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邢慶杰

若不是為師將你從大火中救出來！你早就燒成灰、化成泥了！

這是小飛有生以來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每當(dāng)師父對小飛的表現(xiàn)稍有不滿時，這句話就會灌滿小飛的耳朵。

小飛是孤兒。小飛全家十幾口人，都被武林?jǐn)☆惞泵窔⒘耍涣粝铝笋唏僦械乃?。公冶梅臨走前，還放火燒了他家的房子，幸好，師父聞訊趕到那里，在大火中將小飛抱了出來。

這一切，都是師父告訴小飛的。仇恨的種子，像一棵毒草，在小飛幼小的心靈中生了根，發(fā)了芽，結(jié)了籽。他每天醒來后第一件事是練功，第二件事是練功，第三件事，仍是練功。他白天練身手，學(xué)拳掌指腿，刀槍劍戟;晚上練內(nèi)功，習(xí)盤腿吐納，抱元守一。

師父對小飛的要求一直很苛刻。有時小飛覺得自己已經(jīng)盡力了，但仍然難遂師父的心。師父規(guī)定小飛整個晚上都不能躺下睡覺，要在打坐中自然入睡。起初，小飛經(jīng)常在昏睡中歪倒在蒲團(tuán)上，多次受到師父的叱罵和鞭打。小飛覺得很委屈，淚水剛剛溢出淚珠，師父的那句口頭禪又來了：……若不是為師將你從大火中救出來！你早就燒成灰、化成泥了！

小飛并不怨恨師父。聽師父講，他的仇人公冶梅是世間一流高手，經(jīng)常倚仗自己的功夫巧取豪奪，濫殺無辜，為禍武林?jǐn)?shù)十年，無人能敵。有不計其數(shù)的江湖俠客想殺了他為世間除害，但都因功夫不敵死在他手里。師父也曾出山挑戰(zhàn)公冶梅，卻被他打成重傷，若非仗著輕功好，逃得快，早就死在公冶梅掌下了。現(xiàn)在師父唯一的希望，就是把小飛培養(yǎng)成世間一流高手，鏟除公冶梅。

師父和小飛住在深山的一處獨(dú)院里，院墻和房子都是用石頭砌成的。從記事起，小飛就一直被禁錮在這個院子里，從來沒有見過師父以外的任何人。師父下山，就將小飛鎖在屋內(nèi)，從沒帶他出過山。小飛的世界里，就只有一個目標(biāo)，練成絕世神功，殺了公冶梅，為父母和家人報仇，為武林除害。

冬去春來，花開花落。轉(zhuǎn)眼間，小飛二十歲了。

一天夜里，小飛正在打坐中進(jìn)入夢鄉(xiāng)，被師父一把推醒了。

師父輕輕拉開屋門，朝外指了指。

院子里，佇立著四條黑影，四支長劍在星光下映照出陰森森的寒光。

只聽一個粗啞的聲音冷冷地道，吳道子老兒，你欠我們的血債，今天該償還了吧？

小飛第一次知道，師父的名字叫“吳道子”。

吳道子哈哈笑道，你們來得真巧，我的徒兒要出山了，正好拿你們喂喂招！

驀地，四條黑影裹著四道寒光躍到門前！

吳道子一把將小飛推了出去！

黑暗中，四支長劍從四個方位同時向小飛襲來！小飛起初有些慌亂，但他的手腳卻條件反射般動作起來，身形在四支長劍中閃展騰挪！小飛從來都是一個人練功，還沒和人交過手，他在四支長劍中穿來插去的，覺得很好玩。

忽聽師父怒喝一聲，小飛，你在干什么？出手呀！

小飛忽然清醒過來，這些人是來找?guī)煾笇こ鸬模仨毺鎺煾笟⒘怂麄儯?/p>

小飛提一口氣，身形陡變，瞬間就從四人之間飄移了一圈，在每個人的后心擊了一掌。四個人吭都沒吭一聲，像四截木頭般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吳道子笑道，好飛兒，果然了得，三日后，就可以出山報仇了！

小飛看著星光下的四具尸體，心下有些不忍。

吳道子陰森森地說，習(xí)武之人，絕不可有婦人之仁，江湖險惡，你不殺人，必被人所殺。

三日之后的早晨，吳道子帶小飛下山。山腳下，一群人執(zhí)著各種兵器，正吵嚷成一片。

吳道子說，這些都是為師的武林盟友，一起去殺公冶梅的。

小飛奇道，要去這么多人？

吳道子說，公冶梅這魔頭武功著實厲害，人多了，勝算大一些。

小飛心頭一凜，這么多人，竟然也沒有必勝的把握？這個公冶梅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厲害角色？

在吳道子的帶領(lǐng)下，一幫人沿著山下的小路出發(fā)了。

暮色時分，他們來到了烏山腳下的一座大石頭房前。

一行人剛剛靠近，就聽里面?zhèn)鞒鲆粋€洪亮的聲音：吳道子老兒，這么多年沒見，你還沒死呀？

吳道子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說，你這老兒不死，貧道死不瞑目！

那洪亮的聲音道，你又糾集了這么多人，這不是徒增殺孽嗎？

說話間，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個身材高瘦、面如棗色的老者站在了面前。

小飛心想，這也許就是自己的仇人公冶梅了。驀然間，他感覺這老者有些面熟，難道自己小的時候見過他？

吳道子拽著小飛后退了兩步，低聲喝道，大家并肩上！今天一定料理了這老兒！

幾十個人發(fā)一聲喊，執(zhí)著各種兵刃，從里到外把老者圍了三四層，叫嚷著纏斗在一起！

小飛挺劍欲上，被吳道子一把拉住，低聲對他說，你待公冶梅內(nèi)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上。

耳聞一片兵器交鳴之聲，那老者猶如一片輕盈的葉子，在人群中自如地飄忽，身法快得讓人眼花繚亂。不斷有人慘叫著飛出來，跌落到塵埃中死去。

吳道子從懷中掏出數(shù)十枚飛針，接連不斷地朝公冶梅施放。那飛針像一道道銀光襲向戰(zhàn)團(tuán)，但沒有一枚射中公冶梅，卻接二連三地射入同伙的體內(nèi)。被飛針射中的人，都面部發(fā)黑，倒地而亡?？梢?，針上喂有劇毒。

公冶梅邊和幾十個人交著手，邊叱道，吳道子！多年沒見，你還是這樣卑鄙狠毒！

吳道子將最后一枚飛針?biāo)ο蚬泵罚熜Φ?，今天本道還帶來了一個絕頂高手，你的死期到了！

公冶梅不屑地用衣袖甩了一下，那支飛針半路改變了方向，射入一個禿頭的太陽穴，那人慘叫著栽倒在地，口吐黑血，眼見著是活不了了。

頃刻之間，幾十個人，橫七豎八地倒斃在公冶梅腳下。

公冶梅看了看這些尸體，問吳道子，凡是和你為伍的，必是十惡不赦之徒，死不足惜。但老朽不明白的是，你為什么讓這么多的同伙來白白送死？

吳道子詭異地一笑，很簡單，他們是來幫我消耗你內(nèi)力的，現(xiàn)在輪到我出招了！

吳道子忽然雙掌一并，身體平移，緩緩朝公冶梅推了過去。公冶梅只用左掌接招，三掌輕輕觸在一起，平空一聲悶響，周圍飛沙走石，灰塵彌漫。小飛趕緊閉上了眼，再睜開眼時，見吳道子的雙掌和公冶梅的左掌已經(jīng)粘在一起，公冶梅屏住氣息，緩緩舉起右掌，正欲拍向吳道子的天靈蓋。

吳道子急喊，小飛，出招！

小飛劍如流星，刺向公冶梅的胸口。公冶梅的右掌回轉(zhuǎn)，隔空拍向小飛的天靈蓋。他的左掌和吳道子正拼著內(nèi)力，右掌行動遲緩，但威力不減，三步之外，小飛已感到掌風(fēng)強(qiáng)勁，呼吸困難。但他與小飛一照面間，頓時大吃一驚，急忙收掌。剎那間，小飛的劍已經(jīng)刺到，插入他的前胸！公冶梅大叫一聲，左掌全力爆發(fā)，吳道子仰面摔出十幾步遠(yuǎn)！公冶梅也口噴鮮血，癱軟在地上。

小飛沒想到公冶梅會在關(guān)鍵時刻手下留情，放了自己一條生路，更沒想到自己竟然一招重傷了他！他驚魂未定，神情迷茫地立在兩人中間。

公冶梅雙眼緊盯著小飛，目光中滿是驚喜和詫異，他轉(zhuǎn)過臉去問吳道子，這就是你帶來的絕頂高手？

吳道子奸笑道，嘿嘿，他的武功雖然算不上絕頂高手，卻是你在這個世上唯一不殺的人，也是唯一能有機(jī)會傷你的。

公冶梅把目光又轉(zhuǎn)向小飛，你是……飛兒……

小飛看看公冶梅，又看看吳道子，有些不知所措。

吳道子哈哈大笑道，對了，這就是你的兒子公冶飛，當(dāng)年本想一掌將他擊斃，但我發(fā)現(xiàn)你爺兒倆長得太像了，忽然就改變了主意，今天看來，我當(dāng)年的決定是無比英明的，哈哈，公冶老兒，你縱橫一世，卻讓自己的兒子殺了！

公冶梅頓時臉色蒼白，他盡力調(diào)勻了呼吸，用平穩(wěn)的聲調(diào)說，飛兒，我是你的親生父親，眼前這個人，是世上最為惡毒之人，和我們家有著血海深仇。二十年前，他乘我外出，殺了你的爺爺奶奶、母親、姐姐、哥哥和管家丫環(huán)等二十多人，擄走了你。你現(xiàn)在要乘他元?dú)獯髠?，馬上殺了他！

突如其來的變故，把小飛弄蒙了，他求救般望著他的師父吳道子，畢竟，這么多年以來，他是他曾經(jīng)唯一的依靠。

吳道子得意地笑道，小飛，你確實是公冶梅的兒子，我養(yǎng)育了你二十年，等的就是這一天，結(jié)局竟和我預(yù)料的驚人相似……

小飛打斷他問，那么，你真的殺了我全家二十多人？

吳道子獰笑道，是呀！你要為家人報仇嗎？放馬過來吧！

公冶梅道，飛兒，此賊異常陰險，你要小心。

小飛現(xiàn)在才明白，多年以來，自己一直活在仇人的身邊，一直被蒙在吳道子的陰謀詭計里，巨大的怨氣和憤怒慢慢升騰起來，他的劍都顫抖了。他深吸一口氣，力貫劍尖，連人帶劍，朝吳道子射了過去！

吳道子提了一口長氣，雙掌平推過來，小飛感覺到一股看不到的巨力將自己推了回來，重重地跌落到公冶梅身邊，嗓子眼一甜，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吳道子哼了一聲說，你真以為自己是絕世高手呢，小子，你差得遠(yuǎn)呢。

小飛還想起身再戰(zhàn)，公冶梅一把拉住他說，飛兒，以你的年齡，內(nèi)功修為和他不可同日而語，想要贏他，就繞著他纏斗，不讓他有施展內(nèi)力的機(jī)會，他有內(nèi)傷，支撐不了多長時間的。

小飛頓時內(nèi)心一片澄明，感覺自己對武功的理解瞬間就加深了一步。他舞動長劍，圍繞著吳道子進(jìn)攻，身形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吳道子被他帶得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卻無法使用內(nèi)力，急得不斷大聲咒罵。

公冶梅在一邊盤腿打坐，閉目凝神，運(yùn)功療傷。

吳道子和小飛纏斗了一個時辰，漸漸體力不支，動作慢了下來。他看了一眼在一旁閉目療傷的公冶梅，忽然心生惡念，拋下小飛，飛身朝公冶梅撲了過來！

小飛想施以援手，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吳道子的雙掌凌空而下，拍向公冶梅的天靈蓋。公冶梅忽然一個移星換位，讓吳道子撲了個空。隨即，公冶梅一躍而起，快如閃電般圍著吳道子轉(zhuǎn)了一圈，在他的身上連拍數(shù)下，吳道子的面色頓時慘白如紙，像一堆爛泥般癱坐在地上。

小飛持劍欲刺，被公冶梅用手勢攔住。公冶梅說，小飛，這賊雖然十惡不赦，但這世上，唯有你不能殺他。

小飛疑惑道，他殺了我那么多的親人，又騙了我這么多年，不該殺嗎？

公冶梅說，他對你有二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還有二十年的授業(yè)之恩，已經(jīng)不欠你什么了。

小飛道，那我們應(yīng)該怎么處置他？

公冶梅說，我剛才已經(jīng)震斷了他的奇經(jīng)八脈，他已經(jīng)是半個廢人了。

小飛恨恨地道，他殺了我們家那么多人，就這樣算了。

公冶梅面色沉重，深思良久，才說，殺了他就太便宜了，讓他住在狗窩里，和狗吃一樣的伙食，茍且殘年吧！

吳道子忽然苦笑了一聲說，公冶老兒，貧道處心積慮，苦苦等了二十年，本以為用此計必能除你，然后稱霸武林，唉——但老夫絕不受爾侮辱，來生，我們再一決高下吧！

說畢，嘴里涌出一股濃血，頭緩緩垂下了。

公冶梅嘆道，這賊也算有些骨氣，竟咬舌自盡了。

當(dāng)下，公冶梅和小飛挖了一個大坑，準(zhǔn)備將眾人都葬在一起。大坑挖好后，兩人往坑內(nèi)抬尸體時，忽然發(fā)現(xiàn)，吳道子的尸體不見了。

公冶梅不怒反笑，又讓這賊騙了，他是想卷土重來呀！

小飛說，也許，他要再給我一個殺他的機(jī)會。

是夜，一場大雪，覆蓋了山川河岳。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