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騰
從哪里開始呢?小山心想。
他上半身筆挺,半邊屁股搭在竹編躺椅邊上,有些緊張地打量眼前由封閉天井改造而成的小庭院。
地面散鋪灰白色鵝卵石,大小均勻,像一顆顆遠古獸類石化的蛋。隔著襪與鞋,依然能覺出石頭的質(zhì)地,如果是光腳,一定像踩著未經(jīng)打磨的砂紙。鵝卵石間,是一條約兩手掌寬的小徑,由指頭大小的細黑圓石子鋪成,石子的光潔表面上,小山能看見自己模糊的影子。從院門臺階下開始,小徑劃了道弧線,通到屋門前,半道分岔出一條不規(guī)則的螺旋,斜斜插進院子中心處,一個體量有些驚人的石水缸底部。遠看,如黑藤蔓上開出一朵極大的花。水缸由整塊石頭打造而成,做工簡易到極點。缸蓄滿了水,離水面幾厘米處,浮著一層舒展開的墨綠色水草,幾條寸來長的小魚游動其間,幾片碎花瓣和一只水螳螂一起,靜伏于水面。幾乎感覺不到風。
小山的心情慢慢平緩下來。
女人斜倚在另一張?zhí)梢紊?,似乎睡著了??梢郧宄吹脚硕蟮钠つw,皺紋深又密,但在衰老的表皮底下,卻輕靈地隱現(xiàn)近乎透明的水草色靜脈,讓人想起明媚的春天。小山無從揣度女人的年齡。她蒼老的容貌,如同經(jīng)歷了百年風雨,身形姿勢,又像風韻成熟的中年女子,不諳世事的神態(tài),卻似豆蔻少女。也許她同時既是七十,又是十七。
真奇妙啊,小山心想。
他試著像她一般在躺椅里放松了身體。很舒服,的確。
他開始說話。
小山總是很緊張。緊張來源于他的一個怪癖。
凡去過之處,待過之所,他一定要將其在紙上畫出來,不畫出來就無法確實地加以把握。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偏執(zhí)癥。值得一提的是,他所繪的并非記錄事物表面色彩的畫,而是洞悉空間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圖。只有那樣的圖,才能緩解小山心里的饑渴。
躺在嬰兒床上時,小山就扭著頭四處張望,嗷嗷叫喚,索要可以作圖的工具。但無人明白他的意圖。于是小山第一幅正式的圖誕生于墻上,用的是自己嬌嫩無比的手指甲。在這幅圖里,小山以象征主義的手法描繪出房間的形狀,門窗的走向,室內(nèi)一切家具的方位,線條粗放而精確。小山記不清這是否他第一次有意識地作圖,他會不會早已用尿液在床單上打過草稿呢。小山記得的,是當時的躊躇:要不要在圖中畫出人物。末了他決定用最簡明的方式解決問題。他戳出一個點,代表自己,以圓圈代表母親,因為他想起母親的乳房是圓形的。門外涂了一小片陰影,說不清是方塊、三角還是別的形狀,顯示著他下筆的猶疑。陰影似乎就是父親,他想,那個幾天才在房間里出現(xiàn)一次的人。父親非常忙,而且對這個家甚為不滿。不過小山暫時不想管這些事,他忙著歪歪斜斜地學走路,以便迅速探究清楚客廳、廚房、父母的臥室和大門處的玄關(guān)。當他終于可以將完整的家繪于一張圖上時,父親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母親抱著小山痛哭了好幾回。因果從婚后多年無子便種下了,小山是母親得著一個偶然的機會,抱養(yǎng)來的,父親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當他是個異類。這些事他當然長大后才知曉,不過在當時,小山就似乎已對整個事體全然了解,他迅速行動,將那一小塊陰影從圖中徹底抹去。
日后的一切表明,父親的缺失只是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無礙于小山繪圖天才的發(fā)展,這種古怪的才能像一條地下河,將一直深入到無限黑暗的地底。眼下小山急切地渴望出門,繪新圖的欲望在身體里積累,將他的胸腔壓得生疼。但他無法和母親溝通。容忍他在墻上家具上亂畫,已夠?qū)挻罅耍赣H是決計不會讓他到門外的。
萬般無奈下,小山只好求助于模糊的記憶。他著手畫出他所出生的醫(yī)院病房。說出生其實是不確切的,小山只是被真正的母親遺棄在產(chǎn)房門口的長椅上,至于她是某個已出院的產(chǎn)婦,還是與醫(yī)院毫不相關(guān)的外來者,沒有人知道。小山當然也不知道。但他的記憶從此開始,姑且把這里看作出生之處,恐怕也沒有大錯。小山記得的頭一樁事體,便是被母親,這家醫(yī)院的一個產(chǎn)科護士,從長椅上抱進懷里。小山從母親的眼睛里看見,自己對她來說像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于是便笑了。
在這幅圖里,小山索性放棄了對所有人物的記載。他并非不記得當時那些人。戴白帽穿白衣走來走去的一些女人,她們是母親的同事,還有一群永遠在啼哭的小孩子,這些人都讓小山厭煩。特別是因為小山從來不哭,那些女人紛紛擁到他跟前看他,她們的臉像拴著繩子的氣球,浮在小山的視線上方。小山對此很不高興,因為她們妨礙了他觀察天花板和墻體的線條。
他什么也不要嗎?護士們問。
是的,我什么也不要,除了你們背后的空間。小山心想。
出于一種奇怪的思路,小山將記憶中的病房,處理成長度接近于無限的長條形,房中正方形的嬰兒床排成兩排,整齊如皇帝陵墓前站立的石俑,直通向無名世界的盡頭。
這幅圖帶給小山的痛苦大于滿足。那是不知名的,于無意中窺見終極未來的痛苦。痛苦使得小山在剛完成作圖后就永久性地抹去了它,不僅從他眼前,更從他的頭腦里。
好在他不久就可以在母親陪伴下走出家門。新的空間世界讓他暫時忘卻了心中的陰影。他立即著手繪制這個五十年代建成的工人新村,其中的道路、綠化灌木叢、電線桿,還有天空。天空絕不是空,在小山看來,它不僅有著自身的質(zhì)量,而且像水一樣注滿了地表各種物體間的空隙。小山認為自己是一條魚,可以在水一般的天空中自由游動,這樣他就能從任何視角,觀察任意一處空間。事實上他也如此做了。自家樓前的那塊空地是小山觀察最為仔細的,他為此畫了上百幅草圖,分別來自貓、鳥、壁虎、螞蟻以及他自己的視角。有時小山站在那塊空地,甚至分不清自己位于真實的空間,還是置身于他所繪之圖。
小山最好奇的還是他住的這幢樓本身。樓高六層,每層四戶。不知為何,鄰居們來往甚少,通常小山所能看見的,只有門后男人或女人警惕的眼睛。這給小山的繪圖工作帶來很大的麻煩。小山常常站在那塊已被他徹底掌握的空地上,仰望樓房,揣測其內(nèi)部的奧秘。他發(fā)現(xiàn),窗戶有極為規(guī)律的排列規(guī)則,但他不敢就此判斷窗戶內(nèi)的結(jié)構(gòu)也是如此。只有二樓那兩扇窗的內(nèi)部,那是他的家,是能為小山所把握的。這讓他嗟嘆不已。小山是天生的實證主義者,在如何把握世界的觀念上,他極樸素而固執(zhí),他認為,即使可以想象,也絕不能是無中生有的想象。回到自家屋里,他有時會把耳朵貼于墻壁或木地板,傾聽隔壁或樓下房間的聲音。他確信,任何光線或聲音的擾動,都會在空間內(nèi)部形成某種反應(yīng),從而有助于理解空間的構(gòu)成。小山是從貓和鳥身上領(lǐng)悟到這點的。當貓和鳥進入樓前那塊空地,他敏銳地感覺到,它們?nèi)缗┻^冷水一般穿過空間,間接描繪出空間的形狀。
小山甚至將探究帶入了夢中。在睡意沉沉的半夜,他對那些房間的空間結(jié)構(gòu)做出無數(shù)種設(shè)計。他畫了一張又一張紙。那些紙像水,又像煙,漫出過道,飄入房間,漸漸充斥了整座樓房。沒法不這樣!這座迷樓!具有無限可能形式的空間!小山像往常那樣站在空地上,仰望那些他為之耗盡心力的圖紙,從樓房的一扇扇窗戶中溢出,這時夢便醒了。
很好的夢啊。女人說。
說罷她起身進屋去拿出一盤點心,七八個豆沙綠豆糕,小巧玲瓏,小山母親從前也喜歡吃。小山一見立即就有了食欲。他今天還沒有吃飯,一上午都為打聽女人住處而奔走,甚至昨晚,也只喝進若干啤酒而已。
小山吃得很暢快,一小會工夫盤子里只剩下若干餅屑,若不是因為害羞,他甚至愿像貓一樣將盤底舔干凈。他說不清是因為饑餓,還是因為頭一次說出了從未說過的話。
女人又為他端來一杯水。
他一口氣喝掉半杯。
那確是一個具有啟示意義的夢。醒轉(zhuǎn)后,小山一下子明白了此生最大的愿望:繪出一座真正的,復(fù)雜到任何人都會迷失其中的迷樓。
當然,他沒花多少時間,就曉得了自己住的并非什么迷樓。四樓有個同歲的小女孩,與他上同一所幼兒園,休息日,寂寞的母親帶他去女孩家串門。趁兩位母親聊天的工夫,小山建議女孩玩藏貓貓的游戲,他讓她先躲起來,自己去找她。借著游戲,他只用兩分鐘就搞清了所有房間的結(jié)構(gòu)。不用說他沮喪到極點。他路過陽臺,佯裝沒看見陽臺門下露出一角的粉色小鞋子,就徑直走回客廳,悶頭坐到母親身旁,呆望陽臺外的天空。不曉得過了多久,興頭已起的小姑娘著了急,大喊:來找我呀!來找我呀!大人們談興正高,沒有理睬。女孩喊累了,竟嗚嗚哭了。她母親去陽臺門后拉她,她還兀自嚷嚷,一定要小山去找她,才肯出來。母親見鄰居的為難樣兒,心中一煩變了顏色,順手給了小山一巴掌。小山卻不知痛,既不哭,也不說話。倒是小姑娘嚇著了,自己走了出來。
小山懂得了迷樓不會輕易遇見,于是決定退而求其次。他想,無論如何,先畫完一幢完整的建筑再說。
他把注意力放到了幼兒園。幼兒園不大,一個一眼即可看穿的小院,外加一幢兩層小樓。小樓樓下是三間教室,樓上有老師宿舍和儲藏室,所有房間加起來剛到兩位數(shù),卻并非一座容易窮盡的建筑。問題出在二樓,老師們出于安全及其他方面的考慮,絕對禁止小朋友們上去。意識到繪圖的難度后,小山心頭滿是喜悅。姑且當它是一座迷樓吧,他想。禁令難不倒小山。在他眼里,所謂老師,不過是一群喜歡漂亮衣服的女孩子,何況他天生就具備一種說服人的能力。從堆滿游戲用品的儲藏室到老師的專用洗手間,小山只稍稍用了一點詭計,便帶著巫師般的微笑,順利推開了二樓的每一扇門。整部作品由一幅總圖和若干分圖構(gòu)成,小山氣定神閑一路畫下去,他花了很多功夫,用于完善只有他自己明白的透視法。反正有的是時間。來接他回家的母親總是來得很晚,而老師們因為對他的過度喜愛,縱容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圖完成時,小山卻陷入莫名的空虛之中。原來不過如此!當障礙被清除之后,所謂復(fù)雜的空間,只是一堆乏味的線條。小山為此長時間陷入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
更要命的是,在未來,這樣的空虛他還會反復(fù)體驗。
被一種焦躁驅(qū)使著,他在城市里漫無目的地走。他的個頭越長越高,去過的地方也越來越多,無數(shù)婉約曲折的空間,被他的眼睛發(fā)現(xiàn),在他的頭腦中打開,再變成圖紙折疊于手上,等待著被他遺忘。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他不停地走,不停地畫。他上了本地的大學,談了戀愛,還是不停地走,不停地畫。和女友見面時,他總背一個沉重的背包,腳上的膠鞋快磨穿了底,那是他剛從城市的某處回來。他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
喂,喂,你究竟在想什么?
女友問他。
他答不出來。
他的眼前飄浮著直線和曲線,不同的空間彼此穿越,令他時時體驗靈魂出竅。嘗試初次性愛時,小山竟看見了女友身體的內(nèi)部,各種器官此起彼伏運動,又微妙地保持整體的平衡,那是他一直試圖描摹,卻從不曾描摹過的復(fù)雜空間。在心醉神迷的快感中,他達到了高潮。隨后他哭了。女友手足無措地為他擦拭淚水,原本她以為該落淚的人是她來著。她問他為什么哭,小山?jīng)]說出剛才所見之景,但他告訴她,她應(yīng)該同他分手。
大學老師也注意到小山近乎瘋狂的癖好,建議他改讀建筑專業(yè)。小山同意了。辦過眾多麻煩的手續(xù)后,小山坐進了建筑系的教室。導(dǎo)師是一個須發(fā)花白的老頭,他要小山盡快補上基礎(chǔ)課程,尤其是數(shù)學。小山很努力地與微積分和解析幾何打交道,考試仍不及格,但在操作課上,他畫的圖沒有任何人可以挑剔,無論是平面圖,還是剖面圖。你沒用任何數(shù)學工具嗎,導(dǎo)師驚異地問他。他懵懂地搖頭。畢業(yè)時,導(dǎo)師很想讓小山念自己的研究生,將來留在身邊做助教,因為畫圖實在是一件極煩瑣耗力的工作,他自己有些畫不動了,小山卻像飲水食飯那般自然。
小山婉拒了導(dǎo)師的好意。他想去一家時常有外派活計的公司,可以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的那種。依小山的學歷,這樣的工作極不好找,何況他的外語就和他的數(shù)學一樣糟糕。幸運的是,一家跨國建筑設(shè)計事務(wù)所的老板,權(quán)衡良久后,決定以通常薪資的一半聘用他。小山當即痛快地接受了。他的表現(xiàn),很快讓老板打消了任何疑慮,并常常在半夜里笑著醒來。小山為講英語的客戶繪圖,為講阿拉伯語的客戶繪圖,為講西班牙語的客戶繪圖,為講祖魯語的客戶繪圖。那些活計,容易得就像童年和小女孩玩的藏貓貓游戲。他出手快而準,圖紙漂亮得讓人忘卻現(xiàn)實,而只想住進小山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去。老板不停給他加薪,又允諾他工作滿五年,便可享受股東分紅的待遇,半是因為心懷愧疚,半是怕他被競爭對手挖走。
小山對此既無不滿也無特別滿意之處。他真正感興趣的,是借著滿世界工作之便,終能得償所愿地進到了波斯帝國君主的陵墓,尼羅河岸和美洲叢林中的金字塔,歐洲大尖拱頂?shù)幕浇烫?,以及那些?shù)不清的現(xiàn)代知名建筑物的內(nèi)部。對著那些謎一樣的空間,他全力以赴地畫著,像一個癮君子,充分吸取大麻的香味,以便將空虛拋之腦后。
直到有一天,他終于發(fā)現(xiàn),地球上已沒有對他來說堪稱秘密的空間。
很失望吧!你?
躺椅上的女人突然發(fā)出聲音。
她的眼睛沒有睜開。
小山不知道女人所指的失望究竟是什么。并無秘密可言的迷樓?被窮盡的空間?倏忽而逝的戀情?不知所謂的工作?還是所有的一切?小山肯定又茫然地點了下頭。
天空為厚密的陰云所籠罩,無從顯示時間,不過,應(yīng)該是午后了吧。他覺得有些困了。想學女人閉上眼小歇片刻,不料卻睡了過去。這一覺很沉,完全無夢,也不知睡了多久。
等他醒來時,女人沏好了一壺茶。
茶壺是透明的,隨意擱在細黑石子的小徑上。壺水中,有尖而細的茶葉和碎的桂花花瓣,它們正緩緩下沉,直沉到壺底,和細黑石子隔壺壁緊貼在一起。那景象讓小山想到海底。一切失事船只的殘骸和海洋生物的尸體,像靜靜的雨點,澆落下來。
工作滿四年又十個月時,小山停止了候鳥般飛來飛去的生活。還有兩個月,他就可以進入公司管理層,擁有坐享其成的股東權(quán)利,但在小山眼中,他已掙了足夠多的錢,倘若不能在世界某處找到中意的迷樓,他還需要那份工作做什么呢。于是他告別眼中飽含不舍熱淚的老板,回到他最熟悉的城市。
只是城市已不復(fù)舊日模樣。好些地方,小山用身體的各種感官仔細丈量過的,都消失了:兩層小樓的幼兒園,小學門口的飲食店,中學旁邊的游戲屋。在舊建筑的廢墟上,新的外形奇特的樓房蓋了起來。但復(fù)雜的空間并未因此誕生。一種千篇一律,代替另一種千篇一律,如此而已。而且,母親也因癌癥過世了。之前她向小山隱瞞了病情。她拒絕了手術(shù)或者化療,因為在醫(yī)院的職業(yè)生涯里,她目睹過太多類似的無用處的痛苦,如此倒使她比醫(yī)生預(yù)測的多活了兩年。小山終究只來得及和她見上最后一面。臨別前,母親拿出一份存折,幾年來小山寄回家的所有錢,又原封不動地回到他手中。
小山感覺,這座城市與他唯一的紐帶,就此斷了。他賣掉了與母親共同生活過的老公房,另租了間單身公寓,搬了進去。他想走,但無處可去,只靠慣性繼續(xù)留在原地。空虛重新控制了他。他每日去市中心廣場的長椅上呆坐,不看什么,也不想什么,但他的肉體,卻不受控制地,為周遭那些空間的線條所吞噬。他的手,被拉長成廣場東面沿街商鋪的一溜招牌,與印著肯德基大叔頭像的氣球在同一高度。他的頭,成為廣場西頭那幢寫字樓入口的最下一級臺階,被辦公室女郎們的高跟鞋踐來踏去。小山心頭曉得在發(fā)生什么,只是無力阻止。非但無力阻止,他還被迫天天去那里,等待著肉體的徹底消失。他知道這是某種報復(fù):因為他試圖窺見空間的奧秘。他畫的那些圖,也許曾無比接近奧秘的本質(zhì),可就差那么一點點!小山一天又一天地坐著,異化一天又一天地侵蝕他殘存的生命。復(fù)雜的大門朝他關(guān)閉了,空洞即將吞沒他。小山有些想哭,但喉頭干澀,眼眶石化,體內(nèi)的聲音和水分早已被奪走。他甚至感到,無藥可救,其實是一種模糊但確實的快感。直到有一天,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出現(xiàn)在他眼前。
是你嗎,小山?
一個女聲問道。
午后的陽光像是來自高空的燒酒,澆得小山迷迷糊糊。他沿著弧線光滑得無可挑剔的小腿望上去,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那是他的大學女友,泉。她遞給他一張名片。上面顯示,她如今是一名藝術(shù)經(jīng)紀人。
你想得到嗎,我現(xiàn)在管著一大群人,有畫家、小說作者、戲劇工作者和地下電影導(dǎo)演!這些人千奇百怪,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沒有出名,好玩吧。
她那如風一般的說話方式,還和從前一樣。
小山想起來,他們彼此愛戀著的時候,她的夢想是做一個演員。她和一群長頭發(fā)抱吉他的男生廝混的時間,比和小山在一起的時間更多。那時,她的嘴角總帶著新浪潮電影女主角式的微笑,讓人想到,她的嘴邊正叼了一根并不燃燒的香煙。她也愛帶著那種經(jīng)典的微笑,打趣小山的圖沒有絲毫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小山紅著臉承認,藝術(shù)為何物,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
那你為什么要畫?她問他。
她把小山和小山的圖,介紹給她的校園藝術(shù)家朋友。他們看到那些圖,露出吃驚的神情說,噢!這空間!??!他們以為小山是做舞美的,正為她的下一出戲設(shè)計舞臺背景。
哈哈,你們這群傻子!他畫的是食堂!
哦!真的是食堂??!豆芽菜一塊,大排兩塊五,清湯不要錢的學校食堂。中間那個圓坨坨,不是那個盛清湯的大桶嗎?
他們和她都笑了。
小山也陪著笑了。
小咖啡館的落地玻璃窗,像一張透明幕布,將這一對沉浸在回憶中的昔日戀人,和街上嚴肅而匆忙的人群隔開。聽她講那些往事,小山不怎么說話,只是微微笑著。
你還畫嗎?她歪著頭問。
展開的眼角皺紋里,蕩漾著小山曾無比迷戀的甜味。那是記憶中,永恒一般的夏日午后,冰與糖同時入喉的味道。
他悄悄地深吸了口氣,才緩慢搖頭。
哦,那真可惜。我還收著一張你畫的圖呢。3號教學樓的圖,你記得嗎?一樓廁所的燈老壞,晚上在一樓自修,要爬到二樓上廁所。你畫了當生日禮物送我,惹我老大不高興,現(xiàn)在要翻出來看看,說不定倒很有趣。
聽小山說已辭了工作,泉的眼睛骨碌碌轉(zhuǎn)過一圈,問他愿不愿意,去她的工作室做管家。
我頭疼死了!全是些藝術(shù)家,到處弄得亂七八糟。工作嘛,很簡單,就是排排日程表,讓那些家伙知道哪天該做什么,還有就是把地方理理清爽,走路別老絆腳。你肯定適合干這個。就算幫我一個忙,好不好?見小山?jīng)]有立即拒絕,她趁熱打鐵道,對了,你現(xiàn)在住哪里,不如搬到我們那個地方去。不收你房錢的,呵呵。你肯定會喜歡那里,一座真正的迷樓……說不定你一到那里就又想畫了,像從前一樣……
泉所說的迷樓,其實是一座廢棄的工業(yè)倉庫。過去它位于城市邊緣。城市的急劇擴張,將它推到了中心地帶,就像洪水卷過一具史前巨獸的骸骨,與它相稱的周邊景物被一掃而光,只剩它孤零零一個,躺在繁華的沙礫上。
小山走進倉庫時,只花幾秒鐘掃視一圈,就已掌握了眼前空間的結(jié)構(gòu)。他并不想這么做。但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很難說改就改。泉帶他從一樓逛到三樓,小山盡量關(guān)閉掉身上的各種器官,像一只盲目的鼴鼠。他不想過于失望,便把注意力暫時移到泉身上,甚至有些想聽泉講講,他們當年分手的事。她那時究竟怎么想?她到底有沒有愛過他?可是小山也害怕講起那些事。若問他同樣的問題,他根本不知如何回答。不過他仍想聽她說。就像繪圖的欲望一樣,小山總想確認,那些發(fā)生在他身上的無法確認的事。泉絲毫沒注意到他的愿望。出了小咖啡館后,她便對過去只字不提,她對現(xiàn)在講得很多,講她的工作室,講她的新男友。
不管怎樣,小山如泉所愿,在倉庫住了下來,并把她交代的工作,完成得遠比她預(yù)想的好。所有活動列好了詳細的時間表,所有器具用品被分類登記,小山像個真正的管家,事必躬親,如對待他的繪圖一般仔細核對每處細節(jié)。他在倉庫各處穿梭忙碌,對倉庫的空間構(gòu)造視而不見。
倉庫里的藝術(shù)家們很熱情地歡迎小山的到來。這和大學時的情形完全不同。小山想,或許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他當年太年輕太敏感而已。他現(xiàn)在依然不懂藝術(shù),但他似乎可以理解,這些人為何放棄正常職業(yè),和虛無縹緲之物打交道。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很有趣,有少數(shù)人非常悶,比小山還悶,但也很有趣。這里流行似是而非的俏皮話,比如,我說話是為了讓自己閉嘴,或者,我的狗比我更像我。小山最愛看他們排戲。在昏暗燈光和迷離音樂的交織中,男男女女在舞臺上來來回回地走,做動作,有時說話,有時又不說話。戲沒有顯而易見的情節(jié),但有一以貫之的氛圍。小山遠遠坐在黑暗的角落,身子像是浮起來一般,觀看亮處的人群,那時,他似乎忘掉了多年來尋而不得的痛苦,忘掉了自己為何身居此處。
一束陽光自厚厚的云層漏出來,斜斜地射到庭院上方,看光線的角度,似乎離黃昏不太遠了。
小山的肚子又開始餓了。若是以往,他絕不好意思開口,可是現(xiàn)在,他覺得說出來也無妨。女人下廚為小山做了碗蛋炒飯,里面放了番茄丁、黃瓜片,還有蔥花。廚房里有張小桌子,小山吃飯時,女人就在一旁坐著看他。
我忘了你是個年輕人,她說,我一天就吃一頓飯,有時一頓也不吃。
小山很快將一大碗飯吃了個底朝天。女人不要小山洗碗,小山堅持要洗,女人就隨他了。她拿塊抹布四處擦拭,到洗碗池時,小山自然地一側(cè)身,仿佛兩個人一起在這屋子生活了很久。
再回到院子,女人依舊靠進躺椅。小山則沿著小徑來回踱步。陰了一整日的天,這時忽然亮堂起來,不過光亮沒持續(xù)多久,天色又一點一點暗了。
倉庫里有時會來一個叫老樹的男人。他的年紀,看上去在三十到六十之間。老樹留一頭長發(fā),腦后拿皮筋束了個馬尾,衣著和發(fā)式一樣隨便,但看上去十分妥帖。他不愛說話。這幫年輕人跟他嘻嘻哈哈,他就只是笑瞇瞇的。老樹極受大家歡迎。因為他會帶來酒水和吃食,在舞臺周圍忙乎的人們都暫時停下來,聚到他周圍,享受一段休憩的時間。小山第一次和老樹握手,覺得他的手異常柔軟。但那似乎并非天生,而是后天著力打磨過的。
戲的排演重又開始時,老樹會和小山坐在一起,遠遠地看。他的神情,變得像一個真正的老人,正透過他世界里唯一的窗戶,看外面亙古不變的風景。泉有時帶三分嘲謔的表情,管他叫山姆大叔,因為他曾在紐約做過多年畫家。大約泉和他講過小山繪圖的事,老樹和小山說話時,總把他當同行。他管倉庫里別的人叫他們,管他和小山叫我們。他最愛對小山說,讓他們忙去,我們在一邊待著。
泉告訴小山,老樹是倉庫如今的主人,兩年前回國的他,把這里整個租了下來。三樓有一個單屬老樹的畫室。有時他會留下過夜,在畫室里待上一宿,是否在畫畫,則不得而知,因為畫室的門總是關(guān)著。泉悄悄對小山說,這兩年沒見老樹有新的作品。
但老樹并非無事可做。他每次還會帶一個DV機來倉庫。他對著舞臺支好三腳架,調(diào)好光圈與焦距,便退到一旁不再管它。所有人對那個機器都習以為常,甚至沒人看它一眼。有次老樹在小山身旁睡著了,小山不想叫醒他,起身去換已到頭的磁帶。他隨便在取景器里看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鏡頭里根本沒有正在排練的人群,而對準了舞臺后方,一處什么也沒有的空間。他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這并非失誤,而是故意為之。小山回頭看老樹。他歪著頭,像是累到了極點。小山再往取景器里張望,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那片空間并非真的空無一物。天花板上,有幾盞顏色各異的射燈,光不足以照亮整個舞臺,只是制造出幾團互相滲透的色塊。除此以外的空間,仍為黑暗所控制。鏡頭對準的,正是光與暗的邊緣地帶。那其中,似乎隱藏著什么,令小山心中一動。
那天半夜,小山從睡夢中一下子進入了清醒狀態(tài)。他突然很想起身去黑暗中走走。倉庫里漆黑一片,但小山對路徑和擺放的物品一清二楚。他的大腦中有一幅清晰的空間結(jié)構(gòu)圖。不過,此刻他正努力將那幅紀實的圖從大腦中抹去,而換之以完全的想象。這是他有生以來的首次嘗試。于是,一個堪稱神奇的空間出現(xiàn)了:門中有門,窗外有窗,總是在窮盡之處,出現(xiàn)無法窮盡的新的空間。小山在其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中覺察到愈來愈濃的欣喜。歸根結(jié)底,難道不能僅憑想象創(chuàng)造一座迷樓嗎?黑暗不是可以把任何一處平淡無奇的空間,變成真正的迷域嗎?而且,神奇的是,他一次也沒有碰到真實的墻壁,或者踢到什么東西。小山越走越快,身子似乎要飄起來,直到他看見眼前出現(xiàn)了亮光。他定下神來,發(fā)覺自己來到了舞臺前。舞臺頂上開著一盞射燈,老樹正在光線最亮處低頭擺弄三腳架上的機器,鏡頭依然對著光與暗融合的地界。
你不是想拍人?
小山十分小心地尋找措辭。老樹驀地抬頭,像是剛從夢中醒轉(zhuǎn)。
不是。他答道。
小山不知該再問什么,轉(zhuǎn)身要走開。背后傳來老樹的聲音。
聽泉說,你一直在找一座迷樓。
小山轉(zhuǎn)回頭。老樹眼睛里滿是血絲,讓他仿佛看見了過去某個時候的自己。他突然很想問老樹:你又在找什么?但終歸沒有問出口。
小山繼續(xù)回去睡覺。隨后的夢中,出現(xiàn)一個陌生女人,和小山一起,站在一片完全抽象的空間里。多年來小山的夢中,只有各種空間,人是極少有的,即使母親和泉,也只來過他夢里一兩次。所以他醒來時驚異無比。
那座倉庫在哪里?女人問。
語氣聽上去漫不經(jīng)心。不知何時,她已在躺椅上直起身來,雙腿盤坐如蓮花。小山說出了地址。女人像是記起什么陳年舊事,自顧自地發(fā)愣。
沉默在兩人間持續(xù)了一陣子。
暮色漸深,女人的身影在小山眼中模糊起來,像要隱沒進黑暗里。小山不由自主地,將躺椅往女人那邊挪了挪,他似乎怕丟失了她,又似乎是想將她看得清楚一點。
小山對倉庫產(chǎn)生了好奇,便去附近的大街小巷中走著,耐心尋覓往昔留下的蛛絲馬跡。他把目標對準操本地口音的老年人。從他們的口中,他將各種線索串聯(lián)起來,得到一幅殘缺的圖景。
倉庫始建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由援華的蘇聯(lián)工程師設(shè)計,屬于一家專為首都提供特殊工業(yè)品的工廠。風平浪靜地使用了十來年后,工廠突然停產(chǎn),倉庫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占用,據(jù)說接二連三死了好些人,但具體情形誰也說不清楚。又過了十年左右,擁有倉庫的工廠倒閉了,破產(chǎn)案發(fā)生在八十年代早期,曾轟動一時。作為抵債資產(chǎn)的一部分,倉庫轉(zhuǎn)到了附近一家名頭頗響的醫(yī)院名下。那家醫(yī)院想拆掉倉庫,在地皮上新建一所分院,但醫(yī)院兩個主要的頭頭因利益陷入內(nèi)斗,計劃便不了了之。一家出版社揀著便宜,三錢不值兩錢地簽了租借合同,將倉庫拿去做書庫,堆滿了各種滯銷圖書。租期到后,出版社也倒閉了,醫(yī)院將倉庫收回,只想趕快出手,卻怎么也找不到下家。因為倉庫不臨街,孤零零地位于一片半新不舊住宅區(qū)中間,做什么都不趁手,拆遷也無望。后來倒有幾家小公司,想租下半層一層做辦公用,但一進到倉庫陰森森的內(nèi)部轉(zhuǎn)過兩圈,立即就打消念頭。醫(yī)院雇了個發(fā)枯齒落、耳聾眼花的老頭兒看守倉庫,后來老頭兒中風過世,索性把這筆開銷也省了。于是倉庫成了附近拾荒者和流浪貓狗的樂園。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兩年前,老樹來租下倉庫為止。
這樣的歷史對小山雖不無啟發(fā),但準確地說,啟發(fā)不大。于是他找到泉,問她老樹是否在這地方待過。不知道啊,泉說,他對這里倒的確熟得很,兩年前裝修,圖紙都是他自己畫好,工人只照著施工罷了。
不久,一出排練已久的戲,終于正式首演。演出極其成功。觀眾只有一百多人,但他們因為喜愛,或者憎恨,發(fā)出巨大噪聲,讓倉庫幾乎變成火藥庫。小山很擔心激動的人群會上街游行,但戲散場后,他們只是靜悄悄地走掉。不過熱情被留了下來。隨后的慶功宴,所有人都喝高了,所有人都唱了歌,所有人彼此擁抱,成了兄弟姐妹。老樹甚至也露了一手,他敲了一通架子鼓,鼓點迅疾如雷雨??駳g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不知誰最先打了個哈欠,頓時傳染開來,人們一哄而散,在兩分鐘內(nèi)走個精光。
小山突然看見,老樹非但沒走,還背對著人群朝他眨眼,臉上的醉意,已像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凈凈。老樹示意小山鎖好大門,然后朝三樓的畫室走去,小山跟著他,順手關(guān)掉一路上的燈。黑暗像一頭巨大的野獸尾隨著他們。待走到畫室門口,所有的光都消失了。小山覺得正站在黑暗之獸的肚子里,只聽得老樹和他自己的呼吸聲,在幽長的空間里此起彼伏。不知多久之后,小山忽然感到有風從前方吹來。那是老樹打開了畫室的門。接著有光撲到小山面前,像是一陣裹挾著幾千只眼睛的更猛烈的風。
等到適應(yīng)光的強度,小山看見了十幾張同一個女人的臉,在不同的畫布上,從不同的方向望著他。那些臉或老或幼,或喜或怒,但發(fā)射出的,是一樣悲天憫人的目光。她不就是夢中的陌生女人嗎?
老樹走去屋內(nèi),從單人床下拿出幾聽啤酒,將其中一聽遞給小山。兩人在門口席地而坐,一同凝望那些畫。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小山說。
小山自褲袋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又從胸前襯衫口袋里取出一件物事,遞到女人面前。那是一張年代久遠的證件,證件上貼著一張照片。
火光下,在小山和女人的臉中間,出現(xiàn)了第三張臉。那是一個少女。她杏眼圓睜,像被火光驚著了,隨時會從發(fā)黃相紙上消失。小山將目光從少女轉(zhuǎn)到女人臉上,女人和少女一樣,也是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
小山看得入了神,直到滾燙的打火機刺痛他的手。他松了手,打火機掉在石子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黑暗將三個人的臉隱沒了。
是的,她就是我。女人說。
老樹為小山講了一個多少稱得上離奇的故事。
如果倉庫有知覺,從誕生之日起,它就是個老實履行職責的模范生靈。但某一天,它突然發(fā)現(xiàn)世界停轉(zhuǎn)了,工人們消失,大門口再沒有貨車來,四周變得出奇地安靜。但數(shù)百米外的街口,卻傳來喧嘩與騷動。它把視線往那里望,看見戴紅袖標、打著紅旗幟的人,排成整齊隊伍在街上走。他們握緊拳頭,神情激動。他們還喊一些莫名其妙的口號,唱一些莫名其妙的歌,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爭斗不休。倉庫做了一陣子桃源隱士,世界也遺忘了它。直到有一天,幾輛插滿紅旗幟的卡車到來,車上跳下百來個年輕人,卸下成捆的鋼條,成堆的沙包。旗幟插上了樓頂,鋼條封住了所有窗戶,沙包在大門口堆成掩體。
我就在這群人里面。老樹說。
他們是一群中學生,父母多是這家工廠的職工。只有一人例外,他是個被開除的工人,比別的人大十歲左右,是他們的頭兒。除了他,沒人進過倉庫。對于他們來說,倉庫一直是父輩的神圣領(lǐng)土,只有最優(yōu)質(zhì)的產(chǎn)品才被送入,經(jīng)過精心包裝送往首都,能在這里工作的,自然也都是優(yōu)選者。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倉庫被劃分為彼此隔離的若干部分,工人嚴禁進入他所不屬于的區(qū)域。據(jù)說除了少數(shù)幾位工廠領(lǐng)導(dǎo),沒人見過倉庫的全貌。另外,每層樓都有若干房間,是永遠封閉的,據(jù)說還有秘密的暗室存在。頭兒當年被開除,正是因為不必要的好奇,去了倉庫里不該去的地方。進到倉庫,這群殺氣騰騰的少男少女卻突然安靜了下來,連見過世面的頭兒也為之動容。如今每一扇門都已敞開,神秘蕩然無存。
那種感覺非常奇怪。老樹說。
小山點頭,對此他深有同感。
憑借這座現(xiàn)成的堡壘,老樹所在的組織充分發(fā)揮了進可攻退可守的優(yōu)勢,并在諸侯爭霸的時代里生存了下來。公共秩序已完全癱瘓,由若干彼此爭斗的組織建立了一個松散聯(lián)盟,頭兒也在其中占據(jù)了一個顯赫位置。倉庫的空間被重新分割。一些房間做成員的臥室,一些房間存放武器,一些房間堆滿了食物,一些房間收羅各種徽章、宣傳品和紅色封皮的筆記本。二樓正中,改造成了公共食堂和聚會場所。
那就是現(xiàn)在舞臺的位置。老樹說。
所有人都對這個地方滿意極了,除了頭兒。他又補充道。
照老樹的描述,頭兒是個陰沉的人。他的頭腦里總會冒出別人無法揣度的念頭,僅僅占有倉庫,還不足以滿足他古怪的野心。從進入倉庫那天起,頭兒無事時便一個人在涂涂畫畫,內(nèi)容卻從不示人。但老樹看得出,他一定在謀劃什么。
這時恰巧發(fā)生了一樁意外。老樹這方的三個女生,被某敵對組織的人抓住了,兩天后她們衣衫不整地出現(xiàn),半句話也不肯多講,只是哭個不休。男人們,其實很多只是男孩,感到了極大的侮辱,糾集人馬,在郊外和對手展開了一場真正的大戰(zhàn)。公平地說,雙方在戰(zhàn)斗中俱慘重傷亡。但老樹這方的失敗感更強。他們原本期望一場痛快淋漓的復(fù)仇,末了卻不得不接受中間人的調(diào)停,息事寧人。為此,頭兒制定了針對性的新計劃,決定只搞暗戰(zhàn),一支精銳小分隊將展開夜間行動,偷襲對方單獨行動的女成員,并帶回倉庫做俘虜。計劃獲得了一片叫好聲。
趁熱打鐵,頭兒公布了他醞釀已久的一種游戲。
游戲的場所就是倉庫本身。頭兒拿出若干張圖,上面的線條五顏六色縱橫交錯,還寫滿只有頭兒自己才看得懂的符號。老樹看見那些圖的第一眼,便明白它們正是頭兒之前多日謀劃之物。以之為藍圖,頭兒開始了對倉庫的改造。充分利用原有的保密性布局,頭兒指揮手下改變過道的走向,增添了各種隔斷,將一些門封閉起來,又開出好些新的門。一座真正的迷樓,從頭兒的腦子里化成圖紙,再轉(zhuǎn)變?yōu)檎鎸嵉目臻g。頭兒還發(fā)明了若干秘密記號,暗布迷樓各處,就像國王女兒為忒修斯在米諾斯迷宮中準備的線團。若非如此,迷樓的修建者們自己也會迷失其中。
頭兒隨后宣布了游戲的規(guī)則。女俘虜被帶進倉庫起,眼睛就蒙上黑布條。在迷樓的中心,即二樓的公共活動區(qū),解去布條,松開繩索,讓女俘虜自由行動。這里有四個進出口,通向迷樓上下各處。她可以選擇任意一條道路,并有一整夜的時間,去尋找藏身之所。樓頂、底樓出口和所有窗戶已被封死,當然不用擔心她會逃走。第二天早晨,老樹他們就像遠古的獵手,開始追尋獵物之旅。作為獎勵,第一個發(fā)現(xiàn)者,將得到隨意品嘗俘虜滋味的權(quán)利。天黑之前,隱藏進迷樓深處的俘虜,如果能夠逃脫追蹤并重返頭夜的出發(fā)點,她將被無條件釋放。
那實在是一場刺激的游戲。僅是想到獵物恐懼的目光,已讓每個參與者血脈僨張。原本熟悉的空間,重又變得神秘而不可預(yù)測,那種探險的樂趣,更讓所有人雙眼充血。
游戲緊張地進行之時,迷樓外的世界正悄然改變。某個對頭組織,獲得了最高層的支持,獨自掌握了城市的政權(quán)。老樹的組織被宣布為非法。頭兒的一切官方榮譽被剝奪,許多成員離去。最后只剩二十來個最死硬的骨干堅守倉庫。為了取暖,肉體和精神雙重意義上的,他們在二樓大廳里集體打地鋪,像原始人在洞穴生活。老樹并非骨干,出于一種奇妙的心理,他也留了下來。他不想拋棄頭兒。盡管已淪為徹底的失意者,但老樹驚詫地發(fā)現(xiàn),頭兒比任何時候更像個真正的國王。
此時,迷樓游戲成了他們對抗世界的唯一途徑。由于害怕報復(fù),同時也是為了讓游戲能長期進行,他們甚至將最后環(huán)節(jié)的獎賞都去掉了。女俘虜在被找出來后,只是遭遇一番口頭威脅,即被放掉。他們只想讓獵物度過飽受恐懼折磨的一夜。然后在白日再親手結(jié)束那恐懼。這讓他們忘卻被世界拋棄的痛苦,同時享受到掌控世界的快感。
但隨后有奇怪的事情發(fā)生。有那么幾次,老樹他們費盡力氣從清晨搜到日暮,仍然不見獵物的蹤影。逃出去是不可能的。有人認為她們發(fā)現(xiàn)了某個修在墻壁夾層里的秘密空間而躲了進去。這意見得到了較一致的贊同。人們堅信,到饑渴難耐時,她們自會出來。只有頭兒不同意。他說了一些言辭含糊的話,大意是,她們?yōu)檫@幢迷樓所迷,被吸進空間里去了。大家都認為他在開玩笑,唯獨老樹有幾分相信。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尋常的規(guī)律。消失的幾個女俘虜,都是那種特別漂亮而敏感的女孩子。游戲開始前,向獵物交代規(guī)則時,頭兒總是親自上前在她們身旁耳語。老樹留意她們的表情,比平常那些不幸的獵物更要驚恐幾分,像是被施了某種魔法。這些女孩再度出現(xiàn),短則三五天,長則十余日。每每是清晨,老樹他們從洞穴人的安睡中醒來,愕然發(fā)現(xiàn),女孩已在大廳的角落獨自垂頭飲泣。他們十分好奇,她如何能消失多日,又如何找到走出迷宮的路。但頭兒禁止他們盤問。他只是厭惡地揮一揮手,讓他們趕緊放人了事。
有一天,老樹被抓來的女俘虜嚇了一跳。她是他的中學同學,入學第一天起他就一直朦朧暗戀著的,停學后,兩人加入不同的組織,他就再沒見過她。頭兒又一次去她頭側(cè)耳語。她的臉上,那種他曾數(shù)次目睹的那種無以名狀的驚恐,又出現(xiàn)了。
那一夜,老樹幾次睡著又突然醒來。天快破曉時,他做出決定:找到她,放她走。他偷偷溜出大廳,走上她昨晚選擇的那條路徑,進入迷宮深處,在沿途的每一個房間、每一條過道,不停低喊她的名字。曙光微露的模糊暗色中,他一邊尋找,一邊注意到冷汗順脊梁骨往下淌,他驚悟,恐怕他自己也迷失其中了。
說到此處,老樹突然停住話頭。一段難以估摸長短的時間里,小山恍惚覺著,他的魂靈已離開了。良久后,老樹將手中易拉罐里的啤酒一飲而盡,液體沖過喉嚨,聲音清爽而悅耳。小山明白他又回來了。
沒有找著她?
沒有,實際上——.一切很快就結(jié)束了。老樹說。
這是他們的最后一個獵物。老樹悄悄返回人群,不出所料,白日里的集體捕獵再次落空。照慣例,小分隊又外出倉庫去抓俘虜,卻遭遇埋伏,死掉一個兄弟,逃回來的兩人還都掛了彩。原來,權(quán)力鞏固后的敵對組織,再不能容忍一座異端堡壘的存在,要集中精力對付他們了。三天后,對方出動了軍隊、警察和群眾武裝,將倉庫重重包圍。負隅頑抗者的父母,也被動員來輪番喊話。包圍持續(xù)了兩周。那是一段陰雨連綿的日子,聽著外面高音喇叭里父母軟弱衰老的聲音,倉庫里每個人都在哭泣。他們無力動彈,每日只是呆坐,甚至白天也倒頭大睡。他們終于體會到了做獵物的滋味。這一回,即使迷樓也不能保護他們。唯一的例外是頭兒。他和往常一樣,忙著擦拭武器,整理裝備,周身充滿活力,對于每一個想交談的人,他也不厭其煩地加以安慰,神態(tài)鎮(zhèn)定平靜,像君王,也像父親。自那個失眠之夜后,老樹夜里便睡不安穩(wěn),每次醒來,下意識地去看頭兒的鋪位,常常是空的。老樹想,頭兒是不是活在另一個時空,在那里,世界尚未崩壞,一切都可以重來。老樹還吃驚地發(fā)現(xiàn),白日一個人獨處時,頭兒甚至會露出一絲神秘的笑。
漫長的等待,也是漫長的折磨后,決定性的總攻開始了。經(jīng)過短暫而象征性的反抗,老樹他們被順利繳械,反剪著雙手,低頭從倉庫大門魚貫而出。沖突中唯一死去的人是頭兒。他試圖跑進倉庫深處,結(jié)果被多種武器擊中。兩顆子彈射進頭部和后腰,一根鋼釬將他整個人釘在墻壁上。
大約十年后,紐約的一座簡陋公寓,旁邊鐵路橋上列車經(jīng)過時房內(nèi)會起好一陣小型地震,在此老樹第一次萌生了要將女人畫出來的念頭。那時他剛到美國,沒有綠卡,沒有工作。他隨身帶著一張有她照片的證件,那個清晨搜索的唯一成果。從倉庫出來后,老樹一伙人們被送去了西南邊陲,分散到最貧苦的一些鄉(xiāng)村里,就像古代犯人的流放。后來去美國,對老樹來說,差不多等于另一次自我流放。對著那張照片,他畫了無數(shù)次,但每次畫出來的,僅是一個沒有生命力的空殼。即使他已成為公認的一流畫家。
直到幾天前,我才終于畫出了真正的她。老樹說。
是的,小山看著那些畫中的女人,她們的眼睛是活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
黑暗中,女人問小山。
其實也不難。有了這個證件,按線索仔細查訪一番就知道了。老樹只是沒有去做而已。
你怎么看這個故事?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那些女孩子,我將怎么辦?
嗯,說下去。
或許我會拼命想象一處無人可以抵達的空間,走進里面去,這樣是不是一切都解決了?
好主意。
小山覺得女人笑了,盡管他并沒有看見。
我想去那里看看。女人說。
女人忽然抓住了小山的手。那手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涼。
在出租車舒服的后座里,女人也一直抓著小山的手。小山不知如何形容那種感覺。
很多年我一直沒出過門。女人說。
也許我一直在等你。女人說。
她扭頭朝小山凄然一笑。車窗外,不斷掠過,商鋪、酒吧和街邊廣告箱的燈光。她臉上的皺紋,像一朵花盛開。
出租車到倉庫門口,掉頭走掉。此時,倉庫里沒有一絲光,像一頭睡著的巨獸。小山拉著女人的手進了門,從一樓到三樓,一路上他依次將燈打開,讓女人看個分明。他們來到三樓老樹的畫室前,門是鎖著的。小山低聲說,可惜,你該看看你自己。女人搖搖頭。他們上了樓頂,在那里站立了一會。四周燈光明亮得有幾分耀眼,天上幾乎看不見星星。重進倉庫,女人走在前面,她徑直來到二樓舞臺那里。
你去把燈都關(guān)掉,我要帶你去個地方。女人說。
小山點頭答允。當他返回時,舞臺處的燈也熄掉了,倉庫又陷入黑暗之中。
真是一模一樣。女人說。
小山循著那聲音來到她身邊。
女人牽著小山往前走。她在某處停了下來,將某個大件的道具推開,因過于用力,她低聲哎喲了一下。
是,就是這里。女人說。
她把身子貼在什么上面。小山想,那應(yīng)該是舞臺后方的一根柱子。咔嗒一聲,女人仿佛啟動了什么機關(guān),他未及多想,已被女人拉進柱子內(nèi)部。這是一個煙囪般的上下通道,窄得鼻子和屁股可以同時碰到冷冰冰的水泥。女人轉(zhuǎn)眼間已位于小山腳底的位置,兩人接著往下,沿水泥表面一串凹進去的小窩挪動腳步。因為驚詫,小山的腳幾次碰著女人的頭。等從柱子里出來,他們進入了一個寬敞許多的空間。小山想了一想,沿著墻搜索,果然找到了燈的開關(guān)。燈亮后,他發(fā)現(xiàn)正是一樓專用于存放舞臺道具的儲藏室。女人上前關(guān)掉燈,拉著他繼續(xù)往小山所不知道的方向摸索。
來。女人說。
小山跟著她,這回是踩著真正的階梯。兩人逐級而下,走了不知多久,又踏上平地。
小山點燃打火機?;鹈缬挠亩秳樱瑑扇说挠白右嘣趬ι项澏?。一間空的地下室而已,墻砌得方方正正,乍看毫無奇異之處,只是四個方向,分別有四道門。小山試著推開一扇門,里面是又一個房間,立著許多貨物架,上面堆滿積塵的罐頭之類。這個房間墻上也有門,不知連通的下一個房間,又是派什么用場的。應(yīng)該是那個年頭修的防空洞吧,小山想。深挖洞、廣積糧,地下世界,一應(yīng)俱全,當年被頭兒無意中發(fā)現(xiàn),做了游戲中最高潮部分的迷宮。
這就是過去我消失的地方。女人說。
小山滅了打火機。
兩個人一起躺了下來,手拉著手。地面有些涼,但并不潮濕。
那個人告訴我暗道的路徑,女人接著說,暗示我只要待在這里不出來,就可以一切安然。那個人或許一直在尋找,有沒有和他一樣,來到這里就不想再離開的同伴。他也和我說起,那些在我之前消失的女孩子,但她們最后還是忍受不了,離開了。
小山心想,頭兒或許也是想躺在這里直到死去的吧。
他常常來看我。我們就像現(xiàn)在這樣,在黑暗里,有一搭沒一搭說話。我不知那時是外面的白日還是黑夜。我只是覺得安心,遠離了人世,遠離了時間,遠離了自己。那段日子像是比一生還長,比桃花源里的幾生幾世還長。但他終于沒有再來。我本想死在這里,但聽見他叫我出去。我出去了,知道他死了,回到家里,和誰也不說話。不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父母把我偷偷送去鄉(xiāng)下親戚家,生下孩子,然后抱走了,說是送了人,卻不告訴我送了誰。我知道他們一片苦心想讓我回到正常的人生??晌一夭蝗チ?。和別人一樣,我做過城里的無業(yè)青年,下鄉(xiāng)當過知青,進了工廠,退了休。但我回不去了。我一直是一個人,我是在那個世界里沒錯,但我與那個世界沒有了關(guān)系。我真正的一生,已在這里過完了。我一點也不后悔。我等著的,就是有機會,重返這里。
女人說的,本應(yīng)撼動小山的心,但一切似乎都在他意料之中,一切似乎都讓他覺得理所當然。他只是覺得,眼前的黑暗,比他經(jīng)歷過的所有黑暗都更為沉重。他不知不覺中合上了眼睛。
但女人的聲音還是把小山拉了回來。
那時,他和我說,古代有一個皇帝,他建了一座真正的迷樓。樓里的幽房密室,就如花朵一般,令人應(yīng)接不暇。皇帝把不得寵的后妃們送進迷樓,然后去尋找她們。倘若遇見了,便有一夜歡愉,將過去的不快都忘諸腦后。之后各自分手,也許再也不會見著。那些美人原本十分怨恨皇帝,但后來她們竟喜歡上這樣的安排,而皇帝也沉迷其中,竟將那迷樓外寵愛的美人拋諸腦后。
那迷樓還在嗎?小山問。
不在了。帝國覆滅了,皇帝自殺了,迷樓被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
那些美人呢,她們出來沒有?
不知道。史書里從來沒再提起過她們。改朝換代,新皇帝登基,有許多事要發(fā)生,人們顧不得她們了。
小山驀地想起許多新聞畫面,從小到大的電視里放過的。
女人還在說話,她又說起了年代更為久遠的一位皇帝。但小山已聽不清她說的是什么。遙遠的地上有隱約的音樂。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責任編輯.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