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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過長空,影沉寒水

    2020-08-18 09:47:57駱玉明
    讀者 2020年16期
    關(guān)鍵詞:澠池廬山蘇軾

    駱玉明

    和子由澠池懷舊

    蘇軾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

    路長人困蹇驢嘶。

    生命只是一種偶然,萬千景象不過都是瞬間的變化。

    蘇軾二十歲那年和弟弟蘇轍在父親蘇洵的陪同下赴京城汴梁應(yīng)舉,經(jīng)過澠池(今屬河南)時,曾寄宿在一座寺廟中。老僧奉閑殷勤招待,兄弟倆在寺壁上題了詩。過了三年,蘇軾去陜西任地方官,重又路過澠池,他和蘇轍為此作詩唱和,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成為詩史上的名作。

    一種很深的感慨首先是觸景而生的:不過幾年時間,殷勤好客的老和尚已經(jīng)離世,埋在一座塔下。他的笑顏、他的聲音好像還在眼前,可眼前只有一堆埋骨的土。寺廟也已經(jīng)破敗,看不到兄弟倆當(dāng)年題在墻壁上的詩。那些詩句還記得很清晰,可眼前只有頹敗的土墻。

    人的一生很難說有什么既定目標(biāo),因為外在環(huán)境與條件的變化不受人的意志控制;人生到處會留下一些痕跡,但那些痕跡很快都會消失。也許,“偉人”會留下許多供人追憶的東西,譬如他的故居,他坐過的椅子,但那也只是做紀(jì)念活動的人為了自己的目的而維持某種陳設(shè),通過這種陳設(shè)來解釋某一段歷史,它和被紀(jì)念的人倒沒有多大關(guān)系。

    那么,人生到底是什么呢?蘇軾想:就像鴻雁飛在茫茫的天空中,偶然在雪地上停息,留下一些印跡,而后鴻飛雪化,一切都不復(fù)存在。生命只是一種偶然嗎?走過的路上那些模糊的印痕,星星點點,似斷似連,又能夠說明什么?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支配著這一切呢?年輕的蘇軾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和感喟。

    但不管怎樣,人總還是要辛勤地努力吧!當(dāng)年父子三人走在崤山道上,風(fēng)雪交加,路途崎嶇,蹇驢在顛簸中發(fā)出長長的嘶喊。這就是路。如今兄弟倆都考上了進士,從小官做起,跟各樣的人打交道,疲憊、厭倦總是難免,但總還要努力走下去,這就是路。

    差不多和蘇軾同時代,有一位天衣義懷禪師說過一段上堂語(開講時所說的話):“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異類中行?!币馑即笾率牵捍笱銖奶焐巷w過,影子投在清澄的水面上。但大雁并不是有意要留下自己的蹤跡,水流也無意留住它的影子。雁飛影過,如此而已。能夠明白這個道理,能夠這樣去做事,才能行走于紛繁的人世間。

    蘇軾的詩與天衣義懷的禪語有非常相近之處,有人認(rèn)為詩意是演繹禪語而成的。他們生活的年代相近,但天衣義懷主要活動于江浙一帶,蘇軾那時還沒有到過此地,所以很難說蘇軾寫詩時受到他的影響。兩者的近似,更大可能是出于“不約而同”吧;況且,兩者的視角,也還是有些差異的。

    天衣義懷的話,根源是在《金剛經(jīng)》:“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據(jù)說六祖慧能未出家時于市中販柴為生,偶然經(jīng)過一家客舍,聽人誦讀《金剛經(jīng)》,聽到這一句忽然醒悟,頓萌出家之志。

    什么叫“無所住”呢?簡單說就是不執(zhí)著,不受外界變化的支配。你在“異類”(各種各樣的人與事)中行,有人夸你,你就興高采烈;有人罵你,你就怒氣沖沖;今天流行黃色你就一身黃,明天流行黑色你就一身黑……很快你就神魂顛倒、莫名其妙了。

    如何又要“生其心”呢?佛教講萬事無常,本心清凈,但并不贊成執(zhí)著于空無——執(zhí)著于空無也是有所“住”。南宋黃龍祖心寶覺禪師的詩偈說:“不知心境本如如,觸目遇緣無障礙?!鼻鍍舻谋拘牟粌H對外界仍然有恰當(dāng)?shù)姆磻?yīng),有自然的喜怒哀樂,這種反應(yīng)甚至是更為自如而美妙的。庭前花開花落,天上云卷云舒,情與之諧,心與之舞,飄逸之中,欣喜自生。更有“利樂眾生,慈悲為懷”,也是一種“生其心”——實際上,慈悲心構(gòu)成了佛教非常重要的價值觀基礎(chǔ)。

    有僧人問趙州老和尚:“像你這樣的圣人,死后會到何處?”趙州說:“老僧在汝眾人之前入地獄?!眴柕娜烁械绞终痼@,說:“這如何可能?”趙州毫不遲疑地說:“我若不入地獄,誰在那里等著救度汝等眾人?”這就是佛的慈悲,禪者的宏愿。

    在蘇軾的詩中,“飛鴻雪爪”的比喻從情感上說帶有惆悵的意味,不像“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那樣表現(xiàn)得灑脫。但在哲理上,它也體現(xiàn)著佛禪的無常觀。人世無常,雖然也可以導(dǎo)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但若是以“無所住”的態(tài)度去應(yīng)對無常,也可以引導(dǎo)出超越的曠達。在這首詩里,兩種情緒同時存在。

    正像前面說過的,無奈也罷,曠達也罷,對蘇軾來說,這些都不妨礙他在人生道路上總保有努力的積極態(tài)度。我們看蘇軾的一生,一方面喜好老莊與佛禪,能夠以超脫的眼光看待世事的變幻,但作為一個官員,他卻始終是正直和富于責(zé)任感的。他任徐州太守時,黃河決堤,大水圍城數(shù)十天,徐州城岌岌可危。蘇軾住在城墻上的小棚子里,有家不回,以安定民心,終于率士民頂住了洪水的侵襲,贏得了極大的聲譽。任杭州知州時,他為了興修水利而疏浚西湖,還留下了一條風(fēng)光綺麗的蘇公堤。他絕不會把自己“空”成一個對現(xiàn)實世界毫無意義的虛殼。

    蘇軾的另一首名作《題西林壁》,也可以放在這里比照著來讀: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首詩是蘇軾在元豐七年(1084年)游廬山時題寫于西林寺墻壁上的。當(dāng)時陪同他游廬山的有東林寺住持常總禪師以及廬山的其他僧人,還有從黃州一起過來的老友、詩僧道潛(法號參寥),所以寫詩說禪,正合當(dāng)時的氣氛。

    作為詩,光是能夠表現(xiàn)某種哲理,未必就是好詩。

    在這次游覽過程中,蘇軾還另外寫了一首《贈東林總長老》:“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边@首詩講禪宗“無情說法”的道理,意思說自然就是佛性,溪聲便在說法,一夜聽來,有無限美妙的道理,只是不能告訴別人。

    作為一首禪偈,這首詩也有它的好處,但從詩的藝術(shù)性來講,因為完全是在說理,則未免顯得枯燥了些。而《題西林壁》則不同。這首詩字面上只是描寫眼前景象,抒發(fā)游覽的感受,并不直接說道理,讓人感覺比較親切。所以紀(jì)昀在《紀(jì)批蘇文忠公詩》中說它“亦是禪偈,而不甚露禪偈氣”。其實,就是從說理的角度來看,這首詩也比《贈東林總長老》來得深刻。因為它是啟發(fā)性的,所以有更豐富的內(nèi)涵。

    禪本來不可說,以詩說禪,妙處在說與不說之間,說多了、說白了就不好。

    廬山景象萬千,移步換形,橫看、豎看,遠看、近看,從高處和低處看,各不相同。那么,什么才是“廬山真面目”呢?這在廬山中是看不到的,因為人的視角總是會受到當(dāng)下所在位置的限制。要是你認(rèn)為你看到的就是廬山,別人看到的都不對,就形成了偏執(zhí),而偏執(zhí)使你無法認(rèn)識廬山。

    這不僅是說廬山。延伸到更大的范圍,世事總是因人成相,而人各據(jù)一端,所見不同。要想見真相,需要脫出自身的處境,從高遠處觀照。

    換一個角度來理解,人生陷落在世俗的境遇之中,乍驚乍喜,忽憂忽樂,為生老病死、榮辱貴賤所困,如果上升到無限時空反觀這一切,不過都是瞬間的變化。

    佛法修持的一個根本之處就是破執(zhí),而破執(zhí)首先是破“我執(zhí)”。人心里梗著一個粗重?zé)o比的“我”,貪婪、自大、自卑,永遠放不下自己,哪怕有再多的聰明,也免不了一葉障目。而一旦破除我執(zhí),潛在的真如智慧就得以顯現(xiàn),萬象紛呈,因緣分明,心境自如,不受迷惑。

    (心 香摘自果麥文化·浙江文藝出版社《詩里特別有禪》一書,曾 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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