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奧斯本[英國]
馬薩·芬克和丈夫離婚六個月后,把衣物裝進(jìn)手提箱里,飛到檀香山去參加夏威夷大島上拉尼勝地的一個清醒夢研討會。三百年前,塞繆爾·佩普西的妻子發(fā)現(xiàn)倫敦日記作家與家里的女仆做茍且之事。馬薩發(fā)現(xiàn)不忠的丈夫唐納德也是同樣的情況?!拔疫M(jìn)入很深,”佩普西那天夜里在他的日記里直言不諱地寫道,“真的,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這一春宵之事了。”
于是,馬薩提出了離婚。她收拾完西中央公園里的房間,義無反顧地和丈夫離婚后,人變得憤怒至極,也變得極度焦慮,她開始服用左洛復(fù),最后下決心進(jìn)行心理療法和嚴(yán)格的飲食療法,到現(xiàn)在堅持了十八年,但這兩種療法并沒有對她起多大幫助。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她的經(jīng)歷越來越像一個可怕的災(zāi)難。
她認(rèn)識到,什么也拯救不了她。這并不是嘲諷,當(dāng)然,也不是飲食、健身、毒品,擁有孩子和極其有用的朋友方面的問題。除了工作上的保證,什么也拯救不了一個日漸衰弱的人每況愈下的事實。開研討會也不能拯救她,因為,很不幸,她痛恨她的工作。她越來越厭惡她的工作了?,F(xiàn)在,她清楚地認(rèn)識到,一個律師應(yīng)該始終對自己本職工作以外的事情保有激情,而她卻沒有。她一生講究實際,愉快的心情卻無法保持下去。她感覺到細(xì)膩的皮膚和儀態(tài)高貴的形象,在減肥的態(tài)勢下越來越差勁。現(xiàn)在只有夏威夷和夢了。這個勝地是由兩個同性戀舞女經(jīng)營的,就在一個活火山的旁邊。
她在一個叫作阿斯頓的高層飯店外的威基基海灘上度過了一夜。這個城市似乎使人感覺到壓抑和令人窒息。令人沮喪的整夜噩夢、巴寶莉和資生堂的噩夢、家人的噩夢,都在薄薄的四堵墻壁外發(fā)出驢叫般的聲音。而她的房間里卻滿是紅色的霓虹燈光。
她哭泣了一夜,服用安眠藥并造成了幻覺。早上,她去了老希爾頓,坐在生長著印度榕樹和一群爭吵不休的針尾鴨的庭院里喝咖啡。這個飯店現(xiàn)在叫“馬諾亞沖浪者”,到處是蘇式建筑物。她在那里坐了幾個小時。她感到自己要崩潰了。太陽并沒有使她得到安慰,這個號稱新澤西熱帶雨林風(fēng)情的地方,對她沒有絲毫的吸引力。
于是,她下午去了珍珠港。到處播放著愚蠢的音樂,人群像沙丁魚一樣擁擠不堪?!懊總€游客都可以思量他內(nèi)心深處的反應(yīng)和情感。”在回到威基基海灘的一輛公共汽車上,她看到羅薩·克里斯琴·哈富奇博士,一個牧師宣傳“神跡”“奇妙”和“奇跡”的招貼畫。大街上滿是聯(lián)邦偵察中心和尤克里里琴琴行。沒有一個人能夠引人注目。突然,她感到歲月不饒人,她已經(jīng)過了四十六歲了。
她焦急地等待著去希洛的航班。
從空中看,那些島嶼美不勝收。它們看上去星羅棋布,蔚為壯觀,仿佛一座座雕像坐落在她的身邊。大海浩瀚無際,宛若一種藥物,能夠平抑人躁動的心。但是,這里不是美洲,而是波利尼西亞,但要記住它卻很難。她睡著了,眼淚落進(jìn)了她的心里。
一名來自卡拉尼的司機(jī)到那里去接了她。他們穿過火山巖和番木瓜樹林風(fēng)景,一路往普阿行駛。他們在一家“法國咖啡館”要了奶昔,在外面坐了一會兒,仰望著火山上空形似鐵砧一樣靜止不動的白云。司機(jī)告訴她——好像這是一個她也許會感興趣的細(xì)節(jié),到目最為止,他從機(jī)場一共拉了十四個人到卡拉尼參加“夢想快車”研討會。他惡毒地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看起來都像是日子過得很不愉快的中年婦女。”
“日子過得不愉快?”她尖酸地說道?!拔铱雌饋硐袷沁^得不愉快嗎?”
“是的,夫人。你看起來有一點急切?!?/p>
急切,她是那樣嗎?她說,在某種程度上是吧。汽車在一條寬闊的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駛到南海岸、水山巖平地和懸崖峭壁,在山峰的上面,卡拉尼就坐落在番木瓜樹林里面。當(dāng)她看見大海的時候,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fù)。一條道路直接通向嬉皮士勝地、瑜伽療養(yǎng)院和禁食中心。幾個肌肉松弛的慢跑健身鍛煉者一溜煙跑了過去,所有人都扎著馬尾辮且有文身。在卡拉尼的大門口,幾個燈籠點亮了傍晚。
這個勝地是一個巨大的莊園,由幾組拔地而起的傳統(tǒng)球形夏威夷別墅組成。在茅草頂公共會議室里,每個人都會受到勝地的盛情款待,吃延年益壽的果蔬自助晚餐。老板和舞女們身著夏威夷裙裝,向火山女神普阿敬獻(xiàn)一種舞蹈。她們跳著舞,拍著手,歡迎新房客的到來,扭動著屁股,擺動著手指,向火山本尊歡呼。這個活動延伸了幾英里長,而且在兩個星期以前就開始進(jìn)行了。太陽落山時,一道暗紅色的晚霞落到了地平線上。
卡拉尼同時舉辦四個不同的研討會。她馬上看到,“夢想快車”組是不可否認(rèn)的,面帶緊張和迷局表情的中年女人的確人數(shù)眾多。那時,如果她沒有下決心不讓她的心涼去半截的話,那么她的心也許就已經(jīng)涼了半截了。她對這些傷心的、六神無主的標(biāo)本有思想準(zhǔn)備,這些標(biāo)本很有可能會具有友好的情誼和關(guān)切的態(tài)度。她的兩只眼睛搜尋著她們,但是她忍不住地喜歡她們。研討會的頭兒斯蒂芬·杜布瓦,是斯坦福的一名精神病學(xué)家。他把自己大學(xué)的收入補(bǔ)貼到非主流的康復(fù)中心的夢想研討會上。是他設(shè)計了一個在她睡覺中“喚醒”睡夢人的辦法,以此喚起她的“做夢人”的意識,每天白天上一次草藥課程,夜間使用一副特別的護(hù)目鏡,在睡覺睡得最沉的異相睡眠期間將可控的光束射到眼睛里。用這些辦法,人就可以進(jìn)入一種“清醒做夢”和有意識地指導(dǎo)綿綿不斷的夢本身的狀態(tài)。這是一個最一般的夢想治療手段,在一個受監(jiān)督的,來自于日常的現(xiàn)實,幾乎完全不可能增加的環(huán)境中使用。杜布瓦宣稱,通過使用草藥加蘭他敏能夠把每一個參加者的關(guān)系變成她自己的夢想。加蘭他敏,除了治療阿滋海默氏病、脊髓灰質(zhì)炎和記憶紊亂病,但如果配上高加索雪蓮花,通過加深異相睡眠的睡眠,對焦慮癥和做噩夢也特別有效。它看起來像是一種白色的粉末,像是很純的可卡因。
杜布瓦把她們一一介紹給大家:一個來自羅馬的精神科醫(yī)生,一對來自俄勒崗的夫婦,一名來自倫敦的女股票經(jīng)濟(jì)人,幾個來自舊金山灣區(qū)的年輕人,兩個來自紐約的正在逃離災(zāi)難性工作和婚姻的人。總的來說,他們都是有所期待的人。疲憊不堪的鼩鼱和傻瓜都在減少。她特別不在乎。人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他們不像她自己那樣,沒有因為對生活的失望而垮掉。她能肯定,來這里的女人都有個不忠的丈夫。
“這很簡單?!倍挪纪哒驹跀R板桌上解釋說?;鹕轿杼炅?,一組新時代的廣場舞在緊靠著的桌旁上演了。“每天晚上我們吃一粒加蘭他敏,在合適的時間上床睡覺。我們睡覺之前要把護(hù)目鏡戴上。如果紅外射束催醒了我們,我們就把護(hù)目鏡丟掉,再去睡覺。但是,希望我們完全不要醒來。我們在夢里就會完全有意識了。”
“真的嗎?”意大利精神科醫(yī)生問。
“當(dāng)然了,一旦那個事情發(fā)生了,你們所有人都會記起幾個基本的事情。為了改變你們的夢想,簡單地把手伸出來,揉搓一個粗糙的表面。最好是一面墻壁。夢想馬上就可以改變,然后你們可以擁有下一個夢想。如果你們想要飛,就簡單地開始打開那個點。你們就能開始飛了?!?/p>
他們?nèi)奸_始笑了起來,全都開始點頭。這就像是每天晚上的娛樂時間。就像他們頭腦里的照相機(jī)似的。而且,由于粉狀的雪花蓮的作用,他們?nèi)加涀×诉@件事情。
“每天早上,我們會互相交流我們所做的夢。這會幫助我們記住一切事情,而且有助于我們寫下我們的夢想日志。夢想日志,我們在這里完成后,會成為一本我們能夠帶回去的書。這是一件能夠永遠(yuǎn)改變?nèi)松氖虑??!?/p>
現(xiàn)在他們都了解了,于是回到了他們的茅草頂小屋,準(zhǔn)備第一夜的清醒夢想。這好像對馬薩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個方案了,她由于坐飛機(jī)坐了長時間,現(xiàn)在依然還是很累。勝地的老板在桌子旁停下,仍然穿著裙子:皮膚曬得很黑、肌肉很發(fā)達(dá)的同性戀男人,你們可以想象得到,他們在熱水澡桶里和桑拿里,精力是多他媽的充沛。握了一下他們的手,給她帶來了一陣劇痛。
“看那兒。”他們其中一個人說。他指著林木線上方看得見的晚霞?!翱雌饋砗孟窕鹕饺蹘r在流動似的?!?/p>
穿過平整、連綿的草坪,馬薩看到裸體的男人們信步走到游泳池周圍的熱水澡桶旁邊。晚上九點以后,勝地是裸體主義者的領(lǐng)地。喝了一杯春黃菊花茶,和幾個人隨便聊了個天,她向小組的人道了晚安,便走回到她的小屋。一輪明月高高掛起,照亮了叢林的邊界。
她服用了加蘭他敏膠囊,躺進(jìn)床上的蚊帳里,使自己適應(yīng)一下雨蛙有規(guī)律的唧唧喳喳聲。她戴上使用不便的護(hù)目鏡,調(diào)整了帶子,以使它不要把她的臉繃得太緊了。然后,極度疲勞又占了上峰。她已經(jīng)累得無法在意護(hù)目鏡的不舒適和由于窗戶上沒有玻璃,以至于青蛙的聲音太大這樣的事情了。她還沒有考慮要睡覺就睡著了。很快,異相睡眠的周期便席卷了她。
她立即開始做夢,但是后來她記不得她的夢是不是和她希望的一樣清晰。她的確對那個夢進(jìn)行了回憶,在這個夢里,她站在一個飯店的酒吧里,喝了一杯波爾圖葡萄酒。外面下著雨,好像她的后面燃起了熊熊烈火。當(dāng)她轉(zhuǎn)過身看著烈火時,她感到火熱得燙著了她的臉,護(hù)目鏡里的機(jī)器發(fā)出刺目的紅色光束,以它的色彩充滿了她的意識。這個光束的侵?jǐn)_毫無用處,她立即醒來了,一把扯掉了護(hù)目鏡。
第一件事情,她聽到的是青蛙的聲音。月亮已經(jīng)移動了位置,直接照到了她的房間里,摸到了床腳。她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她從床上起來,走到紗窗前。歐夜鷹在番木瓜樹林里歌唱。她感到非常清醒,因此全無睡意。她穿著人字形拖鞋和圍裙裝,爬下她小屋的臺階,走進(jìn)長長的濕漉漉的草地。草坪的盡頭出現(xiàn)了游泳池,爵士牌浴缸里熱氣蒸騰,通宵開放。她向熱水浴缸走去,一些小青蛙突然從她腳下的草叢里冒了出來,她到達(dá)游泳池的時候,又把衣服脫掉,一絲不掛,泡進(jìn)水里。高大的棕櫚樹矗立在游泳池的周圍,月光照亮了棕櫚樹和游泳池。
她仰面朝天浮在水上時,能夠感覺到在這個田園景色中,有些事情也不是完全正確的。這里太靜了。然后,她聽到遠(yuǎn)處一堆男性聲音狂野的叫喊聲。于是,她坐了起來。一群裸體的男人跑下草坪朝她奔來。他們近在咫尺了,他們勃起的玉柱擺來擺去,而且他們直接朝游泳池走來了。她大吃一驚,從水里跳出來,一把抓起她的圍裙裝,箭步如飛地沖進(jìn)人行小徑,跑入遠(yuǎn)處下著雨的番木瓜樹林里。那些男人顯然是看見了她的出現(xiàn),全部跳進(jìn)了游泳池,一時間人聲鼎沸。她伸出手摸到一棵樹的粗糙的樹皮,一陣恍惚,不知不覺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床上,護(hù)目鏡仍然戴在她的頭上。窗外,大雨瓢潑。
她一把扯掉了護(hù)目鏡,吸了一口氣,全身大汗淋漓。雨下得很大,青蛙們陷入了沉默,她所能聽到的聲音,是從窗子邊上機(jī)械的滴雨聲和遠(yuǎn)處樹林里發(fā)出的沙沙聲。她第二次起床,不知所措的她,伸出手去摸紗窗上的昆蟲,看它是不是真的。于是,她立即寫下了她的夢。
早上,太陽又出來了,但是空氣中有一股木頭燒焦的味道。來自遠(yuǎn)處的發(fā)紅的塵土似乎在林木線上飛揚。在自助餐廳里,小組人員正在急切地討論著夜間火山噴發(fā)的事情——好像是一系列噴發(fā)中的一次噴發(fā)。
“它害得我一夜沒睡,”倫敦股票經(jīng)濟(jì)人說著上下打量著馬薩,“難道你沒有聽見嗎?”
“什么也沒有聽見,”馬薩說?!跋铝艘灰褂臧桑俊?/p>
“下雨了,但是皎潔的月光出現(xiàn)了一個小時,要多安靜有多安靜。我去了游泳池。”股票經(jīng)濟(jì)人壓低了聲音。“不幸的是,它被人占了。那些男人都很陌生,難道你不認(rèn)為嗎?”
那個女人擁有一雙盛氣凌人、咄咄逼人的綠色眼睛,具有從心靈上扒掉其他女人衣服的本領(lǐng)。
“我睡得很差勁,”馬薩承認(rèn)說,揉了揉眼睛,“雨把我吵醒了?!?/p>
“以我個人之見,加蘭他敏對我一點兒都不管用。你呢?”
馬薩聳聳雙肩,“我沒有把加蘭他敏和任何藥物比較過?!?/p>
白天的時候,她們在圓形會議室聽杜布瓦講課,馬薩在一個角落里昏昏欲睡,感覺她沒有享受到足夠的睡眠。今天很熱,吃過午飯后,她獨自一人沿著海岸路去散步,那里的樹林很茂密。她走了幾英里,一直走到懸崖峭壁下的灰色沙灘,在那里,形形色色的嬉皮士和已經(jīng)喝得半醉的本地人坐在那兒喝著卡瓦酒,抽著大麻卷煙。海灘那邊是一直綿延到海里的黑色火山熔巖平地。她來到海灘,在熾熱的陽光下躺了一會兒。這時,她心里的悲傷油然而生,直到眼淚順頰而流。在那里,沒有人能夠看見她傷心落淚。她自我發(fā)泄一下,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直到她重新振作了精神。
那天晚上以后,她和幾個其他夢想女人又一次去了火山巖。她們中的其中一個人是來自蒙大拿州密蘇里市的拼圖藝術(shù)家,另一個女人是為了生計賣熱水浴缸的。她們臨時去了用漂流木在巖石層上建成的卡瓦酒咖啡館,無法無天的游客開著摩托車的身影隨處可見,刺眼的車燈在火山巖上疾馳而過。女人們用小紙杯喝完卡瓦酒和海草蜂蜜酒,望著遠(yuǎn)處火山上的紅色晚霞。三個離婚女人,其中兩個已屆中年,正在等待著不大可能的破鏡重圓。“衰老的歐洲”嬉皮士們戴著羽毛耳環(huán),標(biāo)以像“火風(fēng)”和“水晶眼”此類樂隊的名字,企圖使他們能夠振作起來。馬薩強(qiáng)烈感到必須和每個人割裂開來。她不想與其他女人談?wù)撔陨畹氖?。她認(rèn)為每個人的性生活多多少少大同小異。必須記住,令人憤慨的事情只有一件,七千萬女人在那個相同的時間都在說著相同的事情。
“我六個月以前離開了他,”其中一個女人說,好像她們互相認(rèn)識好多年了似的,“他從來都不給我舔。我知道他正跟別人上床……”
“他們?nèi)荚诟鷦e的女人上床。”
“每隔兩年一次的尋歡作樂能看成是跟別的女人上床嗎?”
她們喝了卡瓦酒,現(xiàn)在變得更迷糊了。
“我的那位也從來不給我舔。弄一會兒后他們就變得懶洋洋的。然后誰都不弄誰了,除非他們是基督徒?!?/p>
“我可不愿意和‘火風(fēng)睡覺,他的指甲是藍(lán)色的?!?/p>
“黑暗中你不會注意到的?!?/p>
“是的,但是羽毛耳環(huán)呢?”
對馬薩來說,談話還沒有看傍晚天空中紅色的晚霞有趣兒。它看起來真是令人不可思議,火山是活的,離她們那么近,然而顯然并不使人擔(dān)憂。距離比較遠(yuǎn)的熔巖肯定正在流向大海。那景色一定是又恐怖又壯觀,但卻沒有一個人看到它。她們在添掉手指上咸海草蜜的時候,她思忖了這個景象。
那天晚上,她夢見了丈夫。她在罌粟的海洋里給他剪腳趾甲,他的幾個腳趾頭的血流到了剪刀上。當(dāng)她用剪刀刃劃破他的腳趾頭時,他哈哈大笑,但又痛苦不堪。加蘭他敏的作用使她栩栩如生地記住了這個夢境。早上,她逃避了夢想研討課,她對這個課不再有多大興趣了,于是從前臺租了一輛摩托車。她拿了一個夜晚使用的包和一些錢,決定跟著感覺走,玩上一天。她把車開到帕霍瓦,穿過柯蒂斯敦,一直開到11號公路,從這條路往西拐到火山中央公園。很快,她又鉆入了奧拉森林。
在一個上坡的路頂上,坐落著一個奇怪的火山小城。在茂密的熱帶雨林中一個火山口的邊上有一排房子。她把車停在一個大賓館的門口,走進(jìn)了一個帶有壁爐和墻上掛著火山噴發(fā)油畫的好極了的古老大廳。大廳里沒有人,她在里面溜達(dá)了一會兒,欣賞了一下夏威夷當(dāng)?shù)氐墓に嚻?,然后注意到前臺那邊的一個寬敞的酒吧。她走了進(jìn)去。
幾個巨大的窗子包圍著房子。透過窗子,整個火山口一覽無余。嶙峋的巖石錯落有致。視野廣闊,閃閃發(fā)亮的水霧從中直上幾百英尺的云霄。一對鹿角掛在酒吧的上方,旁邊是一個“火山警告表”,一個紅色箭頭指向即將發(fā)生災(zāi)難的各州的仿造玩具。在酒吧里,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先生戴著平布帽子,正在把他的廉價紅葡萄酒兌入干邑馬提尼酒里。他抬起頭用水汪汪的略微充血的眼睛看著她,那眼神里有一種好色的蛛絲馬跡。他身著一件難看得要命的窗玻璃顏色的夾克,戴了一條上面別著金領(lǐng)帶卡的深棕色領(lǐng)帶。酒吧服務(wù)生也是相同的年紀(jì),六十歲左右,精神矍鑠,他的兩只眼睛里也含有對一個四十六歲的女人突如其來地走進(jìn)他們的領(lǐng)地的那種相同性愛好的不屑和攝人魂魄的閃閃目光。
“喂?!本瓢煞?wù)生說,獨自一人的喝酒人重復(fù)了一句。她回味著那個字,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便也在酒吧里坐了下來。
“準(zhǔn)備去火山口?”戴帽子的人問了一句。
“是的。我想先喝一杯結(jié)實點的酒水?!?/p>
“好主意。我給你推薦酒店的雞尾酒‘火山口。”
“‘火山口是什么?”
“白酒、菠蘿汁、甘蔗糖、安古斯圖拉樹皮汁、葡萄柚片、一點橘味利口酒、一顆櫻桃、深色朗姆酒、一枝薄荷、一個蛋青和一點點卡瓦酒?!本瓢煞?wù)生說。
“我想要一杯白葡萄酒?!?/p>
“請你喝一杯‘火山口更好吧?!?/p>
她看了看火山油畫,忽明忽暗的火,窗外正在慢慢燃燒的地獄一般的景象,最后她注意到那個戴帽子的人正在穿過一個火山口的途中。哦,他媽的,為什么不呢?
“行,”她說。“給我來一杯吧?!?/p>
他們都笑了。
“喝了這一杯后,試著走過那個火山口,”喝酒的人說,“我叫艾倫·皮特福克。不,這不是我的真名字,不過,嗨,我們是在火山的火山飯店里,那么究竟誰會在意呢?”
她取掉了圍巾和太陽鏡。
“我叫馬薩·普瑞克哈特。這可是我的真名字喲?!?/p>
“啊,是現(xiàn)在的真名字嗎?”
阿倫湊過身去,用他的杯子碰了一下她的杯子。她的眼睛下意識地朝著幾個鹿角下面古老的鐘表看去,然而她驚奇地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鐘了。
“你是當(dāng)?shù)厝藛??”她彬彬有禮地問道。
“一九八九年從內(nèi)布拉斯加搬到這兒的。再也沒有回去過。退休的地質(zhì)學(xué)家?!?/p>
“真好。你和你的妻子一起來這兒的嗎?”
“一九八九年,死于內(nèi)布拉斯加。”
“啊,我明白了。對不起?!?/p>
“很久以前的事了,別放在心上?!?/p>
“來,干杯?!?/p>
她呷了一口令人大為愕然的啤酒。這味道好像是口香糖廠污水的味道。
“干杯。”那個人說道,但并沒有喝酒。
“住在酒店里?”他一邊說著,一邊看了她一眼?!斑@里的房間很好,傳統(tǒng)的風(fēng)格,有些房子里有非洲蚊子,可以看到火山。”
“我沒考慮要住房?!?/p>
“啊,你應(yīng)該考慮一下。你可以在火山這兒美美地睡上一覺,如果好好睡上一晚上的覺,是你需要的話。”
“這件事我會記住的。”她不耐煩地說。
“你應(yīng)該記住。我是說,把這件事記住??慈章錄]有比這兒更好的地方了?!?/p>
她喝完酒,道了別,回到了灑滿陽光的停車場,她的摩托車還放在那里,是那里唯一一輛交通工具。她在那條孤零零的路上把摩托車開到通向火山口的小徑,把車鎖起來,漫步走過她顯然沒有注意到剛下過一陣雨還滴著水的熱帶雨林。小徑通向火山口的邊沿,有一股硫磺的刺鼻味道。出了小徑,她走到了石頭平地的中間。在陽光下,蒸騰的霧氣煙圈看上去更顯蒼白,更加飄渺。她躺下來曬太陽,把鞋脫掉,并把腳底放到略為溫暖的巖石上。她抬頭一看,賓館一點都看不見了。往南看,天空被附近的火山口持續(xù)不斷的噴發(fā)搞得霧氣騰騰,她斷定很快煙霧就會遮住陽光,而且將它遮得暗淡無光。她有點醉意朦朧,反應(yīng)遲鈍,身體隱隱作痛。也許,是一個男人撫摸造成的。一個無賴的撫摸。
傍晚以前,她回到了賓館。壁爐里火勢很旺,但是仍然見不到其他客人的人影。她猶豫了一下,因為她完全搞不清楚她究竟為什么要回來。那酒吧服務(wù)生站在梯子上,正在撣去其中一幅油畫上的灰塵。他從梯子上下來,歡迎她的歸來。
“要一個房間嗎?”他滿懷希望地說道。
“還沒確定。”
“我可以給你百分之三十的優(yōu)惠?!?/p>
很顯然,這個地方是空的。
“吃晚飯嗎?”他試探說道,小心翼翼地走向她?!霸诰瓢衫锖壬弦槐??兩杯算一杯?”
她仔細(xì)地往酒吧里看了看,看到先前的那個喝酒的人還在那里。穿戴很是糟糕,但人坐在座位上還是那么挺直,他的面前又是一杯“火山口”。他看了她一眼,眨了個眼睛。在他身后,幾個窗戶光線暗淡,只有火山口的輪廓還可以看得見,由于紅色晚霞的照耀,從來不會覺得看不見。兩個男人告訴她,兩天前火山警告發(fā)布后,賓館的客人全跑光了。
“火山警報嗎?”她說著又在酒吧里坐下了。
“是紅色預(yù)警?!卑瑐愋α艘幌?,舉起了他的酒杯。
那酒吧服務(wù)生沒有經(jīng)過她的要求,便開始調(diào)制一杯“火山口”酒。
“是的,”他慢條斯理地說道?!耙挥屑t色預(yù)警,他們就像螞蟻一樣四散而逃了。但是艾倫就依然在這兒,我很清楚。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百次紅色預(yù)警了,不是嗎,艾倫?”
“一千次了?!?/p>
“明白嗎?”
酒吧服務(wù)生用一把黃色的紙陽傘裝飾了她的酒?!叭绻惴浅T敢獾脑挘谶@兒過夜十分安全?!?/p>
“我還沒有考慮好?!?/p>
“回卡拉尼要騎很長時間,”地質(zhì)學(xué)家說,“我是說,在夜里?!?/p>
她沒有理會他。
我能騎回去的,她心里想。
他們轉(zhuǎn)過身看了一會外面的噴發(fā)表演。噴發(fā)得更厲害了,很容易想象,火山熔巖流入大海只要幾英里的距離?;鹧嬉呀?jīng)照射到了酒吧的墻上,把房間變成了暗紅色。她端起酒杯斜放到她的嘴上,看著地質(zhì)學(xué)家用他的手指敲著酒吧的桌子。他是誰,他住在那兒?他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酒店的酒吧。他問她,她是怎么找到火山口的,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說他就是從這個窗戶望著她穿到火山口的。
很快,她又醉意朦朧了。她心里的一個聲音告訴她,這個時候騎摩托車回卡拉尼簡直就是自殺行為。那個“聲音”同時也是一個屈服的要求,訂一個樓上有非洲蚊子的房間觀賞“噴發(fā)”的要求。但是同時,這樣做似乎也是無法形容的俗不可耐。像這樣孑然一人與兩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頭兒待在一個酒店里,像什么樣子。她倒掉了杯子里的酒渣,又點了一杯。
“那是烈性酒,”酒吧服務(wù)生說,“這杯我請客?!?/p>
艾倫爭奪了買酒的權(quán)力,很快,她便不勝感激地謝了他。
“我們?nèi)プ诨疬吅脝??”他說。
在大房間里,那里的火噼噼啪啪,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夏威夷面具是唯一有光澤的東西。他們凝視著一對不常來酒店的夫婦跌坐在馬鬃扶手椅子里。那地理學(xué)家把他的酒杯放在皮面包邊的桌子上,給她講了一個關(guān)于上次噴發(fā)的很長的故事,那時他一個人在火山度過了一個星期,在酒吧里抽著雪茄,欣賞著風(fēng)景。人們都提心吊膽。
“就我個人來說,我是不害怕火山熔巖的。它很快就會冷卻下來,和其他任何東西一樣。”
“那是你的哲學(xué)。”
“我是個地質(zhì)學(xué)家。你有兩條漂亮的大腿,順便說說而已。我是不是可以說啊?!?/p>
她大吃一驚,感到很不愉快,本能地把她的裙子往下拉了一英寸左右。
“不,別把你的腿交叉起來,”他接著說。“不要覺得不雅觀?!?/p>
她不是感到不雅觀,而是感到憤怒和受到了侮辱。她的臉開始紅得發(fā)熱了,她想把酒潑到他臉上。然而,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努力笑了一下。
“謝謝你,這是不是一種恭維?!?/p>
他說是的,而且他也沒有準(zhǔn)備為此而道歉。他滿是魚鱗和皺紋的皮膚在相當(dāng)陳舊的燈光下有點發(fā)亮。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一個低低的但連續(xù)不斷地砸在窗戶上的卜卜的聲音,不是下雨了。那個男人笑了一下。這是灰塵掉下來了。
“有時候,”艾倫說,“我也發(fā)誓,這就像是龐貝的末日?!?/p>
隨著晚上時間的推移,很明顯,她不得不在這兒過夜了。酒吧服務(wù)生對她說,她可以半價住塞倫蓋蒂套房。她同意了。他給他們端來配夏威夷調(diào)料的三明治和更多的“火山口”。馬薩開始醉眼迷離了,眼睛出現(xiàn)了重影。最后,她決定到她的房間去,鎖上門。這樣比較安全一點。于是,她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樓梯井,這時那地質(zhì)學(xué)家望著她光彩奪目的大腿,道了晚安,至少她認(rèn)為,是他道了晚安。她重重地撞了一下自己的頭,上了吱嘎作響的樓梯。
套房里很冷,她把玻璃罩汽燈點燃,關(guān)上了大燈。然后,她拉開窗簾,讓紅色的光影恣意闖入房間。在地平線上,在死火山口邊沿的那一邊,一束束白色的燈光似乎在磨損了的林木線后面照射。她躺到潮濕的床上,踢掉了她的鞋。墻上掛著祖魯盾和在陽光下拿著長矛的皮膚黝黑的馬賽勇士畫。幾個椅子看起來像是來自一個豪華的旅游小舍的東西。她躺在那里,心里隱隱約約有點煩,對她的獨處很不滿意。她心里想,眼下他們在卡拉尼會干什么啊。穿著裙子向火山女神獻(xiàn)舞。圍火而坐喝有果汁軟糖的卡瓦酒,或者戴著紙帽子在森林跳“人格廣場舞”。她在那兒躺了一個小時,煩躁不安,感到空落落的,心里一股孤獨感油然而生,然后她又起來,走到浴室又把頭發(fā)梳了一遍。令人反感的紅色燈光使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夜不能寐的焦慮,但也引起了她的春心蕩漾。她在鏡子里看著自己,這一次,她看到了自己站在那兒的真實模樣:一個身材瘦削、面容蒼白、驚恐萬狀的四十六歲的小女子。她給自己的嘴唇上涂了點油膏,往臉上撲了撲粉。
這家賓館就像一艘破舊的船似的老是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風(fēng)嗖嗖地吹過一個個空曠的房間。她出來走上鋪著厚厚的紅色地毯的走廊,躡手躡腳地走著,仔細(xì)地聽著。她聽見其中一個房間里有一個男人自得其樂地唱著歌,毫無疑問,是令人反感的地質(zhì)學(xué)家。她想起了他松弛的灰色皮膚和斜睨的眼神,她感到一下子點燃了她冷淡的性欲。激起了她的情欲是因為她很孤獨,以前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在干什么。她走過去時,將手指從每個門上劃過去。仿佛她心靈感應(yīng)的信號得到了回應(yīng)似的,最后其中一個門開開了,露出一張熟悉的臉,長著兩只矮精靈般的眼睛,突然走了出來。
“原來是你來了?!卑瑐愓f。他把一個手指頭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所以她沒有回應(yīng)他。
他的房間和她的一模一樣,但卻是一片漆黑,好像他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她在床上坐了下來。很快,他的兩只手摸遍了她的全身,只有通過火山的光才可以看見他手上的魚鱗。他干澀的略帶香水味的皮膚摩擦著她的肌膚,但她不看他的臉。反而,她的眼睛卻一直盯著墻上祖魯盾的紅光。當(dāng)他在“一座活火山上”射出的時候,他對她說他們太孤獨了,這個觀點好像使他啞然失笑了。他說,這幾年坐在那個該死酒吧里,就是希望有一個像她那樣漂亮的女人能走進(jìn)來。一直到后來,漂亮女人從來都沒有走進(jìn)來過。不,先生,沒有直到后來。漂亮女人已經(jīng)走進(jìn)了酒吧。他說,他一看見她,就知道她會跟他睡覺。
“你知道?”她用低低的聲音說道。
“我從你的臉上看到的,你會和像我一樣的一個丑陋的老頭兒睡覺的?!?/p>
他抓住她的兩個肩膀慢慢親吻,仿佛有預(yù)先設(shè)定的路線安排的吻點似的。他的嘴干巴巴的,很薄,但是確切地說,一點兒也讓人激動不起來,因為它是一個凡夫俗子的嘴。她可以在黑暗中接受它。他從后面把他的一只手滑進(jìn)她的兩腿之間,她順勢滾到一邊,跌坐在聞起來有一股低級古龍香水味道的床單上。他把她的胳膊拉到她的背后,她大概是一年之中的頭一次,忘記了她那不忠的前夫的存在。地質(zhì)學(xué)家貪婪地?fù)ё∷?,很快進(jìn)入了她的身體,拼命而又急切,同時又很從容。雖然她知道這是一個夢,但她搞不清楚如何結(jié)束或者改變它。她伸出手摸了一下床架的木頭表面,然后是冰涼的墻面,但是那老頭死死地壓住她,對她來回抽動。護(hù)目鏡,她心里想道。紅色的光束什么時候?qū)阉咝??很快,她聽到了下雨聲,或者是灰燼卜卜地落在窗戶上的聲音,叮當(dāng)叮當(dāng)像沙子落到了窗臺上的聲音。那個男人咬她的脖子,咬她的肩胛骨,并且對她說他要插入她一整夜長的時間。他的汗落到了她的臉上。她渾身打了個激靈,但是她依然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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