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揚
顧伯遠,十三歲父母雙歿,被白石散人所救,遂拜其為師,常居山中道觀。
某日,白石散人煎了一壺茶,叫來顧伯遠與己同坐,師徒對飲。
師父嗜茶,顧伯遠一直知曉,只是他一心修習,無意久坐,于是將碗里的茶一飲而盡,便要離開。
“坐下?!卑资⑷颂种浦?,“再飲一碗?!卑资⑷私o顧伯遠又倒了一碗茶。騰騰的熱氣,如同縹緲的云霧,幾片茶葉在金黃透亮的茶湯中舒展,下沉。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莫小看了這茶,多飲幾碗,勝過終日苦修啊!”白石散人洋洋道。顧伯遠喏喏應聲,卻不多言,看著碗里的茶湯,待茶稍涼,又是一飲而盡。
“伯遠,修道者最看重什么?”白石散人問。
“清靜?!鳖櫜h回答。
“師父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什么?”
“致虛極,守靜篤。”
“你做到了嗎?”
顧伯遠眉頭一蹙,不復答話,眼里漸漸有霧彌漫。他做不到清靜,他明白自己雖然人在道觀,心卻從來沒有真正靠近過“道”。每當他欲靜下心來觀照內(nèi)心的時候,仇恨就會像決堤的水一般淹沒自己。多年來,他一直難以勘破道法,只有劍法,日復一日精進。因為只有在練劍的時候,他才可以不去回想過去,不去回想父母被尖刀穿透胸膛的畫面。
白石散人嘆息道:“你的清靜不在山上。既然如此,你且下山吧,倘若愿意,也可以再回來?!彼岊櫜h把平日練習用的劍也帶上,“你要做什么,師父不攔你,但希望你明白——碗里盛了濁水之后,就放不下茶湯了。”
顧伯遠眼中噙著淚水,叩頭謝恩。
自從被師父帶上山后,這還是顧伯遠第一次下山。
下山之后,顧伯遠直奔故宅而去。看著眼前的殘垣斷壁,依稀還可看見往日的亭池、木石和樓臺。這是他十三歲之前生活的地方,曾經(jīng)聲名顯赫的顧府,香車寶馬,珠簾翠幕,卻在一夜之間,全族被戮。他清楚地記得,那日母親將他藏進暗室時臉上的絕望與悲傷,從暗室縫隙中看到的血光四濺……他在驚嚇中昏了過去,直到次日醒來,他大聲呼叫,捶打暗壁,聲嘶力竭之際,被云游的白石散人發(fā)現(xiàn)得救。
顧伯遠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禁五內(nèi)俱焚。劍術已成,他要查出當年的真相,然后以牙還牙,屠戮仇人滿門。
他四處打探當年顧府被滅門的真相,綜合各方信息,得到答案——當年慘劇發(fā)生后不久,當?shù)刂闼巡读艘桓C山賊,以殺人罪全部處死。
顧伯遠進了當?shù)刂瞄T,探尋當年真相。知府已不是當年的知府,辦案的捕快還在。捕快回憶說,當年的確是山賊殺人劫財事件,抓捕山賊歸案后,在山寨里也確實找到了原顧府的財物,而后山賊盡數(shù)被斬首,因顧明遠下落不明,顧府財物全部充公。
飛云過盡,星河如洗。八月風高,裹挾著葉子撲到顧伯遠的臉上。顧伯遠倚著顧宅的一處斷壁,睜開眼睛,提起酒壇猛灌了一口。身旁,橫七豎八放倒了好幾個空酒壇。
案子破了,犯人也都正法了,可是自己的內(nèi)心為什么更加痛苦了呢?
看一眼身邊的劍,便覺身心無力。顧府滿門被殺,殺人者又被殺,生死在世事面前,仿佛一個游戲。顧伯遠冷笑。
忽聞簫聲,絲絲縷縷傳入耳畔,忽如山谷幽風,明月清泉;又如戈壁殘霞,西風瘦馬。顧伯遠聽得入迷,情不自禁跟著曲子吟道:“愿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白石散人將顧伯遠帶回道觀后,傳授了三樣東西:一是道法;二是劍術;三是樂理。師父所教的正好是洞簫,可惜顧伯遠多年來都沒有辦法以平和心學音樂,最終成就的,只有劍術罷了。
今晚聽著洞簫聲,顧伯遠竟然感到心里生出一絲久違的歡喜,是他以為不復再有的喜悅之情。
“再飲一碗?”他仿佛又看到白石散人倒茶的樣子,師父說的“致虛極,守靜篤”應該是自己此時此刻的感受吧。
洞簫聲猶在,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他循聲而去,閣樓之上,竹簾掩映,一抹婉約的倩影正持簫吹奏。
“師父,我這碗里似乎放得下茶湯了?!鳖櫜h自言自語道。
他望著閣樓上的吹簫人,臉上漾起了笑容。
清風徐徐,星河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