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中“胡氣”的文化價值及教學表達

唐代社會在軍事、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領域的開放格局使得唐代社會生活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盛大氣象，尤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出現(xiàn)了井噴式的繁榮，詩人和詩歌都充滿了“胡氣”的審美傾向。這種粗獷與精細、雄渾與小巧、豪放與婉約的熔鑄，對詩人氣質(zhì)、詩歌風格的形成與發(fā)展有著重要的影響，盛唐詩人正是在這樣的心態(tài)和情懷下，構建了自己的文化品性。

一、盛唐詩中的“胡氣”及文化價值

1.“胡氣”的具體體現(xiàn)

魯迅先生說“唐室多胡氣”，移植到唐詩上，也可以說“唐詩多胡氣”?！昂?，泛指生活在北方和西北方的游牧民族。“胡氣”，則指游牧民族之氣調(diào)、氣派、氣度，赤誠坦蕩、粗獷豪放、自然質(zhì)樸、無拘無束、率性而為、追求自由、崇拜英雄，再加上血性、剛烈和強悍，是“胡氣”的典型體現(xiàn)。盛唐詩中的“胡氣”，實際就是崇尚大氣、張揚自我、抒寫理想，是一種超塵絕俗的生活追求和精神追求。

這種“胡氣”大量地浸潤到唐代詩人的血脈骨髓里，熔鑄進他們的人生歷程中。我們會在詩人身上感到狂放不羈、睥睨一切的“胡氣”，會在詩歌當中讀到超曠奔放、奇崛渾莽的“胡氣”。“胡氣”對詩歌的題材、風格方面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盛唐詩中所描繪的山川大漠的綺麗風光、戍邊生活的異域情調(diào)、征夫思婦的家國情懷、遷謫離別的丈夫氣派，是“胡氣”的具體體現(xiàn)。

2.“胡氣”的文化價值

大唐帝國處于對外大開放、文化大交流的時代環(huán)境，主要表現(xiàn)在西域與北方文化、中原與南方文化的互動對接上。而這種互動對接，對于唐代詩人的文化性格、審美情趣的形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不僅為中原文化引入了強健氣息、補充了極端之美、拓展了生活空間，而且創(chuàng)造了盛唐詩歌雄渾壯美、大氣磅礴、酣暢淋漓的美學典范。

生活在廣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與嚴峻生存環(huán)境的抗爭、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不斷游動遷徙的生產(chǎn)方式，造就了他們不同于中原漢人的氣度與追求。而唐代社會在軍事、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領域的開放格局對這些“抱有極恢廓的胸襟與極精嚴的抉擇”，并通過他們匯流了印度文化、巴比倫文化、波斯文化，唐人在這些千姿百態(tài)的域外文化同行當中，積極合理地吸收、消化并融入自己的血肉，最終創(chuàng)造了輝煌燦爛的大唐文化，更創(chuàng)造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巔峰。誠如陳寅恪先生所說，“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p>

二、盛唐詩中“胡氣”的教學表達

1.知人論詩

李白是入選小學語文教材作品最多的詩人，也最能代表盛唐精神，他與西域胡地的淵源頗為深遠。西域胡地，既是李白的生命起點，又是影響其創(chuàng)作的文化背景，學習李白的詩歌理應引導學生了解西域胡地對他的深遠影響。

李白的祖籍是隴西成紀，他出生于中亞碎葉。父親李客在李白五歲那年又遷回四川綿陽青蓮鄉(xiāng)定居?！懊髟鲁鎏焐?，蒼茫云海間”從生活體驗的角度展示了李白的早期記憶，這種圖景非常人憑空想象可得，只有在天山西北生活過的人，才能目睹并積淀在記憶深處。李白自二十五歲出川，便再也沒有回來過，他不斷流動的生活方式、數(shù)度入贅的家庭觀念、一躍為相的人生理想，“千金散盡還復來”的非凡氣派，“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高度自信，愛好自然、向往自由、鄙視凡俗、善于解脫的道家氣質(zhì)，濟危扶困、一諾千金、成功不受賞、失敗不妥協(xié)的任俠精神，只憑熱情行事、缺乏理性思考的行事作風，以及詩歌中自然舒張的人性之美和浪漫放達的風情之美，都與西域胡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其人其詩，均可看作盛唐胡漢文化交融的縮影和華夷文化交匯的結晶。

特別是《客中作》，李白肆意汪洋的表達了自己的西域情結。“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崩畎装堰@些來自西域胡地的元素融入詩篇，最濃郁的酒香，最名貴的酒盞，最醇厚的酒色，為飲者營造了充滿幻想的無窮天地，使飲酒過程充滿浪漫風情，使生活流程洋溢異域風情。美酒固然具有致人陶醉的科學原理，但李白的醉意更多的來自心理的刺激和滿足?！坝艚鹣恪薄坝裢搿薄扮辍钡染唧w可感的胡地酒俗文化被李白的豪飲精神和西域情結，水乳交融在醉意與詩情當中，為詩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幻化的精神空間，也給讀者帶來了無盡的審美愉悅。當然也就無所謂“何處是他鄉(xiāng)”，何處是家鄉(xiāng)了。

2.知時論詩

詩歌是社會生活的記錄和反映，盛唐氣象造就了盛唐詩歌的大氣磅礴，絲絲“胡氣”為盛唐詩歌注入了新的活力。因此，在詩歌教學中必須引入時代背景，讓學生在歷史的語境中來體會詩歌的情味。

盛唐詩歌中非常多見的漢代情結，正是西域胡地充當了二者的鏈接?！皾h唐兩朝有許多可以類比的地方，因而以漢朝明喻或暗喻本朝，就成為唐代詩人的一種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手法……乃是為了喚起人們對于歷史的復雜的回憶，激發(fā)人們對于地理的遼闊的想象。”[1]唐之突厥有若漢之匈奴，唐之蔥嶺東西一如漢之天山南北，唐之西域虎臣恰似漢之貳師定遠，唐代的社會生活都能與漢代的歷史積淀一拍即合，唐人心目中的盛世情懷在西域胡地找到了現(xiàn)實對應，面對驚心動魄的邊事、可歌可泣的犧牲和輝煌榮耀的戰(zhàn)功，漢代是最便于比擬的前鑒。

王昌齡的《出塞》，被稱為“唐代七絕的壓卷之作”，學習這首詩的關鍵就在于把握時代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扒貢r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币砸粋€主題統(tǒng)攝三個時代，在不經(jīng)意的移步換形中將巨大的時空消弭于無痕。之所以是“秦時明月”，自然是因為秦作為第一個統(tǒng)一的帝國也代表了成熟的農(nóng)耕文明，而月亮在農(nóng)耕文明中有其特殊的審美取向，“秦時明月”便成為中華帝國和農(nóng)耕文明的典型象征。之所以是“漢時關”，則是因為漢確立了中原文化在空間上的戰(zhàn)略方向，確立了南北沖突是中華民族的核心矛盾，并第一個以全勝姿態(tài)面對少數(shù)民族的侵擾，“漢時關”便成為大國理想與民族自信的典型象征。而“龍城飛將”更可能是英雄的群像，包括漢代的李廣、衛(wèi)青、霍去病以及保衛(wèi)中原國土而流血犧牲的戰(zhàn)士，也包括唐代的裴行儉、高仙芝、封常清以及護佑大唐江山而戍守邊關的將領。這首詩是對為華夏族群做出巨大貢獻的民族英雄的謳歌。

3.知地論詩

北有金微、南有昆侖、東有玉門、西有西海、中有天山，西域胡地疏朗的分布狀態(tài)充分展示出廣袤的地理特征，這些地名在唐詩中密集的分布狀態(tài)則深刻說明唐人對西域胡地的熟悉程度。故此讀唐詩要從知地名開始。

唐代政治和軍事擴張的形勢反映在詩歌中，不僅增加了“安西”“北庭”等諸多未見的地名，而且“陰山”“玉門關”等地名出現(xiàn)的頻率劇增，甚至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消失的“樓蘭”也成為極富生命力的語匯。這樣一種趨勢充分證明了唐人的視野因為西域而變得更加寥廓，唐詩的氣勢因為胡地而變得更加恢宏。為顯示王朝軍威的聲望浩大，為表達建功立業(yè)的理想情懷，西域地名常常成為詩人筆下征服的對象；為強調(diào)從軍行路的艱辛，為表達思婦悠長的牽掛，胡地地名往往成為極遠極寒之地的代稱。小學語文教材中出現(xiàn)的地名應適當介紹：如“涼州”，是傳播中華文化的中心，更是傳遞西方文化的中介，這里發(fā)生過多次對文化大師的爭搶，也因此成為文化的樞紐，以至于“涼州詞”成為傳唱最為久遠的曲牌名；又如“陰山”，蒙古語為“達蘭喀喇”，意思為“70個黑山頭”，是非常重要的地理分界線，山南適合農(nóng)耕，山北適合放牧，是西域文明與中原文明的交界地帶。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中的三個地名就極其值得玩味。“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第一個地名，說明此行的目的地在“安西”。安西都護府是唐朝在新疆設置的政府機構，距離長安三千多公里。王維曾深入大漠，所以他知道元二此去山長水遠，必會歷經(jīng)艱辛。第二個地名，說明此行的出發(fā)地在“渭城”。渭城即現(xiàn)在的咸陽，是絲綢之路的起點，王維從長安一路送元二到了這里，難舍之情在兩個地名之間已經(jīng)隱約可見。第三個地名，意義更為重大：首先體現(xiàn)在邊界上，出了陽關，相當于出了國門；其次體現(xiàn)在路途上，從渭城到陽關已經(jīng)是征途迢迢，更遑論繼續(xù)前行去安西？最后體現(xiàn)在情感上，陽關之內(nèi)，所見者是同胞，陽關之外，所遇者是異族。“陽關”至此成為一種依依不舍、難分難解的屏障。三個地名不僅表達路途遙遠曲折，而且表達一步三回頭、終究難挽留的情緒節(jié)奏。

（陳丹，女，湖北武漢人，湖北省語文特級教師，華中師范大學教育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化教育經(jīng)典研究中心研究員，廣西教育學院兼職教授，廣西道德教育學會國學教育專家。）

責任編輯：高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