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浪與后浪的代溝：大眾是無法被說服的

巫懷宇

“大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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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的政治功能

奧爾特加·伊·加塞特的《大眾的反叛》出版于1930年，其中描繪的大眾輕信又固執(zhí)，這并非現(xiàn)代人的特征，相反，啟蒙時代之后，人類已較為懂得懷疑與批判。輕信和固執(zhí)自古就有，人皆難免。然而加塞特卻說，大眾是一種新現(xiàn)象，他們不僅輕信和固執(zhí)，還放任自流，“像被寵壞的孩子”，視其身處的文明為理所當然不加珍惜，堅信其政治訴求一貫合理。典型的例子是：政治家若不能替他們實現(xiàn)本就不可能的愿望，大眾不會反思自己的愿望脫離實際，而只會怪政治家。政治家不敢違逆絕對多數(shù)民意，這在某些議題上是民主原則，但在另一些情境下卻會將原本就狹窄的路逼進死胡同。奧地利民意壓倒性地支持德奧合并，但澤市民想從波蘭回歸德國的心比希特勒更急切，這些都是釀成戰(zhàn)爭的原因。加塞特還說：大眾喜歡直接的政治行動。只要想到兩次大戰(zhàn)之間的二十年內(nèi)，政治暗殺與黨派斗毆極為常見，就能明白他所指的歷史情境。大眾是無法被說服的人：他們的語言能力中，結(jié)黨站隊的功能仍在，道德和邏輯的說服功能被削弱了。這何以可能呢？

維特根斯坦指出，人有多少種生活形式，就有多少種語言游戲。然而霍布斯只關(guān)心“政治”這一種生活形式，他對人類語言能力的關(guān)心，僅限于語言能夠“結(jié)成契約”，即塑造穩(wěn)定的行為預期。霍布斯的政治哲學基于兩個預設(shè)：人人的心靈都以為自己最智慧，且人人的身體都可能被殺死。他不關(guān)心語言的道德感召或邏輯說服能力，唯獨關(guān)心語言對暴力的組織，這是因為政治哲學須專注于政治。然而這不是霍布斯時代“人”的特征，而是一切時代“政治人”的固有定義。

霍布斯所說的兩個預設(shè)，恰恰是加塞特所謂“大眾”的特征。這說明在20世紀初，人性中政治性被某種制度或技術(shù)動員了起來。加塞特將其歸結(jié)為民主和科技，或許還有城市化的人口聚集和媒體與意識形態(tài)小冊子的宣傳轟炸。這令人想起同時代的韋伯也曾批判“講壇布道家”和“偽先知”們。人類自古就輕信而固執(zhí)，然而只有大眾社會里的人，才會將庸俗和非理性視作無可指責的。從語言的觀點看：只有當語言的政治功能（締結(jié)契約或同盟）壓倒了語言在其他一切生活形式（例如求真和道德感化）中的功能，霍布斯式的急迫壓垮了維特根斯坦式的從容，人們才會如此。

維特根斯坦曾憤怒于友人學了哲學卻還“如記者那樣為政治目的使用詞匯”，那哲學還有何意義？但反過來說：分析哲學那種不急不緩、一點一滴清理我們的語言的態(tài)度，是否對政治穩(wěn)定的要求太高，在風云變幻的20世紀初的歐陸是否過于脆弱而奢侈。不能忘記，邏輯實證主義的代表人物石里克正是死于親納粹的學生槍下。在某些時代，哪怕學生們也越來越關(guān)心事件與立場，而不關(guān)心用來分析事件的理。仿佛沒有明天一樣，各派意識形態(tài)都在竭澤而漁地刺激情緒，狂轟濫炸中哪里容得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只問大眾何以變得非理性，精神何以淪為貧瘠是不夠的，其背后的問題常是政治為何變得如此急迫。王小波說，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講理的時代。但那些不講道理者亦有其“理”：形勢都這樣了，你還顧著講道理？

我們不妨將此與過去的漫長歲月對比：在古典時代，一切問題皆德性問題，德性高貴即能克服一切，出現(xiàn)災難定是某些人德行有虧。加塞特等現(xiàn)代人不再信這些，卻相信一切問題都是認識或邏輯問題，只要澄清事物的原理，就能完成理解和說服。他筆下的“大眾”卻覺得一切問題都是政治問題，且政治問題總是“敵我問題”，道德感召高貴卻縹緲，邏輯說服精致卻繁瑣，二者在短期內(nèi)都沒用，大事臨頭只有決斷性的行動有用。此處我絕無貶低卡爾·施米特的意思，施米特本人不是大眾的一員，但他確實抓住了其時代的不穩(wěn)定性與急迫性。

現(xiàn)代國家與大眾社會

加塞特認為，當普通人的政治意識覺醒之后，他們的智識“水平線”顯著提高了，這是大眾社會的偉大成就，歸功于生活的可能性的增加、地域聯(lián)系的日趨緊密和教育的普及。然而，這空前成就使得大眾變得更固執(zhí)自滿，或不顧道德責任，只想利用國家機器為自己牟利。加塞特認為這與現(xiàn)代民主制相關(guān)，卻未作進一步說明。但其間原理不難解釋，現(xiàn)代民主制增大了普通人的政治參與和影響力，這鼓勵人們自覺地將語言視作改變世界的力量，也就會關(guān)注語言的效果勝過其真假對錯。選民手中的選票誘惑著政治家們討好選民，這也令選民逐漸習慣于被討好。于是，人們越來越習慣于投票給最投其所好的人，或看上去最像他們的人，而非他們最尊敬的人。以近幾年歐美選舉中的民粹化為例，兩百年前選出華盛頓的人，若看到特朗普這種人也能當總統(tǒng)，會作何感想呢？在分析特朗普當選原因時，人們通常只關(guān)注短期歷史；然而從長遠看，心智史變遷這一深層原因是不能忽視的。

加塞特認為健康的社會必然會靠威望產(chǎn)生“自然的貴族”。他不反對民主，而是數(shù)次強調(diào)了他對自由民主制的支持，這多少有丘吉爾說民主只是“最不壞的制度”的意思。這或許是由于他意識到：確是政治參與的擴大培育了大眾，但無論利弊好壞，大眾社會已是既成事實。墨索里尼政權(quán)反民主，不僅沒有克服大眾社會的弊端，反而加劇了它，法西斯正是這些弊端的產(chǎn)物。從先后關(guān)系上看，企圖以反民主來超克大眾社會，無異于企圖以殺死父母來阻止已經(jīng)長大的孩子的出生。加塞特意識到大眾社會的破壞性須通過“國家”這個與之伴生的權(quán)力框架發(fā)揮，那么既然短期內(nèi)無法扭轉(zhuǎn)大眾心智的種種缺點，就得特別提防“國家”，使這些缺點不至釀成重大禍害。他雖未提到同時代秦梯利的（法西斯）國家主義學說，但可以將加塞特視作秦梯利的對立面。

加塞特多次強調(diào)，“大眾”并非工人階級或任何一個群體，而是彌散在整個社會的所有群體中均占多數(shù)一類人。但后來他還是坦言自己所說的這種愚蠢又自滿的“大眾”多見于新興中產(chǎn)階層，盡管在此前章節(jié)中讀者早已能讀出這一點。畢竟艱苦的勞工從未如他所說被科技的便利寵壞過，也不會每天閱讀報刊和小冊子。這一階層分析頗有預見性，此書出版三年后，在那場終結(jié)了魏瑪共和國的災難性選舉中，中產(chǎn)階層的納粹支持者比例超過了上層和底層。

歐洲共同體的文化與政治

加塞特說“大眾社會”最早誕生于美國。他認為歐洲文明創(chuàng)造了人類最高級的文化，理當憑其威望，而非武力或物力，做世界的主人。這種赤裸裸的歐洲中心主義簡直令近百年后的讀者瞠目結(jié)舌。純粹基于文化成就的歐洲中心主義，甚至比武裝殖民更難容忍。加塞特聲稱：只要取代舊歐洲的新霸權(quán)能有足夠高的“美德和品質(zhì)”，歐洲就可欣然將統(tǒng)治權(quán)拱手相讓，這種寬宏大度并不虛偽，但正因為其真誠，恐怕只會比同時代英國人曾以美國海軍為假想敵的戰(zhàn)爭構(gòu)想更令美國人怨恨。

在整本書中，加塞特將權(quán)力等同于威望，并一再與政治暴力相區(qū)別。然而他之所以需要在此書中討論國際形勢，多少是因為他已意識到“紐約和莫斯科”在物質(zhì)力量上已經(jīng)勝過或追上歐洲。彼時很多歐洲知識分子將美國和蘇聯(lián)視作物質(zhì)主義“蠻族”，海德格爾和科耶夫也屬此類，且關(guān)于美國人“普遍平庸”的指責可追溯至托克維爾。加塞特的危機感來源于，歐洲在物質(zhì)力量上的相對衰落會導致美國等“大眾國家”的精神反叛，并認為大眾的反叛既是國內(nèi)的、垂直的新生中產(chǎn)階層的自滿和狂妄，也是國際的、水平的“野蠻人入侵”。

加塞特意識到歐洲也已經(jīng)開始大眾化，若不能在物質(zhì)上抗衡美國，歐洲人遲早會拜倒于隨經(jīng)濟增長而獲得宣傳優(yōu)勢的美國文化。為了阻止這一文化變遷，他號召政治變革：民族國家這件童裝對歐洲這個巨人而言太小了，他主張歐洲社會脫掉破舊的政治外殼，塑造一個“歐洲國”，以釋放其全部經(jīng)濟活力，將歐洲精神從斯賓格勒式的悲觀中拯救出來。與悲觀主義者不同，加塞特贊揚大眾社會提升了人口的平均水準，而歐洲衰落論甚囂塵上，恰恰說明歐洲人的創(chuàng)造力只是被外在的物質(zhì)和技術(shù)條件壓抑了，因為內(nèi)里朽敗、虛無的文明甚至不會焦慮于衰亡。加塞特堅持英雄式現(xiàn)代主義態(tài)度：要在大眾社會中釋放更大的創(chuàng)造性與活力，來對抗大眾的平庸，而非退回到舊制度。全書最后消解了“民族國家”的概念，指出它僅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產(chǎn)物，在飛速變化的現(xiàn)代世界，這個剛形成不久的組織已經(jīng)過時。

“大歐洲國”顯然落空了。但值得注意的是：西班牙人加塞特認為統(tǒng)一的歐洲當由英、法、德主導，并坦言西班牙沒這個資格；這與德國人（從威廉二世到默克爾都有過）主張加強歐洲聯(lián)合是不同的，德國的主張即便利于歐洲，卻總免不了一絲利己意味。至于被他同樣寄予厚望的英國人，直到蘇聯(lián)解體時撒切爾夫人關(guān)心的仍是“歐洲的德國問題”；或許奇怪的不是他們脫歐，而是竟然直到今天才脫。加塞特貶低西班牙同胞，說明他在歐洲問題上保持了大公無私的知識分子良知；然而他關(guān)于歐洲合為一國的呼號，卻比希特勒統(tǒng)一全部德語民族的野心更不切實際。

歷史的諷刺更在于：在此書出版十年之后，納粹以武力征服短暫地統(tǒng)一了歐洲，宣稱日耳曼人是世界的“主人種族”，也以歐洲文明的守衛(wèi)者自居，并對其文化造成了毀滅性影響。加塞特從未將目光投向遠東，他或許不知道，在同時代的日本，東亞主義已發(fā)明出了類似的意識形態(tài)：若要保存東亞文明的精神，抵抗墮落的西方（尤指美國和蘇聯(lián)）物質(zhì)主義，日本太小了，須塑造東亞“共榮”。這種思想最終也導致了野蠻的侵略。文化人所持的常是文化而非物質(zhì)力量的視角，加塞特這樣的較謹慎者會主動與后者劃清界限。然而文化無法原則性地區(qū)別于意識形態(tài)。既然已意識到了“大眾”充滿偏見與行動力，而非慎思與權(quán)衡，那么他在書中努力想預止可能產(chǎn)生的誤解的段落，必然也是預見了被誤解的可能性。

象牙塔內(nèi)外的困局

知識精英的很多觀點只有“從長遠看”才有意義，然而目光長遠常與特權(quán)相伴，它常屬于那些不必為明天的飯菜心煩者。長遠的視角能超越短期利益，更多地顧慮未來的可能性，且需要顧及盡可能多的方面，也必須更講究邏輯一貫。從長遠看，加塞特的很多見解是正確的；百年后生活在更徹底的大眾化社會中的讀者，常驚嘆于此書的先見之明。但是政治家和宣傳家從不考慮長遠問題，他們最關(guān)注今年的財政收入與下一場選舉。許多知識分子對政客的批判，本質(zhì)上都是批評政治家為求短期和群體的利益而透支長遠的全民利益，但這也是因為知識分子不必對短期的和群體的利益負責。

“知識分子”這個名稱包含的人群又可大致分為兩類：其一是“有機知識分子”，他們將語言理解為行動，服務于宣傳，他們的理論也是用來指導具體的歷史行動的。他們通常不太顧忌邏輯與修辭的區(qū)別，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的很多詞匯，是從比輝格黨更保守的托利黨小冊子中借來的。加塞特意識到，正如大眾社會更鼓勵行動，它也更鼓勵這類公眾寫作。其二是象牙塔中人，相信自己的堅持“從長遠看”更有利。加塞特說，現(xiàn)代時間觀中“明天與今天在本質(zhì)上毫無區(qū)別，所謂進步只是沿著我們腳下的同一條路一步步走下去。”這里的“路”不是指具體的行動，而是賴以行動的哲學?，F(xiàn)代哲學既不是以進行時，也不是以過去時，而是以終結(jié)后的完成時寫成的，這在加塞特看來令人抑郁，卻是象牙塔中人一次次遠眺的寧靜之海。凱恩斯曾對一切“長遠”的社會經(jīng)濟理論說：“從長遠看，我們都死了?！碑斚碌募逼戎渲覀儯@注定了長遠視角在歷史湍流中的脆弱。

加塞特介于二者之間：他的視角取自象牙塔，卻以有機知識分子的姿態(tài)寫作。頗具時代悲劇意味的是，《大眾的反叛》一書的主要讀者恰是書中批判的“大眾”，有理由相信贊美此書的大眾多已把自己從該群體中擇了出去。有機知識分子的尷尬常在于用詞模糊遭至誤解：即便加塞特多次強調(diào)，他所說的“貴族”和“大眾”皆非政治上的，而是德性上的，他的修辭卻總是讓人覺得貴族主義，而不僅僅是英雄主義。其實區(qū)別貴族主義和英雄主義是很簡單的，例如司馬遷的史學是英雄史學，卻非王侯將相史學。加塞特將賦予自己使命、有自我超越要求的人稱為“貴族”，將短淺平庸、隨波逐流者稱為“大眾”。這兩個詞或可勉強對應尼采的“超人”和“末人”，哪怕漢語中“君子”或“士”也比“貴族”更能準確表達此書的價值傾向。曾有歷史學家說“gentleman”一詞的詞義史即一部英國社會史，“士”這個詞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又何嘗不如此？只因中國古代的“士”很早就不局限于貴族階層，而獲得了更精神化的含義，才得此語言上的方便。

因此在象牙塔看來，加塞特此書的最大缺陷恐怕是語言不夠清晰準確。哲學激進主義認為：追求普遍的清晰性就是追求平等，消除意識形態(tài)就是消除特權(quán)，語言分析就是革命。這種以智力活動而非立場站隊和直接暴力改造世界的主張，也更符合加塞特的要求。然而這樣的工作通常乏味，經(jīng)分析改寫的句子雖精確卻冗長，于是分析哲學家們總是抱怨：既然只要如此這般規(guī)定某些詞義，偽矛盾就被消解了，“為什么人們不聽我們的？”在以學術(shù)為志業(yè)的象牙塔知識分子看來，世間不幸不在于有機知識分子太少了，而在于他們發(fā)明的話語太多了，把一切弄得亂七八糟！當他們走出象牙塔，看見書店里堆滿了他們鄙視的小冊子與偽哲學，不禁會想起韋伯關(guān)于學術(shù)與政治的演講，也不禁會認同加塞特對大眾的批判，卻又很難同情他以《大眾的反叛》這本帶有貴族意味的準小冊子去對抗一群只讀小冊子的讀者的徒然。

（轉(zhuǎn)自公眾號《經(jīng)濟觀察報·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