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這也是五百年流派印章史上一部至關重要的印譜,是“三堂印譜”之老二,缺憾是有印蛻而均未注明作者。但周亮工是識見極高的文人,對于書畫印都有超凡的鑒賞力,筆頭也勤快,虧得他留下了一部《賴古堂別集印人傳》,使我們能賴以厘清許多印壇的人事和脈絡。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信手記錄的明末清初的諸多印人、印事、人事,對研究流派印的初生期有著無可替代的歷史貢獻。誠然對藝術的品評,總不免受到親疏好惡的干擾,或拔高,或抑低,也難免。但他在書里對黃濟叔的至高評價,與我后來讀到黃氏的印作,吃驚到怎一個“俗”字了得?是審美?是阿好?是憐憫?還真弄不明白。
由于他在藝苑的廣泛影響力,他輯藏的時人印作集中地反映了那一時段篆刻的整體水準,五彩繽紛,極有價值。譜內名人的題記也多,刊刻的水平尤其精嚴,諸如上接兩漢正脈,給先前上千年文人書隸板結僵硬陋習畫上句號的鄭谷口以隸書抄錄的序文,那面目一新、灑脫靈變的韻致,都獲得了逼真的體現。這刊刻的巧匠如今已不復有了,即使有,也是聾子的耳朵—無用。
此譜2005年意外地得于日本古書鋪,間有散脫,然鏡破不減其光,三百余年前的珍本,猶可寶也。至此,夢寐以求的“三堂印譜”總算團聚我豆廬了。
硯有名人銘,足稱千秋品。這方端州宋坑硯即是。孫承澤可是史學界、書畫史界的大人物。此人為崇禎四年(1631)進士,仕明。李自成進京,號大順,他仕之。不久,清建國,他又仕之。后人將他列于“貳臣傳”似乎還忘了他充當過短命的李“皇帝”臣子這一節(jié)。他做了十年清初的重臣,重而不用,沒趣,辭職了。取字號退谷、退翁、退道人……退到絕處,轉了個向,這反倒開辟了他史學、藝史的新天地,二十余年里已刊未刊的著作有三十余種??滴醺幽辏?660)四月至六月,他以自藏及寓目的唐以降三百二十多件書畫、碑帖撰寫成《庚子銷夏記》,廣征博引、闡述精到,至今還是一部被看重的著錄。
這是他著書立說的常用硯,硯不能言而退翁有言:“體著靈壽,治比良田。氣和神靜,以養(yǎng)泰然。”過來人了,這十六個字里,容納的東西太厚太深太多。
宋代耀州窯的瓷器,以其微凸繁復的花卉圖式、幽綠而神秘的釉色而為世所重。
時1986年我在廣州舉辦個人書畫印展。一位“粉絲”好我拙作,稱以家藏耀州窯的碗模一件可否交換。夜晚赴其宅,防盜門兩道,窗也以鐵柵欄封之,像堅固的大鳥籠。所收瓷、玉頗多,也多紅木家具,走道只容側身,如身置倉庫中。說到自己的收藏,嗓子響、語速快,一如剛從戰(zhàn)場上凱旋的將軍,足見是位精明的愛寶人。彼時,走私多由廣州、深圳而潛運香港,有心人每有斬獲。
此瓷模為硬陶質,花卉圖式呈凹狀,瓷土拍出,凹則呈凸矣。試想:一個碗模,將會生產出偌多的瓷碗,化一為千百。視為“碗母”似不為過。遂以小畫一張易來。
“試為名花一寫真”是吳昌碩光緒九年(1883)的作品。在這之前的幾年里,他已經開始了“做印面”的新嘗試,且成就卓著。就以他34歲時刻的“俊卿之印”“倉碩”兩面印而論,他已悟到了“漢爛銅印”的妙諦。他所稱的“爛”即是看清了當初人工制作與埋于地下近兩千年的自然銹蝕,產生的人工復天工,營造出的奇妙藝術效果。對于“爛銅印”,近人羅振玉就以為不足取,不可學。而吳昌碩卻別具慧眼化別人眼里的腐朽為神奇。從“爛”字里提升出一個“神”字來。
然而,出于受者的需求,也許是作多元的探索,此印卻有著皖派的,尤其是徐三庚的某些特點。此印的邊款寓有晉人的意韻,也是大別于之后的刻法的。這對我們剔除機械、僵化、簡單的思維,多視角地去觀察、學習、研究、鑒定前賢的印作,當是有啟迪的。
王蘧常先生是上海復旦大學的教授。20世紀70年代不上課了,也無課可上了。家住宛平南路,離我畫院不遠,因此時去拜謁。先生人隨和,談天說地,從學問到舊聞。一次,他說:“你老師陸維釗是我大學的同學,他的足球可真踢得好?!蔽抑两穸茧y以把陸老師一貫斯文寧靜的形象,與他馳騁球場的雄姿掛起鉤來。
蘧常翁的章草寫得高古奇奧,日本書壇譽其為“當代王羲之”。他寫字用的是小筆,筆運時,一直撳到筆根,用極慢的勻速徐行,另有一功。但用筆看似板滯,而讀其書作,卻有“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的靈動和凝重。從他贈我的這件法書里,就可證吾言之不虛。
在四五十年前,書信基本上是文人交往唯一的聯絡方式,他書寫信封也用常人乃至一般書家都不識的章草,信件往往都投不出去,打了“回票”。無奈之下,家人都得在信封上一一寫上楷書“釋文”。這堪稱古今獨一無二的作派了。
自明季文彭首創(chuàng)將青田石引入印壇,先前啃不了銅牙材質的文人,都如饑似渴地一窩蜂地舞刀刻石。若李流芳、歸昌世輩,刻印到了不亦樂乎的癡癲地步。誠然他們也只是作為詩文書畫外的余事,這一風氣卻是一直沿襲到現代。以上海為例,畫家張大壯、陸儼少、唐云、程十發(fā)……都有刻印的經歷,只是不為非不能為、不屑為也。
記得1978年在北京,李可染先生出石兩枚,囑唐云先生刻“白發(fā)學童”“師牛堂”。值我去拜望,唐先生指著兩方半成品,說:“來得正好,兩方印刻勿下去了,你來幫忙,我好交差?!?/p>
任伯年早年是會刻印的,史有記載。1983年在上海文物商店內櫥,見到這方仿古璽的小印“頌菽”。邊款文字參魏碑,署名“小樓”,印面少參照,而款字則是任伯年早年用的字號,書貌也與他早年的無二。此外,推想作偽者以他人不知曉的字號造粒小印去蒙人,成本不低,得利無幾。決然以1000元打八折購下。記得在以往出版的印譜里,讀到過唯一一鈕署款“伯年”的印,我至今疑其訛。這方印當是任氏篆刻里留下的獨子王孫了,我自信地認為。
我國的宋代繪畫,無論是山水、花鳥、人物皆被視為歷史上的高峰,呈現出前所未有的高度、廣度、深度。故前人有謂,宋畫一張抵得元畫十紙,元畫一紙抵得明畫十紙。少,故然是一原因,藝術水平也是客觀地放在那里的,宋之紈扇小品都是堪稱國寶級的法物。因此聯想到首都將九大博物館館藏國寶中的頂級品集中展示,稱之“國寶展”,依拙之見當稱為“國之重寶”展,也許更見確切。
此黑絹本《三鶴倚松圖》尺寸頗大,116厘米高,86厘米寬。某君攜來,稱無款舊畫,的確頗多殘損處,品相較差。置寒舍數日,以絹及筆墨考察,應是宋畫,再細審,有繩頭小字款“林椿”,惜已損其半。考林氏作,今僅存冊頁兩片,分別為故宮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館所藏。未見大件,一般小品與大幅筆墨、工寫也欠缺可比性。退一步講,至少作為林椿款的宋畫當是成立的。
此君稱,老東西,烏漆墨黑,越放越會破損,可惜了。不如換兩件儂的新作品掛掛蠻好。得此畫,知裝池難度太大,不足以頓還舊觀矣,為保護起見,即請友人潘君以紅酸枝制一大鏡框,置于其里。俗話說紙千年,絹八百,這也算是讓它安度殘暮之年了。
竹木牙骨雕刻,木有紫檀、黃花梨、鐵梨、雞翅、黃楊、柞榛、棗黎、龍眼、沉香及果核等諸類;骨有牛、羊、鹿、虎、鶴、犀等多種;牙則除了鯨魚牙、河馬牙外,多為象牙;竹則以幾年生的質堅肉厚之材為用,也有以方竹、棕竹、紫竹、湘妃及翻簧等。
竹之雕刻有圓雕、透雕、薄意、留青、淺刻,乃至數技并施等。圓雕則多取竹之老根為之,視材構思,匠心自見。嘉定竹材雕刻,隆興于明后季,自朱鶴、朱纓、朱稚征祖孫三代出,妙奪天工,名蜚九州,下四百年,尤其是至乾嘉時,名家輩出,斗奇爭勝,花式翻新,承前啟后,獨領風騷,艷稱“嘉定竹刻”。惜延至晚清則每況愈下矣。
此明人所作小型人物竹雕,包漿醇郁,古趣盎然,20世紀80年代末900元購自滬瀆。初不解幼童何為,后始悟出是在吹洗豬之肺也。是當時兒童的嬉戲,本人孩提時曾有嘗試,今早已絕跡,故今人視之百思方得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