)供奉、是否可以隨時(shí)剿滅。

夜郎雖不富裕，但皇帝總是有寶貝的，青寧便是他的掌上明珠。正因如此，皇帝犯了難，聽聞中原貴族三妻四妾，他的青寧從小聰明可愛，萬一中原皇帝要與公主和親，該如何是好？思來想去，皇帝只得連夜與皇后商量，要將公主速速嫁出。

青寧不懂其中緣由，只知賜婚來得突然，駙馬是她從小的冤家杜文修。杜文修自賜婚后便日日惹她生氣，打著駙馬的名號四處招惹是非，從前皇家待他的親厚竟成了他飛揚(yáng)跋扈的理由，種種行為讓青寧好生不快。

杜文修乃將門之子，偏偏喜歡讀書，從小便跟著青寧一同上學(xué)堂。太傅每每夸他文采飛揚(yáng)、筆墨生香，使他愈發(fā)得意，整日自詡俊秀挺拔，是夜郎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少年。下了學(xué)，他又成了青寧身后怎么也甩不掉的尾巴，還厚顏無恥地說：“臣這般高大偉岸，自該護(hù)公主左右，陪公主走街串巷、胡作非為。”

入夜，青寧仍跪在冷冰冰的地上，聽見溫柔的聲音傳入耳中，“青寧，你定是餓了吧，快隨我去用膳，今日的菜都是你愛吃的?！鼻鄬巹e過臉負(fù)氣道：“杜文修，父皇看重你不過因?yàn)槟愕桓邫?quán)重，可你近來處處欺負(fù)我，實(shí)在可惡，你若總是這個(gè)模樣，我才不要嫁給你！”

杜文修一愣，痞里痞氣地說：“我打娘胎中就是這樣的人，改不了的?！鼻鄬幉徽f話，越發(fā)生氣。少年撣了撣衣衫，直直地跪在青寧身旁，垂首道：“臣不愿勉強(qiáng)公主，只求做公主的貼身侍衛(wèi)，還望陛下收回成命?！?/p>

青寧怔怔地看著他，竟不知所措起來。此時(shí)皇帝從內(nèi)殿走了出來，嘆道：“夜郎這些兒郎中，數(shù)你文武兼修、謙和有禮。你既愿意，便做個(gè)侍衛(wèi)，替朕護(hù)著青寧吧?！?/p>

次日杜文修果真做了公主的貼身侍衛(wèi)，眾人皆道杜公子癡情至極。

青寧沒了即刻成婚的束縛，又輕松快樂起來。她只想待那少年再成熟些，改了執(zhí)拗的脾氣，他們重歸于好，再歡歡喜喜地嫁給他。

此后，她常著布衣，與杜文修穿過市井琳瑯，在熙熙攘攘中感受人間煙火。有時(shí)，青寧看著他的眉眼偷偷發(fā)笑。從記事起，他便總在她的左右，為她抓蛐蛐、戲?qū)m女、騙小太監(jiān)玩捉迷藏。她闖了無數(shù)禍，他總是譏笑她，卻又替她攬了罪責(zé)，膝蓋跪得烏青也挺直腰板護(hù)著她，說：“公主賢良淑德，都是臣的錯(cuò)?！?/p>

青寧以為他們還能回到無憂無慮的兒時(shí)光陰，只是自那日拒婚后，杜文修變得安靜沉默。想來他是改了脾性吧，青寧有時(shí)在樹下托腮看著這一言不發(fā)的少年，隱隱有些難受。或許那日她的冷言冷語傷了他的心，又或許是他們都長大了。

一晃幾個(gè)月過去了，冬雪簌簌而來。夜郎地處南方，極少下雪。這個(gè)冬日格外寒冷，青寧卻開心得不得了，在御花園中看著紛紛飛雪，鮮紅的斗篷如一簇梅花點(diǎn)亮了雪白天地。杜文修默默撐傘，笑著看她玩鬧。

笑著笑著，青寧便掉下淚來，她接過傘，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其實(shí)……還是你從前的樣子好。你能變回從前的杜文修嗎？”少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公主說的是，臣記下了?！?/p>

青寧的淚越發(fā)止不住，他卻別過頭去不再看她。那日雪下得格外大，皇帝在殿內(nèi)忐忑不安，終于迎來了中原使者。酒過三巡，使者終究宣了中原皇帝的旨意，只道夜郎無甚珍寶，唯有青寧公主美若天仙，不如送入中原，封作貴妃，以保兩國和平百年。

皇帝一臉難色，只道青寧已嫁作人婦，不料杜將軍道：“犬子與公主只有婚約，尚未成禮。和親之舉重大，可保百姓平安，臣會勸犬子以家國為重，斷了兒女私情?！贝搜砸怀觯页剂紝⑦B連附和，皇帝心痛難忍卻別無他法。

青寧知道，舉國上下都盼著她遠(yuǎn)嫁中原，以保風(fēng)雨飄搖的夜郎數(shù)載平安。她癡癡地坐在雪地中，杜文修為她撐著傘。怪不得父皇急著讓她出嫁，原來是怕這一天。她從前以為自己是高貴的公主，如今才明白身上錦緞、盤中佳肴都是萬民供奉，她理應(yīng)為他們犧牲?；氐綄嫷睿鄬幣踔鴷蘖?，《女誡》《女則》《列女傳》等，通通沾染了她的淚水。

杜文修立在門外，面無表情地說：“三日后便要啟程，此去回還無期，公主若想再看看夜郎，臣便隨你走一走?！?/p>

她扯了書頁，走到殿外，向空中一拋，飛揚(yáng)的白紙黑字落在雪地上。她再也不是天真任性的公主，而是送給中原的禮物，她抬頭望著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淚眼婆娑道：“杜文修，若那日我并未拒婚，是否我們?nèi)缃褚殉煞蚱蓿隳苋鐝那耙话銡g樂無憂？”

少年搖頭嘆道：“中原兵力強(qiáng)盛，即便公主今日已為人婦，仍免不得被擄去。這一日逃不了，亦不可逃，你是舉國平安的希望。以后臣會娶個(gè)普通人家的姑娘，平平淡淡過一輩子。請公主忘記臣吧?！?/p>

鮮紅的斗篷被甩在白雪之上，青寧跌跌撞撞地站起，只道一句“好”，便朝寢殿跑去。忘了吧，她不再是他心儀的姑娘，從此他的浪蕩風(fēng)流、嬉笑打鬧，還有他跪得發(fā)青的膝蓋、俊秀的臉龐，都屬于另一個(gè)姑娘。

送嫁的隊(duì)伍聲勢浩蕩，青寧身戴環(huán)佩，叮當(dāng)作響。不過幾日便出了夜郎屬地，中原的國土上依舊大雪飄揚(yáng)。一陣顛簸動蕩，只聽得馬車外金戈相撞，青寧湍坐在馬車中，自離開夜郎，她便再無喜怒哀樂。

到中原邊境時(shí)已入夜，簾帳突然被掀開，杜文修一臉血污，咧嘴一笑，便牽著她的手跳了出來。馬車外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兵士，星月之下寒風(fēng)呼嘯，青寧淚眼蒙朧，他還是牽掛她的。掌心有熟悉的溫度傳來，她恍然覺得，哪怕從此浪跡天涯她也愿意。

杜文修不由分說地將她抱上馬。天寒地凍中，她依偎在他懷里，聽著他揚(yáng)鞭策馬，一路飛馳。她沉沉睡去，直到醒來才看見父皇焦急關(guān)切的眼神。

青寧開口便問：“杜文修呢？”皇帝別過頭去，只道：“杜氏逆賊已被關(guān)入天牢?！鼻鄬庪y以置信，哭得撕心裂肺，皇帝這才告訴了她真相。

什么中原使者，什么和親，都是杜將軍一手策劃的陰謀。眼看夜郎皇室只有一女，杜將軍十多年前便暗自籌謀讓兒子杜文修接近青寧，望有一日做得駙馬，奪了夜郎天下。杜將軍借中原使者要求和親的名頭施壓，皇帝匆忙賜婚，豈料青寧拒不從命。眼看兒子成了侍衛(wèi)，娶不得公主，過罷年關(guān)他就該交出兵權(quán)了，杜將軍鋌而走險(xiǎn)，偽造通牒文書，派假使者來夜郎，不過是想劫持青寧，以便帶兵逼宮，奪取皇位。

那夜卻有杜將軍的人前來認(rèn)罪，坦白了所有陰謀，杜文修立刻被押至皇宮，他只懇求親自救青寧回來，此后甘愿與父親一同受死。

青寧面色蒼白，淚水漣漣。皇帝嘆了口氣，他沒告訴她，杜文修早在賜婚時(shí)便獲悉父親的陰謀。他思慮萬千，才百般刁難青寧，惹她生氣難過而推了婚約。只是他也不知中原使者原是假冒，那日他實(shí)在難過，向父親借兵想去中原將青寧搶回來，父親卻得意地將虎符交給他，只道整個(gè)天下都是他的，青寧也會是他的。他才知眼前種種皆是父親一手謀劃好的，他握著虎符面見皇帝后，便騎馬飛奔去救青寧。

那日杜文修交還虎符，只道他與青寧從小一同讀書，深知忠孝二字，如今他盡了忠，卻違了孝，只愿替父受死，報(bào)養(yǎng)育之恩。他還道，這些日子他傷盡青寧的心，想來她不會再牽掛他分毫。皇帝嘆著氣成全了他的一腔深情。

天愈發(fā)冷，獄中的杜文修不見天日，他不知青寧正執(zhí)拗地跪在冰天雪地中，求父皇饒他一命，她啞著嗓子承諾——從此天涯陌路，永不與逆賊糾葛。她此生所求，不過是那少年還能活著，找個(gè)普通人家的姑娘，平平淡淡過一輩子，永遠(yuǎn)不再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