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諾
雞叫了一聲又一聲,天還是沒有亮起來。那扇遮著一塊紅布的小窗上,一點白光也漏不進來。老人早就失去睡意,面對眼前的一片黑,上下眼皮吧嗒合到一塊兒,彈開;吧嗒合到一塊兒,又彈開。
他們還是沒有同意。無論她說多少次,他們就是不同意。那是她親手養(yǎng)大的兒女,如今他們都大了,成家了,再也不打算聽她這個老太太的話。她對他們說,等我去世的那一天,就不要再像你們父親去世時那樣,又是宰牛,又是宰羊,還叫來各路親朋、親朋的親朋、親朋的親朋的親朋……不用這么麻煩了,就讓我安安靜靜地離去吧,一個人也別叫,一只羊也別宰,就像一片枯葉落地,就像一條河流干涸。
可兒女們都認為,自古就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呢。
老人告訴他們,自古沒有今后就有了,自古有的現(xiàn)在都還能保留嗎?那他們家宗氏自古就有的畢摩身份,一代一代傳下來,為何到他們這一代就斷了呢?在他們還小的時候也曾隨他們父親到處去作畢,學習經(jīng)文,為將來成為畢摩做著一切該做的準備,可到了該由他們給自己的后代傳授畢摩經(jīng)文的時候,他們卻讓后代半途而廢了。說沒有辦法,孩子們要去上學。
老人老了,很多事情無可奈何,沒有選擇的余地。但至少,和這個世界告別的方式還能由自己做主吧?她受不了嘈雜,受不了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張著好像只會產(chǎn)生噪音的嘴,在院里嗚里哇啦地叫嚷。在他們父親的喪禮上她就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人,她勸導那個醉醺醺的年輕人,讓他安靜,不要喧嘩。年輕人瞇著眼看了她半天,非但沒有收斂,還對她說:“哪兒來的羊,居然會站起來跟我咩咩咩咩地講話?嗯?”
即便老人把這樣糟糕的事搬出來,兒女們也還是無動于衷,他們說:“您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太太,怎么能跟一個喝得爛醉的人計較呢,這也太不像您了?!?/p>
剛開始,他們還會耐心聽她把話講完,然后給出一些中聽或者不順耳的良言,試著去改變她的一些想法,可是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不再愿意耐心傾聽她談論包括喪禮這樣的大事在內(nèi)的任何話題了。老人說:“由子啊,那件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你是長子,你說的話,他們會聽?!?/p>
大兒子說:“啊,阿嫫(母親),啊……您說什么呢?我這里信號不太好……聽不太清啊。不過,不管您說什么,我們都會聽的,不……不要上火啊。”
老人知道信號沒長眼,不會挑時間,大兒子分明就是不打算按她的意思辦。
她又給二兒子打電話,二兒子的電話很久才接通,他氣喘吁吁地說:“阿嫫,近來身體可好哇?天冷了,要注意保暖。我……我得先掛了,正忙得不可開交,回……回頭我給您打回去,您先歇著?!?/p>
老人將手機擺在床頭上,擺在院里明晃晃的陽光底下,擺在橫七豎八的枯草叢中,就這么眼睜睜地盯著它,看它跳不跳起來,看它亮不亮起來,看它嚷不嚷起來,但手機就是死沉死沉地睡,斷了氣一樣。她懷疑手機沒電,按了又按,手機還是能亮;懷疑手機壞了,拍了又拍,舉到耳邊搖了又搖,也沒有異響。她笨重地按著按鍵把手機撥出去,歪著腦袋傾聽,手機嘟——嘟——嘟——連叫三下,那邊有聲音傳來。
“——喂,阿嫫,還沒休息呢?”
那是女兒的聲音。老人原本想打二兒子的電話,不知怎么回事,手一抖,就撥到女兒的電話里去了。老人捧著手機大聲說:“喂,喂,妞妞,沒什么事,就是想試試手機壞沒壞……這手機好像有異響呢……不用,不用,好著呢,你說話就跟在我面前一樣……嗯……嗯,對了,關于那個事,你是怎么想的嘛?”
老人干咳兩下,又說:“就是那個……關于我走的時候,怎么走的問題?!?/p>
一如從前,女兒一聽這話就不干了,語氣變得嚴肅起來:“阿嫫,您怎么老是說這不吉不利的話呢,現(xiàn)在生活越來越好,可不敢亂想的,人沒辦法回頭過兩輩子呢?!?/p>
又是些聽膩了的老套話。老人只得把聽筒舉到半空中,讓它遠離耳朵,沉沉浮浮飄在天上,讓它跟風說去。其實老人也就這么一問,有她兩個哥哥在,她的后事兒女還做不了什么主。
他們就是不同意。就像他們父親走的時候,她勸過他們不要叫太多人,不要宰太多牛,兩三頭就綽綽有余了。叫上那些個有必要的親朋,一起送送就行??伤麄儾]有這么做。他們按照老辦法,打倒一頭頭牛,叫來一撥撥人,招待從十里八村趕來的人。聽聽他們說什么吧,他們說,阿嫫,阿達(父親)他辛苦了一輩子,沒享過什么福,可得把他當回事兒呀,可不能冷落了呀。
人已經(jīng)去了,已經(jīng)變成一棵枯草,一片落葉,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跟他還有什么關系呢?倒不如讓他清清靜靜地離去。而活在世上的人還要過日子,還得柴米油鹽算來算去,還得長年累月飄在外頭。
煙袋就在枕頭底下捂著,摸索出來,在黑暗中裝上一鍋煙,點燃,一股青煙就在火光中沖上天去,很快又消失。老人的煙鍋明了,暗了,明了,又暗了,就跟相互對著干一樣。這煙是走親的人捎來的煙葉,耐燒,加上老人抽得緩,待火星徹底暗下去的時候,遠處的狗吠開始醒來,東一片西一片。老人把煙袋塞回用衣服褲子墊成的枕頭底下,又眨巴了一段時間的眼皮,繼續(xù)讓思緒像剛剛被她吐到半空中的青煙一樣支棱著朝四處蔓延而去。狗的吠叫聲漸漸稀薄下去,白光就悄悄從窗上漏了下來。
床頭吊有燈繩,老人不輕易去拉它,那燈泡總是太刺眼,晃得她迷糊。她借著從窗戶里漏進來的白光,把衣裳披上。院門外朦朦朧朧,剛好可以把地面和路徑分清。天地間籠罩著一層輕飄飄的白霧,空氣好像凍住凝成了一團。
院門口立著三棵白楊樹,葉子掉完了,光禿禿的。那棵最高的白楊樹梢上,纏著一團黑乎乎的鵲巢。那鵲巢筑得相當漂亮,濃密厚實,又圓又大,喜鵲住在上面,肯定就跟人躺在一張又結實、鋪得又厚的大床上一樣,還能在上面遠眺夕陽余暉下的層巒疊嶂,俯瞰房屋和螞蟻似的人??上Я?,上面沒有喜鵲叫,喜鵲很久沒有叫了。
喜鵲怎么不叫了呢?難道喜鵲的叫聲也將跟很多事物一樣,要消失不見了嗎?這個世界將不會再有喜鵲的叫聲存在了嗎?疑問像水泡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
從長長的路上走過,兩旁大多都是高大漂亮的房屋,很少出現(xiàn)像往年那樣低矮、歪歪扭扭的土坯房,甚至有很多都是結實耐用又美觀的磚瓦房。從這個角度來說,日子確確實實變好了,人們的物質(zhì)條件得到了一定改善。在老人還年輕的時候,除了公家,除了偶爾一兩家祖墳冒青煙的人,就沒人敢相信這輩子還能住上那狂風刮不倒、暴雨澆不透,就算從頂上連續(xù)潑上七天七夜的大雨,也用不著提心吊膽的磚瓦房。但那個時候,出門走在路上,親朋好友遇不完,再多煩惱出趟院門就能消除。不像現(xiàn)在,芝麻大點心事,也只能堵在心里頭。那心里頭又總是冰天雪地,小心事就像雪球那樣越滾越大。也不知道這些變化究竟是因為年紀大了,還是因為環(huán)境變了。現(xiàn)在這幫年輕人,都拖家?guī)Э诘酵饷嫫チ?,就跟池塘里的葉子一樣,也不知漂到什么時候是個頭。
老人不止一次看到坡下的地一塊接一塊地荒了,野草比莊稼長得還好。心里頭又開始慌亂,額上冒出汗珠。嘴里發(fā)出責怪聲:這又是哪家的地?準是娶了個不著調(diào)的媳婦。
其實她心里清楚,不關人媳婦的事,人媳婦在外面漂著,掙回來的錢比種地多出很多很多??墒?,這地荒了,還有什么事比這事更該令人焦灼呢?老人她們那一代人的根是地,而不是錢,他們要倒騰的也不是生意,而是莊稼。錢靠得住嗎?錢不能吃不能穿,用它來擋雨,還不如一片苞谷葉子。錢是紙糊的,靠不住,老人從來沒有相信過紙。如果再年輕幾歲,她非得扛了鋤頭下別人家的地里鋤草去??伤呀?jīng)七十三了,心說不服身體,但就連最后一顆牙也在幾天前夜里睡覺時悄無聲息地掉了。就含在嘴里醒來的,像含著一小塊冰糖,只是不甜。還以為是哪里來的小石子呢,生了腳跑到嘴里來,掏出來一看,竟是一顆牙,瘦瘦小小的,磨得一點兒棱也不剩。
老人托著它,說:“連一顆老鼠那樣用來刨苞谷棒子的牙也舍不得給我留下了嗎?可真有你的?!?/p>
她不指望還能重新長出新牙,但還是像小時候換牙時那樣,站在院里將那顆牙齒拋到了屋頂上。牙齒在琉璃瓦片上“當啷啷”滾了一截,停在了上面。小時候往屋頂扔牙齒可不會滾落一截,那時蓋的是雜草,牙齒落到上面就像落到雪地里,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長輩們講,說一聲祖爺祖爺,換牙嘍,然后把牙齒扔到屋頂上,第二天醒來,就會長出潔白的新牙。
老人沒有跟祖爺說換牙的事。想到自己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長出新牙,她突然感到一陣悲傷。人的一生難道就這么匆匆走完了嗎?多么令人猝不及防,六七十個春秋有時竟還沒一天那么漫長。
馬洛最年長的老人,是曲木嫫老人,太陽出山的時候,她正坐在院門口等太陽下山。曲木嫫老人八十四了,比她還要年長十一歲。馬洛還有兩三個跟她們差不多大的老人。當年她們一起學習,學的都是彝文,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寧肯去花錢學英文也不好好學學彝文。聽說學習彝文無法讓年輕人像學習其他文字一樣,能夠輕松獲得一份工作。她大聲對曲木嫫老人說:“老姐姐,您早哇!”
曲木嫫老人抿著皺巴巴的嘴笑了,說:“老妹妹您早!”
“近來身體是否無恙?”
曲木嫫老人紅撲撲的臉上現(xiàn)出笑容,說:“還將就!聽年輕人講,年前,還見您去放牛呢,呀呀,真硬朗!咱這幫老姐妹中,也就剩您還能蹦跶幾下?!?/p>
“不行啦,攆不上啦,身不由心,那些牛就跟兔子似的?,F(xiàn)在全趕到博里木蒂他姑媽家去啦,但愿等我老去的那一天,也別再趕回來。我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離去?!?/p>
又蹣跚地走來三個老太太,她們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聊家常。她們不聊生意,不談外面的世界,變得更加關心昨天吃的那個叫做飯的必須要吃的東西,更加關注昨晚做的那個叫做夢的不得不做的場景。當然也免不了要聊聊陰雨天和如今的馬洛,還有年輕的人們。
不知是誰家的雞,三三兩兩,邁著沉重的步伐在她們周圍轉(zhuǎn)悠,拖長聲音咯——咯、咯——咯地嘮叨。還都是些腿上長著長長的雞距的老閹雞。老人不喜歡聽到這些聲音,一聽到這些跟發(fā)愁一樣的聲音,天氣準要變陰。她揮手轟趕它們。可不大管用。其他老人也幫忙轟趕。老閹雞們賴著不走,但也沒有再發(fā)出那晦氣的咯咯聲。老人們和老雞們終于和諧共處。
那只前些日子剛被老人收留的老狗,這時候也耷拉著腦袋,扭動身子走到他們旁邊趴了下來。那是條流浪狗,死氣沉沉的黑色,不再年輕不再強壯。老人料定它準是老了,看不了家才被拋棄的。老人曾問過老狗,說,老伙計,你若是自己跑出來的,就點點頭。她等了很久,老狗也沒有點頭,說明是被趕出來的。她將中午吃剩的飯倒進一個木碗里,擱到它面前。老狗埋下頭,連嗅也不嗅一下就狼吞虎咽起來,很快就將碗里的飯吞光,蹲在一邊打嗝。她又給它倒了一碗水,說:“好東西要慢慢嚼,吃太快都不香啦!”
“喏,真是條好狗呢,看看,體形多高大,骨骼多粗壯,曾經(jīng)肯定風光無限?!崩先藗兛滟澦?。
“是的,年輕的時候,準是一條烏黑油亮、健步如飛的好獵狗。”
“是啊是啊,沒有年輕的猴子,沒有漂亮的老人,就跟人一樣,狗也有老去的一天。”
如果天氣夠好,她們每天都會在這里聚一聚,聊的話題經(jīng)常重復,但沒人感到陳舊。如果天氣不好,就只有各自蜷縮在被窩里,或者火塘邊。有時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見上一面。
散去以后,老人叫上老狗往回走,途中想起在病床上躺了好一段時間的老頭。年輕時又高大又結實的一個人,怎么到了晚年往床上一躺,等人們再把他抱起來的時候,竟還沒一只老母雞沉了呢。你說這些骨肉的分量都上哪兒去了,怎么消失的?就算是一捆草,手上不也得使點勁兒才能抱起來么。
回頭想想這半輩子,老人沒讓他太過操勞,就讓他安安心心地當他的畢摩,東奔西走為人祈福納祥,家里的大小活兒,她都一肩挑了,按理來說,率先被歲月與生活壓彎了脊梁,慢慢枯萎下去的人應當是她,然而他卻先她而去了。
老人在院子外枯草坪上坐下,老狗也跟著趴下。她伸手在老狗身上輕撫著,仰起鋪滿皺褶的臉來,又望見那個搭在樹上的鵲巢。她歪著腦袋朝樹梢上斜睨,一斜睨就是小半天。她把手支撐在地上笨重地起身,搖搖擺擺走近那三棵樹,歪著腦袋,把手遮在眉上,更加仔細地往上打量。打量片刻,將右腳提起來,對著那棵粗壯的樹干一下一下地發(fā)力。白楊樹似有若無地晃了晃,又晃了晃,她不確定究竟是樹晃動了,還是她看花了眼。老人感到有些乏了,停下來,嘬著嘴,開始朝樹上喳喳、喳喳地學喜鵲叫。
旁邊突然多了幾個手里抓著云雀的小孩,站在一旁圍觀,看了一會兒,醞釀出勇氣,問:“奶奶奶奶,你在干什么?”
“奶奶,您是不是要把鵲巢搖下來?”
老人看了小孩們一眼,說:“好端端的,搖下來干什么?”
“搖下來……搖下來給我。”
“什么都想要,那就是樹枝織的。它們一嘴一嘴,織這么漂亮這么大,多不容易呀?!?/p>
早些時候,老人經(jīng)常聽到樹上有喜鵲在聒噪,吵得她睡不成覺吃不好飯,于是罵喜鵲說:“傻鳥,不干活不睡覺,吃飽了就沒事干,喳喳喳喳沒完沒了!有這勁兒,你上地里頭鋤草去啊,地都荒完了,不長眼睛嗎?”
一不留意,真有那么一段日子聽不見這聒噪聲了。老人背著手,撇撇嘴走了,憤憤地自言自語:“這些傻鳥,罵你幾句,怎么還真不叫了,你是皇帝老兒嗎,還說不得?”
偌大一座磚瓦宅院,就老人和一條老狗、兩只公雞三只母雞。兒孫兒媳們找錢的找錢、讀書的讀書,都離馬洛遠遠的,她估計得有十萬八千里了。通常情況只會在過彝族年的時候才會回來一趟。已經(jīng)很多年這樣了。他們剛出去那會兒,老人還不到六十五呢。看他們拖家?guī)Э谝?,老人趕著牛羊,爽快地對他們揮揮手,說,走吧,走吧,家里有我和他爺爺,什么差錯也出不了,倒是你們,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當時的計劃是修了房子就回來,誰知磚瓦房立起來以后,大孫子也跟著長大,又得給大孫子張羅房子、媳婦了,他們又繼續(xù)留在了外面。等給大孫子修了房、娶了媳,二孫子又跟了上來。老人在世上的這一點點歲月,怕是再也無法回到以前祖孫三代團團圓圓其樂融融的時候了。
她失落地瞥一眼老狗,說:“所以說,人就不能想太多,想多了不頂什么用,光是傷腦筋?!?/p>
那四只雞是她和老頭子一窩養(yǎng)大的,多少次差點賣掉都沒有出手。公雞報曉用,還能解解悶;母雞下蛋用,可以哄一兩個小孩到院里來聽她嘮嘮叨叨,講彝族神話傳說,看她把雞蛋輕輕敲碎了,倒入一碗清水里,學著他們爺爺?shù)臉幼樱忠槐~占卜未來。無非就是預言他們的父母什么時候回來,回來的時候會帶些什么東西給他們,見他們第一句會說什么,第二句第三句又會說什么。當然她還會在小孩們哭泣的時候,替他們泄露天機,讓他們知道他們將會成為多么令自己滿意的人,他們會在怎樣的地方怎樣生活。
令人看到陽光,令人看到希望,令人不再畏懼黑暗與死亡,不就是一個合格的畢摩從凡人變成畢摩之前,就應懷有的夙愿嗎?當然也是一場法事的種子。老人這么想的時候,突然就明白,應該怎樣去占卜算命了。
老人搬個小板凳坐在院里,仰起頭,望向院子斜上空樹梢上的鵲巢。那個地方枝丫橫七豎八,很不規(guī)則。鵲巢卻真是一個好巢,在藍天下又黑又圓,可惜太安靜了,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該有那么一兩只喜鵲在枝頭跳來跳去,搖頭擺尾地發(fā)出喳喳、喳喳的鳴叫聲。如果是一整窩喜鵲,那就更加熱鬧更加喜慶了。老人不嫌它們吵,就算她從樹底下走過的時候,喜鵲拉一坨糞下來,正好晦氣地糊到她的臉上,她也不會再發(fā)出咒罵聲??刹灰f喜鵲了,就連像麻雀、畫眉這樣常見的鳥也都銷聲匿跡了,就跟商量好了一樣。
難道它們存心要聯(lián)合起來急我老太太?不就那天心情煩躁,一時沒有把住嘴說了它們兩句嗎?這心眼也忒小了吧,還不如針眼大呢。
老人踩著公路邊上堅硬的沙粒,吱吱嗚嗚,拐上小路朝山上走去。她尤其喜歡在天亮或天黑之前,到這里來,獨自觀看世間萬物在光芒的調(diào)和之下,一點一點地發(fā)生變化。山上的鳥也稀稀拉拉,很少見,明顯再也不比往年。這年頭,還真有些邪性,出現(xiàn)的東西嘩啦一下全部涌現(xiàn),消失的東西嘩啦一下又全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人目不暇接。爬到半山腰,額上冒白氣,眼前冒星星,心情開朗了許多。老人在坡上坐下,一邊抽煙,一邊端詳馬洛。陽光涂抹下的馬洛很亮很亮,泛著一股淡淡的血紅。看著看著,血紅漲潮般漫了上來,越來越高,越來越紅,漸漸淹沒了眼前的世界。
馬洛人的院前栽得最多的樹是白楊,挺拔筆直,就是葉子太容易落了,就像一個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不知不覺頭發(fā)就都掉沒了。往些年,每三五棵白楊樹上就會有一個鵲巢,這兩年鵲巢越來越少。還好,她們家的白楊樹上仍留有一個。老人一眼就能看見那個巢。它牽著老人的目光。此刻,老人希望能夠看到樹梢上會有葉子一樣的東西在飛舞。
老人的身后是一片松樹林。松針像雪花一樣撲簌簌落下,黑森森的林中,靜悄悄的,沒有一只鳥兒在跳躍,也沒有任何動物在行走,就連一絲風也沒有。眼前的世界,猶如一面鏡子中的倒影。老人對她旁邊的老狗說:“你說,像它們這樣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飛翔的鳥兒,怎么也那么小氣?非要跟我一個老太太計較?”
“唉,我是真的老了,沒有什么用了,這樣吉祥圣潔的鳥兒,我都要去咒罵?!崩先撕芫趩?,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
“等天黑了,它們總得回來睡覺吧?它們又不是蝙蝠,總不能在巖洞里過夜?!?/p>
可等到天完全黑透了,喜鵲也沒有回巢。老人病懨懨地回到院里,坐在小板凳上讓自己悄悄地融到黑暗中去。煙鍋一明一暗,四下一片寂靜。除了煙草燃燒的窸窸窣窣,就剩下她吐青煙時粗重、低沉,而又綿長的聲音在耳畔回蕩。一如在她年輕的時候為了逃婚,在一條黑暗的、沒有盡頭的山路上一直奔跑下去時聽到的心跳聲、呼吸聲,還有貼著耳朵呼啦啦往后飛去的風聲。她的反抗是值得并有效的,她如愿和那個跟她一樣不認命的男人走到了一起。這一切都已經(jīng)遠遠離去,早已飄散在風中。她現(xiàn)在更關心喜鵲,關心一只喜鵲怎么不叫。
“也許喜鵲飛得太遠了,還在趕回來的路上吧?!崩先诉@樣告訴自己。
雞們早已嘰嘰咯咯地跳上木梯,把腦袋插進翅膀羽毛里睡著了。開始,那條老狗還陪著她枯坐,到了后來,老狗也緊挨著她在墻根底下進入了睡眠。她在黑暗中說:“睡吧,老伙計,跟著我老太太東奔西走,是該困了,實在對不住?!?/p>
老人不知道自己怎么也打起了瞌睡,脖子一歪,低沉的鼾聲就從鼻孔里鉆了出來。鼾聲像波浪一樣起起伏伏,把老人自己從困頓中濕漉漉地打撈了起來。她迷迷糊糊地抹一把臉,閉著眼摸進屋子,倒頭就酣然大睡。
老人做夢了。
夢境里,老人看見對面的山坡上坐了一個人,像褐灰色的石頭一樣,一動不動地立著?;幕囊耙埃瑹o邊無垠地在她的背后鋪展開來,使天地混沌不清。這人雙眼渾濁,像一潭快要干涸的湖水;皮肉風吹日曬,也已經(jīng)枯萎,皺巴巴的,現(xiàn)出令人驚心的骨架。就這么一眼望去,這人的身體不再像血肉之軀,更像是五六根烏木干柴被草草地搭在一起組成的。就跟一把秋后的野草一樣,只需輕輕劃燃一根火柴,就能噼噼啪啪地燒起來。不消一鍋煙的工夫,就會永永遠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復存在。
看著看著,不知怎么回事,一恍惚,那個人就成了老人自己。
她變成了樹,一棵蒼老的白楊??伤能|干并不粗壯,它纖細,鋼絲一樣瘦長。枝條虬曲蓬亂,葉子盡數(shù)凋落。老人的雙腿成了根須,伸張著匍匐在地,楔入堅硬的黃土、巖縫。飛鳥一群又一群,呼呼啦啦飛來,啾啾啾啾鳴叫,云翳一樣從她的頭頂上掠過。有時,它們會啪嗒嗒落下來歇歇腳。野兔、羚羊、猴子、雉雞,在她身旁蹦蹦跳跳,尋尋覓覓,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完全沒有再把她當成昔日的躲避對象。遠處林林總總立了些白楊、馬尾松、洋槐,光禿禿的樹梢上纏了一團又一團黑乎乎的鵲巢,可一只喜鵲也沒有。世上所有的飛禽走獸都發(fā)出了各自的聲音,就是沒有喜鵲的鳴叫聲。
那天空黑乎乎的,像個巨大無比的鍋,沉重而穩(wěn)固地從四面的大山頂上壓迫下來。烏鴉成了它的使者,在陰云中穿梭、盤旋,一圈又一圈,遠遠地傳來晦氣的哇——哇——
一個激靈,老人醒了過來。
她一睜開眼就和從窗里漏下來的白光狠狠地撞在了一塊兒。她伸手撩開那塊紅布,見老天陰沉著臉,好像要跟誰過不去似的?!兲炝恕ky怪夜里做了些奇奇怪怪的夢。每次變天,都會使身體不適,身體一旦不適,光怪陸離的夢也就跟著來了。
即使變天,院外的鵲巢上還是沒有喜鵲鳴叫。
變天不到三日,曲木嫫老人去世了,據(jù)說是跟著一陣風走的。晚上被風一吹,身體有些燙,到了凌晨,眼睛就閉上了,拉都拉不住。曲木嫫老人的葬禮排場很大,宰了不少牛羊。十里八村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參加,浩浩蕩蕩,集市一樣,令人心慌意亂。牛頭羊頭石塊一樣壘在石墻上,層層疊疊。那些生靈的眼睛還沒來得及閉上,正直勾勾盯著老人。見它們睜著眼,張著嘴,好像有話要講,老人俯下身去傾聽,卻什么也沒聽到。
當?shù)赜袀€說法,歿者走得愉快,喪禮中天空也會放晴。這幾天果然日日艷陽高照,結束了之前陰云籠罩的日子。老人坐在院里,被太陽曬得頭暈眼花,心慌胸悶。老狗吐著長舌頭,蔫頭耷腦,老人說:“哎,你說,都這季節(jié)了,哪兒來那么大的太陽?”
“當真是曲木嫫老姐姐的功勞嗎?人歿的時候真有那么大的能耐?”老人兩眼發(fā)光。
“唉,你這老伙計,怎么一天到晚睡不夠呢!”
“照這么說,等我歿的時候,也會有這能耐,對不?”
老人抬起手遮擋著,仰頭斜睨太陽,太陽的腿腳銀針一樣落下來,直直扎入她的瞳孔。
鵲巢又在她眼前出現(xiàn),這么多天過去了,喜鵲怎么還是不叫呢。她對老狗說:“看來,喜鵲是不會再叫了,喜鵲真的消失得無影無蹤啦?!?/p>
老狗伸出舌頭,慢悠悠地舔著她的手掌心。她說:“你說,它們千辛萬苦,一嘴一嘴,好不容易筑了這么個好端端的巢,怎么卻又消失不見了呢?”
“我老太太也就是嘴碎,愛嘮叨,心里可一點兒也沒詛咒過它們。你說它們又不是老太太,怎么跟老太太一樣愛計較?”
“唉,你聽不懂我說的話,我也聽不懂你說的話?!?/p>
老人撥通大兒子的電話,假裝咳了咳,清清嗓子,說:“由子啊,你可知道,院前有三棵白楊?”
大兒子可能又在忙碌,說話有些嗆:“知道,知道的,白楊怎么了?”
“那棵最高的樹上有一個鵲巢,筑得相當漂亮,又大又圓,烏黑烏黑的。”
“嗯,是很漂亮?!蹦沁呎f。
老人問:“你見過?”
那邊說:“見過,見過。阿嫫,您……您有事就說吧,我在談點事情。”
“上面的喜鵲不叫了,已經(jīng)很多天。你說,這喜鵲怎么不叫了呢?是,我那天是說了它們幾句來著,可我,我……”
“阿嫫,過幾天吧,過幾天也許就叫了。天氣越來越冷,小龍都感冒了,您也要注意點。我這邊還有朋友在等我,要是沒有別的事,就先這樣了?”
老人說:“沒有別的,沒有別的?!?/p>
掛了電話,老人又給二兒子打電話,二兒子似乎正在干體力活,也有可能正在睡大覺,聽了老人說喜鵲不叫的事后,說:“興許是天冷了,凍著了,沒精神叫喚了唄,叫喚不也得有那個精力不是?”
老人說:“不對呢,不管是大晴天還是大陰天,喜鵲都不叫了,這喜鵲的叫聲還時常在耳邊回響,就是聽不真切的。它們辛辛苦苦,筑了這么漂亮的巢,怎么卻又消失不見了……”
老人絮絮叨叨,說個沒完,那邊一反常態(tài),一直沒有掛斷電話。說著說著,手機聽筒里傳來了輕微的鼾聲。二兒子睡著了。老人想,他想必是疲倦極了,人只有在非常疲倦的情況下,才那么容易睡著。
她躡手躡腳地掛了電話,就好像不小心能把電話那頭的人吵醒似的。
又給女兒打電話,女兒說:“阿嫫,您一定是一個人孤單了,怎么突然想聽喜鵲的叫聲了呢,以往不是煩它們吵嗎?阿達一走,日子更不好過了,要不我讓孩子他阿達,接您到博里木蒂來住一段時間吧?”
老人趕緊說:“沒有,沒有,我怎么會孤單呢,我好著呢,跟他有什么關系?我哪兒也不去,這里是我的家,我哪兒也不去?!?/p>
“那我托人給您捎個放歌聽的吧,您不是愛聽口弦、山歌嗎?我讓您外孫把歌聲裝到里面去。”
老人長長地嘆息一聲:“算了吧,我老了,不比當年,再也聽不懂了。”
其實,打電話給誰又有什么用呢。喜鵲還是不會叫的。兒女們也無法讓喜鵲叫起來。老人知道她是老糊涂了,不中用了,有時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管不住自己的眼,管不住自己的手,管不住自己的耳,更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切大抵都是上天注定的,這斷子絕孫的天,它早已做好了安排,你是釘子,就得在木頭上,你是燈泡,就得白天歇著夜晚發(fā)光,你是喜鵲,它讓你別叫,你就是想叫也叫不成了。塵世上所有的生靈都一樣,被困在已經(jīng)固定了的條條框框里面,用自己有限的生命不斷重復著歷史,然后讓這個地球的血液接著循環(huán)流動起來。喜鵲如此,兒女如此,老狗如此,雞們?nèi)绱?,小孩如此,她老畢摩的遺孀如此,在葬禮中像苞谷稈子被砍倒一樣被人打倒的牛羊更是如此。
這是那天清晨醒來,老人看到小孩們手中已經(jīng)死去了的喜鵲以后總結出來的。
那天清晨,公雞如常一聲接一聲地啼叫,就是聽不見喜鵲的叫聲。老人搬個凳子坐在院里,仰頭看著樹梢上的鵲巢,盼望著喜鵲的叫聲響起來。隱隱約約,耳畔有悅耳的喳喳、喳喳聲響起,老人的眼睛亮了,汗毛直立起來,她感覺她的肌肉正在膨脹,心跳快得像是被強烈的燈光給晃住了眼。她迷迷糊糊來到門口,不見喜鵲叫,卻見幾個小孩的手里拿著一對已經(jīng)死去了的喜鵲,正在相互挑逗。他們把喜鵲的尖喙抵在一起,嘴里學著喜鵲的叫聲。
小孩們告訴老人,他們是在地里頭拾到的喜鵲。她想喜鵲不是被霜凍死的,就是被打了農(nóng)藥的農(nóng)作物藥死的?;蛘呤窍瘸粤吮凰幩赖南x子,又被霜凍住了??墒?,這地荒山似的,哪里還有什么農(nóng)作物?誰知道呢,誰能知道。除了天,沒人能知道。也許這地荒得什么都不剩了,都成了沙漠,就是不缺農(nóng)藥也說不定。
難道,是因為那天我老太太罵了它們,讓它們到地里鋤草去,才讓這對可憐的喜鵲跑到地里頭白白送了性命?——天吶!
老人打著寒戰(zhàn),感到毛骨悚然。
從此喜鵲真的再也不會叫了,樹上沒有喜鵲。白楊樹和樹梢上那個龐大的鵲巢,除了空空洞洞的風,什么也不會等到。
一個老人能在自己的喪禮中,讓天氣變晴或者變陰,那么讓樹上重新出現(xiàn)喜鵲,并且讓它叫起來,豈不是一個更小的要求?老人喃喃自語:“誰又愿意管那斷子絕孫的天呢,我寧可讓樹上有喜鵲叫。是的,我寧愿這么做?!?/p>
老人把老狗還有那幾只雞都招呼過來:“來,來來來,你們都過來,老太太耽誤你們一會兒。跟你們商量個事兒,你們要是有話,就只管表態(tài),不表態(tài)的,我就當是默認,同意了。聽清楚了沒有?”
“事呢,是這么個事——唉,其他的就不說了。就是說,我打算為自己辦一個喪禮,對,提前為自己辦,自己給自己辦。這事始終是要辦的,早早晚晚都一樣,還不如在自己的手上自己的眼里辦了?!?/p>
“我的喪禮越簡單越好,不宰牛不宰羊,也不請任何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這些都不是問題了,現(xiàn)在我們的問題是,這日子,我們應該定在哪天?”
老狗抬起臉望了望她,沒有說話。公雞啄啄水泥地,也沒有表態(tài)。兩只母雞咯咯咯咯地叫嚷。老人說:“你們也認為,日子應該選在一個大晴天里?”
老人一拍大腿:“聰明!我也是這么想的!這樣一來,天氣還是大晴天,喜鵲也照樣叫,兩不耽誤!”
老人把那天的日子定在了一個據(jù)說會陽光燦爛的日子里。
那個日子如期而至,果然萬里無云。老人的喪禮確實極其簡單,就請了一些年長的親朋過來,在她家院里聚一聚,熱鬧一番,就算圓滿了。無關緊要的人一個也沒有到場。那些個愛喝酒的年輕人甚至都不知道有這么一場喪禮。當然了,就算他們知道,也不可能無故主動加入。老人們請了幾個靠譜的年輕人,替他們擺了宴,就在院里吃席、抽煙、聊天,臉上都灑滿了笑,全不像以往人們見過的喪禮。
到了晚上,月亮的腿腳窸窸窣窣爬進屋來,出門一看,好圓好大的月亮,多少年沒有見過這么明凈的月亮了,乍一看,差點以為是太陽升起來了。白晃晃的月光將房屋、墻壁、窗框、臺階、甬路,涂抹得熠熠生輝。使老人有些睜不開眼。老人久久地站在院里,用眼神細致地撫摸著眼前的一切:青灰色的磚墻,屋檐,瓦片;三合土院子,甬路,牛欄;柏木木板拼接的大門。大門上,是被人的手磨得光滑明亮的門把、掛鎖。
老人摸索著跨進房里,一下就跌入了夢鄉(xiāng)。夢鄉(xiāng)只一個白,白得耀眼,白得令人舒心,散發(fā)出來的光芒卻是一層又一層的金黃,就像皚皚白雪上空懸掛著金色的夕陽。夕陽余暉中飄浮著一團鵲巢。
雞叫的時候,老人的手機里打了很多電話進來,他們一個接一個,一個才剛撥完,另一個又撥進來,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找她。但手機一直在老人的廂房里響著,就是沒人動它。留宿在老人家中的老人們?nèi)デ美先说拈T,門沒關,虛掩著。輕輕一推,就吱呀一聲開了。她們沒有看到老人。她們發(fā)現(xiàn),老人沒在里面。她在雞叫的時候消失不見了。那鋪得像鵲巢一樣團團圓圓包圍起來的床鋪上,空空如也。他們伸出手去探探溫度,余溫正在悄悄消散。院門外白楊樹上有喜鵲在叫。一聲又一聲,一聲比一聲清脆,一聲比一聲悅耳。
人們說,老人仙化了,那只喜鵲就是她,她化作一只喜鵲,跳上了枝頭。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