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茹菲
古人就把椿樹拿來比喻父親,盼望父親像大椿一樣長生不老。我家的這棵椿樹,不過百年而已,但種樹人與樹下的人都已離散而去。只有那些歡樂與滋味永存在記憶里。
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樹,栽在院子的東北角,爺爺說這是自己出生那一年太爺爺親手所植。
我有記憶的時候,這棵香椿樹已經(jīng)有合抱那么粗了,樹皮皸裂粗糙,訴說著它飽經(jīng)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樹下搭了個雞窩,圍了一圈籬笆網(wǎng)子,幾只蘆花雞就在這一片清涼的樹蔭下悠閑地散步。
北方的冬天總是特別漫長,每天都是白菜、蘿卜、豆腐、腌雪里蕻,縱然最巧手的廚娘,也難免心生憊懶,嘴里寡淡的滋味讓冬天顯得更加難熬。
然而,當(dāng)初春的枝頭籠了煙,草色慢慢從有無之間變成了切切實實的碧綠,春天的味道就蜂擁進(jìn)了農(nóng)家的餐桌,沖破一冬的沉悶。
春日里總會有這么一天,你在院子里不經(jīng)意抬起頭,看到香椿樹高高的枝丫上有著朦朧的紫紅的影子,襯著滿樹的綠色,有種奇異的美感。香椿的味道濃烈而獨特,但是卻并不像丁香或者槐花,飄散得滿院都是,須得要摘下來,湊得鼻尖,才能聞到那沖進(jìn)肺腑的樹木的香味。
爺爺把我架在肩頭,我握著一根著竹竿,竹竿上綁著一把小鐮刀,伸到香椿樹上,輕輕一拉,紫紅的一簇就掉落下來。
奶奶將香椿芽清洗干凈,燒一鍋沸水,香椿芽入水,醬紫色立刻就變成了碧綠色,一股清冽的香氣霎時溢滿整個房間,這是香椿積攢了一冬天的生生不息的希望的味道,是草木對春天濃烈的眷戀的味道。
去雞窩里摸兩枚雞蛋,把焯過的香椿芽細(xì)細(xì)切碎,與蛋液攪拌在一起,做一盤椿芽炒蛋,味道香郁獨特。或者把家里剛做好的鹽鹵豆腐切成小丁與椿芽碎拌在一起,只需要一點點精鹽,香椿芽墨綠微紫,豆腐潔白無瑕;香椿芽有微妙的嚼勁,豆腐爽滑輕靈,兩者配伍,實在是相得益彰。
奶奶拿手的是烙卷餅,這兩樣菜都能卷在卷餅里,在春日暖暖的陽光里,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一邊吃,一邊看著院子里嘰嘰喳喳跑來跑去的雞和天空中飛來飛去的鳥,仿佛可以這樣慢慢地度過細(xì)微而清晰的春日。
有時候奶奶也會直接把香椿芽裹上面粉糊,炸成椿芽魚。把面粉加水合成稀糊糊,加雞蛋、鹽、五香粉之類攪拌均勻,用香椿芽蘸滿面糊,放進(jìn)油鍋里炸。外脆里嫩,格外鮮香,這往往不是正經(jīng)的菜,而是飯前的小點心,一上餐桌孩子們笑鬧著伸手就搶著吃起來。
幾夜春雨細(xì)密灑落,凝聚著紫紅色嫩芽的枝頭便連綿展開一片翠色,葉片線條也一點點寬闊爽起來。這時候椿芽已經(jīng)完全長成,葉大肥厚,香椿樹多的人家,就全部采摘下來,趕到集市里賣掉,換回些油鹽醬醋。
等到麥?zhǔn)罩?,香椿芽又冒出二茬,頂枝是不采的,奶奶把這二茬椿芽采下來一些腌成咸菜。在粗瓷罐子里,一層椿芽,撒一層細(xì)細(xì)的鹽,鋪散均勻,再碼一層椿芽,再撒一層細(xì)細(xì)的鹽,如此再三,最后晃一晃罐子,讓味道滲入得更加透徹。
腌制后的香椿芽,變成黑綠色,看上去蔫蔫的。麥?zhǔn)諘r候忙,吃面條,用熱水加醋和香油,泡一小碗剁碎了的腌制香椿芽,等到面條熟了,用涼水一浸,然后撈出來,將香椿芽和浸出香味的水,倒適量在面條里,用筷子攪拌均勻,從田里回來的漢子們就可以大快朵頤。
小小的我也捧著個大碗,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口氣痛快地吃完,帶著慵懶的滿足,在香椿樹葉縫隙里篩下的點點金光里緩緩歇息,一邊抬頭看天空中棉絮樣的云彩,慢慢地飄過樹梢,滑到無邊無際的蔚藍(lán)里。
長大后來到城市,春天的菜場里,驚見幾十把椿芽,整整齊齊,綠葉紅邊,猶如瑪瑙、翡翠一般,每一把都用一兩根稻草捆著。攤主熱情地介紹這是“太和貢椿”。是了,安徽太和的“紅油椿”,天下馳名。我的目光穿過菜攤,仿佛看見千百年前,在蜿蜒如蛇的驛道上,馱著上等椿芽的馬匹,從太和急急奔向長安。
眼前的香椿讓我如見故人,又有新鮮的胖頭魚,正好可以做香椿芽豆腐魚頭湯。將魚頭洗凈、切塊,煎至兩面金黃,然后加清水煲開,加入豆腐塊和姜絲,最后放入椿芽,翻滾至湯微微濃稠,那種獨特的芬芳,彌漫整個屋子,我沉浸在這樣味道里,沉浸在多年前故鄉(xiāng)家園的眷戀里。
明屠本畯有一首在《野菜箋》里詠香椿:
香椿香椿無生花,
葉嬌枝嫩成杈丫。
不比海上大椿八千歲,
歲歲人不采其芽。
香椿香椿慎勿嘩,
兒童扳摘來點菜。
嚼之竟日香齒牙。
多好,我也是有這樣香齒牙的童年的。
家里的老椿樹太高,不像有的椿樹被摘芽摘得太厲害,每年其實都是開花的,在夏季會開出素白色的小花,也有一些淡淡的草木香味。到了秋季會結(jié)出一串串的風(fēng)鈴似的果實,隨風(fēng)一吹,沙沙作響。仿佛亙古不變的歲月的回響。古代傳說大椿長壽,莊子曾經(jīng)奇幻夸張地說過“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古人就把椿樹拿來比喻父親,盼望父親像大椿一樣長生不老。我家的這棵椿樹,不過百年而已,但種樹人與樹下的人都已離散而去。只有那些歡樂與滋味永存在記憶里。
我偶爾回去,看院子里的香椿樹依舊,甚至因為院落荒廢而繁衍出很多小樹苗來,竟有孤木成林的架勢。每年的春日,它們更加熱鬧地努出滿枝頭鮮濃嬌嫩的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