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佳涵
摘要:有關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判斷標準及保障的問題隨著認罪認罰從寬正式成為刑事訴訟法的原則而更為重要。由于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美國辯訴交易制度在保障自愿性方面具有一致性,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通過借鑒美國辯訴交易制度,吸收合理因素,細化認罪認罰“自愿性”判斷標準,完善包括值班律師制度在內(nèi)的保障被追訴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的機制,以及健全以“反悔權(quán)”為核心的非自愿認罪認罰救濟程序。
關鍵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辯訴交易制度;認罪自愿性
近年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我國發(fā)展迅速,在2019年8月全國檢察機關工作會議上,最高檢提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要提高至70%左右。在認罪認罰制度被普遍推廣的同時,保障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問題也越來越受到重視。在對法官、檢察官、律師進行網(wǎng)絡問卷調(diào)研的結(jié)果中,分別有48.44%和44.14%的受訪者表示在辦理刑事案件時“非常關注”或“比較關注”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問題,表示“不太關注”或“沒有關注”的總計僅占7.42%。盡管如此,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有關被告人自愿性的判斷標準仍然模糊,保障被告人自愿性的措施也不盡完善,實踐中忽視被告人自愿性而一味追求提升司法效率的情況仍舊存在。為了解決自愿性標準模糊及保障不足的問題,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適當參考美國辯訴交易制度,吸收其合理因素,進而更好地保障人權(quán)、維護司法公正。
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現(xiàn)狀與“自愿性”探究
認罪認罰制度不僅是在實體上對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予以從寬處理,也在程序上基于被追訴人的認罪認罰形成有效的程序分流機制,即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而這兩種程序都是以被追訴人認罪為前提,這種建立在被追訴人認罪基礎上的程序簡化,雖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訴訟效率,但與此同時也有一定風險。假如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沒法被保障、權(quán)利被隨意踐踏,那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被追訴人、刑事訴訟乃至整個司法系統(tǒng)都會造成損害。由此,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繼續(xù)發(fā)展中,探究被追訴人自愿性具有重要意義。
(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發(fā)展與不足
2014年10月,黨中央提出了“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同時要求“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開啟了新一輪司法體制改革和訴訟制度改革。2016年9月3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拉開了為期2年試點工作序幕。2018年10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認罪認罰從寬”正式成為刑事訴訟的原則。認罪認罰從寬即于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認罰,認罪認罰具結(jié)符合真實、自愿、合法條件時,法院采納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對被追訴人做出較輕的處理。為了確保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我國確立了多項保障措施,如檢察院的權(quán)利告知程序、值班律師制度以及法院審查程序等等。此外,《嚴格排非規(guī)定》基于非法證據(jù)“發(fā)現(xiàn)難”“審查難”“排除難”的實踐困境,對其消解路徑做出了詳細詮釋,如,進一步界定了“等非法方法”的范圍;明確了重復性供述排除規(guī)則及例外;強化了人民檢察院對非法證據(jù)的調(diào)查核實。由此,基于強迫所做出的認罪認罰按照程序?qū)慌懦?,從而加強自愿性保障。但以上措施仍然存在缺陷,比如雖然有值班律師制度,要求值班律師為被告人提供程序選擇建議和對案件提出實體意見等幫助,但卻并沒有賦予其會見權(quán)、閱卷權(quán)等;法律將值班律師定位為法律幫助者,可是由于缺乏相應的配套措施,有蛻變?yōu)檎J罪認罰從寬程序合法性見證人和背書者之風險。另外,對于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被告人是否享有反悔權(quán),法律亦沒有明確規(guī)定,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仍有較大的發(fā)展空間。
(二)借鑒自愿性標準與保障措施的合理性
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基礎理念是基本契合的。辯訴交易是指追訴方與被追訴方在法庭正式答辯前,在制度允許的范圍內(nèi)私下達成某種協(xié)商、妥協(xié)而達成一致協(xié)議,包括檢察官在被追訴人做出有罪供述前提下承諾在對其指控時相應減少或者減輕,或者向法院提交獨立的減刑建議。這一交易的過程包括罪名和量刑的協(xié)商。我國的認罪認罰制度主要是與辯訴交易中的刑罰交易相類似,指的是在被追訴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應該接受并同意接受處罰的前提下,對被追訴人從輕、減輕乃至免除處罰。兩項制度均體現(xiàn)了控辯雙方在法律框架內(nèi)協(xié)商,過程中存在著交易性和互利性,因此,在完善我國認罪認罰制度的過程中適當借鑒美國辯訴交易具有合理性。無論是我國的認罪認罰制度還是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均明確要求了被追訴方的自愿性?!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也有類似的規(guī)定:有罪答辯必須是自愿的、理智的和明知的。被指控的真實本質(zhì)應該被被告人充分理解,有罪答辯應在了解具體內(nèi)容沒有外界強迫的前提下做出的。必須要充分保障答辯協(xié)議的自愿性和程序的正當合法,如果違反了法定程序,答辯協(xié)議應當被認定無效。美國的訴辯交易制度從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產(chǎn)生萌芽至今,最高法院的判例以及聯(lián)邦和各州制定了相當多的規(guī)則與法律,不斷完善、規(guī)范交易程序,同時也對辯訴交易中的被追訴方自愿性標準及保障問題做了細化。綜上,研究美國辯訴交易中的自愿性標準及其保障問題對進一步完善我國的認罪認罰制度具有指導意義。
二、美國辯訴交易制度“自愿性”判斷標準及保障
是否是自愿做出有罪答辯是一個極為主觀的判斷,但倘若以其是個人主觀標準為由,不對“自愿性”標準進行探究,那么不管是訴辯交易制度或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都再難言公平,因此,“自愿性”判斷標準需盡可能明晰。美國的刑事訴訟法中,在確認有罪答辯或者不認罪也不申辯答辯的自愿性時,法庭有職責調(diào)查自愿是否來源于被告人或者其辯護律師與檢察官之間的討論。如果答辯時由于威脅或者脅迫,或者基于未實現(xiàn)的不恰當?shù)某兄Z,或者被告人精神上的不適格,或者由于服用麻醉品以至于其判斷能力受到損害等等原因而生,則會被視為非自愿。自愿性的標準可被歸納為“被告人有精神上的判斷能力”“被告人理解案件的實體以及程序”和“被告人自由地做出選擇”。與“自愿性”判斷標準相配套,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確立了一系列保障“自愿性”的相應措施,如,律師介入規(guī)則與答辯協(xié)議審查與救濟規(guī)則。
(一)被告人精神上的判斷能力
美國辯訴交易制度也是協(xié)商性司法的體現(xiàn),以意思自治為原則,通過理性對話來實現(xiàn)公權(quán)力與私權(quán)合作,控辯雙方及被害方甚至社會團體通過自愿的對話與協(xié)商,就刑事案件的處理意見達成基本共識。其前提需是被告人具有精神上的判斷能力,如若被告人的認識判斷能力存在瑕疵,意思自治就無從談起,也就是說,被告人在認識判斷能力存在瑕疵時簽署的有罪答辯協(xié)議無效。被告人精神上的判斷能力無瑕疵是自愿進行辯訴交易的前提。被告人在精神上是否具有判斷能力是刑事司法中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若被告人在精神上不具有判斷能力,那么不僅僅是可能導致有罪答辯無效,甚至有可能導致被告人不承擔刑事法律責任。將被告人是否精神失常的問題納入刑事證明軌道、將司法精神病鑒定作為人的證明手段同樣納入刑事證明的范疇,對被告人的人權(quán)保障具有重要意義。但是,被告人精神上的判斷能力對辯訴交易自愿性的影響,很難通過制度來補正,性質(zhì)更加偏向于司法技術認定上的問題。并且滿足第二個自愿性判斷標準(被告人理解案件的實體及程序)的前提條件便需要被告人精神上有判斷能力,故本文將不再于精神上的判斷能力部分過多敘述。
(二)被告人對案件的實體以及程序的理解
作為英美法系國家之一,美國的司法需要依照遵循先例原則。在“博伊金訴亞拉巴馬州”一案中,主審法官接受了被告人對搶劫罪的認罪,但沒有就其抗辯向被告人提出任何問題,也沒有允許被告人在法庭上發(fā)言。美國最高法院發(fā)現(xiàn)了明顯的錯誤,即主審法官接受了有罪答辯,但沒有在記錄中表明其知悉“反對自證其罪的權(quán)利”“由陪審團審判的權(quán)利”和“面對原告的權(quán)利”三項憲法權(quán)利。這三項權(quán)利既關于案件實體同時也與案件程序上的權(quán)利息息相關,由于記錄無法顯示被告人“充分理解認罪的含義及其后果”,最高法院撤銷了原審判決,從而印證了確認“自愿性”的標準之一為被告人對針對他的訴訟程序有理性上和事實上的理解力。這一標準不斷在后來的判例中得到重現(xiàn),在“美國訴雷諾”一案中,上訴法院認為“在判刑之前,被告人可能無法知道他放棄了什么,要求放棄未知權(quán)利的請求不符合
《聯(lián)邦刑事訴訟程序規(guī)則》第11條或者憲法”;在“史密斯訴奧格雷迪”一案中,“申訴人沒有得到關于對他指控性質(zhì)的任何真實通知”,這兩起案件的原審判決都因被告人未理解案件的實體以及權(quán)利而被撤銷。被告人只有在知情的情況下才能夠真正自愿地做出決定。如果被告人“自愿地”表示是在不清楚案件事實、缺乏專業(yè)知識的情況下做出的,不能夠認作是真正的自愿,而是盲目的自愿。被告人需全面地理解案件并進行綜合分析,才能理性地自愿地做出有罪答辯。為了保障被告人辯訴交易程序中的自愿性,幫助其理解案件的實體以及程序,美國相應確立了辯護律師有效法律幫助規(guī)則。獲得辯護律師有效的法律幫助是美國的憲法性權(quán)利,向辯訴交易被告人提供有效的辯護服務則是辯護律師的憲法義務,違背這一義務將當然導致有罪答辯被駁回。辯護律師通常具備被告人所欠缺的專業(yè)知識,并且在被告人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的情況下,辯護律師更容易了解到案件進程并進行分析判斷,其往往在辯訴交易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辯護律師有效幫助規(guī)則主要包括兩部分內(nèi)容:一是美國律協(xié)標準中關于辯護律師提供辯護幫助的規(guī)定,其雖然沒有直接明確辯護律師提供有效幫助的標準,但卻是提供有效幫助的前提性規(guī)定,具有指導意義;二是辯護律師幫助的無效標準,通過類型化無效的辯護律師幫助,來督促辯護律師更好地幫助被告人理解全案,也因此保障了被告人在辯訴交易中的自愿性。關于律師幫助無效性,美國最高法院所采用的三分標準如下:(1)如果被判有罪的被告人投訴律師幫助無效,則被告人必須說明律師的辯護未能達到“客觀的合理標準”,即律師的適格性;(2)被告人必須說明,若非辯護律師的錯誤,將有產(chǎn)生不同訴訟結(jié)果的合理可能性;(3)即使辯護律師的錯誤在專業(yè)上是不合理的,但若不影響判決結(jié)果,也不必然駁回刑事程序的判決。最高法院認為,適用嚴格的三分標準有助于解決辯護律師的無效法律幫助問題。標準的第一部分強調(diào)律師的適格性,第二部分強調(diào)辯護律師的錯誤確有給被告人訴訟利益造成損害的可能性,第三部分強調(diào)律師錯誤有損害被告人利益的客觀性,不影響判決結(jié)果的錯誤被視為無害錯誤,法院不會因此駁回原判決。
(三)被告人做出有罪答辯的選擇的自由性
在1970年“布拉姆訴美國”一案中,由于布拉姆的供認不是自由和自愿的,而是由于引發(fā)了希望或恐懼而產(chǎn)生的,美國最高法院撤銷了原審判決。在此案中,法院并未定義自愿性,而是通過禁止有罪答辯的強迫性做法,從反面給出了自愿性的標準。其一,控方不得通過實際上的或者可能的身體傷害或者精神脅迫壓服被告人的意志。使用身體強制的方法獲得的有罪答辯違反自愿性原則這是不言而喻的,同樣,控方也不能夠以威脅等使被告人精神上遭受痛苦的方式迫使其進行有罪供述。如果被告人精神上存在對判刑加重的極度恐懼,他自愿做出明智選擇的能力就會受到影響。刑訊逼供、威脅、欺騙、引誘等強迫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均應被嚴格禁止,以保證被告人自愿、自由地做出有罪答辯的選擇。其二,控方通過給予其寬大機會或者寬大承諾影響或者鼓勵被告人作有罪答辯并不違背憲法第五修正案,而且如果被告人僅僅由于害怕控方可能證明案件、對其處以嚴刑而受到影響作有罪答辯的,既非強迫、也非無效。其三,被告人由于害怕死刑判決而選擇有罪答辯并不構(gòu)成不自愿。在“布雷迪訴美國”一案中,法院意見寫道,僅僅是因為害怕死刑而選擇認罪并不代表著被告人不自愿。這是因為司法本身就是有內(nèi)在強制性的,這與強迫被告人做出有罪答辯不同,前者是固有的,其并沒有剝奪被告人選擇的權(quán)利,而后者是在限制甚至剝奪被告人選擇的權(quán)利。此后在一系列有關有罪答辯的上訴案件中,最高法院幾乎無一例外地強調(diào)被告人有罪答辯的自愿性,若有罪答辯是在受到身體強制或者心理脅迫的情況下做出的,則不符合自愿性原則。與此標準對應,美國法院確立了答辯協(xié)議與救濟規(guī)則。為了保障被告人的正當權(quán)利不受侵犯,美國聯(lián)邦及大多數(shù)州都規(guī)定法院在接受認罪協(xié)商協(xié)議之前應當對其自愿性進行審查。答辯協(xié)議的審查通常分為實體性審查與程序性審查。若法院審查認為認罪協(xié)商協(xié)議是在非自愿情況下達成的,有罪答辯將會被推翻,被告人可以重新答辯。答辯協(xié)議審查規(guī)則如下。實體方面,在《聯(lián)邦量刑指南》中規(guī)定:(1)若辯訴協(xié)議雖撤銷或者不起訴某些罪項,但法庭根據(jù)已經(jīng)記錄的理由認定所起訴的某些罪項能夠充分地反映實際犯罪行為的嚴重性,并認為認可辯訴協(xié)議不會削弱法定的量刑目的時,法庭可以認可辯訴協(xié)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