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敘凡
四十年前,一個滿眼白色的房間里,地上鋪滿白色的素花,墻上是一張濃眉大眼的中年男人的照片,院里所有人都在低低的哭泣。張阿姨一邊折紙花,一邊輕輕講著文不對題的福爾摩斯斷案的故事。母親與姐姐沉默著像是聽入了迷,我耳內(nèi)間歇傳入她們鼻底抽入眼淚的聲音。多年后,小學(xué)快畢業(yè)了,我才重拾那個問題,那位敬愛的中年男人是誰?
緊接的那個春節(jié),我沒有壓歲錢。我欠劉尾巴一板瀏陽鞭炮,劉尾巴乒乓打得好,我服輸。我一個人去九孔橋,從一溜鮮花、水果的竹攤走到堆滿鞭炮的一輛三輪車旁。爛掉的果子切開來,正吆喝著每牙只要一分錢。我口袋里仔細(xì)地捏著六分錢,可鞭炮要一毛錢一板。劉尾巴明知我錢不夠,還逼著我那天必須把鞭炮拿給他。
擠在人群中,烏泱泱的身影壓在頭上,讓我呼吸困難。人聲嘈雜,像浪一般把我推來擋去。我花了一生最漫長的時間,做了一個決定,將觸手可及的箱子邊角最不起眼的一掛鞭炮,放進(jìn)了我的褲兜。我是如此矮小,做那事卻又如此順利。我從人群里茫然地往外走,周圍似乎安靜下來,我瞅到賣鞭炮的眼睛盯著我,卻又默不作聲。
那天上午,我縮在床頭,左手一直死命捏著兜里那板硬硬的東西。擔(dān)心劉尾巴會把我錢不夠卻拿到鞭炮的事情傳遍大院,甚至尋思賣鞭炮的會不會罵上門來要錢。我懂人活臉,樹活皮的道理。當(dāng)母親在房內(nèi)一次次走過,我感覺一股股熱流從胸膛內(nèi)不斷涌上來。它們越積越熱,推著我要不顧一切地向她承認(rèn)我干了些什么??擅慨?dāng)我要大喊大叫出來,隔屋桌上躺著的雞毛撣,便似乎在我腿股間狠狠地游走,那股熱流就悄悄地往下沉了。
二哥從河邊擔(dān)水回來,臉上掛著神秘的笑容,像是知道我那可憐的秘密。
我和他去爬黑皮的火車,在一節(jié)漆黑色的火車貨箱里偷坐了不遠(yuǎn)不近的一站路?;疖囅袷且盐?guī)У接肋h(yuǎn)回不去的地方,我心頭一直怦怦直跳。貨箱內(nèi)整齊碼放著淺棕色的鼓鼓脹脹的粗口袋,我在口袋山上打著滾,鼻腔里裹著濃烈的面粉的味道。
我和二哥在鐵軌上一步步往回走。我不想回家,要繼續(xù)看火車。水泥的枕軌,覆蓋著黑色的油,又像是瀝青。我怕蹭臟了鞋,挑著地方落腳。二哥走得快,我腿腳短,蹦著跟在他后面。遠(yuǎn)遠(yuǎn)傳來火車的轟鳴。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跳過軌道邊扎腳的大石頭塊,在路邊捂著耳朵,蹲下在地上。機(jī)車呼嘯而過,扇起的風(fēng),把我摁在原地,吹得我像枝頭間即將飄零孤苦的搖葉。
不再留戀看不到盡頭的處處帶著油污味的鐵軌,圍著一排排夾竹桃的野地吸引了我們的視線。二哥告訴我夾竹桃有毒,卻又牽著我的手踏進(jìn)了林地。在地里頭,他相中了一叢青黃的粗壯的荒草。他用瓦塊把草四周的土松開。我瞅見青白色的草根,裹著厚厚的黃白色的鱗片,散發(fā)著一股齁鼻的甜膩的味,混合著泥土潮濕的腥氣。二哥打了一把草根。他說,春天濕氣重,我每年都長濕疹,甜草根泡水喝能祛濕毒。
那日回到家,我筋疲力盡,那板鞭炮壓在褥子下面,可鞭炮的事已丟在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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