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對疾疫的書寫與超越

申霞艷

2003年春，非典，昔日的不安猶在心頭，但日常生活還能照舊運作。當時，我讀了如《鼠疫》《失明癥漫記》《霍亂時期的愛情》等書寫瘟疫的作品。此后搬家、清理書柜，這幾本書一直留著。記得法國作家莫里亞克說過：“重要的不是你讀了什么，而是你重讀什么?！敝刈x不僅取決于你的審美趣味，而且取決于人生契機。這幾本書在十七年后以同樣的理由被重讀，經(jīng)典就是一棵枝繁葉茂、花影重重的樹，能在歲月的激流中開出新花，長出新果，讓重讀猶如初讀，在新奇中更深地感受到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和預言能力。

一、瘟疫、歷史與生活

1935年，美國免疫學專家漢斯·辛瑟爾出版了專著《老鼠、虱子和人類：一部全新的人類命運史》，將老鼠、虱子納入研究范疇大書特書，拓展了過往的歷史研究。早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里，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就花費筆墨描繪了鼠疫的癥狀以及由此引發(fā)的諸多變化。人們對死亡是如此司空見慣，以致變得冷漠，“對將死的親人最后連哭都懶得哭了”;葬禮極度簡化，將尸體扔到正在焚燒尸體的火堆了事;病人為了降溫而赤裸相對;鼠疫破壞了生活禮儀和尊卑等級，迫使人與人之間保持距離。在這場瘟疫中，死傷無數(shù)，雅典統(tǒng)帥伯利克里家族除他和情人阿斯帕西婭的兒子之外幾乎無人幸免。假如沒有這場瘟疫，雅典也不會輸給斯巴達。瘟疫沒有任何征兆再三降臨羅馬帝國，僅是大規(guī)模的疫情就爆發(fā)了四次，人口大規(guī)模減少;赫赫有名的十字軍東征有六次都碰到瘟疫，因此漢斯·辛瑟爾調(diào)侃東征史“讀起來就像一部傳染病編年史”。耶穌及后繼者為窮人治病吸引大家信教，黑死病卻讓歐洲人懷疑教會，嚴格的思想禁錮遭到質(zhì)疑，加速了中世紀的結(jié)束、文藝復興的到來，這為世界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提供了思想契機。麥克尼爾在《瘟疫與人》（1976年）中將傳染病作為考察人類歷史的參數(shù)之一并判斷：“技能、知識和組織都會改變，但人類面對疫病的脆弱，則是不可改變的。先于初民就業(yè)已存在的傳染病，將會與人類始終同在，并一如既往，仍將是影響人類歷史的基本參數(shù)和決定因素之一?！苯曜钍懿毮康那嗄隁v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在他暢銷的“簡史”系列中留給病毒顯赫的位置，在《未來簡史》中，“瘟疫和傳染病”被認為是“看不見的艦隊”，瘟疫的作用與地理大發(fā)現(xiàn)匹敵，幾大宗教的興衰也與此相關，但病毒來無影去無蹤，周期性發(fā)作卻不容易估量。病毒對個人、家庭、國家乃至全球格局的影響甚至比戰(zhàn)爭更甚，這種神不知鬼不覺的影響是潛藏的、隱形的。

直到1595年顯微鏡發(fā)明之前，醫(yī)學對微生物一無所知，人們飽受疫病折磨，受難時只能跪在神像前懺悔、乞求恩典。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中已經(jīng)描述了瘟疫帶來的恐怖：“田間的麥穗枯萎了，牧場上的牛瘟死了，婦人流產(chǎn)了，最可恨的帶火的瘟神降臨到這城邦?！蔽覈嗳?，詩人王粲描繪“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曹操寫道“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曹植曾寫短文記錄瘟疫：“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蛞詾橐哒吖砩袼?。”一旦瘟疫降臨，我們這個極度重視喪葬禮儀的民族也沒辦法像平常一樣講究禮數(shù)，以至于橫尸原野。古人想象這種露于野的白骨會吸天地精華成精，《西游記》中的白骨精就是這種聯(lián)想的成果。

疾疫與生活難解難分，攻擊人、干擾歷史、改變世界格局，還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資源。加繆在創(chuàng)作《鼠疫》（1947年）十年后獲諾獎;薩拉馬戈（《失明癥漫記》，1995年）于1998年獲得諾獎;加西亞·馬爾克斯1982年得獎，1985年推出暢銷作品《霍亂時期的愛情》;白俄羅斯阿列克謝耶維奇《切爾諾貝利的悲鳴》2015年獲得諾獎。影響較大的還有讓·齊奧諾的作品《屋頂上的輕騎兵》，卡爾維諾的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毛姆的小說《面紗》《月亮與六便士》。中國四大名著之一《水滸傳》是從杭州的一場瘟疫開始，幾員大將中招。作家與疾病的關聯(lián)同樣是引人注目的話題。雪萊1820年給濟慈的信被稱為“一個結(jié)核病人對另一個結(jié)核病人的安慰”;但丁死于瘧疾;“茶花女”馬格麗特患肺結(jié)核，結(jié)核與巴黎不健康的都市生活聯(lián)系起來。林黛玉體弱咳嗽，疑似結(jié)核，魯迅也是。《日瓦戈醫(yī)生》中醫(yī)生一度被傷寒病傳染;加繆在《鼠疫》中借鑒了自身因肺炎去山地療養(yǎng)的隔離經(jīng)驗;卡夫卡因結(jié)核病入住療養(yǎng)院最終死于此地。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引用了卡夫卡的書信：“卡夫卡一九二四年四月從療養(yǎng)院寫信給一位朋友說，‘因為一談到結(jié)核病……每個人的聲音都立刻變了，嗓音遲疑，言辭閃爍，目光呆滯?！笔疯F生的《病隙碎筆》乃至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都是疾病的痛苦結(jié)晶。普魯斯特的哮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羊癇風……作品秘密地保留了主人的病癥。

疾疫也為文學史帶來意外的收獲。就像《一千零一夜》是新娘為活命而每天講一個故事的合集，喬萬尼·薄伽丘的《十日談》收錄了一百個短故事。七女三男為防止感染佛羅倫薩的黑死病而避難于鄉(xiāng)村別墅，相約每人每天講一個故事，有些故事調(diào)侃強權(quán)，有些直接揭露教皇的奢靡荒淫。在那時大家常常以講故事打發(fā)閑暇，最早的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就是這樣誕生的。生活模仿文學，作家創(chuàng)造文學。1830年，普希金回到波爾金諾莊園參加伯父的喪事，原本只打算待三個星期。逢疫情，交通封鎖，于是待了整個秋季，期間他寫作了二十七首抒情詩、六個中篇、四部詩體小悲劇和詩體長篇的其中三章，這就是“波爾金諾之秋”，對文學史來說可是真正的金秋。被誤判意外收獲的情況還發(fā)生在馬原、張翎等多位作家的身上，想象生命終點成為刺激寫作的靈感。

《塵埃落定》文尾妓女將梅毒傳染給土司們，給了土司制度致命一擊;中國近代歷史的對應物鴉片倒更像傳染病毒，慈禧也上癮了;但這些畢竟跟個人的意志力相關。而瘟疫因其隱蔽性和強傳染性更顯得造化弄人，更能激發(fā)普遍的人性。人有兩種不同的傾向：融入社會傾向和彰顯自我傾向。二者都因瘟疫得以加強，一方面是渴望為抗疫做貢獻;另一方面是自保，害怕被傳染，這是所有生物包括病毒的本能，所謂“基因的自私”。

微信、微博等現(xiàn)代傳播技術(shù)與冠狀病毒的超強傳播力相匹配，所以既出現(xiàn)了各學科及跨學科對病毒的認知和清盤，如醫(yī)學、生化、歷史、社會學、文學等領域;也出現(xiàn)了由病情進展波及整個社會的影響鏈條。下文將談論文學作品對幾種人類史上重要瘟疫的敘述。

二、文學對鼠疫、霍亂的敘述

黑死病源遠流長，歐洲的靈魂籠罩在黑死病的陰影下。約在13世紀，德國有個村落哈默爾恩就鼠滿為患。民間傳說穿花衣的魔笛手能夠用獨特的笛聲把老鼠引走，想象曲折地通往現(xiàn)實，童話《花衣魔笛手》就是根據(jù)這個傳說誕生的?！妒照劇芳氈碌孛枥L了“黑死病”——染病者會在鼠蹊或胳肢窩長出一個腫瘤，愈長愈大，且“疫瘤”會從四肢蔓延全身，黑斑或是紫斑密布，隨后病人就會痛苦地死亡，而且健康者一旦接觸也很容易染上?！昂谒啦　蓖耆窍笮蔚摹憣嵉?，談黑變色一點都不夸張。

以《魯濱孫漂流記》聞名世界的笛福曾寫《瘟疫年紀事》（1722年）描述1665年倫敦大瘟疫。其寫作風格類似今天盛行的非虛構(gòu)，來看看目錄：有關被傳染房屋及罹患瘟疫人員的規(guī)定;為使街道凈化并保持芳香的規(guī)定;有關閑散人員和無故集會的規(guī)定;附錄是當時的倫敦地圖。內(nèi)文提供了傷亡數(shù)字表以及各種不同記載和軼事等，像公文一般清晰、客觀。疫情發(fā)生時笛福只有5歲，但以栩栩如生的想象力彌補了經(jīng)驗的缺失。

顯微鏡將微生物的世界呈現(xiàn)在人類眼前，人類不滿足于聽天由命，疫苗的發(fā)明就是與病毒博弈的產(chǎn)物。比起黑死病，鼠疫的命名追溯到病菌的源頭，顯得客觀、科學然而冰冷?！妒笠摺钒l(fā)表十年后，加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說：“他以明察而熱切的眼光，闡明了我們這時代人類良心的種種問題?！毙≌f以里厄醫(yī)生的視角來敘事，全書貫穿著冷靜、節(jié)制的敘述態(tài)度。作家將20世紀40年代的三重經(jīng)驗融匯其中：一是加繆因肺病到山里療養(yǎng)的病痛經(jīng)驗;二是故鄉(xiāng)阿爾及爾的奧蘭城因瘟疫遭隔離的封城經(jīng)驗;三是二戰(zhàn)期間法國淪陷的國家經(jīng)驗。人與鼠疫之戰(zhàn)當然是一種象征，既隱喻肉眼可見的德、法之戰(zhàn)，也隱喻人類普遍的不自主的生存狀況。集中營、封城、疾病的出現(xiàn)使得人與正常的社會生活隔離。值得稱道的是作者有效地將公共事件融化為個人經(jīng)驗，將大歷史沉淀為活生生的故事，讓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和思想觀念像血液那樣在身體中流淌并促成人物的行動和思想。《鼠疫》經(jīng)得起反復閱讀，很重要的一點是基調(diào)，里厄醫(yī)生從未唱高調(diào)，未曾用大詞要求滯留于此的記者朗貝爾，相反，里厄認為他設法逃離封鎖去巴黎追隨愛人、享受塵世的幸福是個人權(quán)利。盡管他的妻子同樣被隔離在城外，在鼠疫結(jié)束前八天孤獨病逝。格郎、塔魯以及神甫等人物都讓人動容。里厄反復強調(diào)治病救人不過是醫(yī)生的天職所在?！度胀吒赆t(yī)生》讓讀者痛苦不堪的原因之一是日瓦戈醫(yī)生的渴望很卑微，就是好好地當一名醫(yī)生，夜晚再寫點日記和詩歌，與家人待在一起，但在接二連三的戰(zhàn)爭和革命中這種平常人的愿望始終不能實現(xiàn)。

2010年，已獲茅獎的遲子建將目光深入百年前的哈爾濱鼠疫，她翻閱了大量文獻，創(chuàng)作出《白雪烏鴉》。小說讓真實的歷史人物與虛構(gòu)形象交織，刻畫出伍連德醫(yī)生的形象，他是祖籍廣東的華僑，是第一位獲得劍橋大學醫(yī)學博士的華人。當傅家甸鼠疫大規(guī)模爆發(fā)之時，這位傳染病專家奉命北上抗疫。作為一名不會中文的“外來者”，他受到不同的阻力，幾番動搖，但知遇之恩和對同胞命運的深切同情使他與傅家甸人共呼吸、同戰(zhàn)斗，悲壯的抗疫集中展示了迷信、習俗、宗教、俄、日和本土文化間的復雜糾葛。伍連德不得不改變?nèi)藗児爬系牧晳T，讓大家戴上口罩，并秘密解剖尸體搞清鼠疫類型，爭取圣旨支持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春節(jié)期間焚尸，對抗宗教阻力去基督堂清理尸體……抗疫不僅是與疾病做斗爭，也是與偏見、陋習和迷信做斗爭。遲子建信仰善與溫情，并不輕視惡的力量，用日常生活的溫馨、豐富與活力反襯疫情的慘烈與寂滅。法國大文豪雨果在《克倫威爾序言》一文中，提出了著名的“美丑對照原則”：“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著優(yōu)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惡與善共存，黑暗與光明永共?！毙≌f以多角度對比和多層次文化對照來凸顯抗疫的復雜性，在受西式教育崇尚科學的伍醫(yī)生身上，仍能見到“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幽光，科學和文化同在他身上打下烙印。每個時代總會涌現(xiàn)那些“為了光明，而把自己勇敢地送入黑暗”的人，愚公移山般堅定的意志、豪邁的信念和美好的情操具有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

大學期間，憧憬愛情的女生宿舍，同學正襟危坐，手捧《霍亂時期的愛情》，其他同學對著“愛情”二字兩眼發(fā)亮。該同學趁機輕描淡寫地嘲諷：“我不像你們看的是愛情，我看的是霍亂！”大家登時笑暈。“我對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沒能為愛而死”這句經(jīng)典名言在宿舍飛揚流轉(zhuǎn)，成為每夜例話的開端?！痘魜y時期的愛情》結(jié)尾同樣感人至深：

船長看看費爾明娜·達薩，在她的眼睫毛上，他看到了冬霜的細末。接著，他又看看弗洛倫蒂諾·阿里沙，他看到了他那不可戰(zhàn)勝的控制力，他那勇往直前的愛。他害怕地懷疑了，不是死亡而是生活彩色永無止境的。

“媽的，您認為我們這樣來來往往地航行能持續(xù)到什么時候？”他問。

53年7個月零11天以來，弗洛倫蒂諾·阿里沙對此早已胸有成竹。

“一生一世。”他說。

這部小說寫的霍亂，是虛化，是背景處理;實質(zhì)是寫愛情。講述了加勒比地區(qū)一對戀人長達六十年的愛情糾葛，弗洛倫蒂諾·阿里沙對費爾明娜·達薩一見鐘情并苦苦追求未果。當時霍亂流行，弗洛倫蒂諾因為暗戀而茶飯不思拉肚子，病癥酷似霍亂，愛情對于人生不啻一場霍亂！費爾明娜·達薩的丈夫家?guī)状嗅t(yī)，就在他們?nèi)シ▏让墼缕陂g，她當醫(yī)生的家公死于霍亂，此時作者花了不少筆墨細繪了霍亂的癥狀。馬爾克斯對瘟疫的關心由來已久，如《惡時辰》《周末后的一天》等作品以瘟疫隱喻政治暴力，而在《百年孤獨》中根據(jù)失眠癥虛構(gòu)了一種睡眠傳染和失憶瘟疫，這當然也暗示昏庸統(tǒng)治對人們頭腦的馴化。

半個世紀后，弗洛倫蒂諾再次向寡居的意中人求婚。一對耄耋老人乘坐輪船航行在波濤起伏的河面，在那條被病菌糟蹋、污染的河上來回游弋，船上掛著黃色的瘟疫信號旗，將他們同外界隔絕……如是，標題的隱喻得以落實。愛情像霍亂一樣將人與正常生活隔離;霍亂像愛情一樣讓人狂熱、遭受打擊、一蹶不振。

時節(jié)如流，當年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不管多大年齡，愛情都是要看的，這是庸常人生的念想，也是馬爾克斯的一個念想。他曾在受獎演說里說過：“到那時，愛情將成為千真萬確的現(xiàn)實，幸福將成為可能?！瘪R爾克斯的“那時”是否就是我們的今天？距離我們的內(nèi)心還有多遠？疾病是否也在喚醒我們？激活我們?nèi)諠u枯萎的愛？

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的長篇《失明癥漫記》開啟了純寓言寫作以警示人類。小說虛構(gòu)了一種導致失明的傳染眼疾，批判人類的“盲目”。在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一位司機突發(fā)“白色眼疾”而失明，無法動彈。一位“錯誤”的好心人開車將他送回家，臨走時順便偷了他的汽車，不幸感染，成了第二個犧牲品。眼科醫(yī)生為他們治療，夜里在家翻閱典籍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不幸成了第三個。出于醫(yī)生的良知，他迅速通知了當局。眼疾蔓延開來，盲人急劇增多。當局立即下令將所有盲者都趕進一個廢置的精神病院禁閉起來，與外界完全隔絕并派武裝士兵持槍把守，任何越界的行為都可能遭遇槍殺。

醫(yī)生的妻子為了照顧失明的丈夫偽裝成瞎子來到隔離區(qū)，她是光明的化身。在隔離病院里，她見識了盲人間的溫情，斜眼小男孩激發(fā)了盲妓女的母性，戴眼罩的老人也點燃了妓女心中的柔情，妓女表示愿意跟他生活在一起，也看到罪惡的因子在盲者中發(fā)酵、騷動。

我們的肉眼失去視力之后，心眼更加活絡。盲目沒有讓大家同病相憐，相反激發(fā)了人性的丑、冷、黑。隔離區(qū)一片狼藉：一撥盲人歹徒把持了食品的分發(fā)，勒索其他盲人的財物，后來竟然無恥地要求性服務，婦人們不堪其辱。在醫(yī)生妻子用剪刀刺殺歹徒頭目之后，其中一位女盲人果敢地用火機點燃了毯子。熊熊大火在歹徒房間燃起并蔓延到整個精神病醫(yī)院，不幸的是女盲人自己也成了陪葬品。醫(yī)生的妻子帶著第一號宿舍的七位陌生盲人行走在街道，他們是個奇怪的匿名團體——有先天盲人、戴黑眼罩的老人、戴黑眼鏡的少女、失去親人的男孩和流淚的狗——狗比人還通人性，它幫人舔干流不盡的淚水。

街頭到處都是盲人，成山成海的垃圾堆，老鼠和狗在啃尸體，連教堂里頭神的眼睛也被蒙上了……好在眼病最終消散。

《失明癥漫記》是寒冷的，作品直書人性的黑暗、陰冷，同時不得不感嘆幸好還有一雙醫(yī)生妻子的眼睛。她身體柔弱，然意志堅定，猶如她的視神經(jīng)。她堅持用自己的雙眼透視最黑最丑的角落，從黑暗的自然界到人內(nèi)心的地獄，她都沒有放過，她明亮的雙眼成為良知、正義和道德的象征?！妒靼Y漫記》為讀者描繪了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恐慌壓倒了一切時，人性的丑惡和道德的泯滅的種種怪狀。薩拉馬戈如是說：“盲目并非真的盲目，這是對理性的盲目。我們都是理性的人，但是沒有理性的行為。如果我們做了，世界上就不會有饑餓?！边@部作品在西方世界受到多方贊揚，諾貝爾獎的授獎詞說：“其想象力之豐富、情節(jié)之怪誕、離奇和思想之尖銳以一種荒唐的形式在這部引人入勝的作品中得到了至高的體現(xiàn)?！薄冻霭婕摇贩Q贊該作“是最具挑戰(zhàn)性、發(fā)人深思和令人亢奮的作品”。《紐約時報書評》認為其有“一種誠實地以智慧命名的品質(zhì)。我們應該感謝它把如此寬廣的世界呈獻給讀者”。最大的恐懼乃是對恐懼的恐懼。《失明癥漫記》詳細地展示了恐懼如何成為可能。作品不僅告訴我們恐懼帶給人類的是什么——人性中的邪惡、冷酷、兇暴，同時也告訴我們?nèi)绾闻c恐懼生活，那就是要超越理性的僭妄，對我們?yōu)E情和縱欲而衍生出來的種種狂妄、野心和盲目進行反省。

中國當代文學也不乏對各種災難、疾疫的書寫，阿來的《云中記》是2019年最為引人注目的作品。作者以祭師阿巴決絕返回云中村陪伴逝者的獨特經(jīng)歷重述了2008年的汶川地震，痛苦和溫暖交織，淚與笑交替。閻連科的現(xiàn)代寓言史詩《日光流年》講述一個因水資源污染而遺傳喉堵癥的短壽的村莊在現(xiàn)代化征程中波瀾詭譎的命運。馬原《岡底斯的誘惑》以世外桃源的姿態(tài)顛覆過往對麻風病村的敘述。此外，還有畢淑敏的《花冠病毒》等許多秉筆直書的紀實類作品，也給大眾帶來非常深的感懷。每次面對疫情，詩歌總是興盛一時，繁蕪龐雜，大多又隨疫情而去。

疾疫讓生活瞬間陷入恐慌、混亂和無序，讓自大的人類受到致命一擊。文學對疾疫的敘述讓我們看到人類所具有的弱點以及超越性力量。一言以蔽之，愛是人類真正的救世主！烏納穆諾曾經(jīng)說過：“在世界和生命里，最富悲劇性格的是愛。愛是幻象的產(chǎn)物，也是醒悟的根源。愛是悲傷的慰藉;它是對抗死亡的唯一藥劑，因為它就是死亡的兄弟?！睈蹘Ыo我們希望，愛喚起沉睡心底的勇氣和正義，愛激發(fā)了最切實的行動和付出，引領我們渡過難關。在抗擊疫情這場犧牲慘重的戰(zhàn)斗中，我們每個人都是戰(zhàn)士，每個人都有可能被冠狀病毒襲擊，和衷共濟是我們唯一的出路！伍連德、里厄等醫(yī)生們穿透歲月向我們走來，他們?yōu)榭謶种械娜藗儙沓林c溫暖。

病毒和人類的較量頗有龜兔賽跑的味道，當我們像兔子麻痹大意躺下來時，病毒會像烏龜一樣默默地越過我們并給予致命一擊。但“塞翁失馬，焉知非?！薄＜惨咭材芴嵝讶祟惒灰宰鸫?，不要光顧口腹之欲而忽視萬物，忽視生態(tài);疾疫提醒我們?nèi)己笮小?/p>

生活的苦難與光輝并存。災難同時也激發(fā)人的超越性。偉大的文學作品一直在刻畫神性的璀璨品質(zhì)，贊美靈性的驚人力量。在疫情面前，多少醫(yī)護人員、警察和志愿者明知危險仍前往救援，這是藏在我們靈魂深處的文化傳統(tǒng)的召喚，它與精衛(wèi)填海、女媧補天、夸父追日是同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幫我們度過歷史上所有的暗夜。

最近，一張兩歲男童的鞠躬照傳遍全網(wǎng)，這是我們對禮儀和秩序的渴望。從這個小男孩的舉止中，我們看見了生生不息的文化力量，看見了災難也擋不住的美與善。

責任編輯.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