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飛
(宜春學院 宗教文化研究中心,江西 宜春 336000)
《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以下簡稱《勝鬘經》)雖然僅有短短的一卷,卻與《如來藏經》《不增不減經》《寶性論》共同構成如來藏系的“三經一論”,是闡述如來藏思想的代表性經典之一。漢譯之后,迅速受到中國佛教思想家的廣泛講解與傳抄,并有各種注釋書問世。《勝鬘經》雖然沒有如《法華經》《華嚴經》那樣成為天臺宗、華嚴宗等宗派的宗經,但其揭示的如來藏(佛性)思想卻成為中國佛教諸宗派的核心思想之一,甚至可以說構成了中國佛教思想的底色。特別是其中的“二種生死”“五住地煩惱”“空·不空如來藏”“如來藏緣起”等思想,成為中國佛教思想展開的重要契機?!秳亵N經》傳至朝鮮半島、日本之后,分別有新羅的元曉、日本的圣德太子凝然與普寂等為其作疏,其中圣德太子所作的《勝鬘經義疏》(以下記為《義疏》)作為《三經義疏》之一,在日本佛教思想史上占有特殊的位置。因此,《勝鬘經》不僅在中國,甚至在整個東亞佛教思想史中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日本學術界的《勝鬘經》研究,大致可分為三個方面:《勝鬘經》的文本研究;《勝鬘經》的和譯;《勝鬘經》的講義本、現(xiàn)代語譯本、釋義本。
和譯是日本的一種特殊的翻譯方法:借助日語的假名(て、に、お、か等)將古典漢語改寫為日本人能夠讀懂的翻譯方法。雖然和譯是日本初中生、高中生的必修課,但在現(xiàn)代的日本社會,除從事古漢語相關工作的人員之外,基本上很少有人能夠讀懂。相反,對以中文為母語的中國人而言,只要掌握一些必備的日語基礎知識,很容易便能讀懂這種和譯。
最初的和譯為蓮澤成淳所譯的《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5],收錄于大東出版社出版的《國譯一切經》的“印度撰述·寶積部”中。這一版本的和譯屬于“舊和譯”,使用的還是較早時期的假名習慣,較為生硬。在此之后,大藏出版社于2001年出版了由小川一乘執(zhí)筆的新和譯《勝鬘經》。[6]小川譯本相對于前一版本有很多改進,語言不再生硬,讓人讀起來,更加朗朗上口。此外,和譯這一解讀方法對我們理解古漢語也有幫助。一些難懂的古漢語,當直接用漢語思維難以準確把握其內涵時,通過和譯的方法,或許能夠更加清晰的解讀。從這一層面上說,和譯也可以稱作研究中文古典的一種行之有效的解讀法。
日本學者對《勝鬘經》經文的解讀,主要可分為三類:講義本、現(xiàn)代語譯本、釋義本。講義本如田中萬宗的《勝鬘經講話》(森江書店,1932年8月)、深浦正文的《勝鬘經的講話》(興教書院,1935年10月)、加藤咄堂的《勝鬘經》(大東出版社,1936年11月)、小林一郎的《勝鬘經講義》(大乘佛教會,1938年3月)、佐伯定胤的《勝鬘經講讃》(1939年4月)、高神覺昇的《勝鬘經講義》(八云書店,1943年8月)等?,F(xiàn)代語譯本如中村瑞隆的《勝鬘經》(《寶文館》,1960年7月)、高崎直道的《勝鬘經》(《大乘佛典12》中央公論社,1975年3月)等。講義本與印順的《勝鬘經講記》(中華書局,2011年)、王海林的《勝鬘經》(東方出版社,2016年)相類似,為比較通俗易懂的解釋?,F(xiàn)代語譯本中的高崎直道本并非以《大正藏》中求那跋陀羅譯本為底本,而是在藏文本的基礎上進行的翻譯,可以說是一大創(chuàng)新。
與講義本、現(xiàn)代語譯本相比,釋義本是日本學者最具特色的解釋。如云井昭善的“《勝鬘經》”[7]一書在第一編對《勝鬘經》的“各章構成與大意”“本經在大乘經典中的位置”、“一乘思想與如來藏”等進行了概觀;在第二編對本經的各章作了分文解釋。值得注意的是,本書并非單純地逐段解釋,而是將聯(lián)系較為緊密的部分劃為一個段落,并在這個段落的和譯之后,另擬一個或數(shù)個小標題以對此段進行更為細致、旁征博引的闡述。云井是研究原始佛教的專家,故其能在文中自由地出入于原始佛教圣典,在阿含經典與大乘佛教思想的交涉中探索佛教思想的發(fā)展歷程,可以說這是本書的一大特色。
中村元的《『維摩經』『勝鬘經』》[8]一書并非按照經文本身的十五章劃分所進行的解釋,而是將各章內容打亂之后,重新進行組織的。重組之后分為了十四個主題:“王妃說法”、“追求上流婦人理想的感受”、“對日本佛教的影響”、“贊嘆佛的勝鬘夫人”、“佛的預言”、“自起十戒誓言”、“三大愿”、“攝受正法”、“阿羅漢怖畏生處”、“斷無明住地之佛的智慧”、“為煩惱所覆的如來藏”、“二種空智”、“見如來藏法身之人”、“大乘中通往覺悟之道路”。這十四個主題并非簡單的羅列,而是對《勝鬘經》高屋建瓴的析出與綜合,且解釋得恰到好處。中村不僅是佛教專家,還是哲學家、思想家、語言學家、史學家??梢哉f,其之所以能夠做出這樣的總結,與其開闊的視野及極強的哲學思維是分不開的。
日本學者的這種解讀方法得益于他們開闊的國際視野、良好的語言訓練、扎實的哲學功底。正是由于這些優(yōu)勢,才使得他們可以佛教經典的解讀上可以獨辟蹊徑。
現(xiàn)存的《勝鬘經》注釋書都是對求那跋陀羅譯本的注釋。其中被研究的最多的當屬傳為日本圣德太子所作的《義疏》,其次為吉藏的《勝鬘寶窟》、凈影寺慧遠的《勝鬘經義記》。這些研究大致可分為兩類:文獻考證、思想考察。
1969年,藤枝晃在《東方學報》發(fā)表題為《北朝における「勝鬘經」の傳承》的論文,不僅從文獻學的角度對敦煌出土的七種《勝鬘經》殘卷及七種注釋書殘卷的外形、內容等特點進行了初步地解讀,還對一些重要的問題,如“是否存在《勝鬘經》古譯本”、“《勝鬘經》的章節(jié)劃分”等作了初步的探討。[9]1970年,古泉圓順以《敦煌本『勝鬘経義疏本義』》為題,對藤枝晃論文中七種注釋書中的“勝鬘經義疏本義”(以下記為《本義》)的字詞、分章科段等進行了更為細致的解讀,并在文后配有這一寫本的翻刻。[10]此后,河村孝照、藤井教公、鶴見良道等人分別就凈影寺慧遠《勝鬘經義記》的下卷本作了文獻學整理與考證。[11][12][13][14]
此外,還有對其他敦煌本《勝鬘經》注釋書的整理與翻刻。如古泉圓順在其論文中《勝鬘經疏》(S2430)作了初步的考察及翻刻[15],韓國金剛大學校出版的《藏外地論宗文獻集成續(xù)集》中不僅收錄了兩本《勝鬘經》注釋書的翻刻,并且還附有較為詳細的解題。這些都為我們進一步研究提供了便利。
在日本,圣德太子不僅作為皇太子家喻戶曉,同時還是作為《三經義疏》(《勝鬘經義疏》《法華經義疏》《維摩經義疏》)的作者而聞名于世。日本對《勝鬘經》注釋書的研究,開始于上世紀20年代,當時研究的文本僅限于傳為圣德太子所作的《勝鬘經義疏》(以下簡稱《義疏》),考察的內容包含如來藏、佛性、法身等《勝鬘經》所涉及到的核心問題。[16][17][18][19]這種單純對太子《義疏》思想的研究一直延續(xù)到60年代末。1969年,藤枝晃的一篇題為《北朝における「勝鬘經」の傳承》的論文使日本佛教學術界迎來了《勝鬘經》注釋書研究的黃金時期,各種成果呈現(xiàn)井噴式地涌現(xiàn)。
此后,開始將太子《義疏》與被稱作其“本義”的敦煌本《勝鬘經》注釋書(BD04224﹝玉24、北113﹞、BD05793﹝奈93、北114﹞)進行對比研究。其中存有較大爭議的是“本義”作者的歸屬問題。金治勇通過對《勝鬘經疏》(奈93)的“分章科段”、“菩薩階位”、“四種生死說”、“萬善為體”、“十八界觀”等的分析,認為“本義”的作者應為莊嚴寺僧旻。[20][21]渡部孝順雖然認可金治勇的分析,但不同意他的結論,進而將太子《義疏》“如來藏章”及“真子章”等所引的“本義說”與“僧旻”及“法云”之說進行對比,得出了“本義”作者應為法云的推論。[22][23][24]雖然兩人的結論最終未能達成一致,但可以肯定的是“本義”的作者應為僧旻與法云兩人中的一人。這對我們進一步考察太子《義疏》與“本義”提供了研究方向。
另外一個趨勢是,對吉藏《勝鬘寶窟》、凈影寺慧遠《勝鬘經義記》的思想研究也得到了極大拓展。鶴見良道曾就吉藏《勝鬘寶窟》的幾個核心概念,如“如來藏說”“生死說”“二種如來藏空智”“六識及心法智”“行道體系”有過細致的分析[25][26][27][28][29],三桐慈海就《勝鬘寶窟》的“撰述問題”“佛性義”作過詳細的梳理。[30][31]對凈影寺慧遠《勝鬘經義記》的關注多為與吉藏《勝鬘寶窟》的對比研究,如藤井教公[32][33]、鶴見良道[34]都曾就《勝鬘寶窟》與《勝鬘經義記》作過不同側面的比較。
通過以上整理發(fā)現(xiàn),日本佛教學術界不僅對《勝鬘經》及其注釋書的各種文本作了扎實的文獻學考證,還對其中的核心概念(如來藏、佛性、煩惱、空等)作了細致入微的探析,取得了非常豐碩的成果。這些成果主要集中在上世紀70-80年代,60年代末以前與90年代之后只有十數(shù)篇短小的論文。因此可以說上世紀70-80年代為《勝鬘經》研究的黃金時期。
然而日本對《勝鬘經》的研究并不充分,需要從多方面作進一步的拓展。從近年來佛教學研究的現(xiàn)狀及佛教學的研究趨勢來看,以下問題值得學術界繼續(xù)關注:
1.出版《勝鬘經》思想史方面的專著。學術界雖然對《勝鬘經》中各個核心概念的分析與論證,但這些研究僅限于單篇論文,并沒有將這些核心概念串聯(lián)起來從思想史方面撰寫的學術專著?!秳亵N經》共有十五章,每章似乎都是一個獨立的主題,章與章之間的關聯(lián)性并不明顯,難以從整體上把握《勝鬘經》的意圖?,F(xiàn)存最早期的《勝鬘經》注釋書(如S.1649、S.2660等)只是對《勝鬘經》中個別詞句的注解,缺乏對《勝鬘經》的整體把握。其后的注釋書則逐漸意識到這一點,試圖按照自己的理解來對本經的各章進行關聯(lián),在這方面用力最勤的當屬嘉祥大師吉藏的《勝鬘寶窟》。吉藏不僅以“六門”對《勝鬘經》的十五章作了總體規(guī)劃,更提出了六種貫通《勝鬘經》各章內容的思路:
今前以六門總釋十五章經,宜留意觀之,則略見一部之大意,勿咎其煩也。一鉤鎖相生、二章段次第、三適機前后、四互相攝、五以言無言、六如行說。[35]上
其中的“鉤鎖相生”即“鉤鎖相連”,是指鉤與鎖相互連接、前后相續(xù)的形象比喻。之后的“章段次第”“適機前后”“互相攝”“以言無言”“如行說”等是從其他不同的角度對《勝鬘經》整體性的論述。吉藏通過這幾種思路,將《勝鬘經》中看似不相關的各章作了清晰的梳理,使人很容易將《勝鬘經》各章看作一個有機的整體。吉藏這種將《勝鬘經》看作一個整體的做法并非其首創(chuàng),而是對之前注釋傳統(tǒng)(如照法師的《勝鬘經疏》、凈影寺慧遠的《勝鬘經義記》)的繼承與發(fā)展。由此可知,《勝鬘經》各章其實是一個有機的整體,至今的研究者很少注意到這一點,這就造成了《勝鬘經》研究的局限性。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可能是導致至今沒有一部研究《勝鬘經》及其注釋書專著的原因所在。
2.如來藏與佛性的異同。研究如來藏思想的日本著名學者高崎直道多次指出,如來藏與佛性是同義詞,兩者所指的內容完全相同等。大部分的佛教學者也都持默許及肯定的態(tài)度。那么,兩者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真的可以等同嗎?我想大多數(shù)人都會否認。但又說不出具體的原因。這是為何呢?
在東亞佛教思想史上,佛性說是影響最大的理論之一。以竺道生提出闡提成佛為開端,南北朝時代圍繞佛性的爭論從未間斷,慧遠、智顗、吉藏等著名佛教思想家競相展開對佛性的論述,悉有佛性說成為佛教界的主流。唐代初期受玄奘新傳的唯識說的影響,五姓各別說與悉有佛性說之間產生了激烈的爭論。不久之后,不僅悉有佛性說再次成為主流,還出現(xiàn)了草木成佛說。日本的最澄、德一之間的爭論最為有名,之后雖被應和宗論所繼承,但很快就同中國一樣,悉有佛性說成為了主流,并在此基礎展開了各種各樣的佛教思想。
《勝鬘經》作為如來藏系的代表性經典,毫無疑問如來藏思想為其核心理論。在此前的研究成果中雖有對《勝鬘經》或《勝鬘經》注釋書中如來藏、佛性等概念的考證與梳理,但就如來藏與佛性兩者的異同,至今沒有人做過系統(tǒng)地分析,大多停留在“如來藏與佛性是同義詞”等的陳述。在佛教發(fā)展史,特別是如來藏或佛性發(fā)展史上,兩者的關系非常微妙,若不對其進行嚴密的解析,很難得出中肯的結論,這是需要進一步挖掘的地方。
3.客觀地看待《勝鬘經》諸注釋書之間的關系。圣德太子在日本人心中的分量非比尋常,幾乎被視為神話中人,故傳為其所作的三經義疏之一的《勝鬘經義疏》在日本的佛教史上也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也使得近現(xiàn)代以來日本關于《勝鬘經》的研究,幾乎以《勝鬘經義疏》為中心展開。但由于對《義疏》的過度渲染,使得其他《勝鬘經》注釋書遭到了冷落。其實,在眾多的《勝鬘經》注釋書中,太子《義疏》僅為其中一例。像吉藏的《勝鬘寶窟》、凈影寺慧遠的《勝鬘經義記》、窺基的《勝鬘經述記》等都是不亞于太子《義疏》的注釋。再者,敦煌本《勝鬘經義疏本義》的發(fā)現(xiàn),更加沖擊了太子《義疏》的神圣性。應該更加理性地看待太子《義疏》,而不是將其視為一種信仰的對象。
4.梵、藏、漢、和、英語種《勝鬘經》的對照整理。日本學者在文獻學考證上的功夫是毋庸置疑的,正是由于日本學術界對《勝鬘經》及其注釋書文本的嚴密考證,才使得日本《勝鬘經》的研究走在世界的前列。但也有一些不足之處:雖然梵文本《勝鬘經》難以全部呈現(xiàn)于世,但隨著《勝鬘經》的梵文本內容越來越多地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就使得梵、藏、漢、和、英等的對照越來越迫在眉睫。但這除需要中文、日文、英文的語言條件外,還需要扎實的梵文、藏文功底。這也是這項工作遲遲未能展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