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沉默的語言（組詩）

朵漁

默禱

驟雨初歇，雨后的蟬聲讓人焦躁

那因痛苦而降低了高度的天空

并沒有帶來一個內心的天堂

只有一種白色的孤寂在緩慢生長

那是為內心獨白所創(chuàng)設的寂靜

借用但丁的舌頭，我輕輕默禱

仿佛自心底升起的無聲歌詠——

不要將自己委托給無知之物

要與死亡保持一種尊貴的友誼

并做好謙卑、清潔和節(jié)制這三門功課

詞語太輕了，在你的生命里

還缺少些真實的壓艙之物

豐饒來自極高處，也在自身的罪里

人類的語言亦無法贊美，

這是一個限度

默禱雖未允諾一個豐饒的未來

你只需飲下這酒，掰開這面包

如同掰開自己卑污的靈魂

驕傲從你手里拿走的東西

羞愧會再次交還給你，分毫不少。

有一種沉默的語言

像每天那樣，坐下來，面對一張

白紙的心情，有如面對一座沉默的教堂

他的幾本詩集，放在書架上，仿佛

一堆雪中最不起眼的部分，并將在

今后的歲月里不斷融化，以至于無形

也許會有一兩首留下來，但那又如何？

寫作無非是保留自身的脆弱性，并邀請

無限的少數(shù)人來慶祝人性的失敗。

人只需欣悅地哭泣著，將自己交付出去

讓生命涌現(xiàn)，而詩也并非無可替代

有一種沉默的語言，更勝于言說

他知道，一群挑剔的讀者在等著他

寫出點什么，他卻把筆合上

什么也沒寫，只把心中的話

向上帝默默地禱告了幾句

就像他每日清晨所做的那樣。

是該目送自己進入曠野了

目前來看，你狂熱的進取心

該停一停了，現(xiàn)在每走一步

都在離真理更遠一些

是該目送自己進入曠野了

大地上已沒有純潔的宴席

你還沒有回到一個人的孤寂

你在眾人中依然如魚得水

你還生活在現(xiàn)實的邏輯世界里

這個世界里只有原因和結果

你所依憑的依然是魔鬼的語言

你以為大地上還有完美的居所

這是天大的誤會——完美的居所

只存在于烏有之地，大地上的教堂

也不過是它并不完美的倒影

你要摘取的并非塵世的果實，你是

你自己的獻祭，你要討好的影子在天上

不要再貪戀大雪中的房舍

如同貪戀夏季的綠蔭

去親近曠野中的荒蕪吧

在那里，在那荒蕪中，有最終的善。

無用的思想

是什么讓她們如此快樂，笑聲不斷

這笑聲在寂靜山間飄蕩，仿佛春雷滾動

而你只看到接骨木的紅色果子

在無限葳蕤的荒草中油光閃亮

一只蜂鳥的巢，懸垂在肥大的枝葉間

啊思想者你那虛無的思想又有何用

你混亂的心靈結構尚需向這些精致的巢學習

當夜晚來臨，大地靜息為夜雨中一盞昏暗的燈

一個美麗的少女起身，將它熄滅

大地上的芳香氣息逐漸消失、飄散

一篇被全人類忘卻的祈禱詞

被眾天使唱響在微茫的夜空

此時，你才算把捉住了自己的心靈

卻依然無法形成一個清晰的思想。

清白

他在世上像棵不生根的樹

他在人群里像半個隱身人

他也走路，但主要是漂浮

他活著，仿佛已逝去多年

但他的詩卻越來越清澈了

像他早衰的頭顱

在燈光下泛著清白的光暈。

我們曾坐在河邊的酒吧閑聊

聊一個人的死被全世界紀念

聊侍奉自己的中年多么困難

不斷升起的煙霧制造著話題

沒有話題的時候就望望窗外

黑暗的運河在窗下日夜不息

沉默的拖輪像條大魚一閃而過。

軌道

窗外下著雨，人行道上的女孩

頭發(fā)濕漉漉的，不時側過身來

在男孩的臉頰上輕輕吻一下

男孩背著包，雙臂環(huán)抱，伸手

在女孩的屁股上捏一把

隔著玻璃的哈氣，看不清外面

但有一種青春的快意洋溢其間

還有某種似曾相識的失落的殘余

一些美好的東西并不一定擁有

一些美好的人也只是短暫相遇

唯有自身的罪過會跟隨一生

自身的罪，以及一些難言的隱衷

隱秘如房間里不絕如縷的鐘表聲

嘀嗒，嘀嗒，嘀嗒，像一列火車

靜靜地數(shù)著軌道上的枕木。

致友人

不要去尋求讀者。拋棄他們。

不要渴望理解。理解是死亡之一種。

寫下的，不要讓第二個人知曉，除非死者。

聽到贊美聲，趕緊捂上耳朵。

不要為榮譽寫作，它們不配。

不要為監(jiān)獄寫作，監(jiān)獄已人滿為患。

當你聽到揶揄和嘲弄，那就對了

你的冒犯得到了報應。

詩會飛，但不在天上

詩會游，但不在水里

詩會哭，是上帝賜給它雨水

詩會笑，是神靈賜給它嘴巴

為晾衣繩上的水滴寫作吧

為G弦上的顫抖和滿盈

為小女孩的眼睛寫作吧

為溫柔的地衣和婆婆丁

假如你曾留下了一些什么

那必定留在了死者的心里。

臟水

他喝茶的時候，她正在將廚房的門關閉

看看天色已晚，又將晾曬的衣服收進去

當經(jīng)過他身旁時，她看了看茶壺，是滿的

她的心也是滿的。她那么依賴他，而他

卻那么無賴，她像一個稍有不忍便會

失聲痛哭的人，你能從她的嘴角感受到

那種無力。有時她也想將生活像臟水

那樣潑出去，潑出去，但想要再收回來

可就難了，畢竟，生活還需要這盆臟水。

對自己提幾點要求

認真對待每件事情，莫輕慢

承諾過的，就要盡力去完成

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和情緒，中年人了

照顧好親人和鄰居

不要輕易對人發(fā)怒

時常祈禱自身的罪

盡量讓自己謙恭、卑微

讓日常的欲望慢慢收縮，變小

但一些微小的欲望盡可滿足

不要讓心負重過多，以免影響每日作息

舊事不必再翻騰，以免心底的淤泥泛起

去過一種清潔、平靜的生活

欠人間的債，要努力清償

別人欠自己的債，要把字據(jù)丟掉

和地上的一切重修舊好

就像回到你的童年時代

認識你新的父神，和你的妻兒

經(jīng)營一種古老的人間關系

世間那無用的道理，思想的

殘余，就不必再為之傷神了

茶少許，居處半間，野花幾枝

日食半斤米便已足夠，不要占有

人間太多東西。要時常流淚，時時

禱告，以便讓自己能夠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