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1.祖父
自從祖父誕生,他們的家族駕馭時間的方式就變了。以前是用一枝細細長長的箭,現(xiàn)在則改用漏斗。時間的功效大體就是使人和事物老死,但漏斗丈量不出它的尺幅,細箭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以前,尚未有祖父在時,他們出門進門都要看一眼那枝箭,他們存活的幾率取決于箭的銹蝕程度。他們存活的時間長度也與箭存在時帶給人的扎痛相關(guān)。這是整個家族的秘密,只要是細箭醞釀的睡意都是朦朧的——只要是細箭掛在門廊上,他們就不必四處奔走。關(guān)注這個庭院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里有尖利的事物高高懸掛。但是祖父誕生,他迷茫于庭院的衰敗、時間的幽深而造出了一只漏斗。漏斗是沒有什么大用的。除了眾人相視而嘆的夜晚它會發(fā)出暗光,其余的時刻都是不存在的。漏斗可能是死亡的。與祖父漫長而漂泊于村莊的一生類似,它的每一個局部都寂靜而空闊,從來沒有籠罩于任何夜色下的事物。漏斗計時開始時總是無人在場,它從來沒有發(fā)出鋒銳之聲,也不對任何寂靜的容器加以更新。它只是醞釀了一種滴水般的寧靜。祖父蹲坐在庭院的深處,草木和眾多衰敗的花束環(huán)繞著他。他曾經(jīng)蹲坐在庭院的深處,看著一棵大樹從幼苗長大并漸漸彎折。萎草記下了大樹的凋零并埋葬了祖父的一生。他造出了漏斗的故事村人們聞所未聞。只是月色涂黑了天空的夜晚,整個村落都有一枝細細長長的箭在嗡嗡作聲!整個村落的人都在大地的低空處恍惚地入夢。閱覽過樹木年輪的祖父在親手洗自己的衣服。他用漏斗死亡的方式計時。村人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和漏斗同在消逝。時間的微力沒有抓住他的身形,只有寂靜如愿地深入了這片腹地。但隨著遺忘的夕陽綻開,一切都變成了碎屑。他覺得自己便是那枝細細長長的箭。他飛奔入云的時分,黃土上滾落一團團云霧。默默地,聽?wèi){落入夕陽的海面追隨著花團的是他,后來注視著花團萎靡的也是他。他沒有走過河岸,但是時間是存在的?,F(xiàn)在說起這些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但是漏斗無形,它向來就是那枚鐵釘。
2.靈魂的巨石
我睡得很好,但總是會做夢——“這印證了我的領(lǐng)悟,在榮譽和星空中?!?/p>
我覺得單一的、簡潔的力度不夠,所以把它們一點點地疊加起來——無數(shù)的簡潔被堆壘成墻。我靈魂的巨石就是這樣形成的。在它的邊境上四望,每一座霧靄都達到了分外有力的“虛無縹緲”……
在須臾之中,我靈魂的負重就是這樣形成的。流逝的云也無法撼動它的分毫……
穿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叢林,云層成為唯一的復(fù)數(shù)。它們帶著來日的閃電之光在幻境中盤桓,人群仰首,送來無窮的凝聚的獸。
一些分行的句子還是擠在了一起,就像破碎之物在逼仄時空中的戰(zhàn)斗。因為空間狹小,所以它們的塌陷是空茫的。
我終于還是等來了正午的烈日之光照耀頭頂——我沒有思考過傷悲和陰冷的小。因為烈日廣大,它突出的積雪千層早已覆蓋了久前的地裂與山崩。它是摧枯拉朽卻溫情脈脈的烈日。
但我還是錯過了,我的“靈魂的烈日”。我忘記了它的形體因此過于執(zhí)迷。我只記得日暈周圍的光線但卻無法直視,那突出的日暈太大了……
我仍在怦然一動中構(gòu)筑那些簡潔但卻承重的獸。那些巨靈般的重物就在那里。我從前在人群中共見的仰首,送來“無窮的凝聚的獸”。
“時間的冬日”拉著雪橇奔跑,那遲滯不動的山峰也終有桑田滄海之變。思想也有山峰的困苦,它拉著雪橇和時間的烈日奔跑。
3.沖擊井鉆的人
他相信他是打坎能手。在那片田地間,只有他相信他擁有一種自我釋放和憑空拔高的偉力。他不端架子,當(dāng)然也無人問津他的門市。他只有他這一個孩子,也只有他這一個祖父。他超越了草木榮枯的規(guī)律誕生,也超越了事物本有的規(guī)避灰塵的界限。他現(xiàn)在站立的荒原上沒有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他洞悉他所耳聞目睹的所有人類。他打碎過他們的夢想,以風(fēng)聲覆蓋他們的屋瓦,以酣暢淋漓的雨水澆灌他們的身體。他一生中獲得過無數(shù)的高潮。從來沒有經(jīng)歷無妄的等待和夢想。他的鞋子和毛發(fā)都是臟的。看到過無數(shù)人的衰老,也知道疾病正在侵襲大地,他忽略不得越過禁區(qū)的警告,因此他覺得自己是勇敢的!因此他覺得可以有點體會來彌補他不曾完整地經(jīng)歷人生的罪。他沒有痛苦和憂傷,也不曾苦盡甘來,不曾有過什么榮耀,也不失眠和羞怯。因此他是原始的,敢于獨立荒原,也敢于沖擊井鉆的人。他不認為依據(jù)拓荒守則跑進野地里的人就是對的。他不認為天空的陰晴自有確定的秩序。但他相信在這片土地上,蟻族間的摩擦自有其真理。因此他是一個獅身蟻面人。因此他沖撞過無數(shù)溝壑,造就過丘陵,攀上過茫茫雪峰之巔,也與海底的珊瑚結(jié)成朋友。在他的誕生的流水之間,只有他的沉睡可以覆蓋他的面龐,只有他的石枕可以駕馭他的夢境。他的睡與夢都化為骨骼的苦楚排出,因此他的身體自有特殊的凹凸。他挖掘,因此他的力量是無窮的。因此他是唯一的可以埋葬自己的人。因此他是唯一的沖擊井鉆的人。
4.成功者戈比
無論天氣陰晴,戈比總會出門。有時他以頭觸及地面走路,可以行往無限的遠方。但是如果他心有掛礙,樹木的葉子也會阻擋他的征程。他喜歡渾若無事地離開他所經(jīng)歷的整個家園。他建立了一種成功者所能擁有的自信和沉醉的魔法。這樣看來,一切維持他活下去的葉子、自信、沉醉的魔法都是極有意義的。他還喜歡在天將暮時飛速歸來,當(dāng)他的身體全部著陸,抵達沉沉庭院,白晝的最后一絲光線就被夜色完全地吞沒了。除了這些笛子,他還喜歡吹奏那些不存在的夢想、跛足的怪獸、忘年的植物。他的思想和吹奏都是極有依據(jù)的。據(jù)說他上古的祖先就從來不會將自己完全丟棄到黑暗里。因此,闖江湖的時候,除了那些笛子,他還擁有烈日、烽火和難以遏止的渴意。他的心臟可以隨著他的愿望飛翔。為了使自己保持那種最基本的渴意,他愿意使自己的心臟像一片葉子飛翔。攜帶了整個身體、羽毛般的新月的戈比在星空中飛翔。在暮色沉沉的庭院里,聽聞戈比的人都心生了翅羽,整日穿行在一種飯團似的密林。那些人煙稠密的戈比,那些容顏憔悴的戈比,那些巨碩無比的戈比……為了找到全部的戈比,他精心繪制了世界上最完整的戈比分布地圖。他的手法是極高超的。為了使每一個暗伏在人境里的戈比心有領(lǐng)會,他繪制了起降機運送戈比,觀察戈比,暗示戈比。但即便如此,也有一些憂傷的戈比會在暮色所帶來的憂傷中死去。他去安慰那些死去的戈比,將憂傷的種子種到他們的眼皮下方,將古老的祖先從他們的頭顱中取出,將戈比之心以他的意志凝練,直到憂傷從他的沉沉睡意中將木門打開。他認識所有的需要安慰和打擊的戈比、驕傲和瘋狂的戈比。為了使他們擁有旋生旋死的心,他將自己所能抵達的所有的葉子都粉碎了,做出一個戈比:青蔥、明亮、蔚然……他將自己的頭深達地面,做出一個莊園戈比。他將自己的羽毛拴到了吊橋上,做出一個明月戈比。風(fēng)吹過來,使他的星空變輕了,他抓住一個小球,做出一個重力戈比。等到一切都趨于忘懷的時候,他的四際空空……他變成了一個成功者戈比。他是孤獨者戈比。他的手上有無窮的皺紋和麗人戈比!
5.煙云與露珠:斜陽
我第一次越過河界去往大陸的時候就是孤身一人。那時候,稍微有點兒門路的人都搭船走了。天空陰沉沉的,壓在河面上,偶爾從濃云中射出的一絲光線照耀著我的鼻梁。我必須利用我的全身之力才能浮動在水面上。因為河中密布了怪異的入侵者,它們眼睜睜地盯著水面之上的夜晚來臨,好把月色造作的煙云吞入腹中。我是不愛這些入侵者喜歡的前人的遺產(chǎn),既沒有隨同族人登陸離岸,又沒有和這些入侵者同流合污,所以,無論在哪個團體中,我都是缺席的。隨著光陰的推遲,整個水面已經(jīng)變得灰蒙蒙的,我是非走不可了——否則,我很可能會喪命于一個疏于防范的時刻。入侵者的胃口昭然若揭,它們盯著我看了很久,我估計我全身的每一塊血肉都已經(jīng)被他們在想象中咀嚼過了。生死小于天,我雖然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但是眼看著我的家園變得灰蒙蒙的,我死后的一切已經(jīng)無法澄明如露珠了——我心中仍然不是滋味。于是,我孤身一人離開了這塊水域。我睡得不夠充足,我的肌膚可能已開始發(fā)臭,我不知道大陸上的氣候如何,或許我一登陸就死了——但是,滯留不動又有什么意義呢?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在回憶中了。我腦海中似乎有無數(shù)的河流糾纏不休。我離開了它(們)的時候就忘卻前事,我不知道我曾經(jīng)生活的水域位于何方。我一離開河界就看到陸地上遠遠樹起的城防的明珠。它們是我后來日夜回顧的燈盞。我可能從始至終就是在陸地上棲息的。盡管,我全身的骨肉都在旱化,干裂,肌膚上的皮也蛻了幾層,但我仍然在陸地上活了下來。我在草木中居停……這樣的日子我已經(jīng)過了五年……(《斜陽》)那些我再也沒有找到的河流現(xiàn)在看起來分布在宇宙的四方。我在草木中翩翩起舞的時候,我在突兀的巖石上舉頭望月的時候,我陷入沉思而不入同類耳目的時候,很多河流上都飛動著那些螢火之光的微蟲。它們代表我曾經(jīng)見識的人群進駐這個星球。河流中隱藏的秘密隨著它們一次次的消亡被埋沒地底,而滄海的聲浪翻卷來去……我有些累了,在夜月的壓迫中沉入草木睡去。雷霆隱隱,它們都打不破我心中的寧靜。
6.角斗士的光
角斗士以快擊慢。角斗士是激進的。在林木密布的空中,角斗士是一個個小小飛人。以那種饑餓受之于泥土的速度,角斗士取來青釭劍,角斗士劈開浮云,角斗士撕下腫痛的肌膚。角斗士都是一身傲骨……
以那種植木斜長于蘑菇叢的速度,角斗士發(fā)出云層之下的嘶吼。角斗士向北行,北方峰巒高厚,北方人群密集,在稠廣的人叢中,角斗士瘦骨嶙峋地跑來跑去。瞧他們鼻梁上的浮云……
角斗士的刺是有光的。他們的腳步?jīng)]有坐在街頭,他們的身體沒有葬在街頭,他們的未來沒有種在街頭。與角斗士談心,瞧他們疾奔如飛的舞步!角斗士的每一個擊刺都是有光的。
登載高云的階梯也是明亮而有光的。在黃昏川流不息的街頭,每一副行色匆匆的面孔也是黯淡而有光的。賢弟啊,請收攏你的五指向心,請看角斗士不知迷途的低舞。角斗士的高飛和低舞都是有光的。
7.氣息
我看到的、聞到的、想到的、聽到的都是你在歸來的氣息。
是的,你在歸來。身跨大洋馬,腳踩登山靴,腰上別著駁殼槍。
我看見了你,被時光的烘爐烤焦了的你。別去如霜風(fēng)歸來如草芥的你。
你的氣息,永遠是流浪的大洋馬、登山靴、駁殼槍的氣息。
你是你那一代的戰(zhàn)神,愛與苦難的宗師,永遠不死的……
這次我聞到了你的氣息。
至于我?我是誰?
我何時同你相逢?我們何時至長亭外分別,至古道外分別?
我們何時相逢,天下芳草萋萋,我們何時分別?
我聞到的、想到的、聽到的、看到的都是分別的氣息。
人之嘶鳴,其言也善。你嚴峻的、靜默的、周身無一人、天地草草如初生的時刻……
中原外,大青山氣息。
我起居于期間,只是起居,尚無理想、思慮、游弋,我只是被淹沒于這些氣息。
世界如此之大??偸俏跷跞寥羚t鈸之聲。
我并不善于聆聽。我只是在期待著與你的相逢。我知道全部的事物都被日出照拂。
我知道全部的聲音都被一只輕柔的天蒼的老手照拂。
我期待著你的聲音。雖然你靜默萬古。雖然你歸去如雷隱。雖然你鑄造如新,雖然你換骨換魂如新。
駿馬馳過,我忘掉了惡魔。
8.先王
我覺得我最終也沒有理解先王。這對我來說,是個始終不能原諒的過錯。我不僅沒有理解先王的思想,而且最終也沒有成為先王的臂膀。因為我的遲鈍,他最終只能選擇孤伶伶地離世。那些陪伴他到終點的鳥雀看到了他使勁吞咽的一幕。他的面孔中的滄桑之感令麻木不仁的鳥雀第一次充滿了人所不解的悲傷。先王對鳥雀曾有的恩寵已經(jīng)煙消云散,現(xiàn)在,他的棺槨也已經(jīng)朽壞了。在先王曾經(jīng)存在的世上,鳥雀也已經(jīng)亡故了好幾代。但是它們的記憶傳承下來。它們都能夠準確地找到先王的墓葬,并且繞樹三匝,哀鳴悲號著離去。我每次去見先王都會與它們相逢。它們是我唯一覺得先王沒有故世的見證。因為它們的悲傷在日漸黯淡的空氣中每每激起回鳴,我因此盤桓在先王的墓地越來越久。我與它們的相逢使先王的墓地周遭的樹木長勢茂密,我知道,居住在這樣的地下城中,先王的孤獨是永恒的。因為樹木的長勢愈旺,愈加顯示出人間的喧囂和空氣的稠密。我目視先王的時候清風(fēng)拂過山崗,草叢間的飛螢一點一點地長大,大如星顆。這不是任何時代之賜,但我仍然感到了我與先王的接近。在未來,在那些恬然地等待死亡降臨的夜晚,我聽到了浩大的秋風(fēng)拂過山崗,墓地中的先王一天一天地大如山巒。但我仍然沒有變成那些草木魚蟲鳥雀走獸陪伴先王。他臨終時孤寂而逝的愴然之感,日復(fù)一日地盤桓在我的心上。
9.我們村的歷史
用了九九八十一個月,我們在山上建了一個大村。大橋,小橋落成未久,我們請來月神為我們命名。我們瞻仰過她的音容。我們的村莊因此被命名為附近九九八十一個鄉(xiāng)村中唯一的一個大村。月神住在附近的山上未久,我們一點一點地開墾了村莊的土地,為她種下月中的桂樹。這是我們村有史以來的第一棵桂樹。以后桂樹越來越多,但月神的宮殿再未落成。月神不是我們的舊人,也不是一個過路的客僧。我們村累村之福只那回見過一次月神,她為我們命名——春去秋來,使我們獲得一個大村人應(yīng)有的尊崇。歲月的榮枯沒有在我們村留下痕跡,我們將熄滅的燈火重新燃過——大村人上上下下都意會錯了,原來我們已將燈火重新燃過。如此,大村的歷史便是一盞燈明暗的輪回,我們在夜色傾下的這邊,可以看到月宮里澄澈、靜止的藍天。
10.鑄造青銅劍
火焰嘶嘶地裂開,鑄劍師臉色靜穆地盯著鑄劍爐。他背上的汗珠裂開,整個身體都彎成了一張弓。這是他自己所不察的姿勢,具有萬分虔誠的夢幻色澤。他居住的簡陋屋棚上寫滿了諸事勿擾的字樣,因為他希望把這最后一柄劍鑄造成功以至傳世,他希望自己可以對自己的命運一覽無余地鑄造十年。他似乎不吃不喝不睡地盯著鑄劍爐,他的汗水涂飾著爐前的黃土。他的屋前五百步的山梁上,鷹在飛起,但自始至終沒有扭頭看他一眼。他的屋后五千步的河面上,魚群躍起,像歡樂的史前生物一般在空中閃爍吉祥的銀光。他沒有絲毫惆悵地從他的鑄劍爐前站了起來,抖落身上的汗珠,就像抖落一身迷途似的,步入了險峻的山麓找來他的麋鹿。他將它留在那兒喂養(yǎng)很多年了,此刻,它就像他的最睦好的鄰居似的尾隨他到來。在他的鑄劍爐前,一人一鹿盯著那些嘶嘶的火焰裂開。劍已經(jīng)近于大成了,只是火焰中的青銅劍色澤變幻,像無常的世事等待他的主人一般嘶嘶地響著。除了這種嘶嘶的聲音,整個天地間靜極了。麋鹿無聲地盯著火焰準備舞蹈。麋鹿無聲地盯著他看,像等待他的指令一般欲動未動。他的臉色愈加靜穆,汗珠滑落,麋鹿一動未動地盯著他身前爐中的火焰準備舞蹈。是時候了,他喃喃自語著朝爐火走近了一步,麋鹿無聲地看著他身上的肌膚被火光照亮了。麋鹿無聲地跳起了舞蹈。他感應(yīng)到了麋鹿步伐雜沓卻有情有義的舞蹈,身心一陣放松地朝鑄劍爐又走近了幾步。爐火的嘶嘶之聲喑啞下來,天地間一陣昏暗。他扭頭看了一眼麋鹿,然后飛快地將自己的鬢發(fā)剪斷投入爐中,把自己的衣物除下投入爐中?;鹧嫔?,他的身軀瞬間被淹沒了……麋鹿被突兀嘶嘶大響的火焰吞噬,發(fā)出一陣尖利叫聲的時分,青銅劍大成了。天地旋轉(zhuǎn),日月發(fā)出靜謐而純遠的青銅之光……
11.上帝的村落
的確,融雪機需要兩個人來扛,這期間,如果其中一人病倒,就一定得有替補者及時地跟進,否則,雪白的世界會變得更加空曠(形如荒原)。時間凝固的事實之所以沒有發(fā)生,是因為總有勇敢者在履行他們?nèi)谘┑呢?zé)任。但與此同時,上帝周圍,又總是圍繞著盤剝他、等待他喂養(yǎng)的人群。從古至今,我們都這樣冷漠地觀察著,并受到了同類的注視和告誡。因為天地間早已變得饑渴難耐,而大雪傾覆的時辰“還早得很哪”,所以,當(dāng)迂緩的事物長出雪白的葉芽,我們也并沒有認為那是雪災(zāi)在加重了。但天色溫煦,并沒有一點淪落的跡象。時間照例總是闊大無比??钢谘C的人遍布四方,以最勻速的愛來對抗新出的雪白的葉芽。大雪在村莊的邊緣根深蒂固地加厚,如果我們不去走動,會使自己更加像一只只冬眠的動物。我們活動的半徑越來越小,相對于宇宙性的開拓,這里受上帝飼養(yǎng)的人群卻越來越變得萎縮。我們之所以能夠活了下來,是因為篝火的烈焰猶存,而站在高處的上帝目光中仍有憐憫的意思。上帝擔(dān)心無人問津的孤寂會破壞整個村落,因此他時常隱蔽身心,將融雪機交由最富有責(zé)任心的人來管理。大雪的厚度始終被控制在一個適當(dāng)?shù)暮0尉€上。但是,星球之寒寓言了一些泯滅的事物,并且拉動著整個冰原從低到高地滑行。那低處的烈焰被抽空了,無數(shù)的沼澤變得堅硬和白茫茫的。我們沉睡的正午,整個村落都是荒寂的。那靜靜的雪泊中凍結(jié)了一年一度的鳥鳴,因為風(fēng)也是凝滯的,所以,它們不會吹刮到人的臉上。細小的雪中沙粒就是上帝的憐憫意思。我們基于他的存在而沒有離開。那些冒雪生長的枝杈也是凜冽的。但是上帝的所在時常面朝外面敞開,而我們的綠色心扉卻日復(fù)一日地向著雪中下陷??钢谘C的人有時路過我們的身邊,他們身帶苦果,一路寧靜地高歌。在我們這里,只有他們知道白雪的時間的顏色,因此除了融雪的顧盼,已經(jīng)再沒有別的。因此除了樹木的根莖上的冰凌,我們的靈魂已經(jīng)不再履新。上帝喃喃自語,但上帝看起來多么孤寂。
12.諸神
天地有黑白藍三色,但諸神皆摒棄。諸神從來以無色示人,在視覺上,諸神是不存在的。但是凡間若有災(zāi)異,諸神便會顯形。凡人皆不知如何注視來救命于水火的諸神,因為他們的視覺是不存在的。諸神只以無色之身存在于他們心中。諸神的顯形為民所重,他們向蒼天祈禱,要保護好諸神行經(jīng)的天穹,要布置諸神或可起居的營帳,要與諸神共語。而天地之風(fēng)雨霜雪皆為諸神語。凡人以為諸神之形便為山巒,便為江河,便為雷電……因此諸神繚繞。凡人皆知天地有黑白藍三色,卻不為諸神所取,唯在彼此之間,有時間的云霧蒼蒼。唯諸神逶迤升起。唯諸神從不直言,他們匆匆來,匆匆去,將天地陰晴視之為常事。凡人經(jīng)歷一生一世草木榮枯,皆欣欣然。諸神經(jīng)歷日升月落江天一色,亦欣欣然。
13.靈魂受教
靈魂的受教和受苦是一樣的,你要有面對激流的心,你要有身落虎口而不畏怯的心。
能寫出杰作的人和耐心地處世的人,都是仁慈的。
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有甜蜜而苦澀的事物涌現(xiàn)。多少年了,我的感覺都是甜蜜而苦澀的。
晴天麗日之下,我們總是身處自我卑污的負重。
上帝以超出我們想象的能力存在。
書籍容納了慰藉我們心靈的芬芳,它以寧靜的草木容納和覆蓋我們身體中的罪。
肉體的生存和感知激勵著我們,那無限遠的境遇激勵著我們——在獲得真正的感知和激勵之前,俗世的一切都在,但是,我們只是虛幻地捕捉到了它。我們其實從未抵達俗世生活的堅實。我們其實從未完整地領(lǐng)略“方圓五百里的孤獨”。
在所有生存的韻律中,正午的左方有一個篤定的神,他手持昨日的節(jié)符,他抒發(fā)烈火的咒。
等待著蜂群哺乳的日子,千萬果實都凋落了……
今年的旱情過于嚴重了,因此我們過上了“顆粒無收的日子”:天地節(jié)烈,罰我們沉默和饑餓以終……
紛紛揚揚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紛紛揚揚的鞭痕使走獸以歿……紛紛揚揚的愛情形成了熔巖的滴水……紛紛揚揚的夢幻奔至金牛的山巒……紛紛揚揚的火焰使藍天屏息……那寂靜的事物啊,紛紛揚揚地涌現(xiàn)著秋日的曙色!
只有黎明時分的復(fù)蘇才極為真實,我在生命中其他的所有時刻,都有一種沉悶而嗜睡的本質(zhì)。
14.貝殼
那些云層和高樓都有光澤,那些田畝也都厚實,因此,天地之間產(chǎn)生了淵源流長的貝殼。貝殼是螺旋式的,因此,它們一定被火焰之光激蕩,因此,它們一定是暈眩的,美麗的,充滿了深情之極的,綠色的——“一切草木”。
我們都造出了貝殼,用我們的頭顱作歌謠和火焰。我們都穿越了田畝,變成了勛章和火焰。因此,在天地之間,生死的往復(fù),靈魂的交糅,都是貝殼。直接的,螺旋的,細絲密紋的貝殼。因此,它們都是火焰中的貝殼。
往事總被燒灼。渡過淺灘的魚群,縱鳥各投林的火焰?;祀s了天地之間各種顏色的貝殼。歌謠?;鹧?。混雜了天地之間各種貝殼。那些參差村落的秋天的落日,都是螺紋之孔。都是細絲密紋的貝殼。都是站起來、笑出聲的貝殼。
童聲也是火焰。也是崛起的落日。也是滄桑至極的歌謠。也是貝殼的螺紋。也是旋轉(zhuǎn)意思。童聲也是厚實的、連綿不絕的、海水中泡大的貝殼。因此,我們各自求索而漫漫,至于大小山川,至于童聲的火焰,至于貝殼的頂點……
15.月光
萬事萬物匍匐下來。水漲滿了所來之徑,許多莊稼都被淹沒了。許多頭顱都沉浸在水中,被淹沒了。路邊的村莊中彌漫著古老的悲聲,很快,連這種悲聲都被淹沒了。殘垣斷壁上站著來人。“這里的事物被洪水沖刷了多久?這里的事物匍匐了多久?人老去和死亡需要多久?”他們的面孔生疏,像來自遙遠的月光中。他們駐扎在不遠處的山上,觀望著山梁上盤桓來去的動物。那些伺機搶掠的豺狼看起來真是使人厭憎。梧桐樹的葉子已經(jīng)變黃了,貓狗衰邁了,村莊和萬物的葉子也都變黃了。豺狼饑餓和老去的速度同樣快,因此它們匍匐在地上。它們觀察著亙古如新的月光,仿佛觀察著一截老死而復(fù)蘇的村莊。月光太亮了,籠罩著整個夜晚,那種虎嘯龍吟的錯覺彌漫在空蕩蕩的夜晚。村莊像一截慢慢長大的樁子立在那里。老人們崎嶇的亡魂路過村莊,像廢墟上陡立一片朦朧的疆場。老人們死去的亡魂攀登村莊的月光,哪里就沒有他們拾階而上的梯級呢?豺狼仍然在不遠的山上窺伺,它們一動不動地盯著自村莊上空盤旋而來的濃云,它們的所在布滿了丘陵般的荊棘。所有豺狼目光中的荊棘都積聚起來……村野的道路上,跳躍著那種粗野的、蠻橫的、為劫掠而來的荊棘。老人們站立著睡去,任憑自己在風(fēng)雨中攀上天梯。哪里就有他們不可葬身的夢境呢?萬事萬物匍匐下來。水漲滿了所來之徑,許多莊稼都被淹沒了……
16.我的生死存亡
那些軒敞的鐵門背后也有狗熊出沒的洞口,很多人都陷落在這樣的迷途中。沒有窺伺的成功,只有光陰的流動帶有了疾如瀑布的暴風(fēng)。
一切都過去了,而時間仍在踴躍地誕生出來……
有關(guān)我內(nèi)心汪洋的戰(zhàn)爭,終究會消逝得無影無蹤……
我只能以這樣的姿勢站立……(我的生死存亡)
在每一個早晨我都會體驗到那種通宵達旦的開辟性的快樂。世界的洋面在我的眼前鋪開,我一點一點地接近我們的未來。
17.印刻
毫無疑問,我們都需要站到大地上立足,即使借助于鷹的翅膀,也都有賴于返回大地的時刻。那些絕密的,隱含著未來思想(世界)的立足。那些穿越戈壁,流連于茫茫洋面之上的立足。那些飛翔的時光總是令我們感到漫長而絕望。我們回歸到大地上的時刻,白云仍在飛翔,山巒依然高處我們的頭頂,穹廬依然是蔚藍色的——印刻著我們只能在此所感受到的蔚藍色,印刻著我們始終如一的愛意重重的蔚藍色。毫無疑問,我們就是大地上最富有重力感的獸,借助于大地的傾斜而發(fā)明了關(guān)于愛的藝術(shù),借助于大地的傾斜而發(fā)明了富有情欲的獸。毫無疑問,沒有什么人會發(fā)現(xiàn)我們是這個星球上多余的生物,因為時間在生殖,萬類霜天在生殖,那茂密的原始林帶也在生殖——我們的器官在生殖,維持它有賴于存活下去的秩序之光,那四處冒昧的生物如今看起來喧鬧而黯淡。毫無疑問,我們都需要站到大地上立足——如今天降黃昏,眾神都指責(zé)我們身體中密密麻麻的獸……
18.鳥雀金黃
你還能想起來嗎?你出生后第一天的啼哭。想起瀑布前的流放,那一汪水面里有你的倒影。想起旅途中的秋風(fēng),你瑟瑟抖動的小身體。你想不起來了?可是你還對自己悵然地離別母腹來到這個人世心有所感。你對自己生有盡頭命運忽忽如寄心有所感。你不必受到命運皆苦和無邊欣悅春花的引誘。你還能想起來嗎?你第一次離家坐在綠皮火車里的興奮和憂愁。樹木叢生的林地在飛快地退縮,群山和谷地在飛快地退縮。舊日的光照和瘋狂的夢之境在飛快地退縮。你想不起來了?列車奔向西南方的旅行。你現(xiàn)在如愿做回了自己?那些尊貴的名木,鄉(xiāng)村薄暮中的煙縷。你現(xiàn)在是不是還會對鄉(xiāng)村生活抱以美好的幻覺,想象自己終老的墳地,看著祖父們的墳塋——就是這樣,像飛鳥落在枝頭般制造出富有感染力的瀑布。你的未來反復(fù)地重現(xiàn),多有意義,多不一般?在語言的洪流中,你的向往多有意義,多盡興。還能如飛鷹嗎?落在戈壁和村落的盡頭你的左手右手如同飛鷹的翅羽。在南方的名木間你還能想起來嗎?即使你做一條爬蟲仍在。即使你做一只飛鳥仍在。你的傷痕和寒冷的心。你的疾飛如奔波和羈旅的心。你積聚和離散愁苦的心。還能想起來嗎?還能想起來嗎?還能想起來嗎?一切都該歸于忘卻你還能想起來嗎?鳥雀金黃但你還能想起來嗎?
19.想象力盤桓的劇場:蜜棗
每天都有一些固定的時刻,我會來到“想象力盤桓的劇場”……時間拉伸,萬物靜謐,青山在望……
這是唯一可供我們期待和守護的時刻。因為所有的草木生長之所以“被我們看見”,也都在這個時刻。
我們所有的思想之所以能長出柔韌的荊條,也都在這個時刻。
我們所有的愛欲轉(zhuǎn)圜和抵達,也都在這個時刻。
我使用了一種可以倚重的大力,便看到了這個時刻的提前蒞臨。在這時,我們有一顆美好而澄澈的見證之心。
想象力的軌跡之所以有章可循,天色陰晴之所以會成為我們心中的秩序,也都因為這些“有光的時刻”。
世事的度量,季節(jié)的更易,一種詩歌的潮汐都可以使我們的神情有靈,也都在這個時刻。
但是,想象力的劇場并非層疊而常在的,它有時只是個虛幻的宇宙,青山和萬物皆不在其中。它有時甚至是僵死的。
但是蟬鳴鼓噪,可以激起我們最細微的觸覺。我們從萬事倥傯的天地中回來,攜帶著一年一度的蟬鳴鼓噪。
雁陣行遠,江河流淌,北方的星辰懸掛在整個劇場“闊大的頂棚”……整個劇場都布滿了想象力的星辰。
想象力有時會是僵死的,“只有大海蒼茫如暮”,我們在砂石邊聽到萬古的嘯聲……
我們跌宕的、內(nèi)在的星辰都變成蟄伏的蜜棗——想象力的甘辛,布帛;蜜棗的甘辛,布帛!
我的許多種植都是這樣產(chǎn)生的——但是園林在望,蕭瑟秋風(fēng),我早已談不出它們的分布!
20.終始
在萬物之中,只有思想的奇觀才有價值。這個道理一旦被一個瘋子所領(lǐng)悟,他就會把他的所有行動都同他的思想家本體聯(lián)系起來。他的思想的峰巔就是他自己描繪和嘲弄的天穹。他已經(jīng)不需要攀登便能擁有萬物始終如一的誕生。
有時候,是我的感覺駐扎在那里,有時是我看到的“實體”。我每次路過“它”的身畔,都是急如星火,因此,我事實上只擁有一種路過的幻覺,我從未與我所看到的一切進行對話。我不知道那些蔥蘢的流水從哪里發(fā)源,更不知道那些盛裝的桃花由誰植種,但我知道它們“始終都在那里”——從不猶疑,從未挪動。
時間并不是連續(xù)的,它由許多充滿了毛刺和荊棘的裂縫構(gòu)成。當(dāng)我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就如同牧人看到荒草一般繞過了青山。終歲在望,時光隱隱,但是在我們的心底,總有澄凈的裂縫未來。我在最北的山脈上站立了一會兒,一種羊只漫山的空洞的幻覺籠罩了我。一種細雨的尖刺讓我感到困苦。我似乎生活在虛實結(jié)合的第三地帶,我所有經(jīng)歷的時間中的注目都是空的。
形似一種出逃,我從我居住過多年的地方搬走了。我居住在那里時,無數(shù)的青草和小獸都認識我。我樓頂?shù)陌自瓶雌饋硪膊荒吧?。我與你們同在的這片街區(qū)曾被光明的珍珠介入,因此流光溢彩,因此在我們之間,有一種牢固的力在生養(yǎng)和駐扎。看起來樹木會衰老無盡但總不會死,看起來時光是永續(xù)的,我們也不會離開。但我從這里搬走了,在一個突兀的瞬間,有一種撕裂般的力讓我感覺到“從這里搬走了”。青草和小獸都同情地看我,它們的識得使我手足無措。
江上數(shù)峰都在,但泥濘的事物卻干燥已極。你曾與我耳語,我知你的肖像未繪。從此地仰望,那群山與云絮交接,形成了時間中的另一片海域。不久前有接二連三的匠人們到那里開采金礦去了,如今草色遙看,仍是一片大霧茫茫。匠人們尸骨猶存,但并非死亡枕藉。因此,江山數(shù)峰一仍其舊,可是人流皆去,村莊星落,泥濘的事物涌現(xiàn),雨水燥熱……孩子們跑下山崗,在歡呼的雨中,你曾與我耳語,他們都是這樣嫻于奔跑的兒童。他們?nèi)松膱D像未繪……因此,你的重瞳未繪。
夜深時的燈火次第閃爍。人間夜語闌珊。只有你的詩是寧靜的歌唱嗎?也許只有你的詩,也許只有你徘徊在秋寒與春困之間的詩。那些扛著米粒大小的機子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從半坡起步,俯瞰高空,因此,他們始終“在萬物之中”。因此,他們始終都是明亮的,可以從空中高處俯瞰我們(米粒一般的生存)。
【責(zé)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