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玉枕

劉柳

滄州人剽悍尚武。劉福來七八歲時，就跟著村里的武師學功夫，到十幾歲時已練得有模有樣，師傅已教不了他，把他舉薦給著名武師范四成。范四成除了教劉福來硬功夫外，還教他輕功。劉福來天資聰穎，學得極快。

他家日子不寬裕，劉福來這半大小子，得幫著家里種地干活兒，學功夫也是得空去了，演練一番，范老爺子給糾正一下，再教些竅門，回來再苦練，地里的活計是不能耽擱的。

這年夏天的一個早晨，天剛蒙蒙亮，劉福來就趕去找范老爺子。范老爺子指導(dǎo)完，劉福來往回走時，天已大亮了。這時，就見兩輛馬車從身邊駛過。車上都有布蓬，但陽光一照，那布蓬就半透亮了，劉福來就看出了車內(nèi)的情形。前面一輛車里，坐著3個人，后面那輛車上，卻裝著幾口箱子。車轅上坐著車把式，車尾上坐著個彪形大漢，像是練家子，押車呢。

劉福來練了一早上，累呀，就想搭個車回村。但上去說，人家肯定不允。要不說他是小孩兒心性呢，一轉(zhuǎn)眼珠兒，就想出個鬼主意來。他從地上撿起兩顆石子，一彈，正打在后面那輛車的駕轅馬的臉上。那馬吃疼，又叫又尥蹶子。把式忙著勒韁繩，停住了馬車。押車的也跑過去看是怎么回事兒。劉福來趁機溜上車，鉆進了布蓬里。

把式和押車的看了看，沒看出毛病來，趕著車繼續(xù)往前走。劉福來坐在車里，屏住呼吸，四下打量。車上共有4口大箱子，油漆锃亮的，還都上著鎖，不知這箱子里裝的啥。劉福來那小孩兒心性又上來了，恰好口袋里還裝著家門鑰匙，就試著往鎖孔里捅。誰知他是練武的，這一捅就較上了勁，竟把鎖給捅壞了，“咔噠”一聲就開了。他掀開箱蓋，看到里面又裝著幾個錦盒。他一個個打開看。有的裝著生銹的銅鼎，有個銅盤，還有幾個瓷瓶。他又打開一個，見是個玉枕。那玉枕潔白無瑕，摸上去溫潤舒適，他即刻就喜歡上了，再也放不下，干脆揣進了懷里。

車子又行一陣，到了鄰村，他故伎重施，又用石子打了馬。把式和押車的都過去看，他趁機下了車。他輕功好啊，動作跟貍貓一般，悄無聲息，很快就鉆進了莊稼地里，竟沒人察覺。那馬車又向前行。

晚上，劉福來拿出玉枕來把玩，被他爹劉大林看到了。劉大林問他是哪來的，劉福來就如實講了。劉大林很生氣，讓他把玉枕還回去。劉福來不肯，劉大林怒吼：“我不能養(yǎng)個當賊的兒子，辱沒了門庭。你等著，我去報官！”劉福來也生氣地大叫：“要把我送進監(jiān)牢里，你還是我爹嗎？”他奪門而出，躥房躍脊，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劉福來賭氣離家出走，奔了滄州城。他原本想先謀個差事，填飽肚子呀。可正逢亂世，民生凋敝，店鋪都在慘淡經(jīng)營，問了幾家，都不要人手。他正彷徨無計，一個矮胖的男人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找不到活兒吧？走，跟我去偵緝隊?！眲⒏碇滥莻删冴犑菐腿毡救俗鍪碌?，是遭人唾罵的漢奸，他可不干。他搖搖頭說：“我不想干?！蹦腥苏f：“由不得你！”劉福來一膀子撞開了男人的胳膊，拔腿就跑，卻聽兩聲槍響，子彈從耳邊飛過去。男人喊道：“再不站住我就打你啦！”劉福來嚇得趕緊停住腳步。他就是會輕功，也怕子彈呀。

男人過來抓住了他的肩膀，獰笑著說：“身手不錯呀，咱偵緝隊就需要你這樣的。你再敢跑，我把你爹娘全抓來?！眲⒏硇恼f完了，把他爹娘扣住了，他想不給他們干事兒也不行了。他忽然聽到男人一聲悶哼，抓著他的手松開了。他扭頭一看，見那男人已被打倒在地，兩個眉清目朗的小伙子已收了男人的槍，轉(zhuǎn)身就鉆進了一條胡同里。

劉福來緊追上去。

小伙子停住腳步，低聲喝問：“你跟著我們干啥？”

劉福來說：“我猜你們是八路。你們帶著我走吧，管飯吃就行?！?/p>

小伙子說：“你太小了，我們不要?！?/p>

兩個小伙子放足奔跑，劉福來緊緊跟著。那兩個小伙子出了城，鉆進了青紗帳，劉福來也跟進來。小伙子倒給氣樂了：“看不出來，你還有兩下子呀?！眲⒏碚f：“我跟定你們了?！毙』镒诱f：“那就跟著吧?！?/p>

劉福來這才知道，小伙子盧二虎，是八路軍的副連長，另一個小伙子是偵查排長。他們本來是化裝進城去偵查敵情的，可看到偵緝隊要強拉劉福來入伙，就出手解困，還繳獲了一把槍。劉福來跟著他們回到隊伍上，就成了八路。

八路軍堅持抗戰(zhàn)打鬼子，鬼子為對付八路軍，實行了堅壁清野政策，八路軍的供給出現(xiàn)困難，入冬以后，戰(zhàn)士們穿不上棉衣，不少人被凍傷了。劉福來實在看不下去了，找到盧二虎說，他有個寶貝，先當了，以解燃眉之急吧。說著，他就拿出了那個玉枕。盧二虎問他是哪兒來的。劉福來說是從一個財主那里拿來的。盧二虎說，那就去當了吧。

盧二虎和劉福來化裝成老百姓，揣著玉枕進到滄州城里，尋到錢記當鋪。當鋪里是大師傅在值堂。他接過玉枕看了看，對二人說，他做不得主，得去請東家，就命伙計去后院請東家錢玉峰。不一會兒，錢玉峰就來到前堂，接過玉枕看了看，問劉福來：“你這寶貝是哪里來的？”盧二虎搶先說道：“東家無需多問。你若不收，我們到別家就是了?！卞X玉峰問道：“你們想當多少錢？”盧二虎說：“4000大洋?！卞X玉峰道：“好，就依你。”

盧二虎和劉福來把4000大洋裝在一個口袋里，趁著天黑的時候背出了城。劉福來這才松了一口氣，說道：“沒想到啊，一個玉枕，竟然賣了這么多錢?！北R二虎說：“有了這4000大洋，咱們連隊就能補充些給養(yǎng)了。福來，我給你請功啊?！眲⒏硇睦锩雷套痰摹?/p>

兩個人回到連隊駐地，劉福來又動上了心眼兒。玉枕這么值錢，這回幫連隊解了困，副連長說給自己請功。要是連隊再遇到困難，自己再能幫連隊解困，是不是能再立一次功？他爬起身來，悄悄溜出連隊駐地，又潛回了滄州城。也是他輕功好，滄州城的城墻都沒攔住他，守城的鬼子和偽軍也沒看到他。他又來到錢記當鋪門外，正準備越墻而入，卻聽“吱呀——”一聲，門開了，錢玉峰先探頭往外看了看，不見有動靜，這才閃身出來，貼著墻根，快步走著。

劉福來不遠不近地跟著。

錢玉峰來到城西，那里有一座太監(jiān)墳，據(jù)說墓主曾伺候過慈禧太后老佛爺。原來的建筑倒是很氣派，但現(xiàn)今已房倒屋塌，長滿了荒草，冷風一吹，嗚嗚作響，說不出的陰森恐怖。錢玉峰踏著荒草進到院里，在東南角停下來。那里有一口枯井。他點著一根松明子，往下照著看了看，不見異常，就扒著井壁下去了。過了半炷香工夫，他才爬上來，撣撣身上的土，走了。

等到錢玉峰走遠了，劉福來也點燃了一根柴棍，叼在嘴上，照著亮，扒著井壁下到井底。他在井壁上一找，很快就發(fā)現(xiàn)有幾塊磚是剛剛動過的。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幾塊磚，這才發(fā)現(xiàn)后面是個洞，洞中藏著幾個包裹。他心里暗笑，錢玉峰真是狡猾，把寶貝藏到這個鬼地方，誰能想得到啊。他也沒想著偷走多少寶貝，只把玉枕揣進懷里，那幾個包裹連看都沒看，里面裝的什么也不知道。他重又把磚頭碼回去，然后攀著井壁上來，越墻而出，回到了駐地。

劉福來剛一進屋，卻見盧二虎正坐在炕邊，對他虎視眈眈呢。他心中不覺一凜。盧二虎把他叫出房，到了一個僻靜地方，才壓低了聲音，很威嚴地問道：“你干啥去了？”劉福來倒是實話實說：“我怕咱們再遇到難處，就把玉枕拿回來了，到時候也好派個用場?！?/p>

盧二虎問他：“你知道你這叫什么嗎？”

劉福來怔怔地望著他，搖了搖頭。

盧二虎說：“你這是偷！咱們隊伍里不留賊，你走吧?！眲⒏怼皳渫ā币宦暪虻乖诘兀骸斑B長，我得跟著隊伍呀！”盧二虎說：“那你把東西送回去！”劉福來應(yīng)了一聲，站起身，又返回滄州城。他把玉枕放回枯井里的密洞中，又回到駐地。此時，天已麻麻亮了，盧二虎還在等他。他說：“我放回去了?！?/p>

盧二虎點點頭，才說道：“福來，你得記住，咱們是革命的隊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玉枕咱們已經(jīng)當給錢老板了，那就是人家錢老板家的啦，你再偷偷拿走，那不是賊是啥？我也就饒你這一回，絕沒二次。”

劉福來雖是點了點頭，但還有些猶豫。盧二虎說：“你是想問我，頭一回偷了玉枕，我咋沒說你？”劉福來連忙點頭稱是。盧二虎難過地說：“那個玉枕，原是我家的呀?！?/p>

劉福來驚得目瞪口呆。

盧二虎這才說，他的祖父，乃是河間有名的大富商。有一年，他祖父到迪化去做生意，見到一塊羊脂玉，愛不釋手，遂花重金買下來，并請能工巧匠雕成一個玉枕。誰知這寶貝讓縣黨部孫長官知道了，竟給他祖父安了一個通匪的罪名，下獄抄家，玉枕就落到了他手里。他祖父慘死在監(jiān)獄里，他爹也氣得病倒了，盧家從此敗落。他成年后就去當了兵，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報仇啊。可孫長官步步高升，后來也不知道當了多大的官，更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那一日，劉福來拿出了玉枕，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他家的寶貝，問清玉枕的來歷，他猜是孫長官要把寶貝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卻被劉福來鉆空拿到了，這就不算是偷了，那是物歸原主啊。

劉福來驚訝地問道：“這玉枕是你家的，你怎不跟我說呢？”盧二虎拍拍他的肩膀，問道：“我見到寶貝，就說是我家的，你信嗎？”劉福來搖了搖頭。盧二虎接著說道：“更何況，你拿出這個寶貝來，是想賣掉給咱們連隊增加給養(yǎng)。不論這個寶貝是誰的，最后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眲⒏砻靼琢?，點點頭說：“所以在當玉枕的時候，你敢要4000大洋。要是我呀，頂多要200大洋?！北R二虎說：“那個寶貝，何止值萬塊大洋呢。可這兵荒馬亂的，寶貝也不值錢了，我怕把錢老板要嚇跑了，這才要的4000大洋?！?/p>

劉福來鄭重其事地說道：“連長你放心，我絕對遵守紀律，再也不會偷東西啦！”盧二虎說：“我信你！”

劉福來會武功，膽子又大，敢打敢拼，立過很多戰(zhàn)功?？谷諔?zhàn)爭勝利后，他又跟著部隊參加了平津戰(zhàn)役和淮海戰(zhàn)役，后來參加渡江戰(zhàn)役，一直打到了四川，上面讓他留下搞建設(shè)，他就留在了四川。那時，他已經(jīng)是一位團級干部了。而盧二虎，卻在抗日戰(zhàn)爭中就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1954年，劉福來離家多年后，終于回了一趟老家。父母還都健在，讓他心下稍安。他到滄州城去轉(zhuǎn)轉(zhuǎn)。10多年的光景，這里早已物非人也非，讓他很是感慨唏噓。當他轉(zhuǎn)到城西的太監(jiān)墳時，看到那里正熱氣騰騰地拆掉破房子平墳搞建設(shè)，據(jù)說是要蓋個工廠。他忽然想到那口枯井，大喝一聲：“住手！”工人們?nèi)纪Ａ耸?，呆呆地望著他?/p>

劉福來快步走到院子的東南角兒，幸好枯井還在，工人們還沒干到這兒。他借來一把手電筒，叼在嘴上，順著井壁滑到井底，找到那幾塊磚頭，拆下來，打著手電往里一看，幾個包都還在。他喊上面的人放下繩子，他就把包一個個吊上去，他又順著井壁爬上去。他打開包，羊脂玉枕赫然露出來。在場的人都是一聲驚呼。接著，他又打開那幾個包，也都是難得的文物珍品。

劉福來委托當?shù)卣檎义X玉峰和盧二虎家的后人，但都沒有音信。這幾件文物珍品，就放到了博物館里。那幾件，寫的都是錢玉峰捐。唯獨這個羊脂玉枕，寫的是革命烈士盧二虎捐。倘若盧二虎地下有知，也該欣慰了。

那件羊脂玉枕，一直是博物館里的鎮(zhèn)館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