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茍老漢很不喜歡自己這個姓,念諧音了就是姓狗。所以他不喜歡養(yǎng)狗,也見不得狗。平時見到狗,不是咬著牙子、瞪眼睛把它攆跑,就是從路邊拾起一塊磚頭嚇唬它。即便是這樣,還是有人背后里偷偷喊他茍老漢。
平生討厭狗的茍老漢前幾天偏偏收養(yǎng)了一條狗,而且是一只要多臟有多臟、要多丑有多丑的獅子狗,這只狗的左前腿關節(jié)還骨折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茍老漢第一眼看到它是在街道旁的垃圾收集屋的角落里。說實話,那只狗真的丑陋極了,一身長而亂的卷毛,粘滿臟兮兮的泥水,蜷縮在垃圾屋旁邊的草地上,就像一團拖布條,要不是從頭上的毛發(fā)縫隙里透出兩只圓圓的眼睛,還真看不出來是一條狗。
那天傍晚,下了三天三夜的秋雨停了。天色還陰沉,秋風刮來,增添了一絲寒冷。茍老漢忙完一天的垃圾收集,準備回家,走出垃圾屋時腳下一絆,看到一團臟兮兮、毛茸茸的東西在腳下穿梭。他踢了一下,那東西汪汪叫了一聲,然后抬起一對圓溜溜的眼睛瞅著他。茍老漢狠狠罵了一聲狗東西,快走開,準備踢第二腳時,那狗趕緊順從地躲開了,一只前爪往地上一撐,一根前腿關節(jié)骨折,半跪式撐著身體,蹲在一旁,兩眼一直盯著茍老漢看,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叫聲。
茍老漢懶得理它,騎上三輪電動車就往家趕。今天是中秋節(jié),他要早早趕回兒子家吃晚飯。兒子剛才來電話,飯已經(jīng)擺上桌了,就等著他回家。
茍老漢所承包的衛(wèi)生區(qū)是縣城最北面一段寬闊街道,叫濱河大道,東西走向,兩邊的人行道寬闊平坦,綠茵覆蓋,被定位為綠茵大道,衛(wèi)生示范街道。街道兩旁每隔一公里設置一個垃圾收集屋。這幾年城市擴展迅速,這條街道雖然已經(jīng)有幾個小區(qū)住了人,但還是顯得比較冷清。
茍老漢是迎著風騎車的,新修的柏油馬路雖然很平,但是有一些低洼處積了雨水。三輪電動車向西走過一灘積水時,茍老漢突然聽到身后有狗叫聲,回頭一看,那只長毛獅子狗站在一灘積水邊左右試探,急得吱吱叫??赡苁桥滤?,不敢蹚進來。茍老漢沒想到小家伙會一路悄無聲息地跟來,一時猶豫著帶不帶它回家。
狗老漢向來就討厭狗,特別是那些臟兮兮的流浪狗,村頭以前經(jīng)常會有一些流浪狗,有的還是瘋狗,咬傷了好幾個人,找不到主人,被咬傷的村民也無法討要醫(yī)療費,只好自認倒霉。此時,看到這只臟兮兮的狗追上來,他頓生厭惡,看了看路旁荒無人煙的垃圾場,就下了車,抓起長毛狗的一只前腿走向路邊垃圾場。
雨越下越大,天也越來越暗。狗老漢提著長毛小狗,沿著草叢中一條泥濘小路走了三四百米,來到一個垃圾坑邊,順著陡峭的垃圾坡把小狗扔下去,眼看著小狗翻滾著落入七八米深的坑里,才轉(zhuǎn)過身放心走開。
茍老漢本以為這下可以輕松了,沒想到剛一走,突然聽到坑里傳來一陣嗚嗚的叫聲,這叫聲很凄慘,很悲哀。他不由轉(zhuǎn)回身,來到垃圾坑邊,眼前的一幕讓他大吃一驚,只見小狗一條腿彎曲著跪著,另一條腿吃力地支撐著身體,沿著垃圾坡道奮力向上攀爬,每爬一段,都要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朝上面看一下,當它看到茍老漢還在上邊等著它時,又開始吱吱吱地叫著,兩只前爪攀爬更起勁。一塊建筑垃圾擋住它上行的路,它死死抓住磚塊不放,無奈左前腿骨折使不上勁,腳下一滑到,整個身子像一個毛線球骨碌碌滾下坑底。吱吱叫幾聲后,小家伙爬起來,再次沿著斜坡,在建筑垃圾堆里尋找著向上的路線,一點一點朝上攀爬。才爬了兩三米,小狗就停下,朝上看著茍老漢,長長地哀叫幾聲。
茍老漢一咬牙,毅然轉(zhuǎn)過身去,加快步子朝三輪車走去。他一步一滑來到三輪車跟前,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就在他剛要瞪著三輪車走時,突然看到一團毛絨絨的東西沿著泥濘小路滾了過來。他心里一痛,下了車,那只毛茸茸的東西就滾到了眼前,兩只圓溜溜的眼睛盯著他??吹叫〖一锟蓱z兮兮的樣子,茍老漢心軟了,彎下腰將它抱起,放在三輪車里,繼續(xù)上路。
兒子的家在縣城西郊的一個城中新村。這幾年縣城擴展,茍老漢的村子被開發(fā)商拆遷后,蓋成高層住宅樓,他把大部分拆遷款給了兒子,在西郊重新買了一塊地,蓋了兩層小洋樓。老婆走后,他就和兒子兒媳一塊住。好在兒子的家離他打掃衛(wèi)生的街道不是很遠,來回也方便。
茍老漢在兒子家的朱紅大門前停下車,推著三輪車進了院庭,車子剛停穩(wěn),小家伙就吱吱哼著,等著茍老漢抱它,甚至迫不及待想跳下車。還沒等茍老漢回身抱它下來,就聽見兒媳婦尖利的訓斥聲。哪來的臟東西,趕快扔出去!
茍老漢趕緊把小狗放在地上。小家伙瞪著眼對兒媳婦汪汪叫了幾聲,兒媳婦抬腳一踢,小狗在雨水里翻了幾個滾,繞開她跑到茍老漢腳下,茍老漢只好把它抱出大門,放在門房外的臺階上,然后關上門。他剛轉(zhuǎn)身要走,就聽見門外有爪子抓門聲和小狗吱吱的叫聲。打開門,小家伙前爪立刻搭在茍老漢雙腿上,眼淚汪汪哭叫著。茍老漢真受不了小家伙糾纏,就把它抱回去,剛要進門,兒媳婦就擋住他,擺了擺手說,快把它扔了吧,扔得越遠越好,看到這東西就惡心。
茍老漢軟軟地說了一句,明天吧,然后找到一個硬紙箱,放在自己屋里,把小狗放在箱子里,才去客廳吃飯。
2
茍老漢管這只土黃色長毛小狗叫小黃。
雨過天晴,太陽露出燦爛的笑臉。在秋日陽光的照耀下,小黃渾身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它抖落掉身上的泥土,用舌頭梳理了零亂的毛發(fā),就由一只泥猴變成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天使。吃飽喝足后,小黃就纏繞在茍老漢的腳下,蹦蹦跳跳,搖頭擺尾,活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茍老漢忙完手里的活,就喜歡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笑瞇瞇欣賞著小黃或跳或跑或蹲或臥的樣子。
一天,小黃突然萎靡不振,耷拉著腦袋,走幾步就無力地躺在地上,雙眼無神,四肢軟而無力,就像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茍老漢開始還以為小黃是營養(yǎng)不良,可一想不對呀,這些天他經(jīng)常從垃圾斗里給小黃撿拾一些吃剩的肉和骨頭,有時撿不到就到路邊的小商店買幾根火腿腸,有一次還買了一個肉夾饃,自己吃了饃,把肉都給了小黃,怎么會營養(yǎng)不良呢?到了傍晚收工時,茍老漢發(fā)現(xiàn)小黃已經(jīng)側(cè)躺在垃圾屋前奄奄一息,旁邊還拉了一灘灰白色稀水一樣的糞便。
茍老漢沒有養(yǎng)過狗,不清楚小黃這是怎么了,心疼也無奈。他不忍心就這樣眼看著小黃死去,它跟著自己才一個來月,死了太可惜。他抱起小黃,一路小跑,朝老街一個動物診所奔去。一路上,小黃像一團熱乎乎的毛茸茸的面團攤在懷里。
在動物診所,穿白大褂的中年婦女看了一眼小黃,怪罪茍老漢說,大叔,你是不是天天喂小狗吃肉了?它還小,消化不了,吃多了會得腸胃炎。你看小狗病得多嚴重!
茍老漢知道了小黃的病因,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急促地問,它還有治嗎?求求你,大夫,快救救它,它怪可憐的。
中年婦女默不作聲,摸了摸小黃脖頸,就開始準備注射的針和藥。
長長的針尖深深扎進小黃的靜脈血管,滿滿的兩管藥劑緩緩注射入小黃的體內(nèi),小黃一直靜靜地躺在茍老漢懷里,沒有掙扎一下,好像知道醫(yī)生在搶救自己的生命,乖乖地配合著。
當天晚上,茍老漢偷偷把小黃抱進家里,夜里就在被窩里摟著它睡覺。半夜里,小黃開始在他懷里蘇醒過來,晃動著小腦袋,伸出柔軟的舌頭在茍老漢臉上舔了幾下。茍老漢醒過來,把小黃放到床下,看著小黃在地板上扭著屁股來回跑。聽到茍老漢起床的聲響,小黃一蹦一跳跑到床前,抬起玻璃彈球似的兩眼看著他,嘴里發(fā)出吱吱的撒嬌聲。
兩個月之后的一天,垃圾屋來了一只雪白的獅子狗,個頭大小和小黃差不多,只是它的毛是直的。它和小黃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眼睛都是玻璃彈球一樣圓溜溜的。
小白狗是跟在一個騎電摩的中年婦女后面,從人行道上經(jīng)過垃圾屋時看到小黃的,它大老遠就停住腳步,兩眼死死盯著臥在垃圾屋旁邊的小黃,足足看了五六分鐘,也不管中年婦女騎著電摩走遠。然后,它跳著華麗的舞步走近小黃,小黃也抬著頭注視著它,兩只狗像情人一樣湊近互相聞著對方鼻子和私處,吮吸著對方的體味。接著,兩只狗開始身體互相磨蹭,打鬧玩笑,小白狗緊貼著小黃臥在地上,一副久違的親熱樣。
自從有了小黃,茍老漢對狗不再像以前那樣討厭,尤其是像小黃這樣的低低矮矮的、四肢粗短、毛發(fā)卷曲、活潑可愛的小狗,更是愛憐不止。小白狗的到來,更增添了茍老漢對小狗的喜愛,他開口就叫它小白。
小黃是一只母狗,看樣子也有半歲多大了,茍老漢知道它應該到了青春發(fā)情期,起初茍老漢以為小白親近小黃是想和它交配,只有這個時候公狗才會顯出熱情殷勤的樣子。可是,小白又不像是來交配的,它一會伸出猩紅的舌頭舔舔小黃的卷毛,一會抬起一只前爪搭在小黃身上,好像要把小黃擁抱在懷里一樣。
一連三四天,小白對小黃都不離不舍,日夜守在身邊。
自從小白來了之后,垃圾屋一天天熱鬧起來,但也讓茍老漢多了一份煩惱。小白來后第三天,茍老漢就發(fā)現(xiàn)垃圾屋周圍的狗開始多起來,先是兩三只,然后是三五只,后來發(fā)展到七八只成群結(jié)隊。這些不速之客都是清一色公狗,不用說都是想來與小黃交配的。狗的世界與人不一樣,它們沒有羞恥感,對上號了就直截了當上身干起來,而且一干就沒完沒了,也不管大街上人來人往,除非有人用磚塊把它們拆散趕走。茍老漢最反感這樣的事,如果有哪只野狗上了小黃身子,他是絕對不能忍受的。
有小白守在小黃身邊,其它狗只好圍著小黃觀察,它們像一群野狼,對小黃虎視眈眈。小白不時地呲出鋒利的犬牙,嘴里發(fā)出兇悍的嗚嗚聲,做好了與它們決一死戰(zhàn)的準備。戰(zhàn)斗最終還是打響了,而且是一場血腥的激戰(zhàn)。
那天,茍老漢正在遠處清掃立冬后地上一大片落葉,垃圾屋那邊戰(zhàn)斗就打響了。他大老遠看到一個個頭高高的狼狗領頭撲向小黃,小白立即上前保護,大狼狗就直接把小白壓倒在地,對準它的脖子就是一口。小白汪汪慘叫著,掙扎著,其它惡犬圍上來展開群攻,小白的叫聲更加慘烈。小黃過去想拉架,膽兒又小,只能在旁邊汪汪叫著示威。
茍老漢停下手中的活兒,扛著掃帚就朝狗群趕來。大狼狗看到小白失去了抵抗性,這才放開它,轉(zhuǎn)身把兩只前爪搭在了小黃身上,伸出長長的陽具準備強暴小黃,小白突然翻起身,猛地一口咬住大狼狗的尾巴,死死往后拉,旁邊又有幾個模樣兇狠的野狗湊近了小黃,好像在等大狼狗被拉開后自己再上。茍老漢及時趕到,揚起掃帚使足渾身的勁朝大狼狗拍去,狗群瞬間散開,小黃狗夾著尾巴趁機溜到垃圾屋里,小白的頭上、背上、頸部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仍然朝著狗群狂吠,張開的大嘴露出兩排鋒利的犬牙,做好了時刻再戰(zhàn)的架勢。
3
冬去春來,小黃懷孕了。
茍老漢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小黃走路身子一扭一扭的,顯得很吃力,再細細一看,它的肚子臃腫起來。算下來,小黃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六個月,小白來了也至少三個月,可他從未看到小白和小黃交配過??磥?,那只大狼狗還是偷偷占有了小黃,讓小黃肚子里懷上了它的種。
肚子大了,小黃的行動漸漸就不方便了,雖然有小白日夜陪伴,但萬一哪天晚上要產(chǎn)崽,誰來照顧?茍老漢想起老婆第一次生孩子難產(chǎn)時痛不欲生的樣子,就更擔心小黃的身體。
入冬以來,小黃和小白都是聽茍老漢的吩咐,晚上一起守在垃圾屋,一起睡在茍老漢精心搭建的軟綿綿的狗窩里。除夕那天,茍老漢特例把兩只狗帶回家,他和兒子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年夜飯,嘴饞的小黃從小屋子里出來,吱吱吱叫著在飯桌底下纏著茍老漢的腿,小白蹲在狗老漢腿下,昂起頭,眼巴巴看著他們吃肉。茍老漢就順手給它倆扔下吃剩的排骨骨頭和肥肉塊,兒媳婦坐在對面臉色一沉,伸出腳狠狠踢了小黃一下,小黃慘叫一聲,夾著尾巴躲在茍老漢身后。兒媳婦撂下狠話:自個兒都管不了,還管兩只狗。愛狗就跟著狗過去,別再讓我看見它們。茍老漢沒有出聲。在人家屋檐下,人家說兩句也只能受著。那一刻,他突然萌生了搬出去住的想法。
天氣漸漸暖和了,小黃眼看就要產(chǎn)崽了,茍老漢不放心小黃住在垃圾屋,怕它產(chǎn)崽時沒人照顧,就干脆緊挨著垃圾屋搭建了一個簡易小木屋,然后從家里抱來鋪蓋卷,拿來做飯的一套家伙,把家安在了街道旁。這樣,他就可以日夜照看小黃和小白,而且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再不用看兒媳婦的嘴臉。
有一天,兒子來小木屋看他,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是剛買的三個肉包子和一小袋清湯羊肉。兒子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見老爸了,他忙著做生意,對老爸的突然失蹤也沒在意,時間長了才看出了老爸心里肯定有事。
爸,你這是何苦呢?放著好好的家不回,偏要住在街上,還陪著這兩只狗。兒子將塑料袋遞給老爸,看到兩只小狗聞著腥味搖頭擺尾朝茍老漢圍過來,就朝小白狠狠踢了一腳。
你干啥?狗礙你啥事了?我愿意住在這里,甭管我,你回去吧!茍老漢沒好氣地說。
看到老爸不高興的樣子,兒子不再多說兩只狗的事了,立即轉(zhuǎn)變了話題:爸,軍軍馬上大學畢業(yè)了,過不了幾年又要成家了,我和媳婦商量好了,想給軍軍買套新房。你也知道,房價一個勁在漲,現(xiàn)在不買,過幾年又會漲幾千??墒?,現(xiàn)在要交首付,我們手頭還差十萬,你看能不能———
咋了?想要那十萬賠償款了?茍老漢盯了兒子一眼,嘆著氣說,三十萬的拆遷款就給了你二十萬,還不知足?我看呀,你生意做得熱火朝天,不是沒錢,而是怕我把錢給了你姐。我看這肯定又是你媳婦的主意,她盯著我這點錢已經(jīng)好久了,要不是我還有這點錢,她才不會讓我住你們的小洋樓,說不定早就巴不得把我趕出來,你說對吧?你回去就給你媳婦說,你爸寧愿和兩條狗在一起,也不愿再回家了。軍軍的事爸知道咋辦,你走吧。
送走兒子,茍老漢心里有點冷。這么長時間沒見兒子了,茍老漢看見兒子那一刻心里還熱乎了一下,沒想到他一來就讓自己發(fā)火。本指望他來了給自己說句貼心話,調(diào)解一下公媳之間的矛盾,沒想到他竟然是奔著老子這點養(yǎng)老錢來的。他沒有胃口吃兒子買的東西,就打開塑料袋,包子已經(jīng)涼了,他一一掰開,把里面的大肉餡摳出來,放在小黃和小白的食盆里,然后打開清湯羊肉,還熱乎乎的,就一點點喝掉湯,把羊肉也倒進食盆??粗↑S和小白吞食著肉食,他心里的氣才漸漸消退了。
兒子是指望不上了,茍老漢知道,他是個軟頭,在媳婦面前連個屁都不敢放,媳婦不放話,他就不敢請老爸回家,不然肯定會被媳婦罵個狗血噴頭。社會變了,不是從前那個多子多福的年代,連親老子都不敢往回叫,還能指望生病了讓他端屎端尿?他唯一還牽掛的就是小孫子,都說隔輩親,軍軍小時候就是他的開心果,整天牽著他的手在村子里走,不是小賣部就是小食堂,在他煩惱或者受了兒媳婦的欺負,只要小孫子叫一聲爺爺,給他一個笑臉,他心里就啥氣都沒有了。自從軍軍上了學,整天關在教室里,也難得見上一面。等軍軍娶媳婦時,他會拿出一部分給孫子媳婦的。
其實,這世上最可靠的還是老婆。老婆在世還能給自個兒做做飯,洗洗衣服,晚上陪自個兒說說話,自個兒有個頭疼腦熱的,老婆子還能出去叫醫(yī)生,熬中藥。想想那段日子也有滋有味的,誰知去年老婆子就得了胃癌,查清楚時就到了晚期,該自個兒好好照顧老婆子時,她卻連醫(yī)院的門都沒出,就閉上了雙眼。老婆子死了,孫子上大學了,他一個人在兒子家里也沒事,身體還硬朗著,就這樣等死也怪難受的。就這樣,他才托付居委會在城管局給自個兒找了個清潔工的活。
前兩天,女兒也來過這里,叫他到自己家里住,他沒答應,其實是離不開兩個小狗。女兒的家雖說在農(nóng)村,但離縣城也不很遠,每天還有通往縣城的公交車,來回挺方便。其實,女兒的命也苦。她從小聰明伶俐,長得又像電影明星,白凈的瓜子臉,高挑的個子。她高中畢業(yè)后在農(nóng)村找了個村干部,后來女婿吃上公家飯,前些年在鎮(zhèn)政府當上鎮(zhèn)長,可他禁不住金錢和女色的誘惑,剛當上官,就被一些野女人盯上了,人家自動送上門來,女婿也就趁熱打鐵,可憐女兒還在家里又是照顧公婆,又是養(yǎng)活兩個娃娃,還要整天忙地里活。后來兩個娃娃考上大學,公婆也走了,女婿卻給她攤牌了,非要離婚。女兒早就知道他外面有人,那些年看在娃娃的份上沒有聲張,也沒有找他鬧死鬧活,人家就得寸進尺。后來女兒一咬牙,和他離了,自己一個人在鄉(xiāng)下住著。
茍老漢心里清楚,女兒對他再好,也不能天天守在自己身邊。女兒的家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偶爾去去還行,不能經(jīng)常去住。本指望住兒子家天經(jīng)地義,可為了兩個狗和兒媳婦鬧到這個地步,如今兒子的家也回不去。他想,就和小黃和小白過吧,它們現(xiàn)在就是他的兒女,只有它們還能整天陪伴著他。
4
茍老漢從來沒有想到過,小白會那樣絕情地離他而去。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上午,小白像往常一樣緊挨著小黃睡覺,金色的陽光照在身上,它的毛發(fā)更加亮白,更加柔綿,只是身材顯得比以前消瘦很多。
茍老漢早就起床,熬了大米稀飯,自己吃了兩個饃,喝了一碗湯,把米粒剩下,拌上一根火腿腸,倒進一個塑料盆里,放在小白和小黃身邊,就去不遠處的街道邊開始掃人行道。正掃著,忽然聽見小白汪汪叫,他尋聲看過去,只見一個穿著華麗、燙著卷毛頭的中年婦女推著電動車,停在垃圾屋旁的非機動車道上,盯著小白一直看。小白也面向燙發(fā)頭婦女看,那女人不知叫了聲啥,小白就飛奔過去,丟下小黃獨自在食盆里吃米粒。
小白發(fā)瘋似地沖向燙發(fā)頭婦女,可那女人并沒有害怕,也沒有躲閃,茍老漢為她驚出了一身虛汗。他心里咯噔一下,以為這下小白可要惹禍了,咬傷了那女人咱可賠不起醫(yī)療費。可是,茍老漢的擔心多余了,人家燙發(fā)頭女人不但沒躲閃,還迎著小白走過去,嘴里呼叫著什么,彎下腰,張開雙臂,迎接著小白的到來。小白一躍而起,就撲進了女人的懷里,尾巴搖得就像風中的蘆葦花,大老遠都能聽見它嗚嗚的哭泣聲。
茍老漢這才想起,半年前小白來到小黃身邊的那天,就是跟在這個燙發(fā)頭女人的電動車后面的。
女人把小白緊緊摟在懷里,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撫摸著小白的頭,五個手指像梳子一樣順著毛發(fā)梳理著。婦女可能覺得這樣還不能表達重見小白的喜悅和激動心情,竟然把小白高高舉起在眼前,悉心打量著小白的眼睛、鼻子、嘴巴和吐出來的紅舌頭,看著看著還忍不住親了一下小白鼻子,然后就把小白放進電動車前的網(wǎng)籃里,騎著電動車就要走。
這時候,讓茍老漢驚嘆的一幕出現(xiàn)了。他看到女人的車子剛啟動,小白就突然從網(wǎng)籃里掙脫出來,一下子跳下來,在地上滾了幾個轱轆,又重新站起身,朝小黃跑去。剛跑了幾步,那燙發(fā)頭婦女又叫了一聲,小白便立刻停下腳步,站在中間回頭看看婦女,又扭頭看看小黃。
這時小黃已經(jīng)朝它一搖一擺走過來。
女人又喊了一聲,從網(wǎng)籃里取出幾塊排骨肉,扔在小白眼前。小黃拖著大肚子走近小白,用腦袋碰著小白的肚子,臥在小白跟前,小白用鼻子聞著小黃的鼻子、肚子,然后抬起頭看看燙發(fā)頭女人,終于,它一步一回頭離開小黃,丟下那幾塊排骨肉,跟著女人重新上了車,
就這樣,小白走了,永遠離開了小黃,離開了它守了半年多的垃圾屋,還有茍老漢。
接下來的日子,對于小黃來說更加寂寞難耐。茍老漢看著小黃整天無精打采的樣子,很是心疼。它再這樣下去,肚子里的狗崽可就受罪了。眼看著生產(chǎn)期就要到了,小黃卻不好好吃飯,即使茍老漢從羊肉館買給它的碎羊肉,還有從飯店旁的垃圾箱里撿拾的肉骨頭,也不能吊起它的胃口。
茍老漢這才感受到了小狗之間骨肉分離的痛苦。
小黃終于生產(chǎn)了,一口氣產(chǎn)下五個小崽。那天早上起來,茍老漢被一陣嘈雜的吱吱聲吵醒。他睜開眼就朝床邊的小黃看去,才發(fā)現(xiàn)小黃的肚子邊多了一群小崽,有黃毛的,有黑毛的,還有灰褐色的,就是沒有純白色的。它們像老鼠一樣大,齊整整趴在小黃的肚子上吃奶。小黃回頭看著小家伙們,目光溫順。
半個月之后就是清明節(jié)了。天氣漸漸暖和了,新生的小狗崽們漸漸硬朗起來,一個個甩著小尾巴,挪動著粗短的四肢,嘴巴像犁鏵一樣在地面上開墾著,吃過奶的小狗崽更可愛,一個個就像一團毛茸茸的小球在地上滾來滾去,茍老漢稍不注意就會踩著哪個的尾巴,發(fā)出尖銳的慘叫聲,讓他心里怪憐惜的。小黃從來不加熱鬧,獨自趴在垃圾屋旁邊的草叢里曬太陽,或者臥在茍老漢腳下照看著兒女們,也不知它在想什么,總是給人一種孤獨郁悶的感覺。
一天,一個不速之客突然來到小黃眼前,它高大身軀,兇惡面孔,目光陰霾,齜牙咧嘴,盯著小黃身下的一群小家伙。小黃站起身,擋在兒女們面前,對著不速之客久久凝視,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警戒聲。不速之客一步步逼近小黃,小黃汪汪叫了幾聲,張開嘴噙著兩個小崽進了垃圾屋,放進自己的窩里,然后出去再噙另外幾個,卻見三個毛茸茸的小家伙被那個兇惡的大嘴巴都叼走了,那家伙一點也不急,大搖大擺往遠處走去。
茍老漢聽到小黃嗚嗚嗚的哭泣聲后,就趕緊從街頭趕過來,他太熟悉小黃的叫聲了,小黃的哭泣聲告訴他肯定發(fā)生險情了,他大老遠就聽見小黃對著遠方狂吠,然后回到垃圾屋嗚嗚嗚哭泣。他朝著小黃狂吠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只大狼狗高大的背影已經(jīng)一點點消失在路邊的荒野里。
三只小狗崽丟了。小黃把剩下的兩個淡黃色小崽摟在懷里,一刻也不離開。茍老漢替小黃難過了好一陣子,他開始等著那只大狼狗再次出現(xiàn),只要看到他一定會要了它的狗命。
5
小黃的精神態(tài)一天不如一天。
茍老漢和工友商量好了,他不再去遠處的街頭掃地,只掃垃圾屋東西兩側(cè)五十米路段,少干的活都補充在最后的收集垃圾上,工友不用管垃圾收集。這樣他就可以多陪在小黃和兩個孩子跟前,再有什么危險,他就可以隨時趕來保護小黃。不僅如此,茍老漢還更加舍得給小黃和兩個孩子加補營養(yǎng),火腿腸和牛奶一買就是一整箱,隔三差五還要去小飯館買點羊肉、牛肉或者肉夾饃。可即使這樣,小黃的胃口也沒增加多少,不像以前和小白在一起時那樣爭著吃。
小黃這番樣子讓茍老漢很著急,他能體會到小黃失去三個兒女后的心情。狗和人一樣,哪個孩子都是母親的親骨肉,失去了都會讓母親心疼。他開始留意小黃的舉止和神態(tài),發(fā)現(xiàn)它總會有事沒事地到垃圾屋外的草地上轉(zhuǎn)轉(zhuǎn),有時會臥在草地里注視著遠方,有時會用前爪刨著草叢下面的土,有時也會在周圍用鼻子嗅來嗅去。
一次,一個老人牽著一只雪白的獅子狗從垃圾屋前經(jīng)過,那只長著一身白色長毛的獅子狗跟在老人身后悠閑地走著。就在獅子狗從垃圾屋前掠過的一瞬間,正臥在狗窩里陪兩個兒女玩耍的小黃突然沖出來,看著雪白獅子狗遠去的身影,興奮地追了過去,一邊追一邊汪汪叫著。那雪白的獅子狗一點也沒警覺,依然悠閑地朝前走著,待小黃追到跟前,它突然呲出鋒利的犬牙,朝小黃脖子就是一口,小黃咣咣叫著閃到一邊,那牽繩子的老人看了小黃一眼,笑了一下,就牽著白狗走了。小黃蹲在原地看了好久,目送白狗拐過彎,身影消失,才一瘸一拐走回垃圾屋。
看到那一幕,茍老漢感覺自己的心像被那只白狗狂咬了一口一樣。他終于明白了小黃這些天萎靡不振的原因。只可惜這條白狗不是那只走了的小白,是小黃認錯了,可它還不知道,好像堅信那就是陪伴自己的小白,即使被人家咬了一口,還在癡癡地目送人家遠去。
可憐的小黃實在是想念小白哥哥了。
此后,垃圾屋附近再來了流浪狗,除了那只狼狗,茍老漢不再像以前那樣攆它們走,更不會從地上撿起磚塊砸向它們。他會偷偷給它們?nèi)右恍┬↑S吃剩的骨頭或饃塊,想讓它們天天來這里陪伴小黃和它的兒女玩,他怕小黃太寂寞,太郁悶??墒牵还芩衼矶嗌俟?,不管有沒有雪白的獅子狗來,小黃都不理不睬,只顧和它的兒女躲在垃圾屋的窩里玩,在狹小的空間里過著一家三口平淡無奇的小日子。
郁悶也傳染給了茍老漢。他也開始悶悶不樂。而小黃的消失,更是把他的這份郁悶推向了極致。
一個春雨綿綿的午后,天空飄著蛛絲細雨。一個年輕女人騎著自行車從垃圾屋前緩緩通過,后面的兒童坐架上坐著一個學齡兒童。女童看到小黃一瘸一跛走出垃圾屋,就奶聲奶氣叫了一聲豆豆,小黃扭過頭,瞪圓玻璃球似的雙眼看著女童,兩只耳朵觸電般豎起,然后突然朝自行車追了過去。女童緊緊拉著母親的衣服,扭頭看著追上來的小黃,不停叫著豆豆,小黃更是緊追不舍,嘴里還嗚嗚叫著。年輕女人覺察到小黃追來,趕緊停下車,回頭看著消瘦的小黃。小黃湊過來聞聞年輕女人的腿和腳,急得想跳起撲到年輕婦女身上,無奈前腿骨折斷裂,躍不起來,剛一跳就馬上摔倒在地,在地上的雨水里翻一個滾,又馬上再次躍起,又是一個地面滾。年輕女人很不耐煩,生怕小黃把自己的衣服弄臟,一邊躲閃著,一邊伸出腳把小黃踢開。茍老漢清楚地看到,年輕婦女的尖尖皮鞋一下子踢中小黃的下巴,小黃汪汪汪叫著躲在一邊,蹲在她眼前雙眼盯著看,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坐好,別理它,野狗!年輕婦女避開擋在車前的小黃,騎著車子繞了過去,加快速度朝前行駛。小黃趕緊向自行車撲過去,卻被自行車后輪碰倒,在地上翻了幾個滾,又站起身,一瘸一拐追了過去,車后的小女童扭回頭,看著追來的小黃,不停地哭喊著豆豆,豆豆!
狗東西!茍老漢不由得狠狠罵了一句,他想追過去,卻跑不動了。只好在后面大聲叫著小黃,小黃??墒?,小黃沒有回頭。它堅定目標,不棄不舍地追著,也不管眼前地面上的積水有多深,不管過往車輛濺起的水花有多高,發(fā)瘋一般朝前追著,渾身的卷毛凌亂地貼在身上,甚至擋住了雙眼,模糊了視線,它依然盯著前方越來越遠的自行車追著,直到拐過彎,消失在茍老漢的視線里。
就這樣,小黃走了,丟下它的一對兒女,丟下養(yǎng)了它十個月的茍老漢。
天黑了,小黃還沒回來。
三天過去了,小黃還沒回來。
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沒看到小黃的蹤影。
小黃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茍老漢也不知道它到底追沒追上那一對母女。即使追上了,人家會不會重新收養(yǎng)它?如果沒有追上,它又跑到哪里去了?會不會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來的路?這么多天了,它會不會被人害了?會不會餓死了?它難道不想她的一對兒女?難道不想收養(yǎng)它的茍老頭?茍老頭想了很多,也沒有把小黃盼回來。最后,他只能強迫自己不再想小黃了,是死是活就看它的命吧!
當秋風再起、秋葉飄落時,茍老漢已經(jīng)把小黃的兩個兒女養(yǎng)大了,像它們的母親一樣會守家看門了。中秋節(jié)的傍晚,他騎上三輪電動車,時隔半年后第一次回兒子家看望孫子。
車子再次行駛到丟棄小黃的那個垃圾坑旁邊,如今這里已經(jīng)變成一片繁忙的工地,二十幾層的住宅樓已經(jīng)竄上半空。他放慢速度,回想著小黃蹚水追他、從垃圾坑里爬上來追他的情景,心里一陣酸楚。他不由得望了望遠處工地邊荒蕪的雜草和成堆的建筑垃圾,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小黃點在草叢里晃動,他大喊一聲小黃,那個小黃點靜了一下,然后就發(fā)瘋似地朝他狂奔而來,雖然被凹凸不平的垃圾和草叢絆倒了,但它還是爬起來,一瘸一拐,一蹦一跳,朝他跑來。
茍老漢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傷心地叫著小黃,小黃!
走近的哪是小黃呀?雜亂的卷毛,瘦得皮包骨頭的身子,如同犁鏵一般的嘴臉,哪里還有往日豐滿可愛的小黃的樣子?可是,它就是小黃,一點沒錯,茍老漢再叫一聲小黃,它就發(fā)出嗚嗚嗚的哭泣聲。
小黃終于走上了大路,站在路對面朝茍老漢嗚嗚叫一聲,然后伸出長長的舌頭,大口大口喘著氣。茍老漢從車上下來,丟下三輪電動車朝小黃跑去,小黃也歡快地搖著尾巴朝茍老漢跑來。
這時,一輛大貨車疾駛而來,擋住了茍老漢的去路,他立即停住腳步,目光透過大貨車下面的空隙,緊盯著公路那邊。
大貨車過后,地面上留下小黃被壓扁的尸體,一片血肉模糊。
幾天后,茍老漢把小黃的兒女一一送了人,然后拆了垃圾屋旁邊的小木屋,辭去了清潔工的工作,離開了街邊那個垃圾屋。
責任編輯耿祥
作者簡介:邢根民,1967年6月生,作品見于《延河》《啄木鳥》《東方劍》《安徽文學》《廈門文學》和《小說選刊》等文學刊物,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血祭》和《無縫交接》、長篇小說《沙苑人家》,中篇小說《血祭》曾獲首屆浩然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