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1
楊清風42歲那年,已是6個孩子的父親。算上他的老婆趙高枝,全家有8張嘴巴,整天因為填飽肚子發(fā)愁。雖然日子窮,楊清風卻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個窮人。
楊清風在村街上每次迎面遇見村人,每次給人打招呼,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快速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插進中山裝上衣胸前的口袋里,神情莊重,表情嚴肅,按照對方的年齡和輩分,問對方:缺錢花嗎?
楊清風的兩根手指岔開一條縫,半插在上衣口袋里,問話的時候從來不把手指掏出來,只等對方心知肚明地回答:“不缺錢花?!睏钋屣L才會把兩根手指從衣兜里掏出來,神情輕松地和對方說話。
就像是別人見面問去哪里,吃飯了嗎,楊清風每次問村里人缺錢花這句話,已經(jīng)成了楊清風的口頭禪。
村里人都知道楊清風窮得揭不開鍋,卻也樂意成全他的臉面,沒有人真正向他借過一分錢。
只是這個把臉面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男人,卻在村街上被人當眾打了他的臉。
冬末春初,是村里人難得的閑暇時日,便有男女老少靠在村街中央的老槐樹下,談論國內國外形勢,說得口干舌燥,目光沮喪,便有人開始討論一些永遠也說不明白的問題。
先是有人發(fā)問,這個世界上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是先有男人還是先有女人?
這個問題就像一根導火索,讓村里人爭論不休,吵得面紅耳赤,不自覺地便傷了鄰里之間的和氣。
楊清風也加入村人的討論之中,他堅持的觀點是:先有雞才有蛋,沒有雞哪里會來的蛋?對方當然也回答不出,卻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雙方爭執(zhí)不下。
其中一個名喚牛學龍的中年男人,抬手一巴掌打在楊清風臉上,怒道:咱村里數(shù)你窮,還數(shù)你嘴硬!
楊清風被鄰人牛學龍當眾打了臉,有很長一段時間里,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頭。
為了證明這個世界上先有雞才有蛋這個問題,楊清風徹夜不眠,他要思考出這個從來沒有答案的問題。只是他在思考的過程中越來越沮喪,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學問淺得就像碗里的水,一眼見底。
楊清風把6個孩子叫到面前,讓孩子們一字排開,神情鄭重地要孩子們向他承諾:你們長大以后,要考上全國的名牌大學,研究出這個世界上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面對楊清風近乎哀求的神情,滿臉懵懂的孩子,只能雞啄米似的點頭答應。
2
楊清風給他的孩子們提出必須要上名牌大學的當天下午,他的三兒子楊完成便握著一枚硬幣出了家門。當時楊完成正在讀初中,按照楊清風的打算,暑假之后,便讓他這個三兒子去鎮(zhèn)上讀高中。在楊清風眼里,再窮不能窮孩子,讀書是孩子唯一的出路。
楊完成在兄弟姊妹6個當中,學習成績最優(yōu)秀,平時看書一目十行,有些無師自通的天賦。所以楊清風平時很看重這個三兒子,吃飯穿衣對他多了一些偏倚。
楊完成手里握著的那一枚面值5分錢的硬幣,就是過年時楊清風給他的壓歲錢。
自從楊完成得到這個5分錢,便整天握在手掌心里。因為這5分錢,楊完成覺得心里有底氣,走路昂首挺胸,虎虎生風。
楊完成握著那枚5分錢轉遍村街上的東西南北,最后在村南池塘邊上找到了正在洗腳的牛學龍。
你叫牛學龍?
大人的名字怎能隨便喊?按輩分你該喊我三舅。牛學龍話音未落,楊完成張嘴就把一口唾沫啐在牛學龍臉上。
牛學龍登時就爬起來,抹著臉罵:你這個兔崽子。說著抬手就要打楊完成。
楊完成面不改色,倒退一步,抬臉問牛學龍:你說,這個世界上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牛學龍愣怔了一下,才知道這個朝他臉上啐唾沫的孩子,是替他父親來報仇。
楊完成把手掌攤開了,捏起那枚硬幣對著牛學龍:我跟你打賭,硬幣正面朝上,就是先有雞,硬幣反面朝上,就是先有蛋。咱倆誰輸了,就去池塘里摸一條泥鰍。
沒待牛學龍答話,楊完成探頭湊近硬幣,鼓起腮幫吹了一口氣,抬手把硬幣拋向半空。
牛學龍和楊完成抬頭朝半空看,眼看硬幣打著滾落在河灘上,兩人同時瞪大眼,盯著硬幣在一塊石板上打著旋兒。少頃,硬幣停止轉動,跌在石板上。
春日下午的陽光落在硬幣上,國徽的一面刺得眼花。
楊完成說:你輸了。
牛學龍盯著地上的硬幣,揉著鼻子不吱聲。
楊完成說:你要去池塘里摸一條泥鰍。
牛學龍伸了伸脖子,低聲說:按你爹說的,我承認這個世界上先有雞,行不?
楊完成搖搖頭。
牛學龍又說:我回家拿兩個白面饅頭給你吃,算我輸了行不?
楊完成還是搖頭。
牛學龍惱了,齜牙高聲說:你到底想怎么著?
楊完成不吱聲,他走到牛學龍跟前,低頭朝牛學龍的腰間撞過去。
牛學龍哎喲一聲,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不料整個身子卻朝后仰倒了,他的兩只手搖晃了幾下,便趔趄著仰面倒進池塘里。
牛學龍就像一條被網(wǎng)住的大魚一樣,在水面上揮舞著胳膊,斷斷續(xù)續(xù)地喊救命。
池塘四周無人,只有一排安靜的楊樹。
楊完成對著那一排楊樹自言自語說:這不是我撞倒牛學龍的,是他自己笨蛋跌倒的。這不怨我。
楊完成說完這句話,便彎腰撿起地上的那枚硬幣,扭頭走了。
那天天黑時,楊完成跟兄弟姊妹6個圍著飯桌喝稀粥。楊完成放下飯碗,才打著飽嗝對他爹楊清風說:爹,我給你報仇了。
他爹楊清風愣怔著問:跟誰報仇?報了什么仇?
那時候,楊清風全家人還不知道,牛學龍的尸體已經(jīng)從池塘的水面上漂上來,把幾個去池塘里洗衣服的女人給嚇哭了。
傍晚的風很大,那幾個女人的哭聲隨著風聲傳遍了整個踅莊村,所有的人都知道,38歲的牛學龍淹死了。
3
牛學龍的尸體從池塘里打撈出來以后,牛家人亂成了一鍋開水。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昨天晚上還和老婆在炕上折騰一夜呢,上午還扛著镢頭去田地里翻地呢,下午還吃了三個卷了大蔥的煎餅呢,天黑時還在村街上跟人吹牛皮聊天呢,怎么突然就像一只死蛤蟆從池塘里漂出來了?
這怎么可能呢?可是不可能的事還是不依不饒地發(fā)生了。
牛家男女老少哀號不止,哭得捶胸跺足。踅莊村的人都集中在村南的池塘邊上,幾百人圍住了牛學龍的尸體。沒有人說話,都瞪大眼,仿佛有看不見的手扼住了眾人的喉嚨。
這個不足3米深的水塘,連一只貓都沒淹死過,現(xiàn)在卻把一個大活人淹死了。
原來淹死的人這么難看,就像一只被大雨淋濕的狗。
有兩個大膽的壯漢,把牛學龍的尸體拽起來,抓住雙腿,倒背在后背上,沿著池塘邊來回跑。邊跑邊喊:二龍啊,你醒醒……二龍啊,你該回家吃晚飯啦……
牛學龍的頭朝下耷拉著,渾身的水珠滴滴答答濺在地上,可是嘴巴里卻淌不出一滴水。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牛學龍做到了這一點。
兩個壯漢跑累了,在牛家人的央求下,把牛學龍背到他家里。有人把牛家灶臺上的鐵鍋揭下來,倒扣在院子里,讓牛學龍趴在鐵鍋上,指望牛學龍肚子里的水能空出來,指望牛學龍能醒過來??墒桥W龍卻像睡著了一樣,一聲不吭。牛學龍的臉泡得像一團發(fā)酵的面團,很多人都說,牛學龍從小長這么大,第一次把臉洗得這么白。
有什么想不開的事,牛學龍會自殺死在池塘里?
提出這個想法的人還沒說完,立即就被牛學龍的老娘罵得縮起頭。
老娘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俺家二龍不憨不傻,他怎么會自殺?
牛學龍的老爹顫聲說:俺家二龍是被人害死的,你看他的眼皮還翻著,他死不瞑目!
這個判斷提出來,眾聲附和。要去派出所報案。要緝拿殺人兇手。殺人要償命。
牛家院子里吵鬧到半夜,才有人提出死者入土為安,現(xiàn)在就應該操持牛學龍的喪事。這是目前亟須做的事,牛學龍的老婆方才止住哭聲,啞著嗓子對眾人說:沒有錢辦喪事,還是找個草席把牛學龍埋了吧。
牛家的祖墳在村南的高嶺上。眾人商議,明天一早就去挖墳。
4
牛學龍的尸體埋在祖墳的第二天上午,踅莊村的男女老少都去看熱鬧。只有楊清風一家人沒有出動。楊清風讓老婆把大門關嚴,又拿一根胳膊粗的木棍頂在門閂上。楊清風讓6個孩子一字排開坐在兩條長凳上。他緊繃著嘴巴不說話,卻是如臨大敵的模樣,好像6個孩子會像麻雀一樣隨時飛出院子。
一陣涼風刮進來,院外傳來悲愴的嗩吶聲,少頃,隱隱約約的哭聲跟著飄進屋子里。
楊完成吭哧了一下,哭出了聲。楊完成哭著說:我不知道牛學龍不會游泳。
楊清風壓低嗓門說:別說話!
楊完成哭著說:我知道,殺人要償命。
楊清風的嗓門更低了,像是從嗓眼里擠出來:小祖宗,我讓你別說話!
楊完成不再說話,卻忍不住哭,他哭得嗚嗚咽咽的,其他兄弟姊妹也跟著哭出了聲。
楊完成的兄弟姊妹一齊哭著說:楊完成,你是殺人犯。
楊清風從椅子上跳起來,跺腳叫嚷:我讓你們別說話,聽見沒有,不說話能憋死你們嗎?
楊清風罵了一句娘,甩著手奔出屋子。他倒剪著雙手在院子轉圈。幾只雞跟著他轉圈,楊清風抬腿把雞踢飛了。幾只鴨遠遠地朝楊清風嘎嘎亂叫,楊清風撿起一塊石子扔過去。雞鴨們叫得更歡了。
楊清風的臉上冒汗了,汗水濕透了他的臉。初春的陽光密密麻麻地落在楊清風身上,就像大雨一樣劈頭蓋臉,讓楊清風躲閃不及。楊清風蹲在屋檐下的石頭臺階上,瞇著眼自言自語:天快塌下來了。
他的老婆趙高枝愁眉苦臉:怎么辦?如果殺人償命,俺家楊完成該怎么辦?
楊清風抬臉盯著他的老婆趙高枝。
趙高枝低頭盯著她的男人楊清風。
雞鴨們也圍過來,在他們夫妻倆身旁探頭探腦。
又是一陣涼風刮過。楊清風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楊清風的嘴巴開始哆嗦。楊清風哆嗦著嘴巴說:孩他娘,你去找一根繩子吧。
找繩子做什么?
楊清風哭著說:沒辦法了,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我只能把咱三孩用繩子捆了,押到牛家請罪。
5
趙高枝在屋里踅摸了一圈,只找到一根1米多長的麻繩。她拿著繩子返回屋檐下,楊清風看到趙高枝手里的那截繩子,便把臉拉長了。
楊清風說:繩子怎么這么短?應該找一捆繩子,把咱家三孩五花大綁去見牛家人,才顯得咱們請罪有誠意。
趙高枝說:我問你,咱家三孩昨天為什么要去找牛學龍?
楊清風說:因為牛學龍和我討論這個世界上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我說是先有雞,牛學龍卻堅持說先有蛋。我們就吵起來了,吵起來之后,牛學龍就打了我的臉。然后咱家三孩就去找牛學龍報仇,然后牛學龍就淹死了。
趙高枝忽然瞪眼豎眉,咬牙說:我哪輩子瞎了眼,找著了你這樣的男人,不想著怎么正經(jīng)過日子,整天研究那些無聊的問題。
楊清風說:你竟然敢罵我?
趙高枝說:你要是不惹是生非,別人就不會打你的臉。你要是不被別人打臉,咱家三孩也不會找別人報仇。
楊清風說:依你的意思,說來說去,這事還是我的錯?
趙高枝說:子不教,父之過。你這個當?shù)谋旧砭陀绣e,還讓孩子去當替罪羊?
楊清風的嘴巴張開又合上,合上了又張開。他瞇起眼,朝著太陽張開嘴巴,張得很大,鼻子眼睛也朝一塊擠,整個五官擠得變形了。
在趙高枝橫眉冷對的注視下,楊清風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對趙高枝說:那你說該怎么辦?牛學龍死了,咱們不能裝聾作啞,從良心上也說不過去。
趙高枝說:我認為該捆的是你,你該去牛家請罪。
楊清風愣住了。楊清風對著趙高枝愣了老大會兒,又抬起左手托著左腮想了老大會兒。然后起身返回屋子里。過了一會兒,楊清風走出來了。他的6個孩子也跟著楊清風走出來了。
楊清風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又去水缸前舀水洗了臉。然后返回趙高枝身旁,朝趙高枝伸出雙手。
楊清風說:人活一世,草木一生。我老楊即使去死,也要體面地去見人。
趙高枝不理他,卻讓楊清風倒剪雙手在后腰上,把那截繩子捆在楊清風手腕上。趙高枝似乎捆得很用力,弄得楊清風齜牙咧嘴地喊疼:你輕點捆我,輕點不行嗎?
楊清風說完這句話,就耷拉著腦袋不吱聲了。
6
楊清風倒剪雙手走在村街上,他像往常一樣走得昂首挺胸,他的臉洗得很干凈,穿了一身只有過年時才穿的新衣服,他的衣著神情,看上去就像要去走親戚一樣新鮮。
6個孩子依照個頭高矮,一字排開跟在他身后,步伐整齊有力。
趙高枝尾隨在最后,卻是滿臉凄慘的樣子,額前的劉海遮住了她的大半個臉頰。她的步履踉蹌,好像隨時就要被風吹倒。
楊清風迎面遇見村人,張口還是那句話:缺錢花嗎?
被他問話的人卻不接他的話,只是偏頭看看尾隨在他身后的全家人,好奇地反問他:噫,全家人一齊出動?這是要干嗎去?
楊清風答:是我害死牛學龍,我現(xiàn)在去他家請罪。
村人便驚得張大了嘴巴。
是你害死了牛學龍?
是我害死了牛學龍。
問話的人便不再問,只是張開的嘴巴再也合不上了,稍稍愣怔的樣子,便跟著楊清風朝牛學龍家的方向走。楊清風在村街上遇見每個人,都會主動問:缺錢花嗎?
然后別人好奇地看著尾隨他的全家和村人,反問他:噫,全家人一齊出動?這是要干嗎去?
楊清風答:是我害死牛學龍,我現(xiàn)在去他家請罪。
就這樣走了不到5分鐘,所有遇見楊清風的人都跟著朝牛學龍家的方向走。
這一路走來,尾隨的人越來越多,看起來就像一起相約去趕集的樣子。再有人遇見楊清風的時候,就不待楊清風回答,尾隨的人便主動替楊清風回答:楊清風害死了牛學龍,現(xiàn)在他要去牛學龍家請罪。
楊清風和尾隨的人群快到牛學龍家的時候,便有人加快腳步朝牛學龍家里跑,邊跑邊喊:是楊清風害死了牛學龍,現(xiàn)在他來請罪了。
這喊聲像一陣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人群一下子就亂了。亂了的人群爭先恐后朝牛學龍家里跑。人群邊跑邊喊:馬上就有好戲看了……
人群朝牛學龍家里跑,一直跑到牛學龍家門口,都爭著往院子里擠,不料院子里的人卻往外擠,這一出一進,卡在牛學龍的家門口,人群更加慌亂。
有人喊:別擠,別擠,牛家的人出來了。
有人喊:讓開讓開,讓牛學龍的爹娘先出去。
這幾聲喊話未消,牛學龍爹娘的哭聲便像甩開的皮鞭一樣,噼里啪啦地響起來了。人群瞬間靜下來,任憑哭聲像皮鞭一樣抽打,沒有人再說一句話,卻都自動從牛學龍的家門口閃開一條道,靜默地等著好戲開演。
牛學龍的爹娘趴在屋檐下的臺階上哭。楊清風進來了,他的孩子們和老婆也跟著進來了。
滿院子的人群都用悲哀的眼神看著楊清風。牛學龍的尸體平放在堂屋中間的地方,他臉上蓋了一張薄薄的黃紙。他一動不動,用沉默的方式迎接楊清風全家。
7
楊清風走進院子,他朝滿院子里的人打量了一圈,所有的人的視線都隨著楊清風的動作移動。楊清風想對滿院子的人說,各位缺錢花嗎?可是他張了張嘴巴,才發(fā)現(xiàn)此時的情景是如此沉重,讓他沒有說話的勇氣,他只得把嘴巴合上了。
有人咳嗽了一聲,立即就把脖子縮回去。
有孩童叫喊了一聲,立即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陽光密密麻麻地落在牛學龍家的院子里,像是一場綿綿細雨落在所有人身上。
楊清風從人群閃開的中間走過去,他走上屋檐,進了堂屋,繞著牛學龍的尸體轉了一圈,然后又折身出來,走下臺階,轉身站在牛學龍爹娘面前,彎腰鞠了一躬。
他的孩子們和他老婆也學著他的動作,朝牛學龍的爹娘鞠了一躬。
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句:跪下!
人群也跟著喊:楊清風,你跪下。
楊清風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人們眼看著楊清風的身子搖晃著彎下去,他的雙腿一軟,膝蓋彎曲。楊清風快要跪倒在地上的時候,上半身卻朝后仰了過去,他的屁股先落地,雙腿也朝前攤開。楊清風長嘆了一聲,便癱坐在牛學龍的爹娘面前。
楊清風說:我和全家人對牛學龍的不幸去世,表示深切哀悼。
牛學龍的老爹偏頭看著楊清風,嘴角不停地抽搐:活剝了你都不解恨,俺家學龍跟你沒仇沒恨,你為什么要害死他?
楊清風說:我沒想害死牛學龍,不過,我承認牛學龍的死和我有間接關系。
牛學龍的娘說:那你說說俺家學龍的死跟你有什么間接關系?
楊清風偏頭掃了一眼院子的人群說:眾所周知,咱村里以牛學龍為代表的人一直和我爭論,這個世界上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為此觀點不一,爭論不休,以致發(fā)展成敵我矛盾。牛學龍還因此打了我的臉。
牛學龍的爹說:然后呢?
楊清風說:我氣憤不過,繼續(xù)找牛學龍爭論。我在村南的池塘邊找到了牛學龍,我們討論得很熱烈,只是關于這個世界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始終沒有達成統(tǒng)一共識。
牛學龍的爹說:然后呢?
在我們討論的時候,牛學龍歪倒在水里,我沒想到牛學龍是個不會游泳的旱鴨子,我回家之后,才知道牛學龍淹死了。
牛學龍的爹說:然后呢?
楊清風說:然后我覺得一個大活人就這么死了,很可惜,我心存內疚,所以主動來你家請罪。
牛學龍的爹說:然后呢?
楊清風說:既然事已至此,你想要我的錢還是要我的命?然后的事你說了算。
牛學龍的爹老淚縱橫,繃住嘴巴不吱聲。
楊清風繼續(xù)說:如果你想要我的命,以命抵命,那么我可以去死,只是我死了就死了,就和牛學龍一樣,死了就沒命了。沒命就什么都沒了,你什么都得不到了。
牛學龍的爹說:事到如今你還嘴硬,我想要你的錢,你有錢嗎?我養(yǎng)個兒子就為了以后我老有所養(yǎng),可是現(xiàn)在你把我的兒子害死了,以后誰來養(yǎng)我?
楊清風說:我來請罪也是出于這個想法,我可以養(yǎng)你到老。我給你算一筆賬。你和老伴今年已經(jīng)60多歲,按照如今最長的壽命計算,你至多再活30年,如此也就是能長命活到百歲。按照現(xiàn)在咱們村里一般的生活質量計算,你和老伴兩口人,一天需要吃4斤糧食,這其中包括1斤大米和白面。平均每斤糧食1.5角錢,每天6角錢,一個月需要18塊錢。你家平均每月吃1斤肉,1斤肉5角錢。你家每月平均吃24個雞蛋,一個雞蛋3分錢,24個雞蛋是0.72元。油鹽醬醋每個月折合5塊錢。這樣統(tǒng)計算下來,每個月需要30.02元錢。一年12個月,全年吃喝費用是362.4元。你們兩口人再算上一年春秋兩季添置新衣棉被,湊個整數(shù),吃飯穿衣統(tǒng)計為400元。另外還有鄰里親戚之間的婚喪嫁娶、人情來往,平均費用10塊錢。你們牛家每年的日常費用總計為410元。如果物價保持現(xiàn)在的水平,你和老伴剩下的30年的生活消費是410元乘以30年,總額為12300元……
楊清風越說越帶勁,唾沫從他嘴巴里噴濺而出,在陽光里如蚊蠅一般飛舞。他正要繼續(xù)計算下去,卻聽得牛學龍的老爹怒喝道:楊清風,你這個畜生,我不要你的錢!
楊清風愣住了,他的嘴巴半張著,聽到牛學龍的老爹說:殺人償命,我要去派出所告你,讓政府法辦你。
這句話猶如當頭一棒,楊清風對著牛學龍的爹齜了齜門牙,便癱軟在地上,他的脖子來回擺動了幾下,嘴角開始吐出白沫,他的老婆和孩子們圍過來,對他大呼小叫,發(fā)現(xiàn)楊清風已經(jīng)是不省人事了。
8
楊清風昏倒在牛學龍家的那一瞬間,就像一盆臟水潑在圍觀的眾人身上。院子里的人群一下子就亂了。誰也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真是讓人措手不及。
牛學龍的家人也慌了手腳,不再堅持要把楊清風送進派出所法辦他。牛學龍的爹急赤白臉地招呼眾人:趕緊把這個畜生弄走,俺家正在辦喪事,可不能再讓別人死在俺家里。
眾人聽得牛家人這么吆喝,便七手八腳把楊清風抬起來,急忙朝大門外走。楊清風的老婆趙高枝和6個孩子跟在身后,一路哭喊不止。眾人奔出牛學龍家,穿過村街,徑直把楊清風送到他家里,才有人提議:可別鬧出人命來,趕緊找車把楊清風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里。
趙高枝沖眾人道謝之后,卻不同意把楊清風送到醫(yī)院,只是說:老楊只是受驚嚇,歇息片刻就會清醒了。
眾人聽趙高枝這么一說,也不再堅持,幫著趙高枝把楊清風抬到炕上,又繼續(xù)回去忙活牛學龍家里的喪事。
等眾人走后,趙高枝指使孩子們關嚴了大門,又用胳膊粗的木棍頂在門閂上。趙高枝趴在炕前,掐楊清風的人中,揉搓他的太陽穴,卻見楊清風像一截木頭一樣沒反應。趙高枝便找出姜塊,拿刀切成細絲,吩咐孩子們抱柴燒火,忙活著給楊清風燒姜湯。等得燒開滾水,趙高枝抓了一把紅糖放進姜湯里,盛了滿滿一大碗朝楊清風嘴里灌。
幾口姜湯灌下去,發(fā)現(xiàn)楊清風的眼皮開始眨巴起來,喉嚨里也嗚嗚呀呀了幾聲。
見楊清風有了反應,趙高枝驚喜,大呼小叫,好歹勸著楊清風喝了大半碗姜湯。誰知楊清風又沒了動靜,歪頭耷腦,又睡過去一般。趙高枝只得給他蓋上棉被,忐忑地等楊清風醒來。
6個孩子在一旁嚇得哭啼不止。各自哭著說:咱爹要是死了怎么辦?咱爹要是傻了怎么辦?
只有楊完成嘴巴硬,不哭也不鬧,對兄弟姊妹說:咱爹是咱爹,咱爹命大,他死不了,也不會傻了。
楊完成說得沒錯,楊清風死不了,也傻不了。天快黑的時候,楊清風哎喲一聲清醒了。他掀開被子坐在炕上,滿頭大汗,癡呆似的看著他的老婆和孩子們。半晌才說:剛才派出所的警察來逮我了。我害怕蹲監(jiān)獄,就一直跑,漫山遍野跑,后來鉆到一堆柴火垛里,柴火垛里真熱啊,喘不過氣來,就把我憋醒了。
趙高枝悲喜交集。還沒待她說話,楊清風伸了伸脖子,又壓低聲音說:派出所的警察給我說,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趙高枝嚇哭了。楊清風怔怔地看著哭啼的趙高枝,忽然說了一句:你別哭,再哭我就瘋了。
趙高枝繼續(xù)哭。楊清風說:我瘋了,現(xiàn)在開始我就瘋了。
楊清風說著,動手扒掉了自己的上衣,又開始脫自己的褲子,然后從炕上起身下床。趙高枝和6個孩子們眼睜睜地看著楊清風站在地上,楊清風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褲衩。
他站在屋子中間,就像一株被扒光皮的樹。
趙高枝愣住了,他的6個孩子也愣住了。
趙高枝怔怔地說:你瘋了嗎?天這么冷,你光著身子干嗎?
楊清風雙臂抱在胸前,倒吸了一口氣說:我不冷,我瘋了。
趙高枝怔怔地說:你真瘋了。
楊清風說:我真瘋了。
楊清風說著,甩開胳膊朝院子里走,趙高枝和孩子們在后面追他,卻見楊清風赤著腳丫,快步走到大門口,拿掉頂在門閂上的木棍,拉開門閂,朝大門外的村街走。
趙高枝和孩子們追著他出了大門。趙高枝邊追邊喊:孩他爹,你瘋了,你怎么能光著身子出門呢?
孩子們也喊:俺爹瘋了,俺爹光著身子出門了。
趙高枝和孩子們在后面追得越緊,楊清風便跑得越快,他邊跑邊嘻嘻哈哈地大笑。只是眨巴眼皮的工夫,村街上所有的人都看見光著身子奔跑的楊清風和在后面追趕的他的老婆和孩子。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所有的人都相互問:楊清風光著身子跑出來了,他瘋了嗎?
所有的人又相互答:楊清風光著身子跑出來了,他瘋了。
那天晌午,楊清風光著身子圍著村街跑了三圈,又繞著村外的池塘和田野跑了一圈,所有圍觀的人都承認:楊清風瘋了。
很多人圍觀之后,跑到牛學龍家說:快出去看看吧,楊清風瘋了。
牛學龍的爹娘顫巍巍地走到大街上,在村街的老槐樹底下堵住了楊清風。眾目睽睽之下,光著身子的楊清風和穿著棉衣的牛學龍的爹四目相對。楊清風嘿嘿笑著,對牛學龍的爹深鞠了一躬。
牛學龍的老爹說:楊清風,你居然裝瘋,我算服你了。
楊清風又朝牛學龍的爹鞠了一躬。牛學龍的爹說:楊清風,我告訴你,裝瘋容易,以后想再裝正常人就難了。
牛學龍的爹說完這句話,拽著牛學龍的娘轉身就朝家走。所有的人都聽到了牛學龍的爹說的這句話,都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牛學龍的爹會說這么一句話。所有的人都承認了一句老話:姜還是老的辣。
牛學龍的爹在眾人面前說出這句話,其實就把楊清風的活路給堵死了。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牛學龍的爹娘朝家走的時候,楊清風轉身又對眾人深鞠了一躬。
楊清風帶著哭聲說:各位兄弟爺們,我楊清風在踅莊村里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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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清風和牛學龍因為一場無聊的爭執(zhí),導致牛學龍不慎喪命,這個事件引發(fā)的議論在踅莊村持續(xù)了五六年。楊清風不得不在裝瘋賣傻里忍受著眾人的道德指責。一直到1980年的春天,楊清風背著裝著被褥和煎餅的蛇皮袋子,獨自一人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混日子,眾人才對這件事有了尚算公正的評價。
那時候,人們的議論不再針對楊清風和牛學龍個人的是非對錯,而是還原當時的歷史背景,用公正的視角來評價這件事的因果。眾口一詞認為:楊清風和牛學龍爭執(zhí)這個世界上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個問題沒錯,錯的是那時候的人太窮了,因為太窮才太無聊了,因為太無聊了才會討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樣無聊的話題,因為這樣無聊的話題,才引發(fā)了無聊的爭執(zhí),因為無聊的爭執(zhí),牛學龍不慎喪命也就顯得沒有多大價值。
村里人最后得出的結論是,牛學龍命中注定要在水里淹死。人總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牛學龍的死當然不比泰山重,也不比鴻毛輕。他的死就是因為無聊。他不慎喪命留給村里人最大的教訓是,從此以后沒有人再討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樣的無聊話題。
從楊學龍外出闖世界的那年春天起,好像整個村莊都發(fā)生了變化,整個村莊的人都忙起來了。最明顯的是自從楊清風外出之后的半年,很多人都開始成群結隊去了城市里,后來留在村里的人說起外出的人,嘴里才多了一個新名詞:打工。
1980年春天,楊清風成了踅莊村第一個外出打工的人。他離開踅莊村的時候,他的老婆趙高枝帶著6個孩子送到村西邊的石橋上,趙高枝哭得滿臉淚水,看起來就像是一朵被雨打濕的梨花。
楊清風背著蛇皮袋子朝西走,他的步伐鏗鏘有力,趙高枝和他的孩子們以為他不會再回頭。楊清風走到石橋西邊,忽然回頭沖他的老婆和孩子們喊:放心吧,不混出個人樣來,我不會再回踅莊村。
多年以后,很多外出打工的人,說起楊清風,都會想起1980年春天,楊清風背著鼓脹的蛇皮袋子,縮頭縮腦貼著墻根朝村外走的情景,楊清風用忍辱負重的神情對村里人說:人活著,要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能力。
當時很多村里人聽不懂楊清風這句話的意思,后來村里人聚在老槐樹下反復討論楊清風這句話,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其實楊清風說這話的意思很簡單,按照老輩人說的話,就是6個字:樹挪死,人挪活。
他們說起楊清風,首先提起的還是楊清風的經(jīng)典動作:他每次給人打招呼,神情莊重,表情嚴肅,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快速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兩根手指岔開一條縫,插進中山裝胸前的口袋里,問話的時候從來不把手指掏出來,按照對方的年齡和輩分稱呼,問對方:缺錢花嗎?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