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秋 水
友人筆下靜謐的白房子,并不像是現(xiàn)實中的,似乎是幻境,也似乎是某一部電影里的外景鏡頭。
這個景象,真是可以好好拍一部電影的,寧靜恬淡的一家人,或干脆就是一個人,一個老人,一個人做飯,飲茶,讀書,釣魚,早出晚歸,或不出,孤獨,也并不孤獨。
拍一部無聲的電影,棄絕所有的嘈雜。
電影,就叫《秋水》,歲月靜好的《秋水》??墒牵瑹o須伊人,即便是很久以前的秋水伊人。
有意思的是,友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湖面上畫了白色的一撇。那一撇究竟是什么?是鷺鷥?是什么鳥飛過的一瞬?也許就是一片羽毛?也許友人自己也并不清楚,什么時候偶然畫上了,畫上了,也就畫上了。
可是,就因為這一撇,湖面微微漾起。微微漾起,才顯出更加的靜謐。太過靜了,是死寂。死寂,不是靜。
真是喜歡這幅畫,可是不能張口。就像友人叫人喜歡的那幅夢幻的《室內小景》一樣。喜歡,多看一會,讓友人知道就是。
幾年前,我因了什么,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我知道,因為那個人,
我得把那些詞語
寫得更加干凈、溫暖,
秋水一樣,
救贖和初戀一樣的
干凈溫暖啊。
相較畫里的秋水,這幾行詩句還是稍稍溫熱了。畫這樣的畫和讀這樣的畫,是需要內心的靜謐的,亦是需要格外的潔凈的。
潔凈到不忍想什么,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來。
沙 洲
沙洲上,有建筑,潔凈的白色的建筑,其實,沒有,自自然然的,更好。有漫漫的蘆葦,蘆花,微風吹拂,更好。這樣的沙洲上,其實什么都不需要,就是一片白茫茫的才好。
汪老的《大淖記事》里有這樣一段:
一天,巧云找到十一子,說:“晚上你到大淖東邊來,我有話跟你說?!?/p>
十一子到了淖邊。巧云踏在一只“鴨撇子”上(放鴨子用的小船,極小,僅容一人。這是一只公船,平常就拴在淖邊。大淖人誰都可以撐著它到沙洲上挑蔞蒿,割茅草,揀野鴨蛋),把蒿子一點,撐向淖中央的沙洲,對十一子說:“你來!”
過了一會,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們在沙洲的茅草叢里一直待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
沙洲上的那一晚,月色如水,萬物無一不是潔凈的。
真的,假若沒有那些多余的,就是樹和野草,就是蘆葦和茅草,甚至什么都沒有,空蕩蕩一片沙洲,才好。
這世界,是需要一些空空蕩蕩的。
有空白,人的心才能有個地方擱下,心能擱下的地方,才是好地方吧。
沙洲上住著,人孤單嗎?不??墒且补聠?。孤單和孤單,不一樣。有的孤單,真美,美得叫人落淚。
沒有因為孤單的美而落過淚的人生,不是美的人生。
山中小橋
這樣的橋,太古老了。這樣的地方,橋的作用不過是供行人,貨郎,至多是馬車通行。這樣的承載,橋才是可以永遠存在下去的。永遠,有多遠?遠到人類已經消失了,這橋還要存在。
這樣的黃昏靜謐中,是該沒有任何聲音的,甚至是風,微微的風。也許,是可以有的,人聽不見就好。
對時下的人來說,過橋是容易的??墒?,從前呢?一座橋,就是永遠。如果沒有橋,兩個人隔在對岸,看得見,可是永遠不能走在一起說話,一起拉著手的。
總是奇怪地喜歡這樣的偏遠地方,似乎時間、地點,也都是偏遠的,無憂的,不像是塵世的。也不是塵世的地方,塵世的時間。是慢慢的,漫漫的,無終了的。
想說話的時候,人和人,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只是大約的時間,確切在哪兒,是不說,也不用說的。
只是心里知道,就是“那個”地方。
小橋呢,就是“人約黃昏后”的地方。不過是前后,一個人來了,又一個人來了。月亮呢,早早升了起來。柳梢,柔的呀!
人,什么時候走的呢?不知道。
郊 外
天陰下來??諝饫锓e郁著深深雨意??粗@幅畫,想起自己曾寫過一首詩《山中飲茶》:
我們在樹下,靜靜飲茶。
雨沒落下來,
可林蔭下的草地
愈來愈濕了。
草地積蓄著,愈來愈濕。
暴力一樣的潮濕在等
那些陰云
終于含不住
愈來愈沉的雨水。
我們在樹下飲茶,
但是已經不能寧靜下來;
我們只是試圖要寧靜,
我們的茶杯里似乎已經是陰涼的雨水。
友人說這幅畫,是畫著畫著,雨下了起來,舍不得離開,可是一會,竟然是滂沱大雨了。
雨水將那些油彩的綠黏在了一起,樹和樹,樹和草地,甚至和天空,雨中分不開了。雨水驟停的時候,草地浸透,積蓄了很多雨水,腳踩下去,雨水就返了上來。
天氣也微微的冷,草地和樹的綠因為雨水的浸潤濕透了,懷孕一樣沉甸甸的。
見過雨中,不過是牛毛細雨——在細雨里畫水墨的人。因雨意的些微,亦因舍不得剛剛的“發(fā)現(xiàn)”,依舊畫著,畫上的墨點就給雨水洇開,景物就含了雨水那樣。白石老人有一幅《風雨圖》,亦是淋了雨那樣,甚至題款,也是洇濕的,雨意迷蒙,幾不辨認,卻令人驚嘆是天開妙相。
其實,雨意,哪里需要畫呢?畫完了,在雨里颯颯淋一下就是;得度的淋雨,別淋得昏天黑地就是。
可那是水墨。油畫呢?人頂著雨水畫畫的時候,奇怪得很,那些油彩不知怎么也會有了雨意,濕漉漉的呢。
看著畫,忽然覺得身上就濕了。
春天的山景
怎么會忽然想起這樣一個句子:大地是藍的!
畫里,褐色的給雪的汁液浸透了的泥土,似乎就是從那些“藍”里面透了出來的。那些給雪的汁液浸透了的褐色泥土,春天,隨著暖意發(fā)酵了,深色地發(fā)酵,慢慢熱烈起來。
那些殘雪,也似乎是藍色的。
這樣的畫,是可以看許久,一直看到夕陽西下的。
夕陽里,一條隱約的雪中小路,延伸到遠處,遠處是看不見的模糊的村莊。
村子里,剛剛過了冬閑。冬閑時候,一家一家的囤子里堆滿了吃不完的糧食。一家一家串門,熱炕上歇著,說著閑話,男人們喝著燙得熱熱的玉米酒,女人們一盤一盤地上菜。菜都齊了的時候,閑了,女人撣撣衣襟,也半坐在炕沿上,陪著男人喝兩杯。炕頭的笸籮里,是做了一半的鞋。白底黑幫,黑幫上沿了窄窄的白邊,黑白分明的喜氣。
冬閑過去,是開春。一個“開”字,真好。
男人們早早去了地里?!叭粘龆?,日入而息”,暮色落下去,漸漸涼了,是農人荷鋤回家的時候了。
女人在家里,系著藍花布的圍裙,飯早就做好了。柴灶剛熄,灶臺擦得錚亮,飯在鍋邊焐著,人,在門口早望了好幾回了。
人,遠遠地回來了,牛,也回來了。
犁呢?留在了田里。
粗茶淡飯,和和氣氣的一家人,真好。
自家的臘肉,真好。
村口打來的酒,也真好。
畫里的人,雖然看不到,可是已經聞到了飯菜香,聞到了酒香,聽見了隱隱約約的男人女人孩子說話的聲音,心里暖暖的。
雪意和小路
畫里,是昨天的雪,還是前幾天的?雪已經略略有些舊了。
右邊的樹林,黯淡,密匝匝,密不通風,似是一個整體那樣,集體有分量地一起承受著這個冬天的寒冷。
樹葉的綠已經是褐色、黑褐色,已經不屑于濃艷的綠,而是收斂起來,向著自己的內心,沉積,堅守,鑄鐵一般。
面對這樣的樹林,叫人想起閉關。反過來想,歲月是薄的,倏忽流逝,不過是虛無;而這樣一心一意的靜默的樹林,忘卻歲月的,如同某種堅忍的修習,堅忍到如同自然而然,就不再是所謂的苦修了。
人若無欲,才是強大的;而這些樹林,也是可以稱之為強大的。它們的默不作聲,有如太極周轉的漫長,渾然一體,無懈可擊。
唯一能看見的,是筆直的樹干,依舊刺向青天,也似有“唰”的筆直的聲音,劃過雪的寂靜和空氣的凜冽。
左下,是粗大筆觸的雪地上的路,還沒有人走過,或是走過了,沒能留下痕跡。
路的強韌通過,也似某種意志——路的意志,必定是要過去的。
時間就在那雪原的路上,停著,等著有人過去時候,時間才再次“嚓、嚓、嚓”地蘇醒了。
時間蘇醒的時候,行經的人會覺出有什么督促著,會警醒——時光,真的太快了!
秋 嶺
幾乎就沒有什么可入畫的。無可畫,亦如同文字的寫無可寫。在近乎無畫可畫的景象里,面對著的友人感受到了什么呢?
不過是秋天的山嶺,似有路,似無路,抑或干脆就沒有路,不過是枯死了的草,人偶爾踩過的,秋風吹拂,裸露的貧瘠土地而已。
沒有草,更沒有樹,裸露出的黃土,有什么可畫的呢?一個來自于大興安嶺森林的人對我感慨:“這兒的人怎么活呢?”
我無言。還能怎么活呢?只能就這么活著,比誰都更堅韌地活著。在這兒活慣了,在什么樣的地方,都是能活的。
雖然,看著那些裸露的黃土,本該是生長著草木的,荒蕪的,確實有一絲絲的焦灼。
土地,不生長什么的土地,還叫土地嗎?哪怕是荒草,無一粒籽實可用的荒草,甚至是不堪入目的荒草,雜草,也是好的。不生長什么的土地,也如同沒有孩子的母親,還是母親嗎?
畫無可畫,可友人還是就這么畫了,這也有如寫作,無甚可以下手的,就那么寫了,寫出了無人發(fā)現(xiàn)的什么,才是妙手。無中生有,別人的眼里看起來無的,友人卻看見了無中的有,看見了荒蕪中秋風初起、再起的滋味,看見了蒼涼里潛伏著什么。
再貧瘠的地方,沒有什么的地方,也是土地的一部分,也是土地耐著性子安貧樂道的一部分;也是人在行經、逗留的時候,要熱愛、落淚、感恩的地方。
雪中白樺林
穿行在樹林里,雪地上是柞樹、楊樹、松樹。讓人驚訝的是,突然的幾棵白樺,它們的白猶如暮色里刷了新的白漆。
林子里是肅穆的,寒冷的,近乎抽象的白。它們的白,以至于我盯著它們的時候,其他的樹,一律消失了。
行經的旅人,因為這寒冷,因為這些似要訴說什么的白樺樹,步履也會是緩滯的。他們戴著幾乎遮住了眼睛的皮帽,穿著厚厚的皮衣、靴子,這些物,似乎自身也是滯緩的。樹林里,因為寒冷,什么都是滯緩的。那樣的語境里,一切有如寒冷里凍得麻木的嘴唇,說不了流利的話語,只是詞匯的艱難。艱難,也自然是滯緩的。
蘸著油彩的筆觸呢?也是滯緩的,抹不過去那樣。
穿過這片雜樹林,踩著沒膝的雪,艱難地轉過山腳——那邊,低矮的屋舍炊煙正升起,而抵達那兒的時候,要在一兩個時辰之后,而那個時候暖人的燈盞已經早早亮了起來。
假如遠處確信可以抵達的地方沒有屋舍,沒有燈光,人怎么走得下去呢?沒有經歷過那種艱難的人,不能理解那些堅持不住的人的放棄。杰克·倫敦有一篇小說,寫了一個穿過冰原的人,因為在冰薄的地方落水,濕了衣服,而恰巧他試圖點燃木柴烤干衣服的時候,又不幸地因為樹上的落雪而熄滅了最后一根火柴。極度的寒冷中,他只能等著在寒冷中耗盡體能,而后死去。在死亡降臨之前,那個人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我們不知道,但是,我們看到了人面對死亡的強大和無畏。那個人以無比的安靜,默念,祈禱,把自己交給了最后的時間,顯現(xiàn)了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所能有的最后的尊嚴。
而轉過山腳,看見屋舍里的燈光的人是有福的。氈靴滯緩,甚至有些艱難的“咯吱、咯吱”的聲音里,狗叫了起來,隨之屋門給誰的手輕柔地推開了。
暗夜里,還有什么比這燈光、比這開門的聲音更溫暖呢。
冰 河
河邊石頭,結著薄冰。水聲嗚咽咽、嗚咽咽的??粗嫞坪跽娴哪苈犚姳”鶅鼋Y的聲音,聽見水的嗚咽。
低低彌漫著的濃霧里,這些石頭奇怪地凍在一起,聲音脆脆地、薄薄地給凍結在一起。
河邊,樹枝上干枯的葉子,是灰藍色的寒冷。
而那些褐色的樹干,寒冷是浸不透的。褐色是屬于泥土的,而泥土那么廣大無邊,蔓延覆蓋了所有時光。
樹干內部,已然黏稠的樹的汁液,流動的那么緩慢,而寒冷是無奈于這樣的緩慢的。
褐色的泥土,寒冷更是無奈的。泥土不過是把自己退讓到泥土的更深處,接近于巖石、巖心的那個更深處。
所謂的不露聲色,帶著些微麻木的不露聲色,才是真正可怕的。
黃土塬上
這畫是急就的。樹木茂盛,但是來不及細細地畫,怕跟不上茂盛之氣,跟不上盛夏里的蓊郁,急忙就要抓住,并未全然看清楚了那樣。隨著對色相的捕捉,畫里面也充滿了各樣的氣味:樹的粗枝大葉,泥土和野草,莊稼,發(fā)酵了的糞肥,還有半看見、半看不見的地坑院,屋子里歇晌的人,還有沒辦法說清楚的,靜謐的,隱含在一絲涼風里,倏忽來去的各樣的氣味。
這塬上的地坑院,是從一條斜著下去的甬道進出的。這樣的人家,也許可以說是“生活在下面”,“生活”在大地母腹里的。在母腹里的生活,人才是安然的吧。又忽然想,人在這兒的生活,地下的生活,其實象征一點兒說,塵土從人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慢慢飄落了。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塵土飄落,不知曉地飄落著,從腳面到腰身,到肩頭的時候,人已經漸漸老了。人在地坑院里的一生,也就是命運的塵土飄落的一生。
人的逝去,也是埋在地坑院不遠的田里,每天都能看見自家的人,來了,去了,心里哪里是不安然的呢。
也曾數(shù)次去這樣的地坑院,在炕上坐著,喝茶,說話??磯Ρ谏腺N著的很多年前的舊報紙,忽地覺得幾十年,一會兒就過去了。
外面有女人腳步聲的時候,知道是飯好了。一會兒,女人撩開門簾,端著托盤進來。女人說笑的聲音,伴著炊煙的味兒,讓人的心里忽地那么暖。
小炕桌上,是一大盆雞湯,放了胡椒,熱,鮮。雞湯微黃,能看見細微的胡椒粉,小蔥和芫荽,碧綠星點。趕緊用小勺子嘗一口,濃濃鮮鮮的,久違了的味兒。一盤燒菜花,只是油鹽蒜,加了水,燜。燒豆角,斜了切絲,加干辣椒,快火炒。一碟子手工拉的寬白皮面,拌上菜花、豆角、辣椒油、醋。面條搛起來,微黃而半透明,很久沒有吃這樣好吃的面了。
前一段去鄉(xiāng)下,晚上在村里,想住一晚。問,說都殘破了,塌了,沒有人住了。
人都上到了地面上,蓋了瓦房。
河水從山里來
看見這畫里的河,會往河的上游看,默默想,這河水究竟是從哪兒開始,又流經了哪里呢?
繼而又想,為什么會有河呢?
也想起自己曾寫過的一首關于大河的詩:
大河,從河中流過。
我們看不透,無法辨析。
它的流速,它的深、闊,非關情感,
也非關美學,什么大河上下。
大河,只是河水從河里流過,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的大河
從河里麻木、無知地匆匆流過,
僅此而已罷了。
多年前,曾沿著一條荒涼峽谷里的小河向上游尋覓。那一路,一個多小時過去,峽谷入得愈深了,巖壁高聳,光線愈加黯淡。偶爾抬頭一看,峽谷不知什么時候變得如許狹窄了,天空似乎給巖壁抵得高高的,只剩了一線。兩邊的石壁也有些看不清,人顯得那么小,似乎隨時會給這峽谷吞沒了似的。
再往前走,峽谷愈暗愈窄,山巖似乎是活的什么怪物。走在前面的人不敢走,也不敢喘息,只腳底下慢慢挪,眼神里有幾分駭怕。待終于走到一個峽谷的分岔時,左右兩處,左邊分明是無人走過的荒涼,陰冷的疾疾水流就從那邊過,似乎背后真的有什么乖戾的怪獸正睡著,得趕快逃,免得那怪獸忽然醒來發(fā)作。人趕緊從右邊走,一氣地低頭走,急急地喘著,要一直到終于有太陽的光照到人的頭上,照亮了右邊的峽谷,才松了一口氣。人開始說起話,魂也回來了一樣,也才覺出早出了一額的冷汗。
這畫里的河,縱深是不遠的,而河岸平緩。想起我居住的城市,住在河邊的人,早年是從河里挑水的。一擔水挑回來,入到水缸里,慢慢澄清。缸挑滿了,還要再挑上一擔,放著。一家人一天的用度,就夠了。
這是白天,夜晚呢?看著河水,尤其是秋冬的夜晚,迅疾而冷冰冰的河水,那么深,那么深不可測,是叫人更覺出無名的寒意的。
站在河邊,甚至是不敢靠近,覺得會有一只神秘冷漠的手,忽然從河水里面伸出,把人拽了下去。
好些年前,跟一個老人涉水到河心的灘地釣魚,不知不覺的說話間,五六點鐘的下午,漲水了,待猛然想起時候,差一點從河心走不出來。兩個人驚慌地從河心相互拉著手走出來,回頭看時,河水已經漫上了河心的灘地。
迅疾的河水其實是麻木的,所謂的“抽刀斷水水更流”,河水是沒有感覺的。河水的感覺,是人給予的。
可還是想,什么時候,長途跋涉,沿著一條河一直走上去,走到它的源頭。雖然,也知道不可能看到混沌的源頭,知道萬物不過輪回,浩浩的河水,它的源頭來自雪山的涓涓細流,原是不可尋訪的。
近乎異域的風景
畫里的風景,像是隔了一層有色玻璃過濾似的,黃褐色和藍、灰,些許的白,大片的溫和的色塊,叫人恍惚,有超現(xiàn)實的意味。
幻與真?似幻似真。若說是另一個星球上的風景,人會猶豫,但猶豫一下會相信,這樣的風景,在哪兒會見到?
畫是油彩,可卻是濃而深的水墨一樣,元氣充沛。這畫里,并沒有水分的意思,可依舊是元氣,混沌未開的元氣。友人畫這畫的時候,心無旁騖,該是全然浸透于畫。記得某大畫家畫一幅畫,畫完最后一筆,頹然擲筆,神情恍惚,甚或是厭惡的。友人不會如此,他只是畫,畫了就是,頂多是畫了,推在一邊,不看就是。
這樣的畫法,這畫里的一切,是速成的,也是不能亦不必做細致處理的。稍一細致,猶豫,這元氣就沒了。
畫的元氣,也來自于一次性的筆觸,所謂的“寫字不描”,只是自然發(fā)生那樣,若加工,就給裹上了什么東西一樣,就是殘忍地用砂紙打磨了初綻花朵的鮮嫩。
奇怪的是那些水邊的樹木,竟然是灰藍和隱約的白,更為超現(xiàn)實的。但是整體的氣氛,似乎也只能把這些樹木畫成灰藍和隱約的白。
不信,抹兩筆綠色試試。
試了,才知道所謂的真實,經常是愚蠢的。
雨 后
雨后,最不喜走這樣的路??雌饋恚剖歉傻?,其實就是那一層表皮,人踩過去,一落腳、一抬腳,那一層還濕著的表皮就粘在了鞋底上。越走,鞋底粘得越厚。蹭去了,還是復又粘起。厚到腳底下沒法走路,就得停下來,找半片破瓦之類,把泥弄掉。
這樣的路,看看就好,別去走??纯?,感到那一層約兩三寸厚的泥,偽裝的一樣,安分低頭在那里低伏著就好。心里知道,人一走過去,那條泥路就給揭起了皮似的,留下一個個的濕泥的新鮮疤痕。
畫里,有意思一點的,是近景的一堆石頭,灰白的石榴籽似的,有意堆著,要做什么用的。這些石頭,看不出來是做什么用的,只是無事一樣堆在那兒。這些石頭,于幾乎無甚可畫的畫面來說,于那些路邊列隊一樣的樹來說,一團氤氳和氣中,卻因這一堆石頭,忽地壓住,壓穩(wěn)了。
石頭也略略凌亂,鋒利,少一些美感??墒?,有人不管這些,只管畫了。畫了,也就顯出好看來。
何況,還有遠天,云,向著遠天沉穩(wěn)地隨著氣流飄然而去。
看完這些堆在路邊的石頭,心下一點兒略略的亂,靜了下來。人,看看遠天,看看云,心向遠方去了,一直到什么也不想,不知道想了。
不知道想了,才是真的靜了下來。
靜的像是去了很遠的地方,不知道的地方,不回來了。
老 街
總覺得這幅畫,像是畫在木板上似的,厚的木板,果木的,有水果那種未全然成熟的澀澀的味道。色彩,從黑到土黃,也都是木質的感覺。
這街景是古老一些的,平面,沒有縱深,要人試著走近了,才在昏暗的門洞里,看清鋪著的地磚在黑暗里消失,又在不遠處一個靠近窗口的地方亮了起來。要適應了,才能慢慢走進去??床磺宓墓饩€里,似乎要走進去,得推開什么,稍稍用點力,澀澀地推開黑暗似的。適應了之后,才慢慢看清腳底下的磚石,微微泛著幽涼的磨損了的地面,和磚石之間拼接的窄窄凹槽里的冷色。
在里面走一會,似乎是不斷的重復,都是一樣的房子,一樣的房門。里面的泥墻,油漆,也似乎涂了泥那樣——涂在木板上的泥的感覺。
趨近了細看,那些泥的上面,有抹刀抹過泥水留下的痕跡。抹刀過深的地方,泥底下露出里面殘舊了的磚石。
走過去,沒什么可看的,可以停下來;再走,還是沒有。
也沒有人,但是門都開著。
試著走進一間,屋子卻忽地亮了起來一樣:里面有書桌、書柜,桌子上有打開的書頁,甚至有著因為人帶來的氣流而微微抖動一下的燃著的蠟燭。甚至叫人感覺到桌子上有剛剛吸了的煙斗,煙斗的木頭的溫度,人手上的溫度,還在上面留著。
出來的時候,想摸一下這樣的房子——泥的墻壁上那些抹刀抹過的痕跡,那些曾經停留在這兒的人的氣息。
那些人,已經離去很久了。
海
海邊的風景,海水是浪漫的,船更是浪漫的。湛藍的海水,淡藍的天空,之間是紅藍白色漆繪的小船。
可是,若沒有水,這地方浪漫得起來嗎?
不能。
友人出生的地方,水是匱乏的。奇怪的是遠離河水的地方,竟然也是沒有雨水眷顧的??梢苍S正是因為少水,除了塵土,就是塵土,那兒反而是另一種潔凈,塵土輕輕覆蓋著的潔凈。這樣的地方,少人來,偶爾有外人來,小路上,甚至本地的老人也會站立一旁,偏過臉,等著來人過去,才會繼續(xù)上路接著走。因為干旱,人也是少言寡語的。少言寡語也可以算是一種潔凈吧。
從那兒來的人,講過這樣一個細節(jié):母親早上起來,含一口水,“噗”地噴在幾個孩子的臉上,孩子就著那一點水星,用手抹一下,就算是洗了臉了。
那兒的孩子長大了,有機會出來,見到洶涌的大江大河,看著蕩漾著的無邊湖水,看著看著,痛哭起來,嘴里嗚嚕:憑什么?!都是人……后面還含混不清地夾雜著詛咒的詞語。
這兩個細節(jié),我都聽說過。聽罷了,只能沉默。
友人從那兒讀書出來,見到大江大河大湖的時候,什么感覺?第一次見到大海的時候,什么感覺?
一定是感慨,甚至是內心頗為不平的。
憑什么?!
友人畫了這畫,畫完了,會想起家鄉(xiāng),那兒的粉塵一樣的黃土,很少的一點兒雨水,若真是落下,那些黃土是如何饑渴地在瞬間“吞”下了那些雨水。
友人畫了很多的畫,細想起來,真是很少畫干涸的黃土的。他的畫里,藍色那么多,綠色那么多,唯獨干涸的黃土很少。沒有經歷過的人,“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人,才會畫那樣的東西。人心里的苦澀,大約無意識里是會抵御的。也大約是不能觸及的,太深了,觸及一下,會像反芻一樣,半天才會覺出疼,很深的疼。
這也有如人的某些麻木,其實是不堪回首潛意識里的抵御和阻斷。
凝 視
看慣了友人筆下的風景,忽然間,見一人物,叫人一時回不過神來。
背景單一的走廊里,燈光幽暗,忽現(xiàn)一個面目不甚清楚的人。
燈,不會再暗了,也不會因為這個人的出現(xiàn)而稍稍亮起來。
也近乎一個定格,人,隱約浮現(xiàn)著。
人背后的紅褐色,是暖色,但是暗到一定程度,就會開始接近冷色了。畫家只是暗中接近,未冷之前,就悄然停住。畫里那個人也不知曉背景冷暖的變化,安然自在地站著。
紅褐色也近乎人的肉色,這背景色也就帶著人的肉體的溫度,帶著人的體液的溫度。
沒有縱深,平面,紙張一樣的,抖動一下,可以連著人物一起嘩嘩作響的。
人的額頭、肩膀和衣裳的前襟上,有幽幽的亮光。衣襟上的,尤其亮,跳起來要迸出去那樣。
別人,衣衫是可以畫得暗一些的,畢竟是那樣的晦暗的光線,可是友人畫成了這樣,隨意而為,隨某一瞬間心性,甚至就是為了抓住那個他想表現(xiàn)的“核”,隨手的顏色,來不及另找,擠出來就抹上了。擠出來的那一瞬間,覺得就應該是這樣。
畫面上的人,漂浮,松散,略顯生硬,友人用略顯齊整的頭發(fā),穩(wěn)穩(wěn)地在畫面上,鈐印似的壓了一下。
稍稍的一點兒穩(wěn),穩(wěn)住了飄忽的一刻。
房間一角
看起來簡單,其實畫里面的空間結構是復雜的。
房間的一角,墻上露出的半幅畫,柜子,和柜子里的空間,玩具小鹿,沙發(fā)和落地燈,不經意間,構成了多維度的空間。
友人畫的時候,自然不會如此復雜地想,這是他熟稔的家。
黃賓虹說:“對景作畫,要懂得舍字,追寫物狀,要懂得取字。舍、取不由人,舍、取可由人,懂得此理,方可染翰揮毫?!?/p>
友人擅書,自然知曉取舍,經營布置無非是氣息的貫通。西畫講究焦點透視,這幅畫的焦點,究竟在什么地方?不知道。畫里,焦點是散點,散點也是焦點。物體各各,自成局面,但是和在一起,整體卻是悠游的協(xié)調。
這畫,要讓人慢慢看,一而再,再而三,從一個物到另一個物,而在這樣的過程中,畫的意味就已經完成了。有些畫,本身是無意義的,也不必有什么意義,感受了就是。而感受本身,難以言喻。
看完畫,退在遠處,似乎剛才在這個“家”里面已經悠游了一番。已經在這幅畫里,柜子前,甚至已經在沙發(fā)上悄然坐了一會兒。站起、離開的時候,回頭望了一下,坐過的沙發(fā),那剛剛坐下去的凹處,還溫熱著呢。它慢慢地平復起來,也似乎是一個人,慢慢起來,直起身,站了起來,要走了出去。
這人,也似乎是這家里的人,有幾分留戀地,在虛空里,回頭看了看。
門,關著,可家里已經沒有人了。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