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深·月暈

草木深

1

秦萬俊從批發(fā)城出來，被風(fēng)打了一下臉。他將一只帆布手套叼在嘴上，大拇指戳透瓦楞紙盒的膠帶，一路劃開，像剖魚。噗一長聲，有隱約的木屑味道。

秦萬??！有人喊他，正要尋你去，你不是說在外地？

是戰(zhàn)友徐大句。人到近前，聲音仍讓風(fēng)刮得撲簌簌的。兩人互相推扶，避開一輛車，衣角獵獵地響。初夏已至，張垣卻突遭降溫，起了塵暴。細(xì)沙鉆進(jìn)口鼻，半空漫著黃色。

哪天回來的？你說瞎話吧秦萬俊，騙我說不在市里。

我真沒閑錢。秦萬俊說，我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天鬧。

你倆還沒離？這回不跟你借錢，知道你讓公司開除了。徐大句俯下身，買的什么？剝開盒子，掏進(jìn)去，抬眼瞅秦萬俊一下，緩緩拎出個東西，倒懸著，人形。呀，徐大句聲音亮起來，菩薩，觀世音。秦萬俊你也信上這個了？李桂艷把你刺激得不輕。

少提那茬。秦萬俊說，給我爹買的。真東西，黃楊木。

徐大句用指甲刮幾下說，烏棒子冒充的，樹脂的也說不準(zhǔn)。糊弄秦老師倒是夠了。上一任菩薩呢，也私奔了？

秦萬俊不語，瞇眼望別處。

徐大句噴出一口笑，你看，還不讓說。其實車隊都傳遍了，秦老師發(fā)脾氣的時候，把菩薩腦袋朝下，按到了馬桶里。

滾他姥姥的，秦萬俊眉毛縱起來，誰傳的。

開不起玩笑咋地？徐大句有點掛相。

我剁他口條去。秦萬俊說。

秦萬俊聲音發(fā)燥。他剛接完李桂艷的電話。李桂艷讓他籌錢，四十萬。秦萬俊在工藝品區(qū)，一手提著新菩薩，一手攥著手機(jī)，困獸般轉(zhuǎn)圈，臉像淬火的鋼錠，沒人敢靠近。

分不清這是第幾次電話了。李桂艷拒絕見面，電話卻不斷。批發(fā)城人很稠，信號差。李桂艷聲調(diào)挑起來，沙啦啦的，像狂風(fēng)頂端的蛇皮袋。秦萬俊，你要是沒這么孬，說不定咱倆還能過下去。你管過我們娘倆沒有？奔五的人，錢掙不上兩毛，工作還整丟了。李桂艷沒說幾句，聲音就散碎起來。

李桂艷一哭，秦萬俊就不說話了。綁菩薩的細(xì)繩，把那根常用的手指勒得發(fā)麻。有個瞬間，秦萬俊以為菩薩張口，正啃嚙自己的指頭。他渾身一凜，忙拎起盒子瞅瞅，強(qiáng)按下內(nèi)里的不敬。

李桂艷上個月，讓女兒秦倩請了假，打印出簡歷，批發(fā)了幾盒塞外特級口蘑，去北京找初中同學(xué)。那人已是機(jī)場集團(tuán)高管。李桂艷進(jìn)不去總部，就在門口等，后來干脆到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了十多天。李桂艷對秦倩說，男人辦不成的事，我給你張羅。秦萬俊電話打過去，李桂艷說，怎么地吧，我閨女這模樣，當(dāng)空姐綽綽有余，做個票務(wù)也是一道風(fēng)景。女孩家家的，窩在個破廠里，你指望她遇到什么好男人。我就跟你明說了，這同學(xué)是我初中的相好。你連拉貨都搶不上合適的，白當(dāng)?shù)恕?/p>

秦萬俊問，你初中到底有幾個相好？

李桂艷沒等到同學(xué)，領(lǐng)著秦倩去了趟故宮，回來了。秦倩在職教中心，車輛工程專業(yè)，快畢業(yè)了，正在開發(fā)區(qū)工廠頂崗實習(xí)。學(xué)校要求，簽了就業(yè)協(xié)議才發(fā)畢業(yè)證，秦倩要是不留在開發(fā)區(qū)，就只能去4S店。

沒幾天，李桂艷又變卦了，打算讓秦倩去法國留學(xué)。先讀預(yù)科班，再拿下本科學(xué)位，視情況決定是否繼續(xù)深造。

李桂艷開出租，說總不能三口人都跟車干上吧。我整晚做夢，天空飄滿輪子，黑壓壓擠成一片，一股子臭膠皮味，你頂我我頂你，烏泱泱轉(zhuǎn)，世界末日似的。法國好學(xué)校那么多，貝桑松大學(xué)我看就很不錯。你貨運(yùn)，我出租，總不能讓王倩再去4S店吧。

王倩？秦萬俊問，你倆成了？

李桂艷嗓子卡住，像打出一個嗝，重復(fù)道，總不能讓，讓秦倩，再去干4S吧。聲音喑啞下來。

哪個王？上回跟我鏘鏘那個？秦萬俊提起一口氣，電話換到右手，像操起一把生鐵刀。菩薩斜吊在肩上。

你不出這四十萬也行。李桂艷說，讓她王爸出，也就是個年終獎，國家電網(wǎng)，妥妥兒的。

秦萬俊胳膊一緊，手機(jī)將半張臉按扁，頭發(fā)根麻酥酥，頂出密集的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兩人對著手機(jī)喘了一會，李桂艷掛了電話。

秦萬俊戳在原地，脖子上有根大筋扭跳，如掙扎的蟲子。

頭頂有風(fēng)呼呼地刨，像要掀起腦殼。

說正經(jīng)的。徐大句說，那事你給個準(zhǔn)話，我就不找別人了。我那解放J6不能閑置，比養(yǎng)二奶還燒錢，做夢都還貸，肝疼呀。反正你一時找不到活。

我都談好了。徐大句將秦萬俊拽到避風(fēng)處，點開手機(jī)地圖。新疆巴楚縣的瓜果，往內(nèi)地運(yùn)，我搶到一趟，廣西北海，兩萬六，這數(shù)字吉利吧，咱倆搭伙，咋說？

秦萬俊收緊下巴，眉毛一跳。

徐大句迫近一步，臉貼過來，旺季咱就加價，一趟兩萬七八。

秦萬俊湊近手機(jī)屏。巴楚縣上方標(biāo)記著紅點，像一滴倒懸的血。秦萬俊開了二十多年車，腰椎酥了，如漚爛的磚，一捏就散。理療師說，骶部有片骨頭，像書架的一本書，抽出一半，已壓迫到神經(jīng)。腰椎得省著用。秦萬俊在駕駛室坐久，腿外側(cè)就發(fā)麻。再堅持坐，第二天就下不了地。跟徐大句跑車，人歇車不歇，兩人輪著開，四小時一換，秦萬俊怕腰頂不住。

徐大句說，我灌下的酒，比加的油都多，吐出苦膽來，才爭取到的。這是肥差，純賺。你借錢不得還？

秦萬俊欲說什么，衣領(lǐng)翻起來，捂住他的嘴。

你也再找一個吧。徐大句的聲音像扯碎的紙。

2

秦萬俊必須有份工作。丟了老婆又離了職，就像剝了皮又抽了筋。

有好幾回，他夜里突地彈起。心臟砰砰跳，像爬坡的拖拉機(jī)。百度上說，這是焦慮癥。這陣子，他轉(zhuǎn)了幾處勞務(wù)市場，除了外賣送餐員，再無其他選擇。

秦萬俊很清楚，跟調(diào)度員打架，自己不占理。退伍后，他一直在順運(yùn)公司做司機(jī)。最初幾年，貨多車少，收入足夠養(yǎng)家。后來，歷經(jīng)斷崖式治超、9.21新政，查得嚴(yán)，罰得也狠，份額被鐵路搶走不少。公司業(yè)務(wù)漸漸變雜。路況差的，過夜的，人們不愿跑。調(diào)度收了東西，才派好走的短途。司機(jī)們嘴里罵，手上卻不停。秦萬俊去超市，交錢后，打個白條，夾在單據(jù)里，遞給調(diào)度。調(diào)度拿了白條，到超市取貨。秦老師這段時間身體不好，秦萬俊沒顧上打白條，就被派了難走的路線。

他找到調(diào)度，調(diào)度噢一聲，鍍膜鏡片滑過綠光，卻一時不再言語。秦萬俊兩頰用力提起笑來，說，我其實是忘了，下回補(bǔ)上，明天就補(bǔ)。調(diào)度說，你說什么，我咋聽不懂，你可別亂謅，沒事請出去。秦萬俊斜過下巴，咽了口吐沫，很響。忍一忍，又說，我多補(bǔ)點。調(diào)度嘎地笑了聲，像大鳥在叫，說老秦呀，你看你。

秦萬俊抬手，拿手背揉揉臉。

這時有人小心推門，探進(jìn)半個身子。秦萬俊裝作無事，踱出去。

停車場內(nèi)，一整排東風(fēng)車，復(fù)制粘貼般延展開去。派給秦萬俊的這趟活，一走就是一星期，且路況差，堵起來，常常綿延十幾公里。他想了想，手里暗捏了張錢，又返回去。調(diào)度慌不迭，將一張白條壓在膝上。秦萬俊忽地就怒了。李桂艷分居，秦倩留學(xué)……像一堵堵墻，直壓下來。秦萬俊炸裂一般，瞪著調(diào)度。恰好有送水工進(jìn)來，秦萬俊奪過桶，摜在調(diào)度身上。調(diào)度摟著桶，鎮(zhèn)定地眨眼，不作聲，一直躺到保衛(wèi)處來人，才“哇”一聲大哭起來。

秦萬俊被勸離職。人事說，你打架時機(jī)不對，撞在了槍口上。順運(yùn)公司剛被抹掉安全先進(jìn)，原因是有主副兩個司機(jī)，在高速開車，動起手來，出了車禍。領(lǐng)導(dǎo)的安全獎虧了至少五萬。因而再有任何打架，處罰就從重。

這幾天，徐大句催了好幾回。其實秦萬俊更想進(jìn)黃福的物流公司，但秦老師死活不讓。

黃福出獄后，常來看秦老師，不多說話，坐坐就走。

今天是秦老師大壽，秦萬俊把菩薩送去。姐跟姐夫從石家莊開車過來。剛才姐發(fā)微信，說到了，黃福也來了。沒過幾分鐘，又微信說黃福剛走。黃福坐了一小會，秦老師又發(fā)脾氣了，給人家難堪。黃福再次問你，去不去他的車隊，說給你騰出個好崗。不料秦老師梗起脖子，血管浮出來，說不去不去，那地方腌臜。我們不吃嗟來之食，你給我出去，給我出去。黃福笑笑，并不惱。秦老師呼呼喘起來，腦袋小幅顫動，像玩具龜。黃福低著眼，說有事別忘找他，就走了。

人們都喚老父作秦老師。秦萬俊和姐也這么叫。

黃福每次離開前，都在小區(qū)槐樹下抽根煙。不知為何，秦萬俊今天想避開他。于是沒搭公交，選擇步行。張垣市區(qū)窄長，呈豆莢形，東西兩面都是山，道路坡度大。秦萬俊順著五一東大街，一直上坡，走到建國路。菩薩倒懸著，在風(fēng)里嗚嗚誦經(jīng)。北拐再走三站地，就是秦老師的小區(qū)。遠(yuǎn)遠(yuǎn)能看到，那棵槐樹冒出頂，被風(fēng)吹得披頭散發(fā)。向東直行，過了職教中心，是躺在坡上的東山開發(fā)區(qū)，占地幾千畝。遙望過去，分外闊大，與周邊赭色的山石對比，像塊飛地，有異域氣象。各種顏色的廠房，黃藍(lán)黑紅，宛如魔方。物流中心靠近張承高速。開發(fā)區(qū)是形象工程，運(yùn)輸費(fèi)用月末結(jié)算，從不拖欠。本地司機(jī)紛紛要擠進(jìn)去，像一群泥鰍扎進(jìn)餌料里。

夕陽趴在西太平山埡口，光芒清透鋒利，萬箭齊發(fā)似的，投射在東山坡，有超現(xiàn)實的視覺效果。轉(zhuǎn)瞬間，半空由昏黃轉(zhuǎn)為寶石藍(lán)。路燈亮起，黑色愈來愈沉，壓在肩膀。

黃福厲害，年輕時便是橋東區(qū)一霸。鼻梁一道醬色斜溝，似勒進(jìn)一根銹鐵絲。黃福在監(jiān)獄，弄丟兩根手指。人們傳說，他身上有命案。東山開發(fā)區(qū)自打前年建成，運(yùn)輸業(yè)務(wù)激增。黃福成立了公司，變身黃董。司機(jī)們或出錢，或?qū)⒇涇囌蹆r入股。黃福又將錢貸出去，兩頭賺。園區(qū)運(yùn)輸，沒黃福不行。別的車主不知好歹闖入，會扎胎、漏油、潑漆、挨揍。黃福拔高運(yùn)價，躺著抽利。徐大句新買了輛22輪半掛，身上背著貸款。一開始拉青儲，后來又運(yùn)化肥。可沒多久，活被撬了，化肥廠找了個由頭，說他跟經(jīng)銷商串貨，取消了運(yùn)輸資格。徐大句想入黃福的公司，卻交不出錢。最后不忿，去告發(fā)。不知怎的，被追索到。晚上出門，行至偏僻處，身后跳出數(shù)人，套住上半身，一頓亂棒。徐大句好利索了，兩個多月拉不到活。貨主見是他，都躲避。徐大句急得滿嘴泡，到處找活，拉合伙人。

徐大句不知道，自打讀小學(xué)，秦萬俊跟黃福就認(rèn)識。黃福住鐵路片區(qū)，彼時還是平房;秦萬俊一家擠在十中筒子樓。十中那時是有名的爛校，高考錄取率年年為零，被譏做“剃光頭”“一絲不掛”。某回，終于有考生觸到師專線，又被笑傳“禿子頭頂一根毛”。十中家屬院跟鐵路住宅區(qū)之間，隔著建國路和一條臭水溝。臭水溝兩側(cè)，有樹森然。其中一棵落單的，被刨進(jìn)院里。本想當(dāng)柴燒，歪插在筒子樓邊。秦老師天天澆水，竟活了。黃福的爹黃鐵民開長途火車，很少著家，一回來便蒙頭睡，睡醒就揍黃福。黃福闖禍太多，隨意扯出一件事，就足夠抽幾頓。黃福在外面撇著走，一回家就變小雞子，不敢喘大氣。

秦萬俊晚上去黃福家，見過他挨揍。黃鐵民嗜酒，揍兒子揍累了，叉腿癱進(jìn)竹椅，翹起兩只糙厚的光腳。腳跟骨骼粗大，像倆疙瘩河石，碾在塑料拖鞋的薄底上。右手兩指圈起，緩緩旋著啤酒瓶，瓶壁掛滿殘沫。圓桌上是半小碗炸花生。飛躍牌14寸黑白電視，舉著兩根天牛觸角般的天線，將黃鐵民的臉映得忽青忽白。時不時有個響嗝鼓涌出來。無任何征兆，他會將酒瓶砸在水泥地面，隨后歪斜幾步，目光失焦，愣兮兮四邊望望，便回轉(zhuǎn)身，跳崖般，一頭扎入床里。

黃福靜候幾秒，眼睛突地亮起，像手電，胳膊上勁道也猛地變硬，一扯秦萬俊說，走！還能再玩一會。

3

秦萬俊和黃福，都沒有媽。

秦萬俊的媽，子宮癌，在他很小時，就沒了。黃福的媽則離開得轟轟烈烈，丟下兒子，跟別的男人走了。自那時起，黃鐵民的酒越喝越多。黃福沒人管，野得不像話。有一次，班主任說了黃福兩句，被他潛入院子，把秧上的西紅柿，全用指甲戳了個洞。

秦老師最開始，不許秦萬俊跟黃福廝混，說那是個渣滓，不可交也，自己閱人多矣，不會看錯。

秦老師的職業(yè)不是老師。秦老師在十中校辦工廠，是鑄造車間的天車司機(jī)?？汕乩蠋熖窭蠋熈?。秦老師的衣著風(fēng)格，板正且迂，無一絲工人痕跡。戴一副平光眼鏡，鏡片碩大，鏡架為玳瑁質(zhì)，上緣鑲有金屬框，故極沉，屢將鼻梁壓掉皮，墊著膠布。秦老師的理想是作家，偶有豆腐塊登在《張垣日報》副刊。他默讀數(shù)遍，常發(fā)現(xiàn)些瑕疵，于是扼腕良久，竟不成寐。這些鉛字，被秦老師小心剪下，平整地貼在一本《紅旗》里。秦老師最愛去語文教研組，朗誦他的詩。

讓秦老師生出惻隱的，是黃福挨打。有一回，秦老師正盛飯，黃福瘸著來了，無聲斜靠在門框，像根草棍。黃?？粗麓膳枥锏奶}卜燉肉，嘴角抿了幾下。秦老師皺皺眉，說你吃吧。

黃福吃了不少，咬下瘦肉，肥的吐在桌上。秦老師只好將自己那份，留給秦萬俊的姐姐。姐姐上晚自習(xí)，還沒回來。

秦老師問，你怎么不回家。秦萬俊撩起黃福的褂子說，他挨揍了。秦老師才知道，黃福被打得不耐煩，跑了出來，天黑無處去。

黃福挨打基本不叫，因為叫也沒用。他脖子一縮，臉一灰，窩起身子。轉(zhuǎn)眼間，身上便騰起噗噗聲，像烈馬奔騰。

黃福脊背上，仿佛紅墨潑染了幾叢茂密的竹子。秦老師的嘴咧出個高難度形狀，嗟嘆數(shù)聲。眼里急切著，手伸平，四根指頭撫琴似的按了幾下。

黃福哎喲一聲，秦老師更難受了。

黃福卻從腋下，拋給秦萬俊一個詭笑。

秦萬俊突地狠拍一掌，黃福真的嚎起來。

門嘭地開了，不知黃鐵民怎么找來的。

黃鐵民酒還沒醒。秦老師擋住門，不許他進(jìn)。幾句回合過去，二人推搡起來。秦老師的屁股啃在水磨石地上。過了幾天，秦老師才找校醫(yī)看，又去附屬醫(yī)院拍片，尾骨骨折。

秦萬俊姐姐恰好晚自習(xí)回來，尖叫一聲，一口叼住黃鐵民的胳膊。黃鐵民甩了幾次才甩脫，低頭看，一圈血。

姐你真跋扈。秦萬俊后來說。

姐卻郁郁地答，我沒發(fā)揮好。他胳膊沒破，那是我牙齦出的血。

黃鐵民把黃福揪下樓，像夾了個包袱。夜風(fēng)一吹，黃鐵民扶住院里的槐樹，大吐。黃福輕搗黃鐵民的后背，不忘扭過頭，沖樓上一樂。

黃鐵民吐凈，讓黃福攙回去了。

秦老師在陽臺站到深夜，微顫。

從那之后，秦老師就開始念叨黃福。

黃鐵民偶爾帶女人回鐵路大院。這種時候，黃?；夭蝗?，就跟秦萬俊擠一張床。

黃鐵民跑車，黃福就常來吃飯。秦老師說，要不，你天天來吧。

不，黃福說，你做的不好吃，隔幾天來一趟，才吃得下去。

你個兔崽子，秦老師說。

黃福以前，都是去鐵路食堂打飯。

小學(xué)同學(xué)微信群里，有人發(fā)了張別墅圖，歐羅巴風(fēng)格。紅瓦坡屋頂上，是持重的紅磚煙囪，深色木構(gòu)架像高貴的筋骨，凸起在山墻上。他說你們猜猜，房價多少。秦萬俊一眼便認(rèn)出，這是山水華庭，本地的極奢小區(qū)，距開發(fā)區(qū)不遠(yuǎn)。不少生意人在此置業(yè)，也有些二奶豢養(yǎng)于此，飄搖來去，如熱帶魚。

有人發(fā)了張電子地圖，說其實這小區(qū)風(fēng)水不好，邊上新修的城鐵，一道彎弧，像繃緊的弓，正對著小區(qū)大門。這叫“反弓煞”，不吉利，易有血光之災(zāi)。這不才兩年，就有數(shù)個牛叉人物出事了。兩個雙規(guī)的，一個開豪車?yán)倘?，墜橋無一生還的，還有個破產(chǎn)跳樓的，脊骨彈射出去，白里透紅好幾截。

又有人說，其實有破解法。黃福也住這里，不是沒毬事嗎。他斥巨資88萬，請了尊泰山石，擺在廳里，專鎮(zhèn)此煞。

還沒待秦萬俊看明白，這幾句話都撤銷了。

4

秦老師的生日晚飯吃得并不舒坦。銅火鍋虧炭，燒得期期艾艾。白氣也冒得不夠理直氣壯。羊蝎子入嘴，葷油膠住齒舌，講話也不利落了。風(fēng)涌起來，槐樹搖得癲狂。沙子撲在玻璃上。秦老師一抬眼，說反正我不同意。

秦老師不讓秦萬俊去黃福的公司。秦老師上半身已伸進(jìn)暮年期，最近住了幾次院，秦萬俊不愿惹他，于是不吭氣，只頓頓酒杯。秦老師下巴勾回去，將探出的目光收起，擱在桌角一小堆骨頭里。秦萬俊回頭眺著客廳。那屋黑著燈，顯得遠(yuǎn)了許多。這樓房老舊，半夜常有噠、噠異響，聲音瓷實均勻，像樓上頑童在玩鐵彈珠。年深日久，頑童卻始終未長大。四下老鄰里，大都已搬走。新租戶輪換著，搬來家具和各種方言。

鍋里水泡灰撲撲的，像沒精打采的眼珠，憋屈著，半天才翻上來一個。姐暗暗碰一下秦萬俊的袖肘，說秦老師你歇吧，我們一起走，正好捎秦萬俊一截。

月光迎在樓洞門口。姐夫去開車。車停在移栽來的那棵槐樹下。老槐元?dú)馕词В磕甓急黾?xì)碎骨朵，像無數(shù)米粒。前幾日，展開成槐花，層疊厚實，如扯下的云。香氣卻濕唧唧的，是民間那種香，上不得臺面。車位極難找，院里早被住戶瓜分。潑悍的人，圈到的地便多些。種菜、養(yǎng)雞、曬草藥、或者只放一只鑄鐵爐，用撿來的木條燒水，被煙熏出淚。占到更大地方的，就蓋起鐵皮簡易房，從遠(yuǎn)處陽臺扯過的電線，在大風(fēng)里蕩。為爭地盤，有人拼過命。

你跟秦老師說了？姐問。

說啥？秦萬俊詫然。

秦倩留學(xué)的錢。

沒。

姐垂下頭。片刻后，扯開包，動作幾下，摸出個東西，涼涼滑滑地按進(jìn)秦萬俊掌里，說，密碼是……

秦萬俊手指一縮，問這是什么？同時卻已猜到。捏在眼前瞅瞅，隨即遞回去。

你利索收起來。姐覷一眼遠(yuǎn)處。

秦萬俊扭頭走。

秦萬俊，姐稍微揚(yáng)起聲音，在后面叫。

小俊。姐又叫，聲音摻了潮氣。

還有事？秦萬俊問。

我就是想，再看看你。姐說。

說畢，捂住了嘴。手指擁擠著，覆壓半張臉，密不透風(fēng)。

5

秦萬俊想不出，該以什么方式去找黃福。他干脆空手，不預(yù)約，直接去。

這兩天，徐大句在微信上一直催。秦萬俊沒應(yīng)聲。他的腰又疼了幾回。醫(yī)生說，再有癥狀，就必須絕對臥床。李桂艷電話越來越密，說王倩的學(xué)費(fèi)耽擱不得，你怎么當(dāng)?shù)?，親爹不如后爹，你個爺們兒也好意思。

山水華庭比監(jiān)獄還森嚴(yán)。門衛(wèi)制服筆挺，像空少，手握對講機(jī)，胸前別著視頻記錄儀，只拿鼻孔瞅人，像要把秦萬俊吸進(jìn)鼻子，說必須登記，還要跟戶主連線確認(rèn)。小區(qū)極大，中央是一面湖，湖心有島，像只綠毛龜。環(huán)湖皆是獨(dú)棟別墅。秦萬俊遠(yuǎn)遠(yuǎn)瞟過去，胡亂一指，說就是那家，C區(qū)6號。門衛(wèi)臉?biāo)闪怂?，說你也是來吊唁的？怎么才到？秦萬俊一懵，忙說是是。門衛(wèi)將腦袋擰向別處，說找黃哥就直接進(jìn)。秦萬俊在他鼻尖上，發(fā)現(xiàn)一滴清水鼻涕。

那晚，姐跟姐夫走后不久，秦萬俊就接到了秦老師的電話。秦老師語氣暗沉，秦萬俊不放心，忙又返回去，見秦老師守著一桌子碗碟，像塊啃過的骨頭。再抬頭時，眼神里含著兩團(tuán)炭火余燼。也罷，秦老師說，黃福有這個心，要不你就去吧。

這么快就改主意了？秦萬俊有點奇怪。

秦老師的嘆息徐徐落地，說，不然秦倩怎么辦？

是不是李桂艷剛才來電話了？她跟你說了？怎么說的？秦萬俊吼道。

秦老師目光鉚緊桌面，像要把眼珠釘進(jìn)去。

二人沉默了一刻。秦萬俊臉澀著，咧咧嘴，假意說，那我可去了。

秦老師背轉(zhuǎn)身，去小屋，拜新買的菩薩。

沒多一會，有聲音傳出來，秦萬俊，這菩薩有股甲醛味，黃楊木是轉(zhuǎn)基因的吧。

繞過山水華庭門樓，秦萬俊才看見，有不少人，均是深色衣褲，肅然逡巡，忽而散開，忽而收攏，像鳥群。進(jìn)去時走得急迫，出來后，身形便散淡了不少。一盞長明燈，料峭的黑白色，懸于門首。甬道兩側(cè)的花圈，已被風(fēng)刮倒大半。秦萬俊產(chǎn)生了些許恍惚，心想黃福真住這兒么。

突然聽到，有人在里面，扯著肺嘶叫道，爸呀———

秦萬俊立時辨出，這嗓音來自黃鐵民。片刻后才回過味，這是黃福中年后的聲音。有人邊打電話，邊急急斜刺過來，肩頭蹭了秦萬俊一下。秦萬俊聽見他說，捎一萬過來，要現(xiàn)金，快。

秦萬俊踱幾圈，還是決定離開。這份子錢，他拿不出。一萬塊，夠秦倩在法國倆禮拜的花銷了。自己來得太突兀，這場合也不適合談事。按習(xí)俗，49天“斷七”后，喪禮才告結(jié)束。找工作的事只能以后再說。

黃鐵民殆了。

這個曾把秦老師推倒的人，已經(jīng)是一抔灰燼。

那次，秦老師尾骨受傷，開不了天車，在家趴了些日子。秦老師害羞，請假時只說感冒了。

黃福卻來了。

黃福背后，有更重的腳步聲。秦老師猛勾起頭，瘦頸繃出兩柱V形的筋，胳膊肘嗵地?fù)粼诖舶迳?，欲騰起身子應(yīng)對。

秦萬俊站在黃福身后，說哎呀別怕，他爸沒跟來，是馬廠長在上樓梯。

馬廠長自打當(dāng)了廠長，越來越胖了，走路像打樁機(jī)。

秦老師臉上泛起一層窘，說怕他作甚，邪不壓正。我要起來，不行嗎？算盤子兒趴散了。

黃福嘴角一扯，將一袋東西放下。嗵一聲，響聲悶沉。

秦老師兩腳船槳般亂劃，找鞋。黃福瞅一眼秦老師，臉上撲棱起一個笑，從袋里一摸，掏出只馬口鐵罐頭。秦老師沒回過神。黃福又一探后腰，拔出把電工刀，扳起槽里最利的那根刃，將罐頭卡在肘窩，雞啄米般，咔咔扎起來。一股焦香的魚味逸出，秦萬俊沒忍住口水。黃福將殘缺的罐頭遞去，說秦老師，茄汁鯖魚，吃。

秦老師涌出兩股淚，說好好，秦老師吃，你也吃，咱們都吃。秦老師兩指捏出一大塊，仰脖，吊著銜進(jìn)嘴里，舔掉手指的紅色濃湯，滿臉皮肉轉(zhuǎn)著圈蠕動，像揉面，嘴里唔唔地，不住說好吃。又說，好孩子。

秦老師要喂黃福，黃福卻拉住秦萬俊，去外屋耍。

秦萬俊的注意力，被那把刀吸引。一塔牌電工刀，造型蠢笨，傻大黑粗。鋼刃厚實，含雜質(zhì)太多，故呈鉛灰色。塑料刀柄質(zhì)地渾濁，像凝蠟。

它是你的了。黃福說，我爸還有把一樣的，回頭我順出來用。

秦老師屁股疼，嘗了魚，又趴回床里出神，不時哼哼一聲。大夫說，尾椎愈合后也是歪的，像筆畫里的“勾”。

兩人一直耍。晚飯前，黃鐵民咚咚找來了，四下里一瞅，說真看不出，你個衣冠禽獸，騙我兒子偷錢，給你買東西。

秦老師呆住，過了半晌，才整明白。但秦老師并不慌亂，說黃同志，你誤會了，事情要一分為二地看，孩子有良心，這是好事。

黃鐵民說，好你娘的毛。你把我的工資吃了，倒確實是好事。

黃鐵民大掌一按，噗呲一聲，秦老師屁股扎入沙發(fā)，如大石砸進(jìn)水坑。

秦老師捂住尾骨，臉緊緊擰起，紋路糾結(jié)成花卷。

秦萬俊嚇壞了，打定主意，黃鐵民要是再動手，就學(xué)姐姐，撲上去咬。

黃鐵民俯視著秦老師，卻突然笑出來。

這個老兔崽子。秦老師后來說，我以為罐頭是他買的。

黃鐵民經(jīng)常換女人。人們說，瞅瞅他兒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再看看黃鐵民，喝上二兩黃湯就驢似的，傻子才肯留下。

有一個女人留下的時間最久。

秦萬俊能憶起來的不算多。這女人丑，話也少，終日斂著眉，在鐵路大院，像低伏的草木。帶著個女孩，細(xì)瘦寡白，名字也怪，叫七果。

七果總黏著媽媽。正是酷夏，女人一手扶住七果的后頸，另一手展開“人民鐵路”折扇，懸在她頭頂。

黃福將女人喚作“嬢嬢”，許是發(fā)音的緣故，聽起來糯糯的。女人偶爾挨打，對黃福卻好。

黃福帶七果到秦萬俊家耍過幾回。秦老師讓他們坐在槐樹下，拿出那本《紅旗》，讀自己的詩。七果像片羽毛，偎在黃福身上。有時候，七果也換個方向，靠住秦萬俊。

秦老師，讀完這首，就放我們出去吧。黃福說。

你個小兔崽子。秦老師說，黃鐵……你父親還打你不？

打。七果搶著說。

打得不咋疼了。黃福說。

秦萬俊會背不少宋詞，怒發(fā)沖冠，愛上層樓，綠肥紅瘦，都是那時記住的。

女人待了幾個月。黃福長肉了，下巴沒那么尖了。

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太久。

那陣子，黃鐵民老說，腦子里轟響，像開山炮。一查，血壓高得瘆人。黃鐵民想從機(jī)務(wù)段調(diào)到別的段，找了一圈，哪個段也不要他。

黃鐵民老犯暈，怕出安全事故，想歇半個月。領(lǐng)導(dǎo)說，除非休病假。鐵路醫(yī)院不給開假條，黃鐵民就造了個假的。領(lǐng)導(dǎo)正好想治治黃鐵民，堅持要開除他。好說歹說，變成待崗工，恢復(fù)期待定。只發(fā)最低工資，一大塊獎金全沒了。

那日，黃鐵民喝得格外多，先把扶他回家的人捶跑，然后就開始踹黃福。女人上去攔，被黃鐵民揪住頭發(fā)一甩，腦袋磕在鋼管床頭，暈了過去。

七果去拽媽媽，被黃鐵民一腳蹬到墻上，差點倒不過氣。

黃鐵民的眼，紅得像兩盞信號燈。

黃福跑到秦老師家，沒坐一會，心神不寧，說還想回去看看，又走了。

黃鐵民后半夜酒醒，嘭嘭?fù)v門，來領(lǐng)黃福。黃鐵民說，又把我兒子藏哪了？

秦老師瞪著黃鐵民，過了幾秒才喊，黃福沒回去？孩子丟了，還不快尋！

秦老師兩下披上衣服，搖醒秦萬俊，黃福會跑哪兒去？這都幾點了，最近街上不太平，快找去。

這時外面噔噔噔的，黃福突然闖進(jìn)來，滿臉掛淚。見到黃鐵民，愣了下，說爸呀，你們都坐火車走了？都不要我了？

幾個人瞪著黃福。

爸你沒走？黃福嗓子哽著，一口氣分成好幾段，吸進(jìn)去。

走啥？去哪兒？黃鐵民問。

嬢嬢和七果，都走了，桌子上留了兩條毛褲。褲管里有疊錢。

錢？你沒拿吧？黃鐵民說。

黃福坐在地上，啊啊地，哭聲越扯越長。

馬廠長穿著綢質(zhì)睡衣，在樓梯口閃了一下。

黃鐵民呆立了一會，緩緩伸手，扶住墻。

他瘋找了幾日，確信母女倆不再回來了。

秦老師后來，寫了十多頁材料，去鐵路上，替黃鐵民說情，讓恢復(fù)崗位，被幾句話懟回來。

秦萬俊多年后，仍記得黃福的哭聲。有點啞，飄上半空，找不見道，像扯爛的幡。

6

LED燈的亮光，白得發(fā)藍(lán)，燙得眼仁要出水。秦萬俊仰頭，胳膊肘被木桌紋路烙出印子。左手像塊苫布，橫抹過來，蓋住下巴。

本地的貨運(yùn)司機(jī)車友群，半年一聚。徐大句說，順便祝賀秦萬俊光榮退休。

話題很快被帶偏。眾人喝得酣暢，都失了正形。有的將牙關(guān)死死咬住，青了臉;有的卻開始噴話，牛皮吹得撲撲啦啦，止不住。都說這行現(xiàn)在不好做了，不像當(dāng)年了，僧多粥少，單干的搶不過抱團(tuán)的。貨主在APP派活，一群人搶單，拼老命壓價，跑一趟，利比紙薄，要是拉不上回貨，就賠塌了。還有人專當(dāng)二道販子，搶了活，派給別人，賺差價，扒層皮就跑，你尋都尋不見他。有人賣了車改行，可哪一行容易呢。

說兩句吧秦萬俊，這是為你私人訂制的離職宴。徐大句端了酒杯，繞過來，單手把椅子轉(zhuǎn)半圈，倒騎上去。老秦，知道你苦，咱都苦，有話就說唄。

秦萬俊知道，人們喝酒是喝酒，卻也怕他真說出啥話。果然，對面有人說，秦哥，借錢就算毬了，你單身一人，忒瀟灑，不缺錢。別的事，支應(yīng)一句，甭硬撐。秦萬俊掀開手，用力抖擻肩背，說喝酒喝酒，仰脖將殘酒灌注入喉。

我弄清了，你想聽不？徐大句抹把臉，奪過秦萬俊的酒瓶，藏在身后。又說，你聽聽就得，他沒得逞，別把事鬧大。

秦萬俊嗯一聲，頭低伏，聲音像悶在甕里。鋼簽在手里閃亮，扎著板油黃筋。簽子抖了兩下，忽而彎折了。指肚油汪汪，慘白處漸漸凝出一滴血。

你這樣，我就不說了。徐大句說。

你說。秦萬俊說。

服務(wù)員是我小姨子。徐大句說，李桂艷給秦倩慶生，今年整十八對吧。約好時間，李桂艷拉一個活，堵車過不來。秦倩跟她那王爸，坐在餐廳等。秦倩化了妝，穿身小禮服。那個姓王的，扯著閑篇，若有若無的，拿巴掌輕拍秦倩的手，拍著拍著，越落越低，就覆住不動了。秦倩挪開手，那只巴掌又順勢降落，一直游到秦倩腿上。秦倩一推杯子，起身要走，見李桂艷遠(yuǎn)遠(yuǎn)地，正推門進(jìn)來，臉上漾著一層油，油里摻著塵，腋下夾個包裝盒，好像是雙靴子，買給秦倩的。李桂艷呼嗵坐下，三人就這么吃了頓飯。秦倩平時話也少，李桂艷似乎沒在意。最后秦倩說頭疼，提前走了。秦倩剛走，李桂艷就掀了桌子。

操。秦萬俊說，我閹他去。說罷騰起身子。

哎哎你，徐大句縱起來，攬住秦萬俊的腰說，你別別別。周圍桌上，人們停下談笑，齊刷刷看過來。徐大句使眼色，人們又扭回去。秦萬俊掙了幾下，虛汗浮出來，我操他媽的，秦萬俊說。

徐大句把秦萬俊拽到外面，二人攀住肩，行走幾步，坐在馬路牙子上。車唰唰地過。

秦萬俊呼哧呼哧喘，說，我閹了他我閹了他，努力幾次，均未能站起。秦萬俊伸中指，深深摳進(jìn)喉嚨，說我吐幾口，就去閹他。徐大句扳住秦萬俊的肩說，都說了讓你別激動，我話還沒說完。那個王爸，第二天讓人踢了襠，相當(dāng)于象征性地閹了。你就不必去了。男人，只閹一次就好。

誰踢的？秦萬俊扭過頭。

徐大句說，一直不好問你，你跟黃福，到底啥關(guān)系？他那么上趕著你。

黃福踢的？秦萬俊腦袋彈起來。

秦萬俊摸手機(jī)，滑出秦倩的號，又按掉。屏幕留下幾道透明的葷油。

徐大句繞過來，正對著秦萬俊，蹲下，瞪著他。徐大句身后，車流呼嘯，一去不回的樣子，徐大句嗓子里，似乎也摻進(jìn)嘯音。你給個話，徐大句喊道，搭不搭伙，就等你一句話。起點是巴楚縣色力布亞鎮(zhèn)，終點不定，都是遠(yuǎn)途。咱先把北海跑熟，跟新疆老板建立信任，再慢慢把路線調(diào)到華北周邊，也能?；丶?，咋說？

車大燈如掃帚，不停拂過。徐大句五官的暗影，從右向左，勻速平移，一遍又一遍。只有兩粒瞳仁，宛如釘子，咬住秦萬俊。

秦萬俊喘得勻了些。一輛自行車歪滑過來，腳蹬子擦到徐大句的屁股。徐大句呀一聲，斜坐在地上，褲兜處出現(xiàn)一塊肉色的三角，布條耷拉著，像截狗舌頭。徐大句一把塞進(jìn)去，沖自行車擺手說，走吧走吧，我們哥倆有正事，談合作意向呢。

去。秦萬俊在腰椎捶了兩拳說，就這么定了。

秦萬俊本打算，過一陣再去找黃福一趟，但他實在等不及了。

7

幾輛自行車，雪地里一甩尾，極有氣勢地橫過來。其中一輛趔趄了一下，被正中間那人叱道，你個傻逼。

秦萬俊僵住。這聲音變粗，像根糙木樁，但仍依稀可辨，是黃福。秦萬俊細(xì)細(xì)瞅去，棉帽掩住臉，只剩一雙眼。

秦萬俊讀初中了。鐵路大院拆了平房，原地蓋新樓。原住戶變成搬遷戶，暫住在明德北的周轉(zhuǎn)房，在大境門那邊，離建國路遠(yuǎn)了。黃福來得少了，秦老師仍念著他。姐姐中考沒去成一中，去了稍差的四中。也是省重點，就沒再補(bǔ)習(xí)。秦萬俊成績差，只能就近去十中。

十中正放學(xué)。前面幾個初中生，呼喝說笑，成排走，被黃福幾人攔下。有眼色的，趕緊解下軍棉，遞過去。發(fā)瓷犯傻的，則被噼啪幾下奪走。那幾年，突然流行軍裝和軍棉。一雙綠手套，用根繩拴在一起，跨過脖子。右手有一處，沒絮棉花，留給食指，用來扣動扳機(jī)。一人嘶嘶喘氣，眼圈紅著，上前想奪回來。黃福后退一步，一條腿從棉衣下突地翻出，鮮紅的襪子齊著頭頂一閃，將一個腳逼兜，貼臉扇過去。

逼兜，在張垣地區(qū)特指耳光。腳逼兜，就是高彈起腿，將鞋底擊在對方臉上。那時的少年，時?？嗑?。踢不好，自己會閃坐在地上，很跌份。

黃福動作熟稔。啪一聲，那學(xué)生上身猛歪一下，嘴角淌出血。

遠(yuǎn)遠(yuǎn)地，人們都穿過馬路，繞開走。

大點聲，你說什么？黃福問旁邊的人。

差一副。那人說，軍棉。

黃福四下瞅瞅，學(xué)生們紛紛退后。秦萬俊釘在原地，似水落石出。

那幾年，秦萬俊蹭蹭長個，唇邊胯下，均生出細(xì)毛，臉龐也拉長。

黃福一晃一晃，擺過來。身后有人輕喊快跑。黃福眼神一閃說，是你，秦萬??！

嘿！黃福向不遠(yuǎn)處一個女孩揮揮手，女孩緊身褲，爆炸頭，斜了秦萬俊一眼，悠著長腿踱到近前。黃福在她脖子上一環(huán)，說來，認(rèn)認(rèn)我哥們兒，跟你講過的。

二人生疏了一刻，立即如從未分開過。夕陽潑灑在他們臉上。

你猜我這幾年去哪兒了？黃福也躥個兒了，秦萬俊平視，恰好對準(zhǔn)他的鼻尖。

我找我嬢嬢，先去藁城，又到了薊縣，安國，還繞到三河。

她也跟著。黃福胳膊緊一緊，女孩的耳環(huán)跟著晃。

秦萬俊兩撇眉毛跳開，似要縱身飛離，嘎嘎笑兩聲說，下次帶上我。

黃福說，你覺得她倆會去哪兒？下個月，我攢夠錢，去樂亭。

你爹還打你不？秦萬俊問。

他打不過我了。黃福說。

身后的跟班，全笑起來，似乎見過父子交手。

秦萬俊回家，沒說這事?？汕『米尳憬阋姷搅?。這樣一來，秦老師也知道了。

秦老師的眉毛鎖成一個疙瘩。

第二天，秦老師提前離崗，放學(xué)前，躲進(jìn)傳達(dá)室。黃福還差一副軍棉。秦老師推測，他還會來。

等秦萬俊知道時，事情已到后半程。秦老師在雪地里摔了兩跤，胯骨上一片白。黃福并不真跑，秦老師秦老師叫著，推著自行車，始終與秦老師保持距離，臉上一副笑樣。

一路攆到十中家屬院。秦老師扶住那棵槐樹，喘得上不來氣。

秦老師，黃福說，你保重身體。黃福仰頭，望望筒子樓，皮帽跌在雪里。撿起來，也不拍，抬起兩臂，作一個揖，蹬車滑遠(yuǎn)，又回頭瞅瞅秦老師。

秦老師喊道，我要去你家一趟！我要找黃鐵民深入地談一次！

別。黃福遠(yuǎn)遠(yuǎn)地，聲音含著笑意，脊背與人群交疊，分不清了。

秦老師在樹下，伸頸眺了好一會。

再遇到黃福，是98年了。南方大水。下崗潮。

鐵路小區(qū)居民回遷。黃鐵民是待崗工，排名墊底，戶型和面積都差，就沒搬回來。

那幾年，忽然時興賣廠子。從95年起，就傳出話來，說校辦工廠要賣。秦老師有文化，被選為職工代表。教育局派來的人說，現(xiàn)在不是你們賣不賣，而是你們買不買。你們不買，就向社會公開拍賣。秦老師拿出一疊紙，翻到中間，抬起頭說，你賣廠的依據(jù)是什么？那人說，依據(jù)中央的指示精神。秦老師說，中央只讓國企改造，哪說賣廠了？

秦老師帶頭去教育局，忙碌奔走。頭發(fā)顧不得洗，被風(fēng)刮得立起來，像雞冠。其實真正想賣廠的人，是馬廠長。馬廠長從此恨上了秦老師。

廠子沒賣，撐了一陣，仍有關(guān)停跡象。國家抽走了扶持政策，人們勁頭泄光，紛紛找后路。不久后，突然通知，全市的校辦工廠一律賣出。教育局牽頭評估，被馬廠長競標(biāo)拿下。秦老師奮筆疾書，說十萬塊的電缸，為何作價不足兩千;幾間廠房是租用老教室，怎么一起賣了。國有資產(chǎn)流失，不弱于南方大水管涌。

馬廠長沉得住氣，每見了秦老師，都彎一彎腰，極恭敬，恭敬得過分了。

秦老師于是知道，被馬廠長修理，是遲早的事。

那天秦老師鉆進(jìn)天車，心里塞滿事，像一叢蒺藜，要扎出肋骨縫來。車間里鑄件撞擊，叮當(dāng)咔嚓，有冗長單調(diào)的回聲。秦老師抽抽鼻子，眼鏡片糊了層霧。等恍過神，一堵墻已蓋過來，天車咣地撞在壁上，又彈回半米，卡在軌上，不動了。墻根處幾個人，同時彈起來，偏頭望著。秦老師汗嘩嘩淌，眼鏡騎著鼻子滑脫，落在褲襠上。

變速器撞爛了。有人卻偷笑起來，說警報解除，咱們安全了，下崗的肯定是秦老師。原來，馬廠長早就說，要減人增效。

半個月后，競聘上崗名單貼在宣傳欄里。秦老師不死心，擠上去，摘下玳瑁眼鏡，瞇眼細(xì)細(xì)尋。人們不再看名單，都退后半步，看秦老師。秦老師湊得太近，像在用臉擦玻璃?？吹桨虢?，秦老師看不下去了，身體歪了歪。

秦老師蹲在地上，雙手包住腦袋，一把一把捋，像洗頭。最后，將兩只掌跟，深深按進(jìn)眼眶。

秦萬俊當(dāng)兵，等待體檢結(jié)果，終日躺在家。

秦老師回去做飯，扯爛《紅旗》，點煤氣灶。秦老師的臉也像扯爛了。

這事讓黃鐵民知道了。

沒事。我找個人。黃鐵民說著，將一只油乎乎的包，重重頓在辦公桌玻璃板上。馬廠長兩肘本來撐在桌面，突然好似撇叉，朝兩邊滑開，肩一塌，鼻頭向下啄去。

玻璃板裂成兩半，像凌汛的河面。

你找誰？馬廠長臉色發(fā)青。

找你。黃鐵民說，天天找你。

你這包里是什么？

半塊城磚，大境門拆的，燒制于崇禎年間，賊沉。黃鐵民說，送給你，古董，可收藏，也可拍頭。

這是個什么人？嗯？什么人？黃鐵民走出很遠(yuǎn)，馬廠長突然蹦起來，一綹頭發(fā)濕乎乎，搭在鼻子上。

8

大車從張垣出發(fā)，前往新疆。

秦萬俊在魚兒山街口跟徐大句匯合時，秦老師抹了一把淚。秦老師越來越愛哭了。

黃……黃福，唉。秦老師說，不去就不去吧，他那物流公司，太蝎虎。

徐大句眼神一晃。

幾小時過去，風(fēng)區(qū)被遠(yuǎn)拋于身后，天空響藍(lán)。

走京港澳高速，途經(jīng)中原市。徐大句說，新疆老板已有意向，將來，這里也是巴楚瓜果的目的地。要到南郊果品站辦手續(xù)，故休息一夜。徐大句有一陣常跑中原，對這塊熟。他在貨場旁的城中村，跟別的司機(jī)分租一間房。時間彼此岔開，互不影響。徐大句說，房先不退，如果談成，就續(xù)租。

城中村有片空地，貨車都停在那。村民搭了簡易圍欄，收費(fèi)。

車在路口停下。徐大句眼神避著秦萬俊，推開門，呼騰跳下去。

你鬧啥？不先去旅館洗把臉？秦萬俊用拳頭頂了頂腰。

徐大句回轉(zhuǎn)身說，你把車開到指定地點，正好認(rèn)認(rèn)路。又踮腳指著后排座，那個遞給我，快，利索點。

是個紙袋。秦萬俊上身歪過去，探手拎起來，吊在眼前瞅。深色，厚實挺括，味道香軟，外文LOGO反射一層柔密的光。秦萬俊故意伸小指，只掛住一根帶子，勾頭向內(nèi)窺視，一角酒紅色露出，極富質(zhì)感，想來是個包。真華麗啊，秦萬俊感嘆說，低調(diào)的奢靡。你不會在這養(yǎng)了一個吧？

徐大句臉上漫過笑紋，聲音軟了許多，少廢話，快快。

真的？你真養(yǎng)了一個？秦萬俊上身探出駕駛室。長啥樣？多大歲數(shù)？領(lǐng)過來吃個飯？我早聽說，你還有個二房。手機(jī)存圖沒？給我瞅瞅。

瞅屁。徐大句一縱，想搶籃，扯過紙袋，雙手小心捏牢兩個角，護(hù)在胸腹處，躬身小跑，鉆進(jìn)弄堂。

徐大句沒跑多遠(yuǎn)，電話打回來，說你先去旅館歇著，我晚點回。

手機(jī)地圖一塊塊加載，秦萬俊找到住處。樓有年頭了，像個破紙箱。衣服床單在風(fēng)里抖，墩布扎向天空，里面卻極靜。秦萬俊吃了份炒餅，半躺著看手機(jī)，睡過去。中途醒來一回，按按手機(jī)，沒電了。等再睜眼，手機(jī)松松握著，四周闃然，應(yīng)是后半夜，不知幾點。

才回來？秦萬俊望著眼前的黑影說，爽夠了吧。

黑影凝住，緩緩向門口飄移，須臾閃出去。走廊里，傳回輕而急的噗噗聲。

是個賊。

秦萬俊睡前，給徐大句留了門。

你膽兒真肥。秦萬俊騰起來，如一根硬簧，立在原地。床頭桌摸一把，握緊電工刀，一塔牌。拍擊墻壁的開關(guān)，燈卻瞎著。門半開，仍在小幅翕合。腳步卻已響在遠(yuǎn)處。步伐慢下來，并無慌亂，好似殘棋落子。

秦萬俊側(cè)耳聽了片刻，明知追不到，仍不甘心。捏牢那把刀，趟住鞋子，從走廊盡頭翻窗出去，踩著外壁的防火梯，三級一步，直奔下去。腳底吱扭吱扭，刺耳的響。身后已有房間亮起燈。秦萬俊喘氣粗起來，從半層處，躍出樓梯，斜著穿越院落。忽而聽到左手不遠(yuǎn)處，咣當(dāng)一聲。秦萬俊繃緊腮幫，追過去。是扇鋼管焊接的門。門外不遠(yuǎn)，一個彈跳的影，正在遠(yuǎn)離。姿勢輕松，并不狼狽。幾步后，拐彎不見了。是個年輕人。

秦萬俊被這步伐激怒，立時也想翻出去。將刀橫銜入嘴，舉雙手正要攀，才突然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刀，是徐大句的一次性梳子，塞在扁紙殼里。月下依稀可見一行燙金魏碑體：暖月居，二十元按摩店。不由得泄了氣。再想起，萬一對方有人接應(yīng)，自己不熟悉地形，極易吃虧，身上驀地浮起一層冷汗，打響一個噴嚏。

于是返回。燈此時卻穩(wěn)穩(wěn)亮著。四下檢視幾眼，帆布包不見了，證件全在里面。徐大句的床仍空著。幾只黑點亂竄，分不清是眼花，還是蟑螂。遠(yuǎn)處高架橋的車聲，一層一層，重新漫上來。

9

天大亮，徐大句才回電話，說正往出租屋走。一聽遭賊，也急了。想了想，說報警沒毬用，根本不立案。77號對這片熟，撞撞運(yùn)氣，問問她。

77號就是徐大句的相好。

過一會，徐大句電話又打來，說你在哪兒，我乏得厲害，一會還開車，得瞇一會。你自己去找她吧，暖月居。早間價格便宜，也有不少來客。她要是上鐘，就等一會。我都說好了。

秦萬俊來到暖月居。前廳逼仄，有復(fù)雜的香味。財神爺躲在龕里，面色瓷白，鼻子上有只灰蛾，撲棱著，突突轉(zhuǎn)圈。一炷香燃著，其中一根已滅掉多時，兀自越拔越高，顯出些不好意思。

77號的聲音和身體一樣胖壯，一根手指卻纖長，像鳥的喙。她大方拍拍秦萬俊問，就是你吧？徐大句讓你等我？

秦萬俊說，遭賊了，沒來得及打死。

77號臉色一暗，像移到影里，說先去垃圾箱翻翻，說不準(zhǔn)能尋見。秦萬俊說算了，概率不大。77號聲調(diào)卻急起來，說你們哥倆跑遠(yuǎn)途，身份證還是要帶的，走吧走吧，趁垃圾站的車還沒來。秦萬俊捏住拳，咔吧兩聲脆響，說逮住了我弄死他。77號停一停，卻說，說不定賊也有難處，一時昏了頭?，F(xiàn)在的賊，都有行規(guī)，尤其在這城中村，賊圈也算個小江湖，基本的操守是有的，只要錢不要證，免得遭人詛咒。77號說到賊，嘴里總是卡頓。

77號走得急，秦萬俊一路跟著她。她身上的肉，發(fā)酵般松了，向下懈著。秦萬俊估摸著方位，卻越繞越糊涂。77號拐來拐去，見到垃圾箱，就指給秦萬俊。秦萬俊探過去，避開臟污，掰下一根樹枝，撥開來看。待抬起頭，她已走到遠(yuǎn)處，指著另一處。秦萬俊翻檢得仔細(xì)些，77號就會催，說來不及了。

最后她說，要不去老喬那看看，再沒有，就是真沒有了。

秦萬俊問老喬是誰，77號不答，走得更快。繞過一座紅磚樓，各類門臉擁擠。上層有住戶在熗鍋，蔥蒜焦香。紅磚樓后面，竟豁然開朗，各種聲響轟然撲來。眼前壓著一抹高架橋，車流洶涌，不舍晝夜的樣子。一長溜磚墻，裂了幾道大縫。墻下壘著個院子，幾座廢品山的頂，高高冒出來。77號邁進(jìn)一只腳，回頭對秦萬俊說，來呀。

失主找包。她對里面說。

秦萬俊揣摩，這就是老喬。老喬望望77號，沒說話。院角有間庫房，黑沉沉的，蒸出紛亂氣味。里面似乎有貨架和拖車。秦萬俊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找。老喬用腳踢踢，說里頭不用看了，都在這邊。老喬的語調(diào)，像來自某個熟悉的外鄉(xiāng)。

秦萬俊急搶幾步過去，見各種包，敞開肚皮躺著，像獵人帶回的野味。細(xì)看，其實都已整理過，隱約排成幾行。秦萬俊沒翻兩下，就看到自己的帆布包，忙抓起來，將手整個掏進(jìn)去，撈了幾下，又將所有拉鎖檢視一番。錢沒了，證件跟卡竟都在。不由得驚呼起來。老喬卻未感到稀奇，彎下腰，背對著秦萬俊，將紙箱踩扁，壓成一摞，曲起一只膝蓋，碾下去，用塑料繩扎起來。

77號的臉?biāo)上聛怼Ｇ厝f俊要去買條煙來謝，她說不急，先回去。二人走到院門口，秦萬俊回頭，要道一聲別。77號卻說走吧走吧。老喬在幾捆紙箱間蹲下，像在歇?dú)?，目光仍專注于手底?7號緩緩合上院門，門軸發(fā)出牛的哞聲。

秦萬俊回去。徐大句賠罪般，把一袋小籠包遞過來，說墊墊肚子，收拾下，馬上上高速，服務(wù)區(qū)再吃午飯。

你昨晚，就是跟這個77號弄了一夜？

徐大句說別這么想，她跟過我半年車，可疼人。服務(wù)區(qū)的飯我吃吐了，她就給我做。柴一些的油菜，她都擇出去。洋蔥皮也多剝兩層，專炒嫩芯?？磁藢δ愫觅?，不在她夸你，要看她罵你。有次我在107國道加水，懶得繞，就尋了家私人水站。她把我狠尅一頓，說那水不干凈，還要不要命了。秦萬俊沖著地面笑。徐大句前傾，聲音和身體一起壓過來，說有回我們停的地方太偏……秦萬俊說要做好事，就得停偏點。徐大句說不是那樣，是碰上油耗子了。我睡得沉。她捅醒我說，外面動靜不對。我沒動彈。等我打個盹再醒來，她正揪住其中一個，不撒手，使勁喊。另幾個人沒跑遠(yuǎn)，返回來，圍住她踹。我拿根扳手跳出去，那幫人才跑了。一看，油箱早讓人打了個孔，管子耷拉著。她身上，幾大片淤青。

那次我哭了。她倒是沒哭。徐大句說。

秦萬俊先上車，打了個小盹。睜眼時，見徐大句顛顛地拐出來，身后遮住個瘦長少年，頸上晃蕩著一根鏈子，抽打在肋骨排上，閃出亮銀的光。待走近了，徐大句掄起胳膊，向后橫著一撈，將少年摟向身前，雙手拍擊其肩胛，喊聲上。少年眼神快速脧過來，看清秦萬俊。徐大句托著少年的雙肩包，推上去，說聲收腿，啪地拍緊門。少年在后排坐正身子，銀鏈有薄脆的響聲。秦萬俊瞥一眼內(nèi)后視鏡，看他熟稔地探手，在座椅后兜一翻，握出一罐可樂，單手挑開拉環(huán)，咕咚喝一口，又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液沫，朗聲叫道，秦叔。

秦萬俊應(yīng)了一聲。少年一愣，隨即松弛下來。秦萬俊覺得他并不令人生厭。少年小口飲著，不時伸頭出去，覷著徐大句。徐大句繞車一圈，檢查完，扒上來發(fā)動。突然想起什么，側(cè)臉問，叫秦師傅沒？少年嘿一笑，說叫了。徐大句說，陳樹，我徒弟，悟性不賴，跟咱跑幾趟，帶帶他。

秦萬俊沒再問，猜測這應(yīng)是77號的兒子。眉眼也像。

10

讓黃鐵民一嚇唬，馬廠長猶豫了幾日，但仍咽不下這口氣。馬廠長假意集體研究一番后，秦老師還是下崗了。

成了董事長的馬廠長依然低調(diào)，騎舊自行車上下班，但他很快喬遷新居。小區(qū)位于清水橋頭，是張垣那幾年最豪華的商品樓。

辦公室受辱后，馬廠長增設(shè)了保安。遇到秦老師，面色像深潭。

不久后，效應(yīng)顯現(xiàn)。秦老師的下崗補(bǔ)貼，幾千塊錢，馬廠長壓住不批。

秦萬俊要去講理。秦老師攔住說，當(dāng)兵事大。鬧起來，影響了前途，得不償失。

秦老師自己去尋馬廠長。保安認(rèn)得他，攔住不讓進(jìn)。秦老師坐在辦公樓外臺階上，等了一下午，馬廠長卻從偏門走了。秦老師肚子受涼，腹瀉數(shù)日。

秦老師終于在馬廠長下現(xiàn)場時，在車間攔住他。

馬廠長說，秦老師博學(xué)多才，寫一首詩，我批一塊錢。

馬廠長掏出五十塊，擲在秦老師面前，說鄰居一場，算我私人贊助你，值五十首詩。

秦老師最后悔的事，就是沒拽住黃福。

秦老師后悔了二十年。從那時開始，秦老師就拜起了菩薩。秦家跟菩薩有緣。秦老師的爹，破四舊時，藏起個觀音像，被揪出去打，牙掉了好幾顆。

黃福來的時候，正趕上秦老師抽抽搭搭的。秦老師捧起自己的臉，像捧了只大碗。秦老師氣昏了，說你千萬把握火候，切記動口不動手，嚇唬嚇唬那個國家蛀蟲就行。其實你，你。秦老師說不下去了，呼哧呼哧，聲音像從碗里吸出燙粥。

我什么？其實我？黃福問。

你，多像我的另一個，孩子。

黃福眼里，漾了一下。

秦老師被鼻涕嗆住?？人詭茁暎逍堰^來，身子一震說，不行！

秦老師從手掌里拔出腦袋，黃，黃福！

眼前早空了。樓下一聲摩托響。

秦老師奔下樓，塌著腰，在院里轉(zhuǎn)圈，一只腳在地上一跺一跺。忽而仰起頭，扯嗓子沖樓上喊，秦萬俊，秦萬俊，你快去呀，拽他回來。

我真混哪，攔住自己親生的，把人家的兒子往火坑里推啊。

屋里，姐姐死死扯住秦萬俊，弟呀，秦老師下崗了，你不能再出事。你一出事，他還能活不。

院里喧鬧起來。秦老師急得犯暈，渾身抖。攔了輛出租，車停下，卻怎么也鉆不進(jìn)去。秦老師半倚在槐樹上，被送到診所輸液。

當(dāng)晚，秦萬俊陪床，兩肘撐在膝上，手插進(jìn)頭發(fā)。黃福的尋呼機(jī)是個小臺，秦萬俊大半夜不停呼，跟人工尋呼員吵了一架。

馬廠長被攮的消息，第二天上午才傳回來。一塔牌電工刀。右上腹橫切，傷不算重，血卻像潰壩。

黃福入獄。不久，秦萬俊入伍，汽車兵。姐姐考了資格證，跟姐夫去石家莊開律所。

黃鐵民來過一次。

黃鐵民說，想請秦老師吃頓飯。

秦老師說，就我家吧，省錢。

黃鐵民坐下，像鐵路橋矮粗的橋墩。圓凳的鋼管腿劃著地面，嘎吱一聲。秦老師在對面，咯噔跪下去，腦袋一顫一顫。我是造孽，我要是拽住他……

黃鐵民擺擺手，流出淚，看窗外。一只破塑料袋，在樹杈瘋扯。

兩人喝到深夜。

我跑了不少地方，尋她們。黃鐵民說。

尋到了，黃福才肯叫我爸。

只剩個瓶底了。二人斟上，黃鐵民捏起杯子說，干。

秦老師也說，干。

兩人怔了一刻，目光甩來甩去，沒處放。

夜色如漆。秦老師喝多了，揪開汗背心，露出竹簍狀的雞胸。

秦老師右臂拉展，拍球一般，不停扇自己耳光。臉拍胖了，在燈下，粉汪汪地亮。

黃鐵民起身時，讓桌腿絆了一下。碗盆里油膩的湯湯水水，一齊晃動起來。

沒過幾時，黃鐵民中風(fēng)了。

秦老師去探望。

黃鐵民張大嘴，焦黑的牙花子向屋頂綻開，像烤糊的玉米粒。

噢嘔喂。黃鐵民叫了一聲。

黃師傅，秦老師抬肘，亮亮帶來的水果，擱在桌上。

黃鐵民肚腹起伏起來，噢嘔喂，噢嘔喂。

黃鐵民半邊身子癱了，手指膨脹，像戴了皮手套。

噢嘔喂啊。黃鐵民的淚爬出來，與涎水流在一處。有個親戚從鄉(xiāng)下來，每日伺候。親戚揪下一塊紙，啪地拍在黃鐵民脖子上，壓緊了，向上一兜，逆著撈上去，黃鐵民發(fā)出禿嚕聲，涎水抹到鼻子和腦門上。

噢嘔喂。

你說什么？黃師傅，要喝水？

他說“我后悔”。那親戚說，他一遇見誰，就叨叨七果跟那個女人。

看來親戚很清楚以前的事。

黃鐵民眼角歪著，秦老師看過去，桌角有個包裹。

那個女人，前兩天寄來的，親戚說。

秦老師掃一眼親戚身上。毛衣不合身，肩膀溜著。

秦老師問，從哪寄的？

親戚說，地址沒寫，就有個郵戳。

噢嘔喂啊。黃鐵民顴骨噴出紅色，身下的床震動起來。

真辛苦你了。秦老師對親戚說。

秦老師不久后弄清，親戚伺候黃鐵民，是用房子換人工。也就是說，黃鐵民這處房，已經(jīng)易主。

又過了很久，秦老師聽說，女人曾回來，探望過一回，沒帶七果。親戚攔著，不讓上樓，也沒告訴黃鐵民，許是怕到手的房子保不住。

那是最難的幾年。秦萬俊當(dāng)兵，姐的律所一直賠。秦老師系了圍裙，在十中門口賣焙子。小攤沒擺兩天，竟被數(shù)個大媽合力逐出市場。秦老師做家教，替出版商攢書，為退休干部編回憶錄，代寫各種申請和總結(jié)，給小孩取名字，寫對聯(lián)挽聯(lián)，常常凌晨才睡。腰背坍下去，像失修的石橋。

11

簡單。陳樹說。

徐大句和秦萬俊看著陳樹，等下文。陳樹呼嚕一聲，吸進(jìn)一箸面，仰臉向天，大喘氣，脖子浮出一層極細(xì)的汗，泛出油亮。

服務(wù)區(qū)的牛肉面連鎖店，面孔陌生。大車開了數(shù)日，秦萬俊腰上的膏藥，漬得又癢又疼。

徐大句拍陳樹的肩，說你燙出個好歹，我如何跟你娘交待。

陳樹艱難地咽下面，說確實簡單，電腦加電話，齊活。徐大句說，電腦呼死你，電話恐嚇，不就這兩招嗎，還要什么催債公司。陳樹嘿嘿一樂，蒜瓣在牙齒間，爽脆地一響，秦萬俊感到有飛沫濺出。陳樹兩指在紙巾上抹抹，說看著啊。將手貼近耳朵，喂一聲，表情像冷油，凝固起來，聲音變得瓷實，迸射出去。

我說完了嗎你就掛電話？給你臉了是不？

兩聲叱罵噴出，語氣悍然。每個字都墜沉如鐵，似乎是舌頭一鋤一鋤刨出來的。

秦萬俊嚇了一跳。陳樹切換回常態(tài)，說換一個換一個，這次假裝債務(wù)人是女的啊。

陳樹清清嗓子，一串婦科病，各種炎癥和濕疣，從嘴里噼啪射出，像某個與菜名有關(guān)的相聲。

四下里倏然靜下來。

陳樹吐吐舌頭，悄聲說這只是表演，實戰(zhàn)時則隨機(jī)應(yīng)變，遇強(qiáng)則強(qiáng)。

徐大句楞了下，笑得臉紫，向周圍食客擺手，說鬧著玩鬧著玩。又扭回頭，陳樹你這毬孩子，真是個人才。陳樹說，這是基本功。債務(wù)人要是富婆，就得捏出小奶狗的聲音，她們吃這一套。還有一種人，你得扮唐僧，絮絮叨叨，暗中繃緊他最弱那根弦，摧毀他的意志。都有心理學(xué)依據(jù)的。秦萬俊說，你們賺提成？陳樹說，每一行都有難處，一百通電話打出去，接通二十個，就算不賴。秦萬俊說，拉黑你怎么辦？陳樹說，接通一回，就別想再跑。先禮后兵。我們有話術(shù)，有攻心大法，有短信小模板，有吵架流程圖，最后還有催鬼實戰(zhàn)隊，那就擦著法律的邊了，畢竟要對客戶負(fù)責(zé)。帶我的師傅，每月收入三萬加。后來被獵頭挖走，去另一個催收公司，做技術(shù)總監(jiān)。他想把我也帶過去培養(yǎng)。

你怎么想的？秦萬俊問。

正在考慮。陳樹說。

那你還跑啥車。秦萬俊說，連吃三天牛肉面了，不反胃？

唉，我媽那個人。陳樹說，你是不知道。

這趟貨并不順。

大車穿越廣袤版圖，清晨抵達(dá)北海。車身一層灰漬，像疲憊的鯨。

風(fēng)吹開霧氣，人影浮現(xiàn)出來。徐大句抓出一包軟裝金鉆，瞇眼笑著，一支支散出去。來來，各位爺們充充電，嘗嘗塞外的好煙。沒女人行，沒煙不行。一根煙一管血。麻溜卸完，咱喝幾杯去。

人們紛紛退后，卻不言語。為首的伸一根手指，在下巴上搓搓，說出難懂的方言，我?guī)銓€利索地方，這里不好賣。

徐大句臉一抖，驚跳起來，你們要壓車？這么多貨，賣不完咋辦？我還要有回貨要拉，跟人家說好的時間，黃了你管？空車回去，我就賠塌了。

那人緩緩撤步，看著遠(yuǎn)處，眼神淡得像白水，不接話茬。徐大句肺葉子咝咝響起來，一遍遍撥電話，無人接聽。

你說句話！徐大句將電話戳進(jìn)兜，腦門上纏著筋，聲音硬起來。

秦萬俊換完膏藥，看一眼打鼾的陳樹，扒住車門探頭喊，合同你放哪兒了？

那人聽到，像觸了電，將手從額上彈開，說我看你倆鬢角發(fā)白，是黃土埋到腰的人，乍一瞅也不像弱雞，這輩子頭回跑綠通？還合同合同，約定俗成就是合同，行規(guī)就是合同，我就是合同。綠通壓車三天，賣完付費(fèi)，沒人跟你講過？裝傻充愣？你以為是普貨？

徐大句身上一震，一把扯住那人胸口，賣完付費(fèi)？你他媽誑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然我們轉(zhuǎn)頭拉走，你信不信？路上你尿急似的打電話，我們沒日沒夜跑，好容易到了，你就這副臉？那人被一步步搡至墻根，卻不懼，說你個老幫菜，毬真粗，還轉(zhuǎn)眼拉走，我借你十副豬苦膽，你拉走試試。辦了手續(xù)你拉走，算搶劫;沒辦手續(xù)你拉走，我沒收到你的貨，我沒見到你，你沒來過，算詐騙。我立馬報警，全網(wǎng)追逃。你倒是給我拉走，讓我開開眼。

徐大句像漏了氣，渾身懈下來。那人乘機(jī)掙脫，理理衣服，目光耷拉在別處，卻并不走遠(yuǎn)。秦萬俊看懂，忙迎過去，把笑堆在臉上，說消消氣，都好說。壓車就壓車，你趕緊派人賣貨，早賣光早結(jié)算。

這還像句話。那人指指遠(yuǎn)處，停那邊去，別擋在這占茅坑，下趟車馬上到。

賣了一星期，沒賣完。

都說福建的水果也打進(jìn)市場，這邊貨主卻不壓價，出貨明顯慢了。

陽光濃稠潑淌，覆壓于腦門。徐大句垂頭蹲著，像在清點陰影遮住的礫石。賣，徐大句說，使勁賣。

徐大句不敢違逆，否則下趟活會給了別人。

車腹里的西瓜，暗綠渾圓，像攢動的人頭。新疆西瓜，正宗喀什西瓜，徐大句喊道，下崗工人賣瓜抵債了。日照時間長，含糖量高達(dá)百分之兩百五十，甜得發(fā)齁，拿冰一鎮(zhèn)，操，比他媽愛情都甜，比他媽二奶、三奶、N奶都甜。

12

秦萬俊退伍時，秦老師似乎已老了二十歲。

秦萬俊去順運(yùn)公司做貨運(yùn)司機(jī)。女孩來找他，兩條長腿像鉛筆，說記得我嗎？

秦萬俊瞇了瞇眼，說，把軍棉還給人家。女孩笑起來，在他背上拍一下。

女孩想去看看黃鐵民，說自己一人不方便，讓秦萬俊跟上。

后來，女孩跟人合開一輛出租，漸漸去得少了，但還是常來找秦萬俊。

黃福提前出獄了。

秦萬俊買了個手機(jī)，給他接風(fēng)。黃福在樹下等著，伸手接過，指肚又癟又皺，像干棗。黃福揚(yáng)揚(yáng)左手，只剩三根指頭。他用其中兩根虛著夾了夾，說你不夠兄弟，我最缺的，是煙。

你清清嗓子再說話。秦萬俊說，卡了根屌毛？

黃福一笑，面皮發(fā)澀，我嗓子就這樣了，牢頭揍我，死勒脖子，又灌尿，聲帶糟了。

諾基亞8210，屏幕藍(lán)光飽脹，像一汪泉。黃福的臉浸在亮里。按了按，滴滴輕響，每個鍵都有自己的聲調(diào)。

是漢顯的？黃福眨眨眼問。

你媽的，你個傻逼。秦萬俊擂了黃福一拳，哭了。黃福的認(rèn)知，還停留在尋呼機(jī)時代。

咋了？黃福努力笑，露出焦黑的牙，腦門上現(xiàn)出抬頭紋，像2B鉛筆胡亂畫了幾道。去，給哥整盒煙去。我給她打個電話。黃福推開秦萬俊，轉(zhuǎn)身扶住那棵槐樹。

黃?！厝f俊咬咬牙。

咋？黃福問，眼里訕訕的，有云翳在眼底，緩緩變濃。

我倆結(jié)婚了。

噢。黃福臉寡寡的，像塊破棉絮。

預(yù)產(chǎn)期下個月。

噢。黃福抽抽鼻子說，噢，也好。

黃福把下顎端起來，篩了幾下，那我，那我就不去，不去看李桂艷了。你們，好好過吧。開出租其實，太辛苦，換個清閑工作，就挺好。

嗯。秦萬俊說。

秦萬俊回屋，見李桂艷垂淚，知道她看見樹下的黃福了。

結(jié)婚頭幾年，秦萬俊兩口子，依舊跟秦老師擠在老房里。

親戚允許黃福住下，條件是伺候黃鐵民。那段時間，黃福常來找秦老師，說和恩師坐坐。秦老師看著黃福，說其實是我害了你。黃福說哪能這么講，我不捅他，那幾個保安能打死我，下的都是狠手。我是誤傷。帶刀去，本是想嚇唬他來著。

秦老師讓黃福學(xué)個手藝。黃福說，再看吧。

姐卻覺得黃福來得太勤。有次黃福又來了，恰好姐回張垣辦事，立即趕到秦老師家。黃福從小就怕她，兩手像被綁在身側(cè)，肅立一邊。

李桂艷正好推門回來，順手扯開外套扣子，打算喂奶，一下瞥見黃福。

姐笑吟吟對李桂艷說，我是秦萬俊的親姐，連他的褲衩子以前都是我買?？伤F(xiàn)在成家了，有老婆了，我就不能常來了。

這是給黃福聽的。黃福臉上依舊騰著笑，又左右扭扭頭，看身后的沙發(fā)，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出獄半年，黃福胖了點，頭發(fā)沒那么枯了，眼神卻像凍透的果子，再也緩不過來。

姐用目光頂住黃福。姐的臉色，像冰鎮(zhèn)過，青而堅硬。

黃福垂下頭，像植物失了水。姐卻無罷休的意思，又用目光掃過李桂艷。

李桂艷渾身一僵，手還停在扣子上。

姐卻突地笑了，說艷艷，秦萬俊交給你了，給姐看好這個家伙。

李桂艷的呼吸粗重起來。

自那以后，黃福就不再來了。

姐后來說，親眼看見黃福，從李桂艷車?yán)锍鰜怼?/p>

秦萬俊說，你別亂想。

黃福本以為，找到已出獄的大哥，能混口飯。但去了才知，大哥竟二進(jìn)宮了。

大哥的娘下不了床了。黃福慘笑著說，我給她枕頭下塞了一百。

黃福換著活計，先在橋西郵電大樓門口賣蜜橘，又在展覽館賣“納米”保溫杯，恓惶了幾年。

秦萬俊遇到過黃福一次，在河沿街。黃福在身后叫，嗓子像被砂紙打過。秦萬俊回頭，見黃福蹲在馬路牙子上，抽煙。

路燈亮起來。汽車震得清水橋微顫。

那回那事，是誤會。黃福抬手在臉上蹭了一把。

我知道。秦萬俊說。

李桂艷跟乘客鬧起來，讓我遇上，給她出了口氣。

嗯。秦萬俊說。

兩人面對面。清水橋路燈亮起，發(fā)出水泡裂開的聲音。

秦萬俊邁半步，蹲在黃福旁邊。

黃福卻一壓膝蓋，撐起身子說，回吧，老婆孩子等你。

秦萬俊心里緊了緊。

秦萬俊過了天橋，悄悄往回瞥。黃福袖著手，兩腳交替搗幾次，重又蹲下。

秦倩上小學(xué)后，秦萬俊才搬到新房。

從那時起，黃福又像從前似的，常去筒子樓，看秦老師。

又過了些年，東山開發(fā)區(qū)興建。黃福領(lǐng)著一伙被征地的人，攔住車不讓進(jìn)，說這是我們的家園，除非把這段土石方承包給我們。建設(shè)方?jīng)]轍，就將工程給了黃福。

開發(fā)區(qū)建成，長途運(yùn)輸火起來。黃福不知用什么辦法，把住了開發(fā)區(qū)物流。其他一干貨運(yùn)公司，早就瞄準(zhǔn)了這塊市場，卻連湯也沒喝到半口。

不久便傳出，黃福與黑社會有染。

秦老師思忖良久，尋至黃福家。十多年過去，親戚仍住著，堵住門，說不在不在，他從不回來。

秦老師干脆闖進(jìn)開發(fā)區(qū)貨運(yùn)部，坐在臺階上等，像那年等馬廠長。

秦萬俊沒敢問秦老師，究竟等到?jīng)]有。但秦老師被一輛奧迪A6送回來了。據(jù)說秦老師立在貨運(yùn)部門口，四肢亂顫，發(fā)表了長篇演講。

從那之后，秦老師愈發(fā)離不開菩薩。

如今，秦老師卻同意自己去黃福的公司。想到這里，秦萬俊輕嘆了一聲。

他忽然發(fā)覺，這聲嘆息，有點像秦老師了。

13

秦萬俊發(fā)覺陳樹不對勁，是在快到中原的時候。

徐大句沒估計錯。跟貨站簽約后，新疆老板把頭一趟到中原的貨，包給了他。在巴楚裝車，走314線，3991.6公里。

徐大句精神旺起來，說漸入佳境，晦氣的事過去了，這趟穩(wěn)賺。又說中原是福地。

秦萬俊猜度，他是想77號了。

駛?cè)脒B霍高速，徐大句唱起歌來。再有四百多公里，穿過京廣快速路，就是終點。陳樹斜靠著，看手機(jī)里新疆的照片，又瞇眼瞅瞅太陽，挪到另一側(cè)。

秦萬俊無聲望著陳樹。陳樹頭發(fā)向四處乍出去，瘦得像只啃剩的梨核。某個瞬間，秦萬俊覺得在哪見過他，卻一時想不起。

在加水站，徐大句去付費(fèi)，秦萬俊跳下來活動腰。車門半開，秦萬俊回身，踮腳摸出煙，見陳樹張著口，惶然劃動屏幕。

面前的事物挪移起來，拼接成另一個時空。

陳樹突然定住，臉煞白。

怎么了？秦萬俊笑問，女友要跟你分手？

陳樹不語，有汗漫出。

秦萬俊納悶，猛抽幾口煙，掐滅，攀上去。陳樹仰躺在后排座，手機(jī)啪啦滑下去。秦萬俊腳一鏟，砸在鞋上。

捏起來，屏幕未暗。陳樹剛剛?cè)喊l(fā)的微信：給我一塊錢。

零零星星，只有幾個紅包，上寫各種附言：傻逼領(lǐng)賞、被妞榨干了、溜冰了又、賣腎去吧。

陳樹一只耳廓發(fā)亮，眼淚一滴一滴，正積在里面。他伸手一胡嚕，將衣服扯至脖子。

手機(jī)來電，靜音。光一涌一涌，備注名是“別接”。

秦萬俊的手指，不由自主按住，劃過去。

給你臉了是不，敢拒接我電話。

陳樹突然睜眼，似乎這句話漏電。

他奪回電話按掉，喘幾口氣，說得趕緊回去，催鬼隊找到我媽了。

秦萬俊心里一炸。

陳樹跳下車，歪斜跑，像中箭的獵物。

陳樹。秦萬俊在后面喊。

秦萬俊追過去，拉肘別臂。陳樹被制服。

二人喘氣，互相瞪著。心跳密集，透出骨頭，敲擊著對方。

其實你沒做過債務(wù)催收。你是被人家攆著追債，以學(xué)車的名義躲出來，對不？

陳樹翻著白眼，喉嚨咯咯響，啪嗒癱下來。

你裝得真像。秦萬俊說。

秦叔，秦叔你揍我吧，我能舒服點。

秦萬俊力道松了些。

陳樹后兜里，露出一截東西。秦萬俊一把拔出，身體似被凍住。

一塔牌電工刀，上面燙了“Q”。

秦萬俊臉一抽一抽，緩不過神，喃喃道，你半夜翻鐵門那身手，真是不俗。

陳樹死死閉眼，說秦叔，我真不知道住那兒的人是你。

給你媽打個電話。秦萬俊說。

我怕催鬼隊定位我，那我就完了。

現(xiàn)在你媽已經(jīng)完了。秦萬俊說。

陳樹嗚嗚哭起來。

徐大句靠著輪胎，抽了好幾根煙。

徐大句把半截?zé)煱丛谳喩稀Ｗ笄拜喅蕴?，坑坑洼洼，像霰彈崩過的麻臉。

該調(diào)調(diào)前束，換個鋼圈了。秦萬俊說，解放車的通病。別怕花錢，該花的地方得花。

不該花的呢？徐大句一拳一拳搗著輪胎，腮幫硬了幾下。

陳樹假意去撒尿。徐大句忽然問秦萬俊，你說我值得嗎？

你要……跟77號分？秦萬俊問。

陳樹欠了多少錢？怎么欠的？高利貸還是網(wǎng)賭？窟窿到底多大？能戒掉不？誰還錢？還得清嗎？我根本不敢問。我自己有家要養(yǎng)，我也一屁股債。

秦萬俊不語。他沒提陳樹偷竊的事。廢品站里，老喬黯淡的臉，浮出來。

你說，我冷血不？徐大句扭回頭。

秦萬俊看遠(yuǎn)處。云層翻卷，像大浪。

兩人坐進(jìn)車?yán)铩?/p>

你以為我容易。我自己買車攬活，借錢的過程就不說了，低三下四。這個型號斷貨了，車場里就剩一輛，早讓人訂了。交完定金，我等了倆月，還提不了車。那個急啊，頭發(fā)根全白了。我沒轍，想了個餿主意，砸碎它一塊玻璃，就這塊———徐大句拍拍側(cè)窗———他們沒報警。我跟他們講，買主如果還想要，我就賠他三倍玻璃錢;要是他嫌膈應(yīng)，不要了，那正中我的下懷。后來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秦萬俊問。

能怎么著，我又挨了頓打。徐大句臉在笑，聲音卻哆嗦起來。

徐大句突然直起身，猛擊方向盤說，算毬！分。

徐大句掏出手機(jī)，斟酌語句。

雨滴碩大。遠(yuǎn)遠(yuǎn)地，陳樹翻卷上衣，兜住頭，正小跑回來。他斜著眼，透過車窗，辨識徐大句的臉色。

晚點再告訴陳樹。先把這尊神，好生送回去。徐大句說，等卸了貨，咱倆回張垣一趟，歇歇你的腰。車也該年檢了。

14

秦萬俊沒想到，幾天后，自己就又來了中原市。

徐大句驗完車，等待新疆派活的間隙，攬了個小單。是趟短途，把壩上風(fēng)電廠的返修設(shè)備，運(yùn)到許繼的中原檢修中心。午后出發(fā)，晚上到。

徐大句讓秦萬俊一人跑，說順便把房退了，這條線已經(jīng)轉(zhuǎn)給別人，下趟就專跑廣西了。徐大句忍住，一直沒跟77號聯(lián)系，說要斷就斷干凈。

但臨了，徐大句又來找秦萬俊，說給她捎些錢。徐大句視網(wǎng)膜紅絲細(xì)密，像兩張網(wǎng)，兜住失水的眼球。他嘆口氣說，務(wù)必親自給她，使勁塞，多塞幾回。微信轉(zhuǎn)賬她不收。

秦萬俊把貨交割清楚，來到城中村。這個鐘點，應(yīng)是暖月居最火的時候。

出乎意料的是，77號走了，帶著陳樹。

領(lǐng)班似乎認(rèn)出了他，就多說了幾句。大意是陳樹做飛賊，不是一回兩回了。前日被人發(fā)現(xiàn)，撕打中砸到頭，回老家養(yǎng)著去了。

再問其他事，一概不知。

等到天明，秦萬俊去廢品大院，找老喬。

陳樹傷得咋樣？秦萬俊問。

老喬的臉卷起來，像擰毛巾。一滴淚滲進(jìn)溝壑。

那女子輾轉(zhuǎn)了很多地方，一人把兒子帶大的，來這沒幾年。徐大句騙人家，說他離了。老喬將上半身扎進(jìn)紙箱，不再冒出來，一把把撕下膠條，勁道狠厲，紙箱似在嚎叫。

她本來，是真想跟姓徐的搭伙過。老喬又說。

秦萬俊點了根煙。

掐了！嚴(yán)禁明火！老喬拔出腦袋，眼神含著凄厲。你告訴徐大句去，人家不欠他！

老喬身子稍微泄下一些，說也怪陳樹不爭氣，啥工作也干不長。白天癱在床上，晚上網(wǎng)吧泡著，缺錢了就亂搞。

老哥。秦萬俊踩滅煙，走近幾步，伸手攀老喬的肩。

老喬說，姓徐的不會嫌棄她是個按摩女吧？嫌棄的話你早說呀！按摩女怎么了，人家會古典詩辭。

秦萬俊隨口問，什么古典詩辭？

春花秋月，欄桿拍遍，老喬停一停，又說，菩薩皆草木。

院子在半空旋轉(zhuǎn)起來。

老喬的聲音越來越空曠。秦萬俊渾身發(fā)麻。

不對，老喬說，是草木皆菩薩。

她到底是哪的人？秦萬俊急起來。

你問這干啥？老喬臉色晦暗下去，說我哪知道。

那時剛?cè)肭?，風(fēng)一波一波地，像涼白開，將汗收走。秦老師襯衫鼓脹，在槐樹下一抬手，說，碧云天，黃葉地。

有個黃字。黃福說。

七果靠著黃福，搖了搖。

我買冰棍去，誰要紅小豆誰要奶糕？秦萬俊有點無聊。

他用下擺兜著冰棍回來。秦老師不知剛講了什么，黃福和七果正仰頭，望著秦老師笑。

人間有草木，秦老師拍拍槐樹，說，草木皆菩薩。

不押韻，黃福說。

秦老師，有人騎車拐進(jìn)院，后架夾一刀紅紅白白的肉，誰的詩？菩薩菩薩的，小孩子聽了不好。

是馬，馬廠長啊，秦老師臉紅了。是我的，我的詩。還沒發(fā)表。菩薩的意思是……

馬廠長已經(jīng)騎遠(yuǎn)，后頸肥肉折疊，像兩瓣厚嘴唇。

秦萬俊離開不一會兒，忽然收到短信：你認(rèn)識秦老師？

秦萬俊回過去：那是我爹。

他知道是老喬發(fā)來的。

秦萬俊攥緊手機(jī)，等回復(fù)。

你再來趟吧。老喬說。

老喬是七果的親哥。

黃福電話打不通。

秦萬俊又撥秦老師。姐接起來，說在診所，秦老師輸液。

沒大事吧？秦萬俊問，你倆啥時候回去的？

李桂艷來了，姐說，剛跟爸吵了一架。

秦萬俊愣了愣神，問，秦老師方便接電話不？要緊事兒！

秦老師你沒事吧，秦萬俊說，你猜我尋見誰了？

15

請進(jìn)。徐大句說，秦萬俊走位太風(fēng)騷，大車騎上了高速隔離帶，硬是把解放半掛，開出了磁懸浮的范兒。腰沒壞，腿先折了。念在他是去尋77號，損失就不用賠償了。你們早就知道77號了吧？

眾人笑一番，湊近秦萬俊細(xì)瞅。腳跟有鋼絲橫穿，滑輪吊著重物牽引，腿粗如腰。有人驚呼一聲，說鋼絲是不是歪了。

實習(xí)生將記錄夾兩邊甩甩，劈波斬浪般，分開眾人。醫(yī)生彎腰下去，見鋼絲一側(cè)的螺帽，果然已侵入肉里，幾乎與皮膚平齊。醫(yī)生弓腿，扎個架勢，雙手大拇指彎曲，竟成兩個直角，壓住另一側(cè)。要打麻藥不？徐大句探頭問。實習(xí)生抬頭紋深了一下，眾人屏息。徐大句突然又說，開始你的表演。還沒待笑聲騰起來，秦萬俊發(fā)一聲嚎叫，臉緊皺成一團(tuán)，身子在床單下反弓，左右蜷曲幾下，緩慢降回去，似乎床板被燒紅了。

眾人定睛看去，原來鋼絲已扶正。那只腳突兀地端坐在床頭，局部滯脹出紫色。醫(yī)生早扭轉(zhuǎn)身，行至門口。實習(xí)生搶在前面，伸臂推門。擦擦汗擦擦汗，徐大句說。

別告訴秦倩。秦萬俊眉毛攢在一處，像飲了口烈酒。

眾人回頭，才見是李桂艷進(jìn)來了。于是離去。

你渴不？給你削個蘋果。李桂艷說。

想解手不？李桂艷從床下拽出便器。

李桂艷的眼皮像泡在水里的饅頭。

不用，請了特護(hù)。秦萬俊說。

秦萬俊。李桂艷上半身撲在床沿，抱住他的腰，抽搭起來。我在路上就想，你只要活著就行。哪怕斷了殘了，只要還活著，就行。

學(xué)費(fèi)湊齊沒有？秦萬俊問。

不去了。李桂艷把臉埋進(jìn)床單，一蓬頭發(fā)顫著，有根發(fā)卡掉了漆。本來就不去，秦倩外語底子太差，根本適應(yīng)不了。大把的人留學(xué)回來，還不是沒工作。

秦萬俊愣了一刻，說，還是去吧。

李桂艷忽然嚎啕起來，音調(diào)高高悠上去。我就沒想讓她去，她自己對這事也寡氣。4S店就4S店吧，一個女孩子。秦萬俊你夠傻，我是看她爺爺快那啥了，你姐跟你姐夫恁不好對付，就拿秦倩爭一爭……你要是再婚，找個別的女人，我怕她能玩死你。李桂艷一汪一汪涌出淚，忽然在秦萬俊胸口捶一拳，說你個傻貨，你真是個傻貨呀。

秦萬俊望著房頂，不眨眼。

李桂艷幾分鐘就攢了一大坨鼻涕。她響亮地擤出它們，聲音爽利起來。你有胃口不？想吃點啥？我買去。吃完給你擦擦澡。你看你這身上，她在秦萬俊肋下搓搓說，忒糟。李桂艷挺直腰，像充滿了電。

讓秦倩姓王也行。秦萬俊忽然說。

啥？李桂艷呆住。

可他得對秦倩好，得像個當(dāng)?shù)摹Ｎ也皇且瓦@四十萬，我要的是個態(tài)度。他有了態(tài)度，就算給了錢，咱也退給他。秦倩的錢，我自己掏。他想掏，還要看看我要不要。

李桂艷鮮艷的鼻孔里，又淌出了清鼻涕。秦倩真的不去了。秦萬俊，你一個人，我看你怎么過，你躺著動不了，看誰管你。

秦萬俊說，等我好了，還跟徐大句跑長途去，綠通，普貨，都成。再不濟(jì)，我弄個證，專跑危貨，掙得更多。

李桂艷說，徐大句剛才沒告你？他找上新搭伙的了，說有債壓著，不踏實。

秦萬俊拿眉毛頂了頂額角。

李桂艷抽噎幾聲，伸手拉被單，蓋住秦萬俊的肚臍。

讓秦倩去吧，秦萬俊說。他沉默幾秒，使勁吸口氣，又說，你也走吧。

李桂艷定了定，突然捂住臉，說我不走，我哪也不去了。姓王的確實欺負(fù)秦倩，我卷了他一頓，跟他掰了。他放狠話。我氣得不行，就到他們單位鬧，才知道，國家電網(wǎng)沒這個人。

秦萬俊眼角軟了軟。

還有件事我對不住你，秦萬俊，我說了你可別急啊。李桂艷咕唧咽下口唾沫，姓王的拿我的錢，說去投資。李桂艷兩個嘴角掛下來，都黃了，本兒也沒了。

沒了再掙吧。秦萬俊勾起頭，望李桂艷，脖子擠出無數(shù)皮褶。

你跟我一塊掙。李桂艷嗚嗚哭起來。

黃福被拘了。報紙頭版大字標(biāo)題：打黑除惡首戰(zhàn)告捷。

姐說，她的律所正調(diào)查著，黃福判不了太重，那些嚇人的事大多是傳聞，不是黃福干的。徐大句提供的不少證據(jù)，都站不住腳。只要別被當(dāng)成頂鍋的，就行。

真的？秦老師臉色泛出光來，鉆到小屋，去拜菩薩。

果然，幾天后，又有新料爆出。黃福的上面，才是本尊。一直在暗處，是開發(fā)區(qū)某分管領(lǐng)導(dǎo)。事情鬧開，一鍋端了。

黃福頂多……其實就是人家的一條狗。姐說。

別這么講。秦萬俊說。

你該高興才對。姐說，黃福只是條小京巴，大佬的狗不只這一條，很多事是別的藏獒干的。徐大句不是黃福打的。黃福后來沒打過人。山水華庭那別墅，黃福哪有錢買，是幕后大佬讓他暫時看著的，隨時都能攆走。客廳也沒請什么泰山石，有尊菩薩，日夜?jié)撔墓┲?。這倒是沒想到。

聽見喧鬧，秦萬俊拄拐下樓。

秦老師摟著槐樹，身子枯槁，像根折下來的樹杈。

讓它痛痛快快再開次花。開敗了，你們再鋸呀。

這樹有安全隱患，里面空了、朽了，你聽。那人狠踹一腳樹干，痛叫一聲，單腿蹦，抖著鞋。

樹也是眾生。秦老師說。

幾個人從圓盒里抽出亮黃色警戒帶，隔開圍觀者。

谷米草木無命無我，非眾生數(shù)。那人點著手機(jī)，對秦老師說，你看，度娘說的，六道輪回里，沒有草木。

你放屁，都是生靈。于岐路行，不踏生草。況以手拔？秦老師擦眼睛。

老人家哭了？那人問。

我沒哭，我迎風(fēng)流淚。秦老師說。

說話間，那人手里的對講機(jī)嚓嚓叫，說注意注意。秦萬俊拉開秦老師。父子倆抬頭，見樹冠偏移，由慢及快，呼地撞了滿眼，挾一股硬風(fēng)塌過來。地面發(fā)軟，猛顫數(shù)下，像小型地震。幾個居民兩臂伸直，端穩(wěn)手機(jī)跟拍，曲腿一步步移近，動作劃一。

秦萬俊恍過神，半空一下亮了許多，開闊且空洞。

回頭正待說話，秦老師已走出很遠(yuǎn)。

月暈

1

也就是說，咱們四人，被孫殿甲這么個民工，綁架了？

胡建設(shè)仰在車后排，聳聳肩，攤開兩手，呱地笑了。嚴(yán)格地講，胡建設(shè)的右手并未完全攤開。那只手被燒傷過，斑斕而多皺。如果更嚴(yán)格些，胡建設(shè)的笑容也值得商榷。多年前那場火，將他的左嘴角扯到了耳根，他不得不永遠(yuǎn)笑下去。半扇牙齒暴露出來，彼此交錯，有空洞若干，像廢舊廠房的窗戶。

我在副駕。我的目光仍掛在孫殿甲僵直的頸部。此刻，他替代了汽運(yùn)部的司機(jī)，出現(xiàn)在這輛18座商務(wù)車的駕駛位。頂燈只亮了兩盞，一前一后。儀表盤顯示幽蘭的時間：03：05AM。司機(jī)正與幾桶歪倒的鮮榨胡麻油趴在一處。把他砸暈的是其中某一桶。鍍鋅鐵桶，五公升裝，掄起來力道強(qiáng)勁，重?fù)粲诤竽X，像行星撞地球。

我盯牢孫殿甲腳下，目光像欠壓的鎢絲。事后大家都認(rèn)為，我的眼神暴露了自己的意圖，引發(fā)了孫殿甲的警惕，使事態(tài)逐步失控。孫殿甲一眼就辨出，我還惦著被他踩住的那只LV郵差包。那是胡建設(shè)的包，全車人的手機(jī)都在里面。我作為本方代表，與孫殿甲短暫地爭奪過這只包。我們的動作充滿試探，彼此謙讓，點到為止，像太極拳初學(xué)者切磋交流。最后，我被孫殿甲一發(fā)力拽入懷?？瓷先ィ?guī)缀跏菑?qiáng)行將包塞給了孫殿甲。這個結(jié)果令古大姐扼腕嘆息。

后生，孫殿甲伸直一根手指，隔空戳著我說，你消停點。

陳皮，你就聽你岳父的，消停點。胡建設(shè)的聲音從后排傳來，帶著戲謔。

岳父……古大姐咕噥一聲，音色內(nèi)斂。

我和孫殿甲分別望向胡建設(shè)跟古大姐，又同時收回目光，瞄準(zhǔn)彼此。

孫殿甲那根食指仍挺在空中，充滿意志力。我沒膽長時間與之對視，只好調(diào)整焦距，把目光棲在他手上。孫殿甲的指甲暴露了他的前半生，角質(zhì)層鈣化，厚而硬，邊緣毛糙，色澤呈五十度灰。

你懷里有甚？孫殿甲警惕地問。

城堡。我按按褲腰。

城堡甚？孫殿甲聲音躥了一下。

書。我抽出來，遞過去說，作者卡夫卡。

孫殿甲瞥一眼，并無接過去的意思。那本書和我一起訕訕起來。

后生懷里還能有甚，有你閨女。胡建設(shè)說。

我的臉發(fā)辣，我感到胡建設(shè)這句話十分多余。胡建設(shè)有不少多余的東西：他在核心商圈坐擁數(shù)家門店，壟斷了本地的保健品領(lǐng)域、醫(yī)美領(lǐng)域、安防領(lǐng)域和能源裝備領(lǐng)域。我們一致認(rèn)為這是多余的，攤子鋪得太大嘛，主營業(yè)務(wù)不明確嘛;胡建設(shè)的女人也是多余的，經(jīng)常見他苦惱地盯著手機(jī)，尋找不見面的借口。

胡建設(shè)最多余的東西，當(dāng)屬煤氣罐。我想無人會反對。這就扯遠(yuǎn)了，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jì)，是古大姐偷偷告訴我的。胡建設(shè)的父親胡書記在位那個年代，單位福利，每戶每月發(fā)一罐煤氣。職工們用鐵鉤子，將空罐子掛在自行車后架送回去，換走滿罐子，搬弄回家。省著用，能湊合到月底。有諂媚者，每次都專門給胡書記多備一只，擱在陽臺上。那只多余的煤氣罐……噢，想到這里，我又掃了眼胡建設(shè)隱在暗影里的印象派的臉。有人說，胡書記當(dāng)年是摟著煤氣罐躥上天的。

嘿，陳皮，你懷里除了書，到底還有甚？胡建設(shè)仰靠在后排，支起腦袋問我。你解扣子讓孫殿甲瞅瞅，免得他不踏實。

還有古大姐，嘿！古大姐！胡建設(shè)探出手，撥弄一下古大姐肋下。古大姐突然被撓，激靈了一下，眉毛立起來。古大姐不敢發(fā)高聲。胡建設(shè)說，古大姐，你也讓孫殿甲瞅瞅。你懷里肥嘟嘟的，藏著兩個甚？

孫殿甲突然又說，胡建設(shè)，你也別說話，你也給我消停點。

胡建設(shè)被孫殿甲懟了一句，表情像撞了墻。他摸摸鼻子，雙臂緩緩交叉，疊于腦后，似在重新評估現(xiàn)狀。這就不太像胡建設(shè)的風(fēng)格了。要知道，我方共有四人。胡建設(shè)算一個，我算一個，古大姐算一個，司機(jī)失去自理能力，已有不明液體自身下溢出，那也是三對一。如果指揮得當(dāng)，配合默契，手段凌厲，是可以制服孫殿甲從而扭轉(zhuǎn)大局的，甚至能留下一個教科書級的反劫持經(jīng)典案例。孫殿甲對外宣稱自己四十歲，看上去至少六十歲，身份證上算出是五十歲。無論他處于哪個年齡段，戰(zhàn)斗力都在走下坡路。我們勝券在握，卻被他挾持。

關(guān)于孫殿甲乏善可陳的個人歷史，沒有人愿意了解。孫殿甲最先認(rèn)識的是胡建設(shè)的父親，也就是胡書記。孫殿甲是黃蓋淖鄉(xiāng)人。八十年代，鄉(xiāng)黨們都卷起鋪蓋，出去討世界了。有的去大同挖煤，有的去河南做麥客，還有的拉板車、擦皮鞋、收破爛。孫殿甲什么都干過，卻干不長，也沒攢下錢。一個人溜回張家口市。正恓惶間，可巧遇到一群人，從五一廣場旁的后勤庫房涌出來，爭著替某人扛煤氣罐，口里喊胡書記別傷著腰，我來我來。孫殿甲那時身體壯，立在圈外，敦敦實實的。胡書記正做出為難狀，一見孫殿甲的裝束跟眼神，短臂一擺，說我雇你，兩只鋼罐就讓他扛到三輪上了。胡書記家住黑石壩，離五一廣場不近，一路陡坡。孫殿甲不時回頭，盯牢煤氣罐。三輪車斗印著兩個白字：機(jī)關(guān)。孫殿甲認(rèn)得這兩個字。字有點歪，但孫殿甲自動矯正了視覺，越看越覺得莊嚴(yán)。字是噴漆，已有些剝落，但筋骨猶存。筆劃繁茂，方正肅穆，像兩座城樓，壁壘森嚴(yán)，透出一股力量，讓孫殿甲敬畏，渴盼皈依。胡書記捻出一張五元紙幣，遞給孫殿甲，說聽你口音，也是壩上的，說不定咱還是老鄉(xiāng)，買點吃的喝的去吧。胡書記說完最后一個字，才松開捏錢的手。胡書記關(guān)門時說，我們單位時常有活，你可來。那一刻孫殿甲的印堂是明亮的。單位：這個詞神圣威嚴(yán)，令孫殿甲敬仰;你可來：三個字言簡意賅，不能增減，否則意味盡失。只有鄉(xiāng)長在紅頭文件做批示時，才會有如此凝練的表達(dá)。

孫殿甲笑了，心想，我當(dāng)然可來。我愿來。

2

孫殿甲來單位了。

孫殿甲的活很雜。但他擅于歸納總結(jié)，把自己的工作概括為一個詞：搬運(yùn)。幾輛卡車不遠(yuǎn)千里駛來，一群人迎上去。孫殿甲單手拽住繩子，抬腳踩輪胎，一發(fā)力站上去，幾下攀到頂。麻利解開繩索，纏卷成洗衣盆大的一團(tuán)，哈一下腰，拋下去，再一截一截翻開苫布。一股酸嗆味散出。幾只白茬長木箱，大小如壽材，齊刷刷摞著，上面布滿符號和文字。設(shè)備挪至車廂邊緣，一懸空，木茬立即咬穿線手套，啃在指關(guān)節(jié)。幾人齊聲嘿喲一聲，便上了肩，肺葉子扯出嘯音。

孫殿甲不久便擁有了一身工作服，偏大，布滿煙洞。這套衣服得到孫殿甲的珍愛，常隨他出現(xiàn)在重要場合，比如開會，比如相親。

孫殿甲趁十一國慶，回壩上收莜麥。孫殿甲沒白回，不光收了莜麥，還收了個媳婦。媳婦長得黑，卻叫月白。蕭月白。

你其實算個實在人。蕭月白說，俺家打聽過了，你祖上也實在。孫殿甲像鐵鍋里炒熱的糖，一下就化了。

你在單位好好干。孫殿甲臨走，蕭月白的爹媽接過他提來的兩瓶草原白跟一桶胡麻油。還有袋富強(qiáng)粉，孫殿甲搶過來甩上肩，平撂在灶臺。那袋面白亮松軟，厚實沉重，像未來的日子。

成親后，孫殿甲怕單位的坑被人占了，急匆匆奔到市里?；顑壕o時，孫殿甲就不回去，讓匯款單替自己回去。再往后，埋了各自的爹娘，賣光黑頭羊，用泥糊上門窗，蕭月白跟著孫殿甲，下了壩。

蕭月白什么都做。做得最多的是刷墻。把頭發(fā)扎嚴(yán)實，罩件舊外套，持長桿，在墻上一遍遍推滾子。數(shù)人分包一個單元，干到深夜方歇。嗓子發(fā)甜發(fā)膩，一身白花花的，仿佛把自己也刷了一遍。蕭月白沒和男工湊，她跟另外三個女人一塊干。她們常講葷話，蕭月白卻放不開。蕭月白挺羨慕一個叫毛小潔的。毛小潔那時才過本命年，虛歲三十七，剛從毛紡廠下崗。毛小潔坐在樓下花壇邊沿，叉開腿，仰著上身，一只手撐在后面，點根煙，沖半空吐著，嘴唇上變化萬千，跟空氣調(diào)情似的。路人的眼睛每打過來，毛小潔就厚厚地從舌根推出口痰，呸一聲拍在地上。

生下閨女，蕭月白沒出月子，就又去刷墻了。有時刷到一半，胸漲得要炸，她急跑回去喂。路遠(yuǎn)時，就蹬上毛小潔的自行車。

以上這些，都是孫靜怡講給我的。去年，她大學(xué)畢業(yè)。

十幾個小時前，她失蹤了。我也降格為她的前男友。

而她的父親，民工孫殿甲，此刻把我們———按照胡建設(shè)的說法——綁架了。

3

古大姐，把你的網(wǎng)眼絲襪盤成SOS吧，用大號創(chuàng)可貼，黏在玻璃上。胡建設(shè)高聲道，這個創(chuàng)意不錯，古大姐呀，別磨蹭，脫吧。孫殿甲臊得不敢看你。

孫殿甲呼呼開車，聽到胡建設(shè)揶揄，脖子有根筋，梗了一下。

我不停朝后瞅。胡建設(shè)在后排，古大姐在中段，司機(jī)斜躺著。灰黑的三團(tuán)。

古大姐不敢動，孫殿甲不準(zhǔn)我們離開座椅。司機(jī)不知死活，躺在過道，肚子忽悠忽悠，向著古大姐鼓涌。古大姐只好貼緊窗口。然而車一顛，司機(jī)的牙齒突地啃在古大姐腳踝。古大姐大駭，遽然收腿，口里咿咿呀呀，像吊嗓的青衣。

嘿嘿嘿。胡建設(shè)說，他肚皮越來越鼓，肯定開始腐爛了，微生物正在分解他的內(nèi)臟。

古大姐吱地尖叫一聲，嚇得失神。我沒忍住，又回頭。光線微弱，她的眼睛水光瀲滟，像兩面光學(xué)透鏡。

請你嚴(yán)肅些。孫殿甲突然發(fā)聲。他雙掌同時離開方向盤，舉起來，像對稱的蟹鉗，伸到鬢角按了按。這是個維持尊嚴(yán)的動作。

車稍微偏移，我抽口氣。孫殿甲兩手降落，重又壓在方向盤上。

咯一聲鈍響，竟是司機(jī)的腦袋磕在座椅上。古大姐俯身，飛快看了一眼，叫聲媽呀，隨即高舉頭，緊閉眼，面部與車頂平行，表情像吃了芥末。

胡建設(shè)嘴巴仍未停，古大姐獻(xiàn)出絲襪，你們誰有大號創(chuàng)可貼？

胡建設(shè)！你別把他激怒。古大姐未睜眼，但面色嚴(yán)峻。

古大姐呀，胡建設(shè)說，我差點忘了，大號創(chuàng)可貼，不就貼在你那里嗎？

你，你個恬不知恥的老流氓。古大姐迅速以憤怒替代了無助。她終于聽懂，胡建設(shè)說的是衛(wèi)生巾。

呵呵，呵呵呵。胡建設(shè)雙手抱在腦后，一只腳抬起，搭上前排靠背。

孫殿甲！孫綁匪！胡建設(shè)叫道。

孫殿甲頸部的筋竄來竄去。

叫你哪！胡建設(shè)說，看把我們古大姐嚇的。換孫靜怡，這種小黃段子，一準(zhǔn)兒早聽明白了。你閨女什么來頭，豈是古大姐可比。

哎……古大姐吐出半聲，似乎欲制止胡建設(shè)。同時咣一下，像有面墻塌在我臉上。我?guī)酌牒蟛排?，原來是車被孫殿甲突地剎住了。擋風(fēng)玻璃彈過來，撞得我上半身似被亂棒打過。

我側(cè)身揉著肩頭，竟見胡建設(shè)正頂在我身后的飲水機(jī)上。想來是慣性將他從后排揪起，呼呼向前闖，又被司機(jī)的軀體絆倒，撞上了飲水機(jī)。胡建設(shè)剛撐起上半身，孫殿甲早急蹦過去，一拳搗在他面門。

胡建設(shè)鼻子被燒過，形狀顏色均像顆脆棗，沒剩下多少鼻翼。孫殿甲收回拳，那只鼻子翻了個身似的，歪在一旁。孫殿甲不說話，也沒給胡建設(shè)喘氣的時間，一拳拳狠搗下去，聲音像蔬菜被擰斷。旁邊有車疾嘯而過，光亮閃現(xiàn)間，胡建設(shè)暴露的那半扇牙齒，已暈出深色。孫殿甲卻不停手，繼續(xù)騰騰砸著。胡建設(shè)欲自救，忽一蹬腿，躥高半截。孫殿甲打空，拳頭撞在飲水機(jī)上，嘭一聲，手背頃刻現(xiàn)出一小片白色，像貼了塊紙屑。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他的骨頭。

胡建設(shè)嗚嗚叫著，似哭似笑。

胡建設(shè)是我們單位的傳奇。一般人平時遇不到他。胡建設(shè)從不上班，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賭局。如果你在某個早晨，竟見他出現(xiàn)在辦公室，那只能說明他打主場，已經(jīng)賭了一夜，或者將要賭一個白天。胡建設(shè)生意忙，沒時間工作。都說他的公司，我們單位的幾個大領(lǐng)導(dǎo)都有股份。胡建設(shè)沒能攀升到父親的高度，只是個主任工程師，副處級。但上級來巡，他定會被召來，酒后陪賭。

孫殿甲又在胡建設(shè)面門糊上一拳，切斷他的叫聲。車內(nèi)此刻靜如古廟。孫殿甲拎著自己的拳頭，一抖一抖坐回駕駛位。孫殿甲在喘。每一口氣，都像一次艱難的潮汐。我連棺材本都給你了。你壞了我閨女的身子啊，你。

胡建設(shè)四肢亂動，爬不起來。嗓子里呼嚕呼嚕，似在攪拌什么東西。

冤有頭債有主。古大姐忽然說，她畢業(yè)前就……

孫殿甲的手凌空一砍，古大姐眼珠縮回去。孫殿甲頓了頓說，他是頭，你們就是主。

可我們也沒說錯呀，還不讓說了……古大姐諾諾反駁了一句。

古大姐確實說得太多了。古大姐的女兒青出于藍(lán)，說得更多。如果不是這母女倆，孫靜怡不會失蹤。古大姐保留著孫殿甲一家的過去;她女兒則存儲了孫靜怡的過去。認(rèn)識孫靜怡后，我才漸漸回想起一些梗概。古大姐當(dāng)年與胡書記同住一個大院，胡書記家的事情，沒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我們單位快變成古大姐的家族企業(yè)了，胡建設(shè)常說，單位應(yīng)改名為古氏株式會社。古大姐的親戚們，像神經(jīng)，像血管，遍布于單位各處。古大姐的信息頗具實效性，并熱衷于探究事實真相。她曾史海鉤沉，翻出一堆蕭月白的往事。古大姐擁有出色的敘事天賦，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孫靜怡四五歲時，蕭月白的活越來越難干了。價格壓得低，工資拖著拖著就不發(fā)了。蕭月白她們跟著毛小潔，到處找包工頭討薪。那幾年，周圍下崗工人越來越多?；钫也坏?，錢討不回。不久，毛小潔丈夫在工地砸塌了腰，下半身沒了感覺。她伺候吃喝拉撒，打官司，再顧不上討薪。蕭月白閑了一陣，越閑越慌。有天聽說，胡書記家的保姆被他老婆打出去了，正到處物色接班人。周末，孫殿甲在家屬院攔下胡書記兩口子，把蕭月白推到前面。

胡書記抬起肥手，抹了下腦門。

行吧，你來吧，就你了。胡書記老婆嘆口氣說。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多月后。那天，胡書記開會回來，臉色不得勁，說腰疾犯了。蕭月白雙手涂上酒，反復(fù)搓熱，給胡書記按摩。

胡書記的肉體是潔白松軟的，但有股力道蘊(yùn)含在深處，不容忽視。這里，還有這里。你這樣，嗯，這樣，再這樣。胡書記循循善誘，不覺拉住蕭月白的手。突然間，四只手同時戰(zhàn)栗了一下。

胡書記騰地彈起來。48英寸背投彩電里，一頭巨鯨正把自己拋出海面。胡書記胳膊箍緊了蕭月白，脖子勾住了蕭月白，雙腿纏死了蕭月白。胡書記鼻孔驟然撐大，像屏幕里的水母。

那天黃昏，孫殿甲來了。孫殿甲是來討說法的。孫殿甲左手牽著蕭月白，右手牽著孫靜怡。但三人沒能撐過幾個回合。胡書記一身正氣，筆直站在如瀑的燈光下，胡書記什么陣勢沒見過。他嗓音震亮，說這是栽贓，是陷害。你們想干什么，你們是誰派來的？

孫靜怡尖聲大哭起來。

讓她別哭了，讓她立即停止。胡書記皺著眉說。

孫靜怡的哭聲更加尖利，像錐子。

古大姐說，孫殿甲一家被胡書記轟出來那天，她剛用嗆鼻子的藥水燙完頭，所以印象深刻。古大姐頂了一腦袋塑料發(fā)卷，下樓接孩子，見胡書記僅趿了一只拖鞋，雙手背在身后，杵在單元門口，雙手背在身后，像被反綁了。

胡書記偶爾會抬手，按壓天柱穴和百會穴。那也是蕭月白常按的地方。胡書記還記得這兩個穴位。

當(dāng)晚，房東登門，遞上煙，說隨便坐坐。房東倚在門框上不吱聲，久久不去。孫殿甲懂了，第二天就搬了出去。

孫殿甲這才發(fā)覺，自己回不去壩上了。地撂荒了，一家三口被連根拔起。有人前日捎話來，說你家房頂，瓦都塌下去了，屋里住了只蒼黃的國國游。壩上把貓頭鷹喚作國國游。

孫殿甲必須去求胡書記。他撿個沒人的墻角，猛跺一下腳，才獨(dú)自走入單元。

胡書記開門了。孫殿甲一急，骨頭就拆掉了。他像把折尺，吧嗒跪了下去。這時哇的一聲，孫靜怡又哭了。孫靜怡不知何時，尾隨孫殿甲上了樓，藏在樓梯拐角。哭聲在樓道里，鉆得耳膜發(fā)麻。孫靜怡停不下來，越哭越急，要抽過去似的。孫殿甲低吼一句，你跟來作甚！胡書記大幅擺手，你們走！走走走！樓道被孫靜怡的哭聲擠滿。一些房門正偷偷打開，咔嚓咔嚓響著，謹(jǐn)慎而壓抑。

孫殿甲沒白跪，孫殿甲留下了。于是蕭月白和孫靜怡也留下了。胡書記既往不咎，不但沒開除孫殿甲，還給蕭月白指明了另一條路。一個禮拜后，蕭月白去伺候胡書記的四姨。四姨偏癱，半邊嘴泉眼似的流涎。

除去周末，蕭月白干脆住在了四姨那里。漸漸地，她好似恢復(fù)了元?dú)?，竟又時常去胡書記家了。胡書記是四姨帶大的。有了四姨，蕭月白找胡書記就顯得合情合理。四姨的藥，四姨的營養(yǎng)，四姨的大便，四姨的頭腦。蕭月白瞞過了孫殿甲，卻瞞不過孫靜怡。孫靜怡尖聲哭著，不許蕭月白去胡書記家。然而不久后，在胡書記的運(yùn)作下，孫靜怡竟擠入了最難進(jìn)的魚兒山小學(xué)讀書。那幾年，外出打工的人如候鳥飛離，村莊空得只剩風(fēng)聲。蕭月白不愿孫靜怡將來也打工。蕭月白只有四姨，只有胡書記，她沒法放棄。

孫靜怡二年級時，胡書記家多余的那只煤氣罐炸了。上下樓層皆穿透。塑鋼窗鼓凸出來，像胡書記的肚皮。

胡書記當(dāng)場死亡。胡建設(shè)嘶吼著沖進(jìn)火里，卻熏得半暈，大面積燒傷。這是最后一次分煤氣罐，小區(qū)煤氣管道即將竣工。胡書記的新房也裝修完畢，正在散味。

4

大學(xué)一畢業(yè)，孫靜怡就像一支響箭，射到了我們單位。孫殿甲搬運(yùn)了一輩子，如今將閨女也搬來了。

孫靜怡來報到了。孫靜怡跟孫殿甲太不一樣了。她的那張臉，噢，如果那確實是張臉的話，實在是斑斕得過頭了。古大姐后來說，上面凝聚了她至少三個小時的勞動。各種顏色在臉上碰撞融合，像不同的文明正沖突著，匯聚著。這些色調(diào)喚醒了我沉睡的專業(yè)。我是學(xué)油畫的。我想用畫筆在她臉上取色。孫靜怡太奪目了。她的嘴唇紅得像剛喝過血;她的眼影是銀色的，那個閃啊，一閉眼，像扣著兩把拋光的不銹鋼勺子。孫靜怡與孫殿甲并排立住，孫殿甲渾身的色度和亮度都提升了幾檔。孫殿甲臉上的喜色，凸著挺著，掩都掩不住。孫殿甲說了，孫靜怡筆試面試雙料第一。這里我必須強(qiáng)調(diào)一句，孫靜怡其實錯過了我們單位的招聘季。她考進(jìn)的，是晟源公司，算單位的外包公司。孫靜怡在我們單位沒有編制。單位把工程外包給晟源，野外作業(yè)，定期巡測，檢修處缺……這些累死驢的活兒，我們選擇外包。你在電視新聞里，看到記者激動地指著那些吊在半空的，烤成了一串咸魚干的人，那其實不是我們，那是晟源。而新聞結(jié)尾，把一顆肉乎乎的大頭塞進(jìn)屏幕，對著話筒呱唧的人，那才是我們，貨真價值的我們。我們單位福利驚人，因此也極難進(jìn)。我美術(shù)系畢業(yè)后，父親果斷內(nèi)退，把編制讓給我。父愛如山。我被剪掉長發(fā)，扣上安全帽時，連交流和直流的區(qū)別都不知道。

但孫殿甲已經(jīng)很滿足了。孫殿甲感到滿足的理由是充分的。他自己只是個臨時工，民工，勤雜工，搬運(yùn)工;可孫靜怡是什么，孫靜怡是晟源公司員工。聽聽吧，員工，在職人員，遵循嚴(yán)格的聘任制度。簽署正式合同，一式三份。五險一金，過節(jié)費(fèi)，加班費(fèi)，超工作量獎，年終獎，績效獎，取暖費(fèi)，通信費(fèi)，工作服，勞保用品，工具箱，安全帽，法定假日……孫靜怡這支箭矢，是孫殿甲繃斷了腰才射出去的。孫殿甲用了半輩子，讓孫靜怡跨出一大步。孫殿甲認(rèn)為這是可喜的一步，但也僅僅是第一步。怎么能裹足不前呢？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晟源公司定期會有轉(zhuǎn)為單位正式編制的名額。誰說孫靜怡跨不出這第二大步呢？到時候，孫靜怡就真正是單位的人了，她的薪酬就直接來自省公司人力資源部了。孫靜怡這三個字，將出現(xiàn)在省會CBD那幢地標(biāo)性建筑中，出現(xiàn)在某臺電腦的超大屏幕上，出現(xiàn)在打開的Excel表里。鼠標(biāo)滾輪被指肚摩挲，柔滑地轉(zhuǎn)動。孫靜怡這個名字，將與眾多名字親密無間地排列在一起，像一隊候鳥中的一只，輕盈地，無聲地，整齊地，又是無比肅然地，驕傲地，醒目地，劃過天幕。此處應(yīng)有背景音樂。

孫靜怡一亮相，古大姐就盯上了她。古大姐的眼珠很古樸，像暖瓶軟木塞削出來的。她盯著誰，并不顯得突兀。孫靜怡見到古大姐，明顯楞了一下。古大姐的面容是似曾相識的。

古大姐復(fù)古的眸子蠕動一番，淡聲問胡建設(shè)，這誰？

孫殿甲閨女。胡建設(shè)說。

孫殿甲？那個民工頭子？古大姐眉毛一縱。

嗯哼。胡建設(shè)說。

晟源考試第一？

啊哈。胡建設(shè)說。

喲，你。古大姐一笑。

孫靜怡走遠(yuǎn)，古大姐方道，咋長得跟《一個都不能少》的魏敏芝似的。

古大姐道行不淺，似前世修煉而來。陳皮，古大姐對我端詳一番，略作沉吟才說，你要想和她……我倒是可以牽牽線。

不得不說，我對此是有所期待的，像爐膛的柴期待一根火捻。但古大姐說先別急，讓她放放氣。果然，不久后，孫靜怡便開始相親，均為優(yōu)質(zhì)男，均有始無終。其中一個還是古大姐介紹的。古大姐似乎在向我證明什么。就如點了個炮仗，跑回來捂著耳朵，跟一眾人等著聽響?？窗?，她對我笑道，沒戲。古大姐說這小女子初降凡間，心氣頗高。等敗了火，你再上。古大姐讓我保持清醒：我虛歲已三十一，外貌學(xué)歷專業(yè)乏善可陳。在孫靜怡眼里，我的特大型國企編制，才是真正壓秤的砝碼。

春節(jié)后，我催了古大姐幾次。天氣轉(zhuǎn)暖，在她的安排下，我才與孫靜怡正式見面。那時我被稱做面霸，見過的人，比向日葵上的瓜子還多，但二次見面的機(jī)會約等于零。也就是說，我初試就被刷了。

和孫靜怡的見面地點，定在我們辦公室。辦公室很大，胡建設(shè)的兒子常來練輪滑。那里通常沒什么人。電腦們卻不消停，屏幕上有韓劇番外，有天貓直營店，有暫停的網(wǎng)游。音箱發(fā)出重低音，隆隆貼著地皮，像壓路機(jī)，碾過漫長的走廊。早晨一過八點半，無事退朝，人們便都散了。

我們磕磕絆絆聊了幾句，孫靜怡忽然指著監(jiān)控屏里的一片褐色區(qū)域說，看，我老家。

我凝神望去。衛(wèi)星圖中，那里是山的罅隙，瀕臨草原和沙漠，地貌嶙峋，像剛掰開的火山巖斷面。古大姐早提醒過我，該地區(qū)屬國家級貧困區(qū)，那里的人善于搬運(yùn)，把財產(chǎn)從壩下搬運(yùn)到壩上，把七姑八姨從壩上搬運(yùn)到壩下。你娶了一個人，就是娶了一大家子。不，比一大家子還大，你娶了她的九族。沒錯，九族。所以一定要謹(jǐn)慎，切切。

你在想什么？孫靜怡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我趕忙說，壩……壩上其實很美，我喜歡那里的星星。據(jù)說刮……刮風(fēng)的時候還有月暈。

孫靜怡雙眼鎖緊我，漸漸變潮。

我最喜歡看月暈了。她說。

我暗暗打開百度百科，惡補(bǔ)月暈的知識，同時意識到，她相親未果，確實與貧困的壩上有關(guān)。

5

古大姐說，我還是急了些，孫靜怡的火尚未敗光。果然，在我們交往的這幾個月，每逢話題的關(guān)鍵處，或動作的關(guān)鍵處，她總有辦法擦著邊繞開，遠(yuǎn)離實質(zhì)。那段時期，孫靜怡的曝光率越來越高。孫靜怡發(fā)力了。我們在單位的網(wǎng)站上，內(nèi)刊上，閉路電視新聞上，不斷看到孫靜怡。文字的孫靜怡，圖片的孫靜怡，視頻的孫靜怡。作為背景的孫靜怡，作為成員的孫靜怡，作為特寫的孫靜怡。她每次出現(xiàn)，必有全新氣象，像對上一次的表現(xiàn)回顧總結(jié)后，又彌補(bǔ)不足，重整旗鼓。孫靜怡是奔忙的，也是有條不紊的;是持重的，也是充滿朝氣的。在新聞部劉采編的鏡頭前，孫靜怡亮聲朗誦了自己的詩歌新作《我為春光增色》。最后一句，她語速慢下來，情緒卻推了上去，直抵天穹。孫靜怡出現(xiàn)在翌日的閉路電視新聞里：因為，我要為，春光，增，色。

古大姐說，孫靜怡的火不但沒敗光，反而添了新柴，澆了汽油。她分明是瞅準(zhǔn)了單位正式編制，想走內(nèi)招，正在積極造勢。單位分撥給晟源的名額，數(shù)量極少，多為高危類崗位?？梢坏┤刖?，薪酬會跳升數(shù)倍。每到這個時期，晟源內(nèi)部便兵荒馬亂，有各種軼事爆出。

您認(rèn)為孫靜怡希望大嗎？畢竟她那么優(yōu)秀。我問道。

古大姐笑而不語，小幅搖頭吹動藍(lán)山咖啡，細(xì)心拭去杯沿的口紅印。

就是在這段時期，孫靜怡把父母的奮斗史和屈辱史講給了我。這或許代表了她對我的接納。隱私的暴露度正比于關(guān)系的親密度，這是心理學(xué)公眾號說的。我乘勝追擊。孫靜怡終于答應(yīng)，撥冗去一趟我家。這被我視為標(biāo)志性事件。古大姐卻說陳皮啊，女人都熱愛傾訴，這說明不了什么。孫靜怡是壩上人，出身是個大問題。還有個事更重要，我曾跟你擺過，那年孫殿甲挨胡書記耳光，就我年輕時燙頭那回，還有印象嗎？而且吧，古大姐很知性地扭一下頸，而且吧，我這么一說，你就這么一聽啊。以前有一次吧，胡建設(shè)不知說起什么陳年舊事，也是關(guān)于他老子胡書記的，越說越樂，不覺說走了嘴，扯到蕭月白。孫殿甲聽了，回去竟打了他媳婦一頓。是真的打哦，是痛打哦。兩人各自哭一場。蕭月白跑回黃蓋淖，孫殿甲沒去尋她。一直也沒去哦。蕭月白在黃蓋淖一個酒店打工，順便伺候娘老子。聽說這倆人，自打閨女考上大學(xué)，就再沒碰過面。離沒離就不清楚了。孫靜怡沒對你說過這些吧。

我顧不上細(xì)想。母親急盼我結(jié)婚。每見到適齡女子，她的眼神便會漁網(wǎng)般兜過去。然而當(dāng)我推開家門，說這就是孫靜怡，晟源校招的第一名時，母親的臉突地抖了一下，像平展的幕布被一塊石子擊中。

趁孫靜怡去衛(wèi)生間補(bǔ)妝，母親一把拽住我，舌頭在嘴里刨出聲音。你拿得住她嗎？聽人講，孫靜怡可不是什么純情小白兔。她跟胡建設(shè)那伙人，去天地情酒吧，喝到凌晨才出來，吐了一街。

謠言。我伸出手指，溫和地?fù)崮πl(wèi)生間的磨砂玻璃門。他們嫉妒她考得好。

考？你沒聽說，這幾年晟源校招前十名，都是買的，明碼標(biāo)價，面試另算！

不可能。我說。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你來！母親口歪眼斜，扯住我，噌噌到了陽臺。買名次也就算了。人家說，她泡夜店不是一回兩回了。去那種地方，喝成那副德行。全是大老爺們兒，就她一個女的！胡建設(shè)燒得雞似的，她也下得去嘴，口味真重，不愧是黑頭羊。胡家驕橫了多少年，那是一幫什么鳥，你還不信！遲早出事！

她是為了適應(yīng)我們的企業(yè)文化。我轉(zhuǎn)頭向衛(wèi)生間望去。里面透出的燈光，是糯米湯圓的顏色。這房子是單位團(tuán)購的，比市價低出不少。

我真想……母親舉高手，停了一下，又攥成拳，包進(jìn)另一只手中?？磥硭娌m著你，這事不對。這丫頭來路不正，心思野，不能要！她爹還是個民工，將來要是……

衛(wèi)生間門開了。母親向后轉(zhuǎn)，伸手?jǐn)[弄一盆仙人掌，又把指尖送進(jìn)嘴巴。

我摟住孫靜怡，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我倆嘀嘀咕咕，像一對鴿子。

母親似乎打了個漫長的電話，隨后出去了。

我們并肩躺在床上，隔開半米距離。

我不敢碰孫靜怡，她可真美好。

母親黃昏還沒回來。顯然，她沒打算留孫靜怡吃晚飯。

孫靜怡側(cè)過臉，用手肘撐起身體。陳皮，你把燈打開，我想在亮處跟你說話，說幾句實話。其實我聽到你媽媽的話了。她喜歡樸實的兒媳婦。

我為母親感到羞愧。我按亮壁燈說，對不起。

孫靜怡被燈光打得瞇了眼。她垂下腦袋，悠悠一晃，頭發(fā)像盆開水，潑了我一臉。我訝異地閃開。

孫靜怡撥開一綹，條分縷析一番，把發(fā)梢遞給我。陳皮，你細(xì)細(xì)瞅。我的頭發(fā)，黑色是焗上去的。

我收攏視線，聚焦在那一小把頭發(fā)上。果然，外層的黑色禁不住推敲，板結(jié)而虛浮。

里邊是玉米穗色。孫靜怡說，是我頭發(fā)的原色。

孫靜怡繼續(xù)說，黃蓋淖那里是鹽堿地，人們喝井里的苦水。一村子人，頭發(fā)都是這個顏色。逢初五初十趕大集，人家遠(yuǎn)遠(yuǎn)一瞅，就說，黃蓋淖的來了。

很樸實，我說。貧窮而樸實。

陳皮，孫靜怡坐起來，兩臂箍緊雙膝，把下巴支在中間說，樸實，是一種令人羞慚的品質(zhì)。

我刷地抬眼。我們的目光在空中，咣地撞了一下。我的手指紛紛扎到手心，像受了驚嚇的蟲子。

孫靜怡笑著按按我的拳頭，拳頭里攥著汗。

我說，別介意，我不相信謠言。年輕女孩總是有謠言圍繞，和你香水的味道傳播得一樣遠(yuǎn)。

我嘴里這樣說，心里卻像堵了一把干草。

我出去瞅瞅。孫靜怡說，今晚有月暈，讓我獨(dú)自呆一會。

我透過窗，見孫靜怡站在兩棟樓之間。她仰起臉，久久凝視天空，額角和下巴有飽滿的弧度。我也抬頭望去。月亮在極遠(yuǎn)處，白亮得似一盞車燈，周圍是黯淡的圓環(huán)。整體呈堅硬的鋼藍(lán)色，如同帶著寒意的巨目，無喜無悲，深不可測。

我愛上了這一刻的孫靜怡。

我狂沖下樓，問孫靜怡，你真跟胡建設(shè)他們?nèi)ヒ沟炅耍?/p>

你猜呀！她一愣，歪一下頭，嘻嘻笑起來。

我一夜未眠，在床上輾轉(zhuǎn)。

天亮前，手機(jī)收到孫靜怡的消息：親愛的，你要相信我。

我哭了。我愛上了所有時刻的孫靜怡。

6

事情的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今天。噢，現(xiàn)在是后半夜，那就應(yīng)該是昨天。

早晨剛發(fā)布內(nèi)招通知，古大姐就把女兒包古古領(lǐng)來了。

這種通知總是突然發(fā)布。今年的內(nèi)招，比預(yù)計時間提前兩個月，只有一個名額。幾個呼聲很高的晟源青年才俊，圍過來瞅瞅，便哄地散了。有的說明年再戰(zhàn)，有的說來生再戰(zhàn)。還有個知曉些內(nèi)情的，卻點起煙說，省公司有意叫停內(nèi)招，這怕是末班車了。

古大姐遲到了。女兒亮相需要觀眾，古大姐肯定是故意遲到的。古大姐精心籌備，母女倆穿著同款土黃色無袖薄風(fēng)衣，下擺鼓蕩敞開，像兩片巨大的枯葉，款款飄進(jìn)門廳。有女同事立刻道，Burberry的Chelsea經(jīng)典款。

另一個同事小聲說，包古古上個月畢業(yè)，直接從學(xué)校出發(fā)，到歐盟地區(qū)周游列國。在古大姐急催下，昨晚剛飛回來。此前，包古古已經(jīng)撐桿跳一般，越過筆試面試體檢等環(huán)節(jié)，直接被晟源公司錄用。我偷偷打開OA系統(tǒng)，擬聘人員公示還未刪除，顯示包古古免試?？吹剿漠厴I(yè)院校，我愣了一下。原來她與孫靜怡是同所大學(xué)。單位這兩年進(jìn)人標(biāo)準(zhǔn)變嚴(yán)。該院校不是雙一流，不在招聘范圍內(nèi)。這便可以解釋，為何包古古沒直接進(jìn)我們單位，而是去了晟源。我忽然渾身一緊，包古古顯然是要曲線救國，她一出現(xiàn)，便成了孫靜怡的競爭者。

那同事還透露，包古古掛科太多，推遲畢業(yè)一年，且沒拿到學(xué)位證，只有畢業(yè)證。可那又怎樣呢，包古古還是包古古，不用考試就進(jìn)了晟源。青年才俊們說，內(nèi)招謎底就算提前揭曉了吧。古大姐她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所以我們洗洗睡吧。有人問，那孫靜怡呢？旁人道，跳騰得那么歡實，白瞎了吧。又有人接茬，說孫靜怡付出得可太多了。她付出了什么，你們懂的喲。

他們低聲笑起來，遠(yuǎn)遠(yuǎn)張望了包古古幾下，又看看我，吼一句歌，搖擺離去。

包古古的眸子完全遺傳了古大姐，像兩枚木質(zhì)象棋。包古古捏起紫色Chanel軟羊皮手包擱在桌面，鍍金鏈條唰的一聲。包古古半透明的手腕懸在鍵盤邊，卡地亞Juste Un Clou手鐲咔的一聲。包古古的Van Cleef & Arpels耳環(huán)在尖叫，包古古的Bvlgari戒指在閃耀，包古古的Dior項鏈在呼嘯。包古古是行走的Money。不斷有人找借口進(jìn)我們辦公室，就是為了目睹包古古。古大姐面如遠(yuǎn)山，山坡鋪滿恬淡的微笑。胡建設(shè)卻沒言語，只跟古大姐對了對眼神，抽完一根煙便離開了。

人走光后，古大姐方捋一捋包古古的頭發(fā)，溫溫軟軟道，美夠了？美一美就行了，以后要換便裝，下現(xiàn)場就得穿工作裝，知道不？

嗯———包古古不滿地扭了下身子。她的嗓子又潤又亮，像正午日光下的一道冰凌。

不是說好的嗎……要低調(diào)。古大姐聲音暗下來，絮絮勸說。我什么也聽不清。

就不。包古古說。

古大姐停下，快速收回下巴，翻起磨砂般的眼仁，佯做生氣，定定望著包古古。

就不就不就不。包古古一邊說，一邊連扭三下。

兩人頓一頓，突然同時朗聲笑起來。

包古古繼續(xù)扭動。她肌膚幼滑，像嫩白的小蠶晃著腦袋吃桑葉。如果包古古向我示好，我一定接受。噢，我這個賤人。

古大姐俯下身，包古古張開胳膊迎向她。兩人松松摟住彼此，緩緩搖著，像被微風(fēng)推動的樹冠。

古大姐抽空瞥了我一眼。我趕緊把脖子擰向別處。我必須離開了。我合上《城堡》，假裝百無聊賴地站起來。

突然，嗵一聲，門被推開，是孫靜怡。她急切看著我，像失火了。怎么不回我信息？

我們?nèi)藝樍艘惶０殴诺难凵袼剖荏@的小鹿，從古大姐肩頭延伸出去，突然滯住了。哎？你……孫壩妹？真是你？

孫靜怡的表情瞬間固化了。

孫什么壩？我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孫靜怡。你們還是校友呢。我又對孫靜怡說，見過嗎，這是你的小師妹，叫包古古。

包……孫靜怡像被抽空了血，古古？

包古古。我又強(qiáng)調(diào)說。

不用你介紹了，我們認(rèn)識。包古古并不看我，這讓我有些失落。包古古起身，迎向?qū)O靜怡。孫壩妹，哦不對，孫什么？靜怡？噢噢噢好吧，孫靜怡孫靜怡，哈哈哈，我總記不住你的新名字。原來你在這兒啊。

孫靜怡整個人都萎蔫下來。

古大姐神色忽閃幾次，忽地爆出一串大笑，哦呵呵呵呵呵呵！原來真是你呀。怪不得眼熟呢。孫壩妹，哎呀呀。我老覺著似曾相識，就是沒認(rèn)出來，你妝太濃了。幾時改的名字？孫靜怡，唉呀媽呀，怪肉麻的，這名字。古大姐去學(xué)校看望女兒，見過孫靜怡。

孫靜怡一下結(jié)巴了。她的舌頭正不斷被牙齒絆倒。包古古突然像夢醒般，抬手指指我，這……陳皮……不會是你現(xiàn)男友吧？

孫靜怡晃動著，像大風(fēng)里的一條標(biāo)語。

啊哈哈哈哈哈哈！包古古也隨古大姐大笑起來。母女二人的笑聲差了八度，但極為神似。

古大姐嘴越咧越大，兩排牙床像抽屜一樣，可怖地推出來。哎喲喲樂死我了。我……我要發(fā)個朋友圈……可我沒勁兒啊……古大姐縮進(jìn)椅子，笑得一抽一抽，椅子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同頻率的吱扭聲。

我感到這其中肯定出了岔子。孫靜怡，不，孫壩妹，應(yīng)該真有事瞞著我。

古大姐母女的狂笑突然同時暫停。她們將目光投向我。我感到有四枚木質(zhì)彈丸射過來，命中我的身體，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發(fā)出敲擊平底煎鍋的聲音。我望著她倆，我的眼神一定比拜謁佛祖還虔誠。我渴望她們趕緊吐露一些真相。

陳皮呀，我的小陳同志呀。古大姐不停捶著腰。

我透不過氣，像被火焰炙烤，屏息等待她下面的話。

結(jié)果古大姐一張嘴，剛哈出半口氣，又撲地大笑起來。哦呵呵呵呵呵呵！

我的腦子亂了。

我們都沒注意孫靜怡何時離開。我去走廊給她打電話，想問個清楚，她沒接。我這才看到她剛才的信息：內(nèi)招的事，是我的事，也是你家的事，別光靠我自己！讓你爸媽使使勁！胡建設(shè)不肯幫忙！

胡建設(shè)幫忙？我無暇多想。返回辦公室門口，里面已聚集了不少人，像開研討會。

我本以為，孫靜怡的事，古大姐會悄悄告訴我。但包古古非說，獨(dú)樂樂不如眾樂樂，反正他倆也成不了。古大姐拗不過女兒。于是我躲在門外，聽到了母女倆的敘述。二人配合默契，像逗哏捧哏。圍觀者眾。劉采編舉起手機(jī)，開始直播。

古大姐先暖場，簡要回顧蕭月白的前半生。人們卻說過過過，直接上勁爆的。于是古大姐淡出，包古古切入。包古古一開嗓，人們紛紛支棱起腰身。包古古說，孫靜怡是后來改的名字。她原名孫壩妹，壩上的妹子。入學(xué)不久，她便收獲一個綽號：孫趴妹。孫靜怡跟包古古在老鄉(xiāng)會認(rèn)識。包古古燒錢不眨眼，迅速躋身名媛行列。包古古熱衷于舉辦各種趴（Party），清宮趴，參加者均是滿清服飾，男生像阿哥，女生像格格;野獸趴，專在隆冬舉行，所有人皆著皮草;萬圣趴，俱為鬼魅裝束，嚇?biāo)廊瞬粌斆?。不知為何，孫靜怡總盯著包古古?？蓪O靜怡越是關(guān)注包古古，包古古就越不理她。孫靜怡最初忍住，她連食堂的葷菜都舍不得買，周末不是去家教，就是去促銷、發(fā)傳單、做禮儀小姐。但孫靜怡太想趴了。有次終于盼到個經(jīng)濟(jì)適用趴：田園趴。孫靜怡去學(xué)校農(nóng)場，搞來麥秸，編織成野性短裙，圍在腰上，混進(jìn)了趴。麥秸咔嚓咔嚓響，不小心蹭到人，碎屑便掛滿衣服，且時有小蟲鉆出，沒人肯讓她靠近。包古古則披著玫瑰斗篷，頭頂郁金香花冠閃亮登場。孫靜怡不認(rèn)識各種酒，不會跳舞，不懂品牌，不敢玩真心話大冒險，話題無味，被晾在一旁，像一塊她常買的咸菜。

但孫靜怡不屈不撓。大二，她開始尋求外援。首名入選者是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殺馬特，小店洗剪吹學(xué)徒，瘦得像根鐵絲。自此，孫靜怡每周換一種發(fā)色。她鉆研時尚雜志，牙關(guān)緊咬，頑強(qiáng)與名媛們保持同步。大三時，孫靜怡脫胎換骨，傍上一個黑社會男。洗剪吹曾闖來宿舍，試圖挽回這段感情。孫靜怡藏在隔壁，最后以洗剪吹酒后割腕告終。借著黑社會男，孫靜怡跌跌撞撞跟上了包古古們的步伐。但不久后，孫靜怡懷孕了，黑社會男人間蒸發(fā)。你們以為這就完了嗎？古大姐插話說，不，請繼續(xù)收聽。我就長話短說吧，包古古說，孫靜怡閱人多矣。大四答辯那天，孫靜怡剛走出多媒體室，就被幾個嗷嗷叫的女人揪住，拽翻在地，薅頭發(fā)扒衣服，像剝開一條玉米?？蔀樯秾O殿甲不知道呢？因為孫靜怡每到放假前，都會拉直頭發(fā)，染回原色，剪短指甲，換上舊衣服。

我出了一身透汗。接下來是觀眾感言時間。有人劃開手機(jī)，看劉采編的直播點擊量，說哎喲，都這么多人了，把我拍得好看點。有人說孫靜怡入編鐵定無望，永遠(yuǎn)無望了。就算沒這些事，入編的也不會是她。你們說孫殿甲看到?jīng)]有？他是劉采編的粉絲呢。還有人說，包古古的網(wǎng)紅臉果然上鏡。世界是孫靜怡的，也是包古古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包古古的啊。陳皮那個傻×，啥都不知道，甘做接盤俠，這才是俠之大者啊。

我不敢再聽，每句話都能殺死我。我?guī)撞娇绲诫娞蓍g，啪啪擊打按鈕。電梯不急不躁，像去與某個男人約會的孫靜怡，雍容地啟動。我越等越急，猛踹不銹鋼門。電梯從下方，從暗處，風(fēng)塵仆仆地，呼呼升上來，攜帶著豎井里的膠皮味。中途叮地停下，有腳步踏入。不行，我不能讓人看到自己的衰樣。我推開防火門，取道樓梯。

陳皮！孫靜怡竟出現(xiàn)在樓梯上。

她躲在這里！我收不住自己，右腿像根棍子戳下去，一下就邁了五級。我的股骨差點從嘴里戳出來。疼意直抵腦仁。

孫靜怡無比堅定地堵住我。

讓開。我撥了她一下，自己卻跌坐在樓梯上。

陳皮！孫靜怡俯身按住我的肩膀。我嗡地抖起來，忍住淚，口水卻漫出了牙縫。嗚嗚。不行，我不能哭，太像狗了。我偏過腦袋抵在墻上，每抽一口氣，就有一團(tuán)涂料干粉吸進(jìn)肺里。陳皮！孫靜怡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樓宇里撞來撞去，這聲音蕩到極遠(yuǎn)處，又調(diào)轉(zhuǎn)頭，直刺回來。整幢大樓全是孫靜怡的聲音。

陳皮，我求求你，求求你聽我說完。我找不到人，沒人肯聽我說，我要憋炸了。

我死死閉眼，腦門往墻里鉆。

陳皮，陳皮，我保證，說完之后我就消失，永遠(yuǎn)不回來。

我哇地哭了半聲，又止住了。

孫靜怡的臉逼近我。陳皮，我不是隱瞞，我是不敢。我不敢給你講，不敢全講出來。包古古在辦公室說我什么了？她肯定把我扒光了。我還是自己扒給你看吧。我給你說過，小時候，胡書記扇了我爸一記耳光。從那天起，我就常去胡書記家門口，做賊一樣，悄悄地去。上了大學(xué)，我就在假期去。假期打工，我就在夢里去。那時胡書記早死了，那棟樓舊了，全是租戶。我還是常去，像朝圣。我忘不掉，天暗下來，我不敢獨(dú)自待在院子里，就悄悄尾隨我爸上樓，躲在兩層之間。樓道一開始黑黢黢的。我爸喘氣，喘得很粗。我聽見他吞了口唾沫，咕一聲。我爸站定，急敲幾下。咔嗒，胡書記家里的燈光切了出來。我爸嘎巴就跪下了，聲音就像磕碎兩個蛋殼。我的咽喉里塞了塊抹布似的。我聽不懂胡書記的話。我看見我爸胸前的空氣一亮、又一亮，才知道他在哭。淚滴穿過光，閃那么一下，就墮到黑影里了。我爸顫得像個手扶拖拉機(jī)。有好幾回，他想扒住胡書記，都被胡書記甩開了。胡書記的眼神，好像那不是我爸，那是一灘鼻涕。我不能讓胡書記踩我爸的眼淚。我瞅個空子，呼地跑回去。我提著一口氣，噔噔噔跑到胡書記單元門口，快暈厥過去了。樓道的燈不知何時亮了，黃黃的一漾一漾。我踮腳爬到胡書記家門口，一下就看見那兩滴淚了。左邊那滴還濕著，顏色深;右邊那滴快蒸發(fā)完了，邊緣灰白。它們把我也腐蝕出兩個形狀相同的窟窿。我伏身，四肢著地，拿胳膊肘使勁擦了一下，發(fā)出沙沙聲。這聲音嚇到了我，我轉(zhuǎn)身就跑。第二天我又去了，就跟有啥東西落在那似的。我以為擦干凈了，沒想到它們還在。我拿手掌來回搓，搓破了皮。后來，我就天天去擦，天天去……我盼著能擦凈了，胡書記不再踩它們了……直到有一天，我在胡書記單元門口，竟然遇到我媽……

孫靜怡的淚水凝滯下滑。我不知該不該信。

你知道什么是怕，什么是恨嗎？孫靜怡說。

那你還跟他們沆瀣，跟胡書記的兒子去酒吧。我說，就算不能復(fù)仇，也該離得遠(yuǎn)些。

不。孫靜怡說，我戰(zhàn)勝不了他們，就只能成為他們。

女人的邏輯。我說。

女人是什么邏輯？

女人沒有邏輯。

不。孫靜怡猛一抽氣，吸回鼻涕，聲音極爽利。這不是女人的邏輯。這是弱者的邏輯，是世界的邏輯。我放棄自尊，才能得到更多的自尊。我交出自己的肉，才能留下骨頭。

可你也沒成為他們，甚至沒真正靠近過他們。就像……

就像《城堡》一樣？孫靜怡譏誚的目光透過一層淚，燎焦我的頭發(fā)。你真以為我沒讀過《城堡》？快撕掉那本破書吧，你個呆貨。

我如突遭鈍器狠擊，驚愕地望著她的臉。

可是陳皮，我也許在一些時候，愛上過你……但是，你不懂，編制比你重要。進(jìn)了單位，我才有未來。我能不圍住胡建設(shè)嗎？可自打看見包古古，我就知道，全完了。

你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揪著自己的頭發(fā)。

孫靜怡的臉像猝然擊碎的鏡子。

還有，我哽咽道，你跟胡建設(shè)……除了喝酒，還……做別的了嗎？

哈哈哈，孫靜怡的笑聲似玻璃碎片瑯瑯瀉地，你猜呀。

嘭一聲巨響，防火門像一張大嘴，倏然吐出了新聞部劉采編。

我和孫靜怡驚懼抬頭。不知眾人在門后偷聽了多久。劉采編揉著膝蓋站起來，檢查手機(jī)，向身后罵，我操，這段沒拍好，都說了別擠別擠。

你們干什么，你們到底想干什么？我沖人們迎過去，充滿正義。人群晃動，又迅速恢復(fù)原狀。劉采編笑了。我們沒干什么呀。我們在上班，還能干什么。倒想問問，你們在干什么。劉采編舉起手機(jī)對準(zhǔn)我們，想繼續(xù)直播。我突然拔下防火門的把手，準(zhǔn)確地插進(jìn)劉采編的嘴巴。劉采編扶住喉嚨嘔了一下，眼珠凸起，咳嗽起來。隨后我倆滾翻在地，纏在一起。塵埃落定時，孫靜怡已經(jīng)不見了。

后來得知，孫靜怡先是跑到孫殿甲那兒。有人早提醒孫殿甲看直播。孫殿甲看到一半便癱了，一見孫靜怡，狠扇了她一巴掌，說跟你娘一毬樣。孫靜怡哭著跑走，找不到了。

孫殿甲打完才后悔，急得腿顫，來找我。孫殿甲說丫頭名聲壞了，怕她想不開，做傻事。

7

我跟孫殿甲分頭到處找。最后實在沒轍，我去尋毛小潔。

孫靜怡說過，自打能認(rèn)路，每受了委屈，她就偷跑去找毛小潔。毛小潔為給丈夫治腰，把廠里的房改房賣了，租房在城中村住，從事按摩業(yè)。大學(xué)寒暑假，孫靜怡也去瞧過毛小潔，見她的指關(guān)節(jié)上，多了十個肉帽子，像兩排小蘑菇。毛小潔說，她專做足底。

毛小潔所在的足浴城在萬達(dá)商圈，挺出名，不難找。她很快就到了，周身粉色，像個暄騰騰的枕頭。

你就是陳皮？有事快說。毛小潔摸出支煙點上。

我遑急講完梗概。毛小潔眉頭越擰越死。她撥了兩遍號，均未接。毛小潔躊躇半晌，胳膊倏地一揮，說，我就長話短說吧。按說不該給你講。這丫頭也是豬油蒙心?？珊ㄔO(shè)欺負(fù)了孫壩妹，這不行。

原來是真的……我委頓下去，像堆倒出的沙子。

你要有種，要么去收拾胡建設(shè)，要么讓孫壩妹走內(nèi)招。她想轉(zhuǎn)正式編制，不知怎的，就讓胡建設(shè)弄上了床。

你猜呀，嘻嘻嘻。你猜呀，嘻嘻嘻。孫靜怡腦袋歪來歪去。她的聲音越堆越滿，像云在卷積。

我要跟她分手……這幾個字，我說得無比艱難。

毛小潔眼風(fēng)里，掠過一把鋒利的修腳刀，說別讓我再看見你。說罷扭頭便走。

我愣在原地。少時，毛小潔又返回。她壓制著氣息，把一張粉紅名片甩給我，有信兒了告我聲。

我腦中皆是胡建設(shè)與孫靜怡的床戲。孫靜怡被我撫過的柔發(fā)，胡建設(shè)乍開五指便叉進(jìn)去。孫靜怡腦袋立時后仰，雙眼一翻看到我，你猜呀，嘻嘻嘻。

我大喘幾口，說，我這就去攮死胡建設(shè)。

毛小潔眼一暗，語氣竟緩下來，說唉，其實吧……

毛小潔說，孫殿甲根本管不住孫壩妹。蕭月白從市里回黃蓋淖好幾年了。就算我倆還有聯(lián)系，孫壩妹的事，我也不敢告訴她。你以為蕭月白就……按說你年輕小伙子，我不該碎嘴。孫壩妹那年能上市里最好的小學(xué)，容易嗎，有那么簡單嗎？我比孫殿甲知道得多。要不是她給那個書記四姨作保姆，然后……哎。毛小潔彈掉煙蒂。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個書記要沒炸死，還不知會出啥事。唉我不說了……

我似乎聽懂了，感覺膝蓋像融化的蠟，不覺蹲在地上。

毛小潔掃我一眼，目光像看客人的腳掌。我舌根發(fā)干，比長跑虛脫還難受。毛小潔抓抓額前的紫紅劉海，白發(fā)摻雜其間，突兀而觸目。陳皮，你們的材料招投標(biāo)，你們的設(shè)備采購，你們的工程分包，晟源公司進(jìn)人，員工內(nèi)招……胡建設(shè)都能插進(jìn)一腿。別看官不大，他跟經(jīng)理，是一窩。借著打麻將輸錢，還認(rèn)識了省公司的人物。孫壩妹那大學(xué)上的，上成什么德行了，我看她過線都懸。胡建設(shè)能讓她白考第一？那是張開了嘴呢。

張嘴干嘛？我問。

要么爹出錢，要么閨女出肉啊。毛小潔壓低聲音，但仍像滾雷碾過。

我已說不出話。

毛小潔雙手扯起我，像端起盆洗腳水。胡建設(shè)常帶人到這消費(fèi)。他不認(rèn)識我。有次來，喝大了，渾身上下，就剩舌頭會動彈。胡建設(shè)不難認(rèn)，身上的好皮還沒一巴掌大。他招供似的，跟我講到半夜。我本來沒細(xì)聽。直到他說起蕭月白和孫殿甲，我才弄清他是誰。父子倆欺負(fù)人家母女倆……可你要說是欺負(fù)吧，也不全是。她倆就沒一點迎合？孫壩妹上了兩年大學(xué)，來得就不勤了。唉，我一個按腳的，想不明白……毛小潔突然把話砍斷，一女子無聲走近，塞給她一只牌子說，福壽軒。

毛小潔接過來，掖在腰里，拐上樓。

那張名片在我手里，不覺被捏疊成一個方疙瘩，像顆打落的牙齒。

歸途中，手機(jī)咕咚咕咚響。開始我不敢看，以為人們?nèi)栽跓嶙h孫靜怡。點進(jìn)去才發(fā)覺，另一個消息炸開了：總經(jīng)理剛剛確認(rèn)失蹤，一大筆賬款亦消失。目前尚未驚動警方，但已上報至集團(tuán)總部。在群里，古大姐化身新聞發(fā)言人，她的話分外受到重視。古大姐說目前正趕上工程忙季，不能群龍無首，已經(jīng)火速空降了新經(jīng)理。新經(jīng)理幾小時后會趕到，屆時將召集所有中層以上開會。散會后，不管多晚，立即出發(fā)，巡視站點?，F(xiàn)在我們?nèi)w動員，先去各個站點打頭陣，測試處缺，免得新經(jīng)理難堪。所有的工程車都出動了，還從縣分公司調(diào)集了車輛。

我趕回單位，胡建設(shè)也到了。隔著一扇透明的自動門，他背對我，手機(jī)貼住耳朵。

毛小潔剛才的話，像盆雪水扣在火堆上。我為什么要找胡建設(shè)復(fù)仇呢？這一切本來就很荒誕不是嗎？或者本來就很順理成章不是嗎？胡建設(shè)女人多，地球人都知道。有人為爭寵而撕逼，亦有人覺察到彼此存在，卻和平共處。孫靜怡只是其中一個。她把自己遞過去，像下午茶的一道甜點。胡建設(shè)為什么不嘗嘗呢？而我只是她的備胎。我真要一輩子龜縮在角落嗎？做個胡建設(shè)那樣的人不是更好嗎？這樣想著，我竟不覺站在胡建設(shè)旁邊，與他比肩而立，似在憑海臨風(fēng)。胡建設(shè)毫無異狀，自然伸出手臂攬住我。我像被一股溫?zé)釓?qiáng)勁的水流包圍了。這就是歸屬感嗎？我忽然想起孫靜怡的話：戰(zhàn)勝不了他們，就成為他們。我成為他們了嗎？這種感覺并不壞不是嗎？

我為這一霎的頓悟而欣慰。我也攬住了胡建設(shè)的肩。哥倆好。

胡建設(shè)對電話那頭說，所以我們必須去巡視一次。我們主動要求巡視。你一定要為我們安排一次完美的巡視。

古大姐低頭，快速點著手機(jī)屏。

去黃蓋淖站？那么偏？胡建設(shè)沉吟片刻，說也行吧，正好閃電河的魚肥了。閃電河是縣分公司控股的旅游項目，全魚宴，漁舟唱晚，臨水垂釣，篝火露營，比草原天路還聞名。省公司來辦事的人，冬天去奧運(yùn)小鎮(zhèn)崇禮滑雪，夏天肯定到壩上閃電河。

那邊依舊嗚哇嗚哇，話音變得急迫嚴(yán)厲，被胡建設(shè)掐掉。

目前情況咋說？胡建設(shè)問古大姐。

古大姐伸展一只手，拔掉一根倒刺，說還好，目前沒事。

跟我得到的消息一致。胡建設(shè)說，我只信你，古大姐。你是良心媒體，堪比鳳凰衛(wèi)視。

帶上陳皮吧，古大姐說。陳皮，你……還好吧？今天我女兒說得太多了，但她也是知無不言。

早沒事了。我說。

很好。胡建設(shè)說。

孫靜怡還沒找到，但我已經(jīng)不想找她了。

陳皮啊，胡建設(shè)又說，如果不是職工家屬優(yōu)先內(nèi)招，她不會傍著你。

有些事情我也是剛知道。古大姐瞥胡建設(shè)一眼，挽住我的胳膊，像我的另一位母親。她配不上你。還是以事業(yè)為重吧。

車來了，18座中型商務(wù)車。

胡建設(shè)伸小指，無意在車門把手勾一下，沒費(fèi)大力，門竟緩緩滑開。

司機(jī)解釋說，系統(tǒng)氣壓不足，門關(guān)不緊，不過車本身沒事。

一股香氛味道漫出來。

我開一段耍耍。胡建設(shè)說，拿鑰匙來。

司機(jī)努努嘴說，鑰匙沒拔。

這個車型的鑰匙尚且停留在第二代，共計兩把：一把遙控車門開閉，司機(jī)隨身攜帶;另一把是發(fā)動機(jī)的機(jī)械鑰匙，停車地點較為安全時，基本上永遠(yuǎn)插在儀表盤旁。

我們下午四點到了閃電河。景色美極，河水裁下了一段彎彎曲曲的天空。流連一個多小時后，胡建設(shè)撥通分公司經(jīng)理的電話。他趕來陪酒，一碗一碗干，我喝吐了。胡建設(shè)卻吃爽了。他點煙，嘴唇一嘬，腮幫子塌下去，俄頃，鼻孔噴出兩道灰藍(lán)。吭吭，胡建設(shè)清理喉嚨，說閃電河的魚，嗯。他豎起拇指。

閃電河的胡麻油也不錯。胡建設(shè)對著吐出的煙霧，又說。

于是，車上多了四桶油。鐵桶，原生態(tài)。古大姐瞅我一眼，我立即說，我吃不慣胡麻味，我這桶，給胡師傅拿上吧。

陳皮，你長大了。胡建設(shè)撫撫我的后腦勺。

我擺擺腦袋，甩掉胡建設(shè)的手。我其實想讓那只手多停留一會。

你是職工子弟，我對你，坦蕩蕩。胡建設(shè)說。

嗯。我說。

胡建設(shè)跟古大姐掏出手機(jī)，邊按邊小聲合計。

有辦法？古大姐輕聲問。

推唄，一推六二五。胡建設(shè)說。反正先帝活不見那啥，死不見那啥。就讓他背負(fù)我們所有的罪吧。阿門。

二人同時收起手機(jī)，抬頭，表情靜好。

我閉眼，下巴扎進(jìn)領(lǐng)口，假裝沒聽見。

不一會，駛進(jìn)黃蓋淖境內(nèi)。路況變差。我意識到，這就是孫靜怡的老家，她多次給我描述的地方。

我撥打?qū)O靜怡手機(jī)，仍無人接聽。我不再在意她去了哪里，我只想跟她把話說明白，不要像《城堡》一樣，沒有結(jié)尾。

我又翻出毛小潔的名片，撫弄平展，找到號碼。想了想，還是撥了過去。

毛小潔弄清是我，嗓音加粗說。找她媽去了。

我愣了下，以為毛小潔在罵人。

孫壩妹在蕭月白那兒。她媽哄了一下午，算哄好了。后來給我回了電話。毛小潔說。你在哪兒？

黃蓋淖，巡視。我說。

黃蓋淖？蕭月白就在黃蓋淖，叫……國際商務(wù)大酒店。毛小潔說。

胡建設(shè)微蹙眉，不停劃著手機(jī)屏，他媽的，胡建設(shè)說，我又沒跟她保證。

誰？啥事？古大姐問。

沒事。胡建設(shè)說。

猜到了。古大姐說。然后瞟我一眼。

猜對了。胡建設(shè)說。也瞟我一眼。

呵。你。古大姐說。

我又沒說今年一定能成。胡建設(shè)說，早就不尿她了，還貼過來。

胡建設(shè)手機(jī)調(diào)靜音，揣兜里，臉上換成笑。

8

我們到達(dá)站點。值班員說胡建設(shè)，你個蝗蟲，這回省著點用水。胡建設(shè)道，你這么說就不對了，我們要洗去征塵，我們要埋鍋造飯。

壩上沒有霧霾，空氣清冽如秋水。黃蓋淖。白云堆積在不遠(yuǎn)處的草上。胡建設(shè)展臂，原地旋轉(zhuǎn)一圈說，真美好呀，這個世界。

我們進(jìn)了主控樓。值班員呼啦一下，把一個馬桶圈似的東西扔來。這東西咋咋呼呼亂飛，像只被雨淋得暴怒的隼。胡建設(shè)皺眉閃身，好歹接住了。我定睛看，是一圈鑰匙。鑰匙們似乎負(fù)了重傷，纏滿陳舊的膠布。每把鑰匙旁邊，都用塑料扎帶綁著黑乎乎的標(biāo)識牌。標(biāo)識牌是橡膠材質(zhì)，已老化發(fā)粘。

胡建設(shè)瞅瞅手腕罵道，你他媽的，別砸爛爺?shù)膭诹κ?。值班員越走越遠(yuǎn)，他的聲音飛過來，去瞅瞅你們的機(jī)房，一群耗子。

胡師傅，我去辦理手續(xù)？我問胡建設(shè)。

急啥。胡建設(shè)摘下腕表揣褲兜里，捏出一把鑰匙捅鎖眼，指甲蓋霎時壓得發(fā)白，手背燒傷紋路亂扭。

轟隆一聲，門開了。一股熱烘烘的燒膠皮味，像沙塵暴，蠻橫撞出來。來來，陳皮，你來。胡建設(shè)開燈，拽住我的袖子。看，看這里，我上回留下的足跡，光輝歲月，哈哈。胡建設(shè)指著地面。那里有幾枚腳印，紋理清晰，嵌在塵里，像古生物化石。幾年前那次豪賭，我日，真是畢生難忘。

古大姐插話道，你還有臉說。

哈哈哈，胡建設(shè)大笑起來，得虧找了個人替我，去補(bǔ)了一覺?？汕刹恢l，舉報給派出所，直接一鍋端。只剩下我，獨(dú)自流連，逃過一劫，爽歪歪呀。

司機(jī)突然罵罵咧咧推門進(jìn)來，說值班員把廁所、廚房、洗浴間都鎖上了。

那怎么弄？古大姐嗓音立時尖起來。

值班員在單位論壇抱怨過，說每次有人去巡視，先進(jìn)廚房，吃光他們的食物，再到衛(wèi)生間，用他們自費(fèi)買來的瓶裝水沖澡。這里的自來水，水質(zhì)太差，喝幾口下肚，腸子就絞著疼。有幾回，為了護(hù)水，他跟巡視的打了起來。

胡建設(shè)突然一擊掌，哎喲，正事差點忘了。他從LV包里抽出只扁盒子，麻將，我們的麻將啊。他掃視一眼古大姐和我，陳皮去不去？算了你不去！就知道看書。又對司機(jī)說，要不，叫上值班員，讓他再幫找一個人？

人很快湊齊，像親兄弟，夾著麻將，拐上了樓。樓上是主控室。

胡師傅！我喊道，我跟古大姐要打掃衛(wèi)生嗎？

胡建設(shè)從樓梯上撇出一條胳膊，胳膊頂端，豎起半根殘缺的中指。

機(jī)房不再喧鬧，幾排設(shè)備嗡嗡著，像群漫不經(jīng)心的蒼蠅。樓上隱約傳來嘩嘩的推牌聲。古大姐站在一臺光纖傳輸機(jī)后，掏鏡子整理鬢發(fā)。燈光垂直射下，每根頭發(fā)都纖毫畢現(xiàn)。

我玩了會手游，睡過去。被驚醒時，我按亮屏幕，顯示11：15PM。是司機(jī)進(jìn)來了。他面色迷惑，說今晚手氣忒爛，運(yùn)勢不順，懷疑有詐。胡建設(shè)揉著腰跟在后面，說大伙兒為了避免嫌疑，連手機(jī)都全部收起來了，我們還能怎么使詐，輸錢要怪你自己。來來來中場休息，放水了放水了，把你的壞運(yùn)氣放光，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嘛。又問古大姐，怎么不睡？

廚房鎖著也還罷了。盥洗室鎖著，怎么睡？古大姐聲音里，有著依然新鮮的怒氣。

給總調(diào)打電話投訴。終端機(jī)不是直通總調(diào)嗎。司機(jī)鼓動古大姐。

終端機(jī)是一排鐵柜子，各種電路板插在上面，指示燈頻閃，似在喋喋傾訴。胡建設(shè)伸出一根手指，拎下話筒。一聲純凈的蜂鳴，纖柔揚(yáng)起，像某種憂傷的樂器。

撥號呀。司機(jī)說。

要不陳皮你來？你音色好。胡建設(shè)把話筒塞到我手里。

我知道這是錄音電話，音頻信息全省網(wǎng)內(nèi)均可調(diào)出。我有點慌神，把話筒按回叉簧，問古大姐，接通了該說啥？

古大姐正欲張口，突然，話筒像驚醒了，吱地巨響起來。我驚呼一聲，死死壓住電話。胡建設(shè)說，噢這么巧。肯定是主任，他應(yīng)該問咱們?yōu)楹蔚R。接呀陳皮，你接呀。

陳皮怎么能接這種級別的電話？古大姐說。胡建設(shè)，你接?？?。

胡建設(shè)操起話筒，那邊聒噪如蟬鳴：怎么手機(jī)打不通？

果然是主任。

胡建設(shè)平日里賭博，在賭急眼時，為防作弊，規(guī)定所有人電話須靜音，收進(jìn)他包里。

胡建設(shè)胡亂嗯了兩聲，嗓音剎那提高。你說甚？打掃衛(wèi)生？好幾種顏色在他臉上交替，此消彼長。機(jī)房的土整出來，能填滿閃電河了。十來間機(jī)房，一共才他媽兩個半人，深更半夜的，你有病吧。爺是來巡視的，來處缺的，來測試的，不是來掃地的。胡建設(shè)的鞋在地上一搓，塵土揚(yáng)起，像小型龍卷風(fēng)。

你們啥也沒做？那邊有點吃驚，音調(diào)乍然拉升起來。你們不會剛到黃蓋淖站吧？這他媽都奔著零點了。

可不咋地。胡建設(shè)說。

路上又喝了？又賭了？

沒呀，你不在，耍不起來。

那咋這么晚？

尋黃米了。胡建設(shè)說。

說正經(jīng)話。那邊說，錄著音呢。

你來趟試試，連口水都喝不上！破路，杯子顛爛了仨，古大姐的混合痔都犯了，正掰開了熏炙呢。

那邊頓一頓道，你說啥？

說古大姐的暗疾啊。

那邊急了，罵起來，胡建設(shè)，我操你媽。

古大姐臉一陰說，無聊你。

我突然想起，主任是古大姐的姐夫，忙向胡建設(shè)使眼色。

胡建設(shè)嘿嘿一樂說，我操你媽。

那邊提高了音階繼續(xù)罵，我操你媽。

胡建設(shè)陡然聽出不是玩笑，渾身骨頭咯噔一下硬了，把話筒換到耳輪完整的那只耳朵上吼道，我操你媽。

那邊聲音稀軟下來，像一碗疙瘩湯。眼瞅著新經(jīng)理會議到了尾聲，散會后就要連夜出發(fā)巡視了，火燒眉毛了，我他媽給你跪下了哇，胡建設(shè)！

哎喲愛卿平身，胡建設(shè)把話筒移到眼前，用小拇指尖摳著送話器的小孔。愛卿啊，朕活了大半輩子，何曾掃過地。你把孫殿甲召來，么么噠。

那邊似乎躑躅了一刻，罵道，我繼續(xù)操你媽！喀拉一聲，話筒像砸到了胡建設(shè)腦門上。

火氣這么大呢。胡建設(shè)扔掉話筒說。

估計是嚇尿了。古大姐一邊說，一邊劃著手機(jī)屏。我百度一下新經(jīng)理履歷。

他舔新經(jīng)理的毬，把咱們誆出來，深更半夜擦設(shè)備，去他娘的吧。胡建設(shè)說。

他有他的苦衷。古大姐說。

那你擦吧。畢竟主任是你親戚，不是還有陳皮嗎。胡建設(shè)指指我，你倆干吧，干出高潮為止。胡建設(shè)一扯司機(jī)，二人返回樓上。

桌子上一層浮塵，我從文件柜找到兩報紙墊著，又睡過去。中途值班員出去巡檢設(shè)備，把我喊醒，上樓替他打了一圈。我回到機(jī)房，卻再睡不著。想搜美劇看，才發(fā)覺手機(jī)尚被胡建設(shè)強(qiáng)行收進(jìn)他的包里，我輸?shù)妙^皮發(fā)麻，忘記拿回。忽而隱約聽到鳴笛聲。旋即，主控室的調(diào)度臺低吼起來，然后聲音不知被誰掐斷，喂喂幾聲應(yīng)答。

樓上的牌聲依舊嘩啦嘩啦響著。我湊近窗，見車燈像把笤帚，斜掃過大樓玻璃。

孫殿甲開著金杯面包，帶領(lǐng)眾民工，趕到黃蓋淖站。

孫殿甲灰褐的身子一骨碌，從駕駛位翻出來，拽開車門，吼了句什么。幾分鐘后，一團(tuán)團(tuán)笨重的暗影，冬眠蘇醒般，被車廂艱難排出。有個人剛踩地，就扯下褲襠。一線極亮的尿，彎曲著一顫一顫，像根舞動的鋼鏈。孫殿甲干了多年，已是民工組長。他高抬腳，踹在那人屁股上。鋼鏈斷成幾截，拋向半空。

孫殿甲掏手機(jī)，劃幾下屏，按在耳朵上。屏幕照亮半張臉，鼻子的陰影像把鐮刀。孫殿甲聽了少頃，瞅瞅屏幕，點了點，繼續(xù)撥。仍沒人接聽。他有片時猶豫，最后一揮手，像驅(qū)趕黑頭羊。那群人疲疲沓沓，向主控樓挪過來。

孫殿甲來了。我回頭對古大姐說。古大姐也醒了，她的妝已經(jīng)溶化，像某種流派的肖像畫。

9

一看見孫殿甲，我就想起了孫靜怡。

我做出悠閑的樣子，踱出樓，卻不直視孫殿甲，專待他發(fā)現(xiàn)我。孫殿甲吃驚不小，說你咋在這？

我勻速平穩(wěn)吐出每個字，我咋不能在這？

孫殿甲怔了一秒，似在重新認(rèn)識我。

噢，對了，那個啥，孫靜怡有信了。我背起手，斜眺著黑魆魆的院落，在那個那個———我食指輕按額角———黃蓋淖國際商務(wù)大酒店。

孫殿甲臉上驚跳一下，嗓音扎向半空，咋才告我！

他瞪我一刻，又偏側(cè)頭，眼神一圈圈蕩出去，似在斟酌。

我笑說，我當(dāng)你知道呢。孫殿甲疑惑地瞅著我的笑，說我知道甚，找了一天，飯沒吃，電動車也撞爛了，身份證押給人家才脫開身。

我不語。孫殿甲緩緩蹲下，攥住兩把頭發(fā)，說那地兒離這有段距離，不過也不算遠(yuǎn)，我該去看看，把她領(lǐng)回來。

算毬，先干活，有她娘在呢。沒待我接話，孫殿甲狠拍一下膝蓋，站起來。

我隨孫殿甲進(jìn)了主控室。胡建設(shè)正賭得酣暢。他把那圈鑰匙扔地上，伸腳遠(yuǎn)遠(yuǎn)踢過來，說把能捅開的機(jī)房都弄干凈。孫殿甲拎著鑰匙，把民工們分散到各機(jī)房。

人們半夜被牽出被窩，拉到僻遠(yuǎn)地方掃地，罵聲噼啪不停炸出來。哪個機(jī)房罵聲高，孫殿甲就堵在哪扇門外，與屋內(nèi)的人對罵，像堵決口的洪水。

不一會，有人吵急了，騰一下從屋里射出來，把一塊抹布塞進(jìn)孫殿甲的領(lǐng)子，瞪眼喘氣。孫殿甲塌下肩，緊握那人的手，說兄弟，我們都是好后生，有話好說，好說。

走廊上騰起土味。我關(guān)嚴(yán)主控室的門。

過了一會，外邊一陣哄亂。嗵一聲，一個人撞進(jìn)來，眼珠瞪得像乒乓球。他不再向前邁步，兩腳局促地踩住一小片地面，上身卻斜探過來。孫殿甲呢？打不通他電話！

我們嚇了一跳，轉(zhuǎn)頭望向他。他臉上的紋路酷似剖開的木料。

原來是個民工。他急切說，好幾個人飆稀，光著腚起不來了。

飆??？我們愕然，隨即嘩地樂了。

你應(yīng)該說腹瀉。胡建設(shè)糾正道，不過飆稀確實更生動些。這里的水質(zhì)堪比巴豆。

操，亂喝水鬧的。值班員摸出一把鑰匙扔給我。陳皮小兄弟，給他們開廚房門，喝瓶裝水去。老干媽旁邊有半瓶瀉停封。我們黃蓋淖的水富含氯化鎂、硫酸鎂和硫酸鈉，男人喝了是要懷孕的。

飆成那樣，吃藥有甚用。告訴孫殿甲，我拉他們上醫(yī)院了。

木紋臉已回轉(zhuǎn)身。不一會，外面燈影晃動，發(fā)出幾聲尖嘯，民工車駛出大院。

主控室煙氣滯濁，腌得肺葉疼。我出外透氣，卻見樓后不遠(yuǎn)處，孫殿甲邊找信號，邊接電話。閨女？孫殿甲聲音惶然，咋才聯(lián)系我，你在哪兒？真在黃蓋淖？我瞅你去，接你去！你等著！你別！

手機(jī)聲音刺亮，像沒對準(zhǔn)頻率的收音機(jī)。孫靜怡的聲音霍霍拉拉鉆出來，我的心臟還是被鋸了一下。

爸，爸呀。孫靜怡彎曲的嗓音拐來拐去，像根方便面。我不活了呀，我對不起媽，對不起你，我不活了……

孫殿甲頓住，像塊石頭。

我大概聽明白了。單位組織退休職工壩上游，入住的恰是黃蓋淖酒店。蕭月白已熨平孫靜怡的情緒，讓她在宿舍休息，自己匆匆上崗。大廳鼎沸，人們皆喝高。蕭月白端湯上來，被一人拽住袖子，說咦，瞅著面熟，你不就是……伺候過他四姨的……蕭月白方辨出，這竟是當(dāng)年的房東。本來異地偶遇，亦不稀奇。但老職工里，恰好有個孫輩也想入單位正式編制的，正忿忿然，欲收集胡建設(shè)的證據(jù)告狀。房東多嘴道，你們說的孫靜怡，就是她親閨女呀。那人一扔筷子，扯緊蕭月白，再不撒手，說要見孫靜怡，索要胡建設(shè)奸淫婦女的鐵證。蕭月白大亂，說你瞎掰甚。全飯廳的目光掃來，一時肅靜。蕭月白抽不出手。那人噼里啪啦，甩出胡建設(shè)與孫靜怡的一堆事情。蕭月白當(dāng)下便暈過去。一陣哄亂后，孫靜怡沖出來，與那人叫罵推搡。那人也氣急，雙顴噴紅，挑起手指，顫顫指著孫靜怡，說瞧一瞧看一看呀，這個黑頭羊，就是胡建設(shè)的情婦之一。她上面送錢，底下送×，她是個黃米，你們快看呀。

孫靜怡渾身亂抖，捂面跑回宿舍，反鎖門，坐在地上。

不料事情還沒完。那老職工竟跟上來，砰砰拍門，發(fā)出嘶嘶喘氣聲。怕出人命，沒人敢拉他。后來，他干脆盤坐在門外死等，如和尚入定，夜半仍不起身。孫靜怡終于崩潰，不想活了。

10

孫殿甲松手，電話啪嗒扣在地上，像扣住一件難以啟齒的事。他撿起，狠狠按，卻無任何反應(yīng)。

他的肩陷在暗處。

車呢？車咋沒了？孫殿甲在找那輛載民工的金杯面包。

送人去醫(yī)院了。飆……腹瀉。我說。

孫殿甲趔趄跑向主控樓。我停了一刻，遠(yuǎn)遠(yuǎn)跟上去。孫殿甲，哎？孫殿甲你要干甚？司機(jī)正叉腿立在樓門口，兩手兜住漲成球的膀胱，用心沖刷一棵鐵樹的根部。孫殿甲停住，喘氣，伸手。司機(jī)唬得一縮襠，操，淋鞋上了，你鬧甚？車鑰匙，快給我。

給你作甚？

孫殿甲噎了幾下，方低聲道，閨女出事了。

出啥事？司機(jī)把腰帶扯向右邊，再塞進(jìn)左邊，轉(zhuǎn)身欲上樓?？旖o我呀，孫殿甲說，再晚就來不及了。

這時一顆腦袋的剪影從半空窗子伸出，像大樓上結(jié)出一枚黑果子。胡建設(shè)的聲音撞下來，完事了沒？等你呢。

孫殿甲要用車！司機(jī)回了一嗓子。

孫殿甲咋？胡建設(shè)沒聽清。

我要用車。孫殿甲聲音比周圍的光線還稀薄，他晃了一下，像棵蛀空的樹。

你咋？胡建設(shè)仍沒聽清。他拍拍窗臺，語氣變得急惱。

司機(jī)轉(zhuǎn)身上樓。

司機(jī)一走，孫殿甲面前就只剩下那棵鐵樹。我不知該說什么，愣了片晌。

孫殿甲揪住我，小陳，陳皮。我閨女……你給她打個電話，你的話保不齊她還聽……

我想起自己替值班員打了一圈牌。他們賭紅了眼，六親不認(rèn)，連說有人使詐，差點掐架。為防作弊，手機(jī)必須收在胡建設(shè)包里，我忘記取出來了。

孫殿甲上樓，越爬越快。一步兩級臺階。一步三級臺階。當(dāng)嘗試一步四級臺階時，他趔趄了一下，被我從后面撐住。孫殿甲半張著嘴，無聲望著我。他的心跳喀喀喀的，像小錘子在敲擊牙齒。

不……不會有事的。我說。

孫殿甲的眼珠篤定了些，由散碎的液態(tài)恢復(fù)成凝膠狀。

他臉上冷汗蜿蜒，如雪山融化。

你不要我閨女了。我知道。孫殿甲說。

主控室煙霧騰騰。胡建設(shè)摳出火災(zāi)傳感器的紐扣電池，扔進(jìn)煙灰缸。視頻監(jiān)控探頭上罩著不知誰的鞋。

打掃完了？胡建設(shè)斜覷了孫殿甲一眼。

胡，胡大大，我借用一下電話。孫殿甲說。他的脖子亮晶晶的，如機(jī)油覆在軸上。

胡建設(shè)臉一忽閃，咋不用你自己的電話？

摔了。我說。

噢，陳皮。胡建設(shè)轉(zhuǎn)向我，把你的電話給你岳父。

我努嘴道，在那個包里。

給他拿去。胡建設(shè)說。

我……我刪了她的號。我說。

孫殿甲沒動，我卻聽到他的身體，發(fā)出咯噔一聲。

別的民工沒電話？胡建設(shè)突然說。

他們電話上，沒我閨女的號。孫殿甲聲音凌亂，像窗紗上撲棱的飛蛾。

操，我電話上就有孫靜怡的號了？胡建設(shè)驀然提高語調(diào)。

胡大大，我急得不行，腦子糊住了，想不起她的號……

有串?dāng)?shù)碼在我腦里亂飛。我不打算說出來。

突然，孫殿甲身子繃緊，急搶幾步，抓起LV包，一把掏進(jìn)去，比開腸破肚還悍戾。幾只電話參差不齊，同時被攥出來。胡建設(shè)的黑鉆手機(jī)最為醒目，華彩閃爍。孫殿甲捏住，按亮屏幕，眼神一激。胡建設(shè)猛躥起來。

拿來！胡建設(shè)伸出殘掌。那只手真皮缺失，露出暗紅的組織。手心晦暗，像凝著一汪不太新鮮的血。

胡建設(shè)另一只完好的手里，還捏著一張麻將。

孫殿甲后撤一步，脖子梗起來。胡，胡大大，你一直知道她在哪呀。我找了一整天呀。

胡建設(shè)嘿的一笑，售后清洗一回八百多呢。拿我手機(jī)來，摸臭了。

你干的事更臭。孫殿甲揚(yáng)起手機(jī)，像揮動一柄菜刀。胡大大，你有我閨女二十多個未接電話，幾十條未讀短信。

胡建設(shè)的臉僵了一下。

孫殿甲劃開屏幕。

胡建設(shè)跳過去，地板咚一聲。

孫殿甲一偏，閃過胡建設(shè)。他好像乘機(jī)看清了一些字。

孫殿甲的腦袋從突起的肩頭里彈出來，全是真的呀，胡大大。你跟我閨女呀。

胡建設(shè)臉色變青，把一條胳膊甩過去，不知是奪手機(jī)還是揍孫殿甲。孫殿甲猛弓身，胡建設(shè)又落空了。

媽個×的。胡建設(shè)說，拿來。

孫殿甲手指像鐵錨，掐牢LV包。他后退幾步，說胡建設(shè)呀，突然轉(zhuǎn)身，向門外跑去。

她主動湊上來，當(dāng)我稀罕？又不是處女！胡建設(shè)吼一聲，將手里那粒麻將擲出去。

這座國際商務(wù)大酒店與我想象不符，紅磚墻，樓高僅三層。燈棍像殘兵敗將，拼出幾個缺胳膊少腿的字，補(bǔ)齊筆劃，便是酒店全稱。

車陡然拐彎。我們被慣性整齊放倒。車燈掃出一陣光芒的狂風(fēng)。

孫殿甲吸溜一口鼻涕，踩下剎車。

遠(yuǎn)光燈還開著，光亮洶涌排出。孫靜怡瞇著眼，頭發(fā)有點亂。毛小潔繞到車一側(cè)，看清孫殿甲，按按孫靜怡的肩膀，回身進(jìn)了酒店大堂。

孫殿甲伸直脖子，尖腦門快要戳爛擋風(fēng)玻璃。他雙手死死按住方向盤，像擔(dān)心它變成火箭發(fā)射出去。孫殿甲咕地咽口唾沫，說丫頭呀，我的丫頭。

孫靜怡釘在暴雪般的燈光里。孫殿甲肩膀抖了兩下，渾身一激靈，眼皮蚌殼似的闔上了。兩滴淚撬開道縫，爬了出來。

孫殿甲推開門，夜風(fēng)涌入?！冻潜ぁ芬呀?jīng)滑到我襠里，陽物被壓成V形。

我撞死他！孫殿甲一下車，胡建設(shè)便跳到駕駛位。

古大姐卻急迫道，掏出手機(jī)看看，趕緊，單位那邊，單位那邊！聲音像失了火。

他倆扯過包，抓出電話，在屏幕飛快刨著，臉孔映得青藍(lán)。

我取出自己的手機(jī)，全是毛小潔的未接來電和消息：

接電話！你還在黃蓋淖不？快去大酒店。孫壩妹好像不大對付。有人堵她。

你快點?？禳c。我在路上。她不太好。

我到了。

……

我腦中喧響。抬頭，卻見胡建設(shè)面色古怪，像當(dāng)頭潑了一碗漆，正一層層漫下來。

他與古大姐對視一眼。

咱們……胡建設(shè)說。

回去。立刻。古大姐的聲音小而堅決。

兇多吉少？

快。古大姐說，你開車。

司機(jī)怎么辦？我突然問。

我猶豫良久，不敢觸摸司機(jī)的脈搏。車走岔兩回，開了導(dǎo)航才找到省道，胡建設(shè)拔出鼻孔中的紙，踩油門加速。我無意中望到月亮，白得疲憊，像塊燒透又冷卻的炭。

責(zé)任編輯頻陽子

作者簡介：阿英，男，高校教師。有各類作品發(fā)表于《十月》《陜西文學(xué)》《散文詩》等刊物。獲第三屆“宋韻千菊杯”全國詩歌大賽二等獎，首屆“磁山杯”美麗中國漢語詩歌大賽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