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方言詞典》所見方言語法特點及其他

摘要文章舉例分析了《溫州方言詞典》所見的兩類問題。第一類問題見于條目設置和釋義。溫州方言的語法特征是其主要成因。這些問題反映了溫州方言三個語法特點： 第一，發(fā)達的輕聲辨義功能;第二，話題顯赫性;第三，趨向范疇的顯赫性。第二類問題普遍存在于漢語方言詞典，見于條目設置、條目釋義、記錄用字等方面。但若以類型學眼光考察，漢語方言詞典的共性問題似又反映漢語的整體類型特點。

關(guān)鍵詞《溫州方言詞典》語法特點語言類型學詞典編纂

《溫州方言詞典》（以下簡稱《詞典》）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主持編寫，李榮先生主編《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分卷本）》（共四十二冊，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2003）之一，為方言使用者和研究者提供了重要參考。但作為一部綜合性的方言詞典，《詞典》還存在一些問題，可分為兩類。第一類見于條目設置、條目釋義等方面，成因很可能是溫州方言復雜的語法特征。本文結(jié)合溫州方言語法特點進行分析。第二類問題普遍存在于方言詞典，且在實際操作過程中確實難尋萬全之策。對這類問題，本文僅針對《詞典》的具體情況分類概括。

由于《詞典》未對例句進行翻譯，本文所引《詞典》例句的翻譯均為筆者所加。本文如實摘錄《詞典》條目，用字依原書[1]，頁碼以下標形式注明，如“[撞傷（212）]”表示“撞傷”這一條目位于第212頁。

一、 《詞典》中與溫州方言語法特點相關(guān)的問題

與溫州方言語法特點相關(guān)的問題主要表現(xiàn)在條目設置和條目釋義兩方面。同時，條目設置問題常不可避免地伴隨釋義及語音標注問題。對于此類由條目設置所引起的釋義問題，我們一并討論。單純的條目釋義問題則分開討論。

（一） 條目設置

對于綜合性詞典（尤其是方言詞典），條目設置原則與收詞原則的確定一直是重點難點問題。不同方言詞典又有各自的考量和側(cè)重，編纂者一般會對取舍原則進行說明。但有時編纂者很難制定周全的取舍方案，這很可能受到方言本身語法特點的制約。我們認為，溫州方言的語法特點或多或少影響了《詞典》編纂者對條目設置與收詞標準的處理。

本節(jié)主要討論“結(jié)構(gòu)”和“短語”，這樣的范圍限定主要排除了熟語。因為方言詞典為反映方言特色，常收錄具有地方特色的俗語、諺語、歇后語和慣用語等熟語。另外，《詞典》還收錄了一些既不為“詞”也不為熟語的條目，如例（1）將“月食”稱為“天狗吃月亮”反映的是淳樸想象的“描述”，且具有認知和隱喻構(gòu)造的普遍性，不反映溫州方言特色。這些都不是本文的討論對象。

（1） 月光佛匄天狗吃爻（69）月食。

本節(jié)主要關(guān)注如下幾類結(jié)構(gòu)和短語： ① 動補結(jié)構(gòu)，② 動詞重疊式，③ 復雜的時間成分，④ 話題結(jié)構(gòu)，⑤ 復雜的處所成分。

“結(jié)構(gòu)”和“短語”作為“非詞”類成分，是相對于“詞”來說的。明確方言中“詞”和“非詞”的界線，在實際操作中會遇到各種困難，這與方言的語法、韻律特點等密切相關(guān)。本文不討論“詞”和“非詞”的界線，上述五類都不是“詞”和“非詞”界線的邊緣問題。

1. 動補結(jié)構(gòu)

《詞典》收錄了包括動結(jié)式、“動詞+狀態(tài)補語”在內(nèi)的各類動補結(jié)構(gòu)。

先看動結(jié)式，如例（2）。劉丹青（2013）指出，不同漢語方言動結(jié)式松緊度不同。盛益民、陶寰（2019）指出，吳語動補結(jié)構(gòu)詞匯化程度較低。因此這些動結(jié)式不能看作“詞”，溫州方言亦然。

（2） 撞傷（212）碰傷躁起（176）急躁;不冷靜病著（333）病了;患病

再看“動詞+狀態(tài)補語”，如例（3）。

（3） 講是（202）講得對;說得在理

溫州方言狀態(tài)補語沒有標記，而是直接后附于動詞。如果動詞和狀態(tài)補語都是單音節(jié)成分，所構(gòu)成的二字組就更易被認作“詞”，因而收錄到《詞典》中。

另外，部分動補結(jié)構(gòu)是歧義的，如例（4）?！袄巍笨勺鹘Y(jié)果補語，如例（4）a;也可做結(jié)果補語標記，如例（4）b。其實“牢”也可另解為可能補語，如例（4）c。因此，即便不考慮條目設置的合理性問題，其釋義本身也是有所欠缺的。

（4） 瞞牢（182）捂住

a. 渠逮該起事干瞞牢，不匄我曉得。（這件事情他瞞著我，不讓我知道。）

b. 囥白鳣生個兒著瞞牢彌，不得會蟲生起個。（放魚生的小罐子要緊緊蓋上，否則會長蟲子的。）

c. 不曉得渠瞞牢也瞞不牢。（不知他瞞得住瞞不住。）

又如，《詞典》將例（5）解作動結(jié)式，但“擦爻”之“爻”、“捉起”之“起”還可解作可能補語，兩個可能式分別義為“擦得掉、撿得起來”。

（5） 擦爻（108）擦去捉起（234）撿起來

上述歧義可由語音形式分化一部分。語音形式的這一作用即為溫州方言的“輕聲辨義”現(xiàn)象。（鄭張尚芳2007）[2]“輕聲辨義”是指： 輕聲具有較強的辨義功能，尤其在表面形式相同的結(jié)構(gòu)中以不同語音形式區(qū)別語法意義。鄭張尚芳（2007）將溫州方言輕聲分為倚變和自變兩種。倚變輕聲是指只出現(xiàn)在重音節(jié)后并隨其調(diào)尾高低變值的輕聲;自變輕聲是指可出現(xiàn)在重音節(jié)前后、倚變輕聲后，總讀最低值的（自然）輕聲。自變輕聲又可根據(jù)出現(xiàn)在重音節(jié)前后的不同，分前輕自變輕聲和后輕自變輕聲兩種。

因此，上述對動補結(jié)構(gòu)的不完整釋義還涉及語音標注的欠缺，即，沒有標明所有可能的解讀及其對應的輕聲變化模式。上文所舉均為見于《詞典》的個別例子，下面我們系統(tǒng)地歸納輕聲對補語的辨義作用。

首先，輕聲區(qū)分部分補語類型。游汝杰（1981）、鄭張尚芳（2007）、吳越（2016）已有討論，下面簡單說明（前加“·”表輕音節(jié)位置，下同）。

1） 區(qū)別結(jié)果補語和可能補語，如例（6）[改自例（4）]?！袄巍弊鼋Y(jié)果補語時，“瞞·牢”后輕自變輕聲;“牢”做可能補語時，“·瞞牢”前輕自變輕聲。

（6） a. 渠想逮該起事干瞞·牢。（他想把這件事情瞞住。）[結(jié)果補語]

b. 我不信渠該起事干·瞞牢。（我不信他瞞得住這件事。）[可能補語]

2） 區(qū)別結(jié)果補語和程度補語，如例（7），例句為筆者所擬[3]?！八馈弊龀潭妊a語時，例（7）a的“·叉死”是前輕自變輕聲;“死”做結(jié)果補語時，例（7）b的“叉·死”后輕自變輕聲。此時“叉”重讀，又同時凸顯了方式（死因）。

（7） 叉死（222）扼死;掐死。

a. 老張能[4]代渠叉牢·叉死。（老張這樣掐著他，快要掐死他了。）[程度補語]

b. 老張代渠叉·死爻。（老張掐死了他。）[結(jié)果補語]

3） 區(qū)別結(jié)果補語和狀態(tài)補語，如例（8）?！昂谩弊鰻顟B(tài)補語時，例（8）a“·講好”前輕自變輕聲;“好”做結(jié)果補語時，例（8）b“講·好”后輕自變輕聲。此外，例（8）c“講好（義為‘求情）”遵循連讀變調(diào)規(guī)律，顯示“講”和“好”之間更緊密的關(guān)系。本文暫不涉及連讀變調(diào)，相關(guān)問題可參鄭張尚芳（2014）。

（8） a. 爾真·講好。（你說得真好。）[狀態(tài)補語]

b. 我代渠講·好罷。（我跟他說好了。）[結(jié)果補語]

c. 我代渠講好。（我跟他求情。）[復合詞]

綜上所述，輕聲可將結(jié)果補語與可能補語、程度補語、狀態(tài)補語兩兩區(qū)別。

其次，輕聲辨義可一定程度區(qū)別趨向補語的虛化程度。《詞典》對例（9）“走去”的兩種語音形式有所區(qū)分，采用的方法是由兩個獨立條目記錄兩種語音形式。

（9） 走去A（271）① 去，和來相對;② 步行過去走去B（271）回去

（10） 走來A（271）① 來，和去相對;② 步行而來走來B（271）回來

走底A（271）到里面去走底B（271）進去

例（10）的情況相同?！啊ぷ邅怼北怼胺祷亍保仨毰c“去程”相對;“走·來”表“到來”，指單程。“·走底”表“返回”，如“從外地返鄉(xiāng)”或“從外面回家”，必須與“去程”相對“走·底”只表示“進到里面”（參游汝杰2003;鄭張尚芳2007;吳越2016）。但是，《詞典》對輕聲辨義的觀察并未一以貫之，如例（11）的兩個義項只標注了一種語音形式。事實上，例（11）的義項① 應為后輕自變輕聲，即“爬·起”;義項②應為前輕自變輕聲，即“·爬起”。

（11） 爬起（217）① 爬起來;② 起床。

2. 動詞重疊式

《詞典》中收錄了一些動詞重疊式。按照劉丹青（2012a）的分類，動詞重疊式屬于次生重疊，是由句法結(jié)構(gòu)蛻化而來的重疊，不宜視作“詞”。而且，即便不考慮將動詞重疊式收作詞條的合理性，《詞典》中多數(shù)動詞重疊式條目記錄和釋義也與動補結(jié)構(gòu)存在同樣的問題，即，未能完整體現(xiàn)輕聲的辨義規(guī)律。如例（12），《詞典》對兩個“想”都僅注單字調(diào)、一種釋義。

（12） 想想（40）反復思考

下文首先系統(tǒng)考察輕聲在動詞重疊式中的辨義作用，再回頭看例（12）的釋義問題。輕聲主要區(qū)別動詞重疊式的“動量”大小。其實，漢語及方言的動詞重疊常有“動量小”意味，而溫州方言動詞重疊式可通過自變輕聲前輕后輕的交替使用，在“動量小”的整體情況下，再分“動量極小”和“動量相對小”兩種情況。吳越（2019）在池昌海、王純（2005）和鄭張尚芳（2007）的基礎上，以溫州方言瑞安話的動詞重疊式小類為線索，詳細討論了輕聲在動詞重疊式中的作用，本文僅以最典型的動詞重疊式——無附加成分的“VV”為例進行說明。

（13） a. 雨落·落就停爻罷。（雨下了一會兒就停了。）

b. 雨·落落亦停爻，停爻亦落。（雨下著下著又停了，停了又開始下。）

例（13）a的“落·落”后輕自變輕聲，表示“下雨”只持續(xù)極短的時間，動量“極小”;例（13）b的“·落落”前輕自變輕聲，表示“下雨”有短時間的持續(xù)，或在一段時間內(nèi)“下雨”這一過程斷續(xù)進行。在更大的參考系里看，動量仍較小，只不過比例（13）a所示的情況稍大一些，不至于“極小”，因此記為“相對小”。池昌海、王純（2005）指出，“VV”式前后音強不同，按重讀輕讀的前后位置可分兩類： ① 前字重讀，后字輕讀，可表動作進行的時間短、次數(shù)少，或表示嘗試;② 后字重讀，前字輕讀，表動作量小時短，但在短時內(nèi)持續(xù)進行或交替進行。即，盡管單個動作持續(xù)時間不長，但整個過程持續(xù)時間長。

因此，例（12）的“想想”應有兩種語音形式。當表“反復思考”時，應讀作前輕自變輕聲，即“·想想”，表動量“相對小”;表極短暫的思考過程時，讀作后輕自變輕聲，即“想·想”，表動量“極小”。

3. 復雜的時間成分

《詞典》收錄了一些復雜的時間成分，如例（14），很難認為是“詞”。

（14） 前兩年（41）前幾年;前些年。前兩日（41）前幾天。

如例（14）所示，“幾、些”都表概數(shù)，《詞典》僅注出“兩”的概數(shù)用法，而未注出更基本的確數(shù)用法。而且，“兩”表確數(shù)和表概數(shù)時語音形式不同，《詞典》也未加區(qū)分。具體來看，“兩量”有三種語音形式： 第一，“兩”和量詞都不變調(diào)，表確數(shù);第二，“兩”不變調(diào)，量詞倚變輕聲，表確數(shù);第三，“兩”和量詞均為自變輕聲，表概數(shù)。整理見表1。

4. 話題結(jié)構(gòu)

《詞典》收錄了一些話題結(jié)構(gòu)。例如，例（15）—例（23）實際上都是話題結(jié)構(gòu)，能獨立成句，收作詞典條目可能使收錄范圍過大。

（15） 人冇爻（314）婉詞，指人死亡

（16） 字眼寫爻（18）立字據(jù)勁吃牢（326）指有實權(quán)

（17） 雨遁起罷（58）掉雨點了雨靜爻罷（58）雨停了風靜爻罷（351）風停了

（18） 頭發(fā)遁爻（282）掉頭發(fā)頭咄咄（283）點頭頭磕落（283）低頭

（19） 手搖起（297）擺手手放爻（297）撒手手背起（297）舉手

手敒出（298）伸手手叉心頭（297）兩手交叉在胸前

（20） 腳頓起（129）跺腳腳抖起（129）抖腿腳摳攏曲腿

（21） 眼靈珠彈[5]開（121）睜開眼眼靈珠合攏（121）閉上眼

眼靈珠密密眨[6]（121）眨眼

（22） 生意好（146）買賣好生意靜（146）買賣清淡

（23） 病好罷（333）病好了病好俫去罷（333）病輕了

受普通話影響，例（20）—例（23）常被視作以話題結(jié)構(gòu)代替動賓結(jié)構(gòu)。但實際上，溫州方言的話題具有更高的優(yōu)先性/顯赫性（可參劉丹青2001b，2011，2012b等）。溫州方言中，不是話題結(jié)構(gòu)“代替”動賓結(jié)構(gòu)，而是話題結(jié)構(gòu)本身就無法還原為動賓結(jié)構(gòu)，如例（20）—例（23）就無法還原為動賓短語，自不必說動賓結(jié)構(gòu)的復合詞，試簡單舉幾例：

（24） 腳頓起→*頓起腳眼靈珠彈開→*彈開眼靈珠

錢乃榮（2016）認為“浙江吳語幾乎沒有賓語”。既要收錄表達這一語義的條目，又無法找到對應的動賓結(jié)構(gòu)和復合詞，這才大規(guī)模地收錄話題結(jié)構(gòu)作為條目?！对~典》所見的這一問題反映的是溫州方言的話題顯赫性。

5. 復雜處所成分

《詞典》條目還包括“復雜處所成分”，即“處所名詞+方位后置詞”，如：

（25） 人家屋底（314）家庭里車上（223）指車子的上面或里面

盡管溫州方言的“上、底/里[7]”是虛化程度很高的后置詞，但例（25）這類成分還是短語而不是詞。我們認為，《詞典》收錄這類成分，與后置詞的高強制性有關(guān)。一般情況下，溫州方言除地名外的普通處所名詞都強制帶方位后置詞（也是吳語的整體類型特點之一），如：

（26） a. *渠是圖書館。b. 渠是圖書館底。（他在圖書館。）

劉丹青（2001a，2003195196）指出溫州方言后置詞強制性的又一表現(xiàn)： 后置詞“里”由于強制性過高，實在意義逐漸虛化，進入“上”的領(lǐng)域，如：

（27） 黑板里（黑板上）身里（身上）

而表示真正的“里面”義時，溫州方言用“底轉(zhuǎn)”，相當于普通話雙音詞“里面”。但目前，“底轉(zhuǎn)”除做后置詞外，還保留名詞性，可單做處所題元，如：

（28） 房間底轉(zhuǎn)（房間里面）雞湯底轉(zhuǎn)（雞湯里面）

綜上所述，溫州方言后置詞的虛化程度更高于普通話，有時甚至成為更虛化、更抽象的而在功能上類似格標記的成分。（劉丹青2003）113這可類比于形態(tài)發(fā)達的語言將不規(guī)則的格形態(tài)也收入詞典的情形。

總的來說，上述五類大于“詞”的“短語”和“結(jié)構(gòu)”是在語法規(guī)則下使用語言材料無限生成的，具有不可窮盡性。將其收作詞典條目，可能造成收錄范圍過大。但從溫州方言自身的語法特點著眼，這些條目設置問題又是可以理解的。

（二） 條目釋義

《詞典》部分條目釋義問題也與語法特點相關(guān)，如例（29）“嘴”義項③。從例句看，“說話”義拆分自“多嘴”的整體意義。而這種整體意義實際上不宜拆解。

（29） 嘴（4）① 口;② 形狀或作用像口的東西;③ 指說話： 你～勿要多，別人個閑事不用你管。

鑒于“多嘴”一詞在溫州方言中的用法基本與普通話相同，我們參考檢索《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釋為“不該說而說”?！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對“嘴”的釋義為： ① 口的通稱;② 形狀或作用像嘴的東西;③ 指說的話。這說明“嘴”本身并無“說話”義。馬真（2016）討論了目前辭書釋義中存在的問題，其中一項就是誤將句法格式的意義歸到句法格式中某個虛詞上。與之類比，我們認為，誤以為“嘴”具有“說話”義，成因正是誤將詞的整體意義歸到其中某一語素上。

深究背后原因，這種情況是由于“多嘴”的“嘴”提升到話題位置，變?yōu)椤白於唷薄４藭r，根據(jù)“多嘴”的整體意義“不該說而說”，“嘴”就容易被套上“說話”義。這仍與溫州方言的話題顯赫性密切相關(guān)。

（三） 小結(jié)： 《詞典》所見溫州方言語法特點

上文討論了《詞典》條目設置與釋義中的部分問題，本節(jié)進行概括與集中討論。

《詞典》所見溫州方言的語法特點主要有三： 第一，發(fā)達的輕聲辨義功能;第二，話題顯赫（及與之和諧的后置詞發(fā)達）;第三，趨向范疇顯赫。整理見表2。

第一，發(fā)達的輕聲辨義功能。

《詞典》收錄動補結(jié)構(gòu)、動詞重疊式、復雜的時間成分等，屬于條目設置問題，但又伴隨相關(guān)的釋義和語音標注問題。這是由于對溫州方言輕聲發(fā)達的辨義功能未有足夠重視與一以貫之的觀察，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詞典》一定程度上關(guān)注到輕聲辨義現(xiàn)象的存在，尤其注意到了它與連讀變調(diào)在辨義中的異同。在動詞重疊式、復雜時間成分中，輕聲起了重要的辨義作用，使二字組（也有大于二字組的情況，以二字組為常）發(fā)生特定的語音變化，而不分別讀作原本的單字調(diào)。這反映二字組內(nèi)部更緊密的語法聯(lián)系。這也直接導致《詞典》將一些實際上大于詞的單位收錄為條目。另一方面，《詞典》對輕聲辨義的作用又未有足夠重視，未能一以貫之地考察一系列相關(guān)現(xiàn)象。輕聲辨義作用確實在《詞典》個別條目得到了反映，如例（9）。但輕聲的作用不止于此。鄭張尚芳（2007）列舉了溫州方言大量的輕聲辨義事實。吳越（2019）以瑞安話為對象，具體討論了幾個輕聲辨義的個案。我們認為，輕聲辨義反映語音句法的密切互動，值得在《詞典》中全面反映?！对~典》或可利用已有成果，對輕聲辨義現(xiàn)象與規(guī)則進行統(tǒng)一說明。這樣一來，即使在語音標注時只注單字調(diào)，也能整體把握和反映輕聲強大的辨義功能。

第二，話題顯赫（及與之和諧的后置詞發(fā)達）。

《詞典》收錄的條目中包括若干話題結(jié)構(gòu)以及復雜處所成分（“處所名詞+后置詞”）。這反映了溫州方言的話題顯赫性。首先，《詞典》收錄不少話題結(jié)構(gòu)。這是因為在話題更顯赫的溫州方言中，（次）話題是更常規(guī)的句法位置，普通話的許多動賓結(jié)構(gòu)復合詞，在溫州話中只能由話題結(jié)構(gòu)表達[8]。其次，復雜處所成分體現(xiàn)的后置詞強制性與話題顯赫性關(guān)系密切。劉丹青（2003）183200指出，吳語前置詞不發(fā)達而后置詞專職性強、類型豐富、句法功能重要，并與話題優(yōu)先特征相和諧。溫州方言亦然。

第三，趨向范疇的顯赫性。

《詞典》收錄各類動補結(jié)構(gòu)，可能一定程度反映溫州方言趨向范疇的顯赫性。吳福祥（2010）指出，趨向范疇在漢語方言中普遍較為顯赫，溫州方言也不例外。溫州方言趨向補語仍保留了語法化各階段的多種功能，除表趨向義外，還可表完成義。游汝杰（2003）以“起”為例進行討論： “起”本是趨向動詞，用作補語標志詞義有些虛化，不再表示動詞的起始狀態(tài)，而表示動詞實現(xiàn)之后的狀態(tài)，其作用類似于普通話的補語標志“得”。除“起”外，溫州方言其他趨向補語也有類似的虛化表現(xiàn)，表達的不是物理空間的方向，而是虛化程度更高的動作起始或完結(jié)。但不論是否進一步虛化、虛化程度如何，其趨向義仍是活躍的。Hopper（1991）指出，語法化過程有“滯留性”（persistence）特點，即： 當一個詞匯形式通過語法化具有語法功能后，原有的實詞義并未喪失。新出現(xiàn)的功能詞多少還保留原來實詞義的某些特征。有時這些殘存特征會對功能詞的用法施加一定制約。溫州方言趨向詞語義的大規(guī)模語義“滯留”可作為趨向范疇顯赫的證據(jù)之一： 新的功能逐漸發(fā)展而老的功能并不消失，趨向范疇整體處在功能擴張狀態(tài)。這一問題較為復雜[9]，容另文展開。

另外，趨向范疇的顯赫性可能也與溫州方言動詞類型有關(guān)。這里的“動詞”類型指Talmy（1972）及其后提出的“運動事件詞化類型”理論對動詞的分類，而不是動詞的語義類型，屬于語法問題。Talmy（1972）等將人類語言編碼運動事件的方式分為兩類： V型（verbframed，動詞構(gòu)架）和S型（satelliteframed，附加語構(gòu)架）。溫州方言屬于S型，這一類型的語言中，動詞更注重編碼運動的方式，可能造成路徑編碼不足。以單音節(jié)動詞為例（記瑞安市區(qū)音）：

（30） [ma]（86）緩慢地走[tsai]（106）上下或左右顫動

[na]（142）伸出，昂起。如： 頭覅出

撔[va]（135）（竹竿、手臂等）在空中擺動、揮動

扚[tei]（256）用拇指尖和另一指尖使勁捏或截斷

鬻[bu]（51）① 指液體沸騰后溢出容器之外;② 吐出口水或泡沫

但是，對于趨向范疇的顯赫性，動詞類型只是必要而非充分條件。對于動詞類型造成的編碼“缺陷”，是否采取對策，采取何種對策，都存在跨方言差異。溫州方言采取的對策是使用趨向補語。具體來看，例（30）所示的動詞一般不獨用，而需與趨向補語同現(xiàn)，即，趨向補語是動詞入句的“準入條件”。有時，趨向補語已進一步虛化，趨向義基本消失，只表示動作發(fā)生或完成。但形式上仍保留動趨式。這可視作動趨式表義范圍的擴大，或稱為功能的“擴展”，是動趨式的“物盡其用”。（劉丹青2014）而這樣一來，動詞類型的句法后果也與語音形式（即輕聲辨義）配合，更加深了動詞和補語的糾纏，加大了分詞與條目設置的難度。

二、 方言詞典的共性問題在《詞典》中的表現(xiàn)

本節(jié)討論《詞典》所見的普遍存在于方言詞典的共性問題，主要表現(xiàn)在條目設置、條目釋義、記錄用字三方面。對這類問題，我們以分類列舉為主。

（一） 條目設置

收錄范圍過大是常見于各方言詞典及其他詞典的條目設置問題。本節(jié)主要討論《詞典》條目設置的三個問題： ① 收錄“類‘的字”結(jié)構(gòu)，② 將含有同一構(gòu)詞成分的復合詞或偏正短語分列多個獨立條目，③ 收錄基本詞匯時標準不統(tǒng)一。

1. 收錄“類‘的字”結(jié)構(gòu)

劉丹青（2017）指出，普通話“的”是用途遠不限于表領(lǐng)屬語的泛用定語標記，還可做關(guān)系化標記。在做主賓語的“的”字結(jié)構(gòu)中，“的”使其所附的名詞、動詞、形容詞等語義發(fā)生變化，同時也使其所附的謂詞性成分變成名詞性成分，是典型的轉(zhuǎn)指標記。（朱德熙1983;項夢冰1994）

溫州方言的泛用定語標記是“個”，我們將溫州方言中與普通話“的”字結(jié)構(gòu)相似的結(jié)構(gòu)稱為“類‘的字”結(jié)構(gòu)。例（31）“擺攤兒個”是典型類“的”字結(jié)構(gòu)，“個”是轉(zhuǎn)指標記;“吃個物事”是用于轉(zhuǎn)指的類“的”字結(jié)構(gòu)與名詞構(gòu)成的偏正結(jié)構(gòu)。這種“類‘的字”結(jié)構(gòu)高度能產(chǎn)，收為詞典條目會使范圍過大。

（31） 擺攤兒個（78）攤販吃個物事（8）食物;食品

2. 將含有同一構(gòu)詞成分的復合詞或偏正短語分列多個條目

《詞典》收錄了含有統(tǒng)一構(gòu)詞成分的復合詞，如“……爿邊”，或含有同一構(gòu)詞成分的偏正短語如“……先生”“……老師”。這類復合詞和偏正短語在理論上非常能產(chǎn)（盡管實際上的常用條目數(shù)量有限），收為詞典條目會使范圍過大。

1） “……爿邊”

“爿邊”即“偏旁”，相當于普通話的“……旁”，見例（32）。此外，《詞典》還以獨立條目形式收錄多條具體的偏旁條目，且采取統(tǒng)一釋義格式“漢字偏旁之一，如‘XX等字的XX部分”。限于篇幅，例（33）詳細摘錄，例（34）僅錄詞條。

（32） 爿邊（81）偏旁兒，即漢字形體中某些固定的組成部分

（33） 病殼爿邊（333）漢字偏旁之一，如“病痛”等字的左上部分

建之爿邊（29）漢字偏旁之一，如“建延廷”等字的左下部分

火字爿邊（52）漢字偏旁之一，如“燒炸炮”等字的左半部分

挑土爿邊（141）漢字偏旁之一，如“地場”等字的左半部分

（34） 廣殼爿邊（202）病殼爿邊（333）廣殼爿邊（202）走之爿邊（270）挑手爿邊（141）挑牛爿邊（140）挑王爿邊（141）將字爿邊（29）言字爿邊（35）禾木爿邊（54）隑刀爿邊（163）反犬爿邊（89）

2） “先生”

“先生”指從事社會地位相對較高的職業(yè)的人，見例（35）。《詞典》以獨立條目形式收錄多個具體的職業(yè)條目，如例（36）所示。

（35） 先生（38）① 稱呼教師;② 稱呼中醫(yī)師（也有稱呼西醫(yī)的）;③ 稱呼從事文字工作或有較高社會地位的人士;④ 稱呼以說書、相面、算卦、看風水等為業(yè)的人;⑤ 舊稱企業(yè)的管理人員或業(yè)務人員

（36） 風水先生（351）以看風水為職業(yè)的人相先生（7）以看相為職業(yè)的人

頭柜先生（282）規(guī)模較大的零售商店營業(yè)部門的負責人

3） “老師”

“老師”主要指從事某些技術(shù)工作的人，見例（37）?！对~典》以獨立條目形式收錄多個具體的職業(yè)條目，如例（38）所示。

（37） 老師（172）① 稱呼教師;② 稱呼有技藝的人;③ 各行業(yè)傳授技藝的人

（38） 面店老師（22）菜館的廚師泥水老師（35）瓦工鉗床老師（34）鉗工

開巖老師（162）采石工人桶老師（277）以箍桶為業(yè)的工匠

剃頭老師（257）理發(fā)匠打篾老師（136）篾匠，用竹篾編織各種篾器的工匠

打石老師（139）石匠，用石料鑿制各種石器和工藝品的工匠

打銀/銅/鐵老師（139/140/136）銀/銅/鐵匠（《詞典》列三個獨立條目）

粗石老師（306）在建筑工程中砌筑塊石基礎、石墻和駁岸等以及鋪設塊石道路、橋梁的工人

3. 收錄最常用基礎詞匯時的標準不完全統(tǒng)一

詹伯慧（2003）指出，“方言詞匯”有廣狹之分。廣義理解是指方言中所有語詞，不論是否有本方言的獨特色彩。狹義理解是指方言中與眾不同的獨特詞匯。詹伯慧（2003）同時指出，方言詞典應以收錄方言特有詞語為主，同時也可為某種需要（如比較、綜合）適當編纂一些兼收部分非方言特有的通用詞的方言詞典。向方炎（1983）在討論《長沙方言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編纂時也提到，“在說到一種方言的詞匯系統(tǒng)時，不能把那些既為方言區(qū)人民群眾所必須使用又為民族共同語所具有的詞匯排除在外”。盡管如此，實際操作仍會遇到各種問題。

《詞典》收錄了一些非常常用的詞匯，如基數(shù)詞，并以加法算式釋義，如例（39）。收錄基數(shù)詞固然有其意義，至少能夠如實記錄語音形式。但收錄基數(shù)詞須考慮如下問題： 將收錄范圍確定到多大才算合適。此外，《詞典》收錄了部分日期表達，如例（40）。這當然也有意義，如“兩號”顯示溫州方言用于日期的基數(shù)詞是“兩”而非“二”，為非母語研究者提供了便利。但與收錄基數(shù)詞一樣，《詞典》必須考慮是否把三十一個日期全部收錄的問題。

（39） 六（288）數(shù)目，一加五后所得八（216）數(shù)目，一加上七后所得

十（246）數(shù)目，一加上九后所得三十（110）數(shù)目，十加上二十后所得

（40） 兩號（144）每個月的第二天六號（289）每個月的第六天

七號（245）八號（216）九號（277）十號（246）

另外，方言詞典常反映當?shù)仫L土人情、風俗習慣、社會變化、地方變遷等，因此對民俗學、歷史學、地名學等學科都有參考作用。（向方炎1983）《詞典》收錄了溫州市區(qū)的一些地名，如例（41）所示。其實，方言詞典包含地名是常見甚至必要的。但收錄時，需明確規(guī)定條目的時間范圍、地理范圍。例（41）的條目時間上限于歷時，地理上只涉及溫州市區(qū)，尚有調(diào)整余地。對當代的、溫州市區(qū)外的地名采用何種取舍標準，仍需多加斟酌。[10]

（41） 小南門（152）溫州市區(qū)俗地名。小南門本指溫州古城永寧門，其遺址在今人民中路和人民西路交界處。作為地名，則指今勝利路（曾稱小南路）

小南門外（152）溫州市區(qū)俗地名。在小南門之南，約在今小南路北段

南城下（186）溫州市區(qū)俗地名，即今人民中路

總的來說，收詞范圍是方言詞典中始終存有爭議并需謹慎對待的問題。對特定類別的條目，一旦收錄了其中的若干項，就必然涉及同類詞匯的范圍。《詞典》在這一問題上的標準尚未明確。

但是，我們同時看到，某些條目的收錄確實很有價值，如記錄語音形式、地道表達法等。如例（42）就記錄了能夠反映溫州方言特色的數(shù)詞省略形式。潘悟云（2004）指出，瑤語、壯語、傣語等少數(shù)民族語言都可以把“一萬三千”說成“萬三”，“一千四百”說成“千四”，溫州方言也有類似的現(xiàn)象[11]，反映溫州方言的位數(shù)詞和量詞有更相近的性質(zhì)。（相關(guān)討論可參朱德熙1982）

（42） 個半（247）一個半

（二） 條目釋義

詹伯慧（2003）指出，方言詞典釋義的中心要求是準確性。釋義的準確性常需配合恰當?shù)挠美?。對方言詞典來說，簡明的釋義加精當?shù)睦淙币徊豢?。黃明明（2009）以《無錫方言詞典》（時代文藝出版社2005）為例，歸納方言詞典可能存在的釋義問題，包括： 第一，釋義本身存在理解上的偏頗。第二，釋義不夠精準，范圍過寬或過窄。第三，釋義語言不夠規(guī)范或體例不夠統(tǒng)一。

例（43）、例（44）的釋義就存在上述問題。例（43）主要有三個問題： 第一，“寫大字”的對象并不限于學生，釋義范圍過窄;第二，“寫大字”不包括“按要求”，同樣是釋義范圍過窄;第三，“大字”主要指“毛筆字”，釋義對此并未突出，反而重復出現(xiàn)被釋詞“大字”，釋義語言不夠規(guī)范。例（44）的義項③則屬于釋義范圍過寬，實際上，“闖”只在配合動詞“著（穿）”時才意為服裝暴露。

（43） 寫大字（265）學生按要求用毛筆練習書寫大字

（44） 闖（211）① 突然進入： ② 行動魯莽。例如： “你做事干忒闖。（你做事情太魯莽。）”又如：“該起大事故是車司開車忒闖造成個。（這起大事故是司機開車太魯莽造成的。）”③ 指服裝太暴露。如： “你恁著闖阿有膽走大街上。（你穿得這么暴露也敢在大街上走。）”

（三） 記錄用字

方言詞典常記俗字，容易產(chǎn)生兩個連鎖問題。

第一，易使本字不明，試列兩例。第一例，許小穎（2006）認為市區(qū)音[tsh5]義為“赤裸”的成分本字為“赤”（昌母梗攝開三昔韻），而《詞典》記為“出”（“遲類切”，“類”屬止攝合口三等脂韻），二者韻類、調(diào)類實際相去較遠;第二例，游汝杰（2016）指出，溫州方言詞“粉松”（義為“疏松、松脆”），《詞典》記作“噴松”，但“噴”和“松”都是陰平字，兩字組合后變調(diào)應作1133，與實際變調(diào)4233不合，而“粉松”變調(diào)相合。

第二，當有幾種俗字記法時，若只記其中一種，容易掩蓋同一成分的跨方言同一性。王洪鐘（2011）指出，吳語副詞“息郎”，意為“時不時”，本字應為“稀”： 《明清吳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載“吳語謂物之稀者曰稀”。“”俗作“浪”或“朗”?！对~典》收“朗”字，《寧波方言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收“浪”字。

但總的來看，本字記錄問題常見于方言詞典，甚至不能真正算作“問題”。考本字過程相當復雜，僅靠文獻材料并不一定能找到正確答案。（王福堂2003）

除本字問題外，《詞典》還存在對同一成分記字不統(tǒng)一的問題。如表“休息”的成分，有時用“歇”有時用“嬉”，見例（45）。又如不定量詞，有時記作“俫”，見本文例（23），有時記作“厘”，見例（46）。

（45） 歇一歇（41）歇歇，休息一會兒嬉下兒先（12）歇一歇

（46） 走好厘（271）送別客人時主人說的客氣話

三、 結(jié)語

本文關(guān)注《詞典》條目設置、釋義、記字的部分問題，并分類討論。

第一類問題反映方言個性特點，也是本文最關(guān)心的問題。溫州方言復雜的語法特點造成了部分條目設置不合理或條目釋義不準確，從中至少可見溫州方言語法的三個特點： 第一，發(fā)達的輕聲辨義功能;第二，話題顯赫（及與之和諧的后置詞發(fā)達）;第三，趨向范疇顯赫。其實，《詞典》編纂者已注意到若干語法特點，并在引論部分進行說明。但在《詞典》出版后的三十年間，溫州方言語法研究又取得了許多新成果，當年沒能妥善解決的部分問題已得到解決或至少能被分析。這充分體現(xiàn)方言語法理論研究對辭書編纂的重要理論價值。我們認為，隨著方言語法研究的不斷深入，各方言詞典在編纂和修訂時也可進一步補充語法研究的新成果，尤其像溫州方言這種語音、構(gòu)詞等都與句法互動相當密切的方言。

第二類問題普遍存在于漢語方言詞典。其中，部分問題在實際操作中較難妥善解決，如本字考察、義項設置等。另外部分問題則體現(xiàn)編纂者不同的考量和標準，如對“方言詞匯”的范圍界定、分詞標準等。但若以類型學眼光，將漢語放到世界語言中進行考察，漢語方言詞典的共性問題似又可能反映漢語的類型特點。

附注

[1]不另考本字。對本字的討論可見已有研究，如鄭張尚芳（2008）等。另外，《詞典》內(nèi)部本字記錄不一的問題，文末將舉例討論。但在摘錄例句時，遇錯錄錯，不另改正。對條目本身的記字有所改動的，將另行說明。

[2]吳越（2019）也以溫州方言瑞安話為例，研究了“輕聲辨義”的個案，可參考。

[3]瑞安話中，具有普通話“把”字功能，用于處置式的成分[dei22]，本字應為“代”（馬貝加，陳伊娜2006），《詞典》記作“逮”。本文中，非摘錄自《詞典》的自擬例句一律記為本字“代”。

[4]聲調(diào)為入聲，實際上是入聲調(diào)的近指詞“居”與表示方式的副詞“能”的合音。也有研究將合音后的成分另記為“恁”以示區(qū)別。

[5]詞典記作“達”，并加上本字不確定符號。我們認為本字應該是“彈”。

[6]詞典記作“著”，這里記作“?！?。

[7]后置詞“底、里”的使用在溫州方言內(nèi)部有一定地域差異。

[8]錢乃榮（1997），徐烈炯、劉丹青（2007）214224都以上海話為例，指出吳語“（S+）受事+VP”的分布更廣泛自然。錢乃榮（1997）認為這類結(jié)構(gòu)反映吳語的SOV語序（但仍有限制條件），徐烈炯、劉丹青（2007）認為這類受事屬于次話題，且在吳語中具有普遍性。林素娥（2015）認為這是吳語話題優(yōu)先傾向的典型表現(xiàn)。而且，根據(jù)受事的語義和語用屬性不同，前置受事NP存在話題化程度差異： 話題化程度越高，越是典型的話題成分。

[9]李旭平、程翠平在浙江大學中文系青年教師系列學術(shù)活動之“滬杭語言學論壇”的報告《跨方言視角下動趨式的句法差異》中從形式角度討論了吳語的這一類型特點。

[10]《詞典》完整地收錄二十四節(jié)氣，這是因為節(jié)氣總數(shù)相當有限。

[11]這種數(shù)詞省略形式不獨見于溫州方言，但潘悟云（2004）已指出，吳語只有溫州、處州方言有此現(xiàn)象。從臺州直到蘇南，數(shù)詞都沒有這種省略方式。因此，至少在吳語區(qū)內(nèi)，這種數(shù)詞省略形式是南部吳語的獨特表現(xiàn)。吳語區(qū)外，也見于粵語、閩語、廣西平話、湖南的湘鄉(xiāng)話和汝城話，客家話等。

參考文獻

1. 池昌海，王純.溫州話動詞重疊式分析.浙江大學學報，2004（5）： 149157.

2. 黃明明.談《無錫方言詞典》編纂的幾個問題.江南大學學報，2009（5）： 114117.

3. 李榮，游汝杰，楊乾明.溫州方言詞典.南京： 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

4. 林素娥.一百多年來吳語句法類型演變研究——基于西儒吳方言文獻的考察.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363364.

5. 劉丹青.語法化中的更新、強化與疊加.語言研究，2001a（2）： 7181.

6. 劉丹青.吳語的句法類型特點.方言，2001b（4）： 4657.

7. 劉丹青.語序類型學與介詞理論.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3.

8. 劉丹青.語言庫藏類型學構(gòu)想.當代語言學.2011（4）： 519.

9. 劉丹青.原生重疊和次生重疊： 重疊式歷時來源的多樣性.方言，2012a（1）： 111.

10. 劉丹青.漢語差比句和話題結(jié)構(gòu)的同構(gòu)性： 顯赫范疇的擴張力一例.語言研究，2012b（4）： 516.

11. 劉丹青.漢語方言領(lǐng)屬結(jié)構(gòu)的語法庫藏類型.∥復旦大學漢語言文字學科《語言研究集刊》編委會編.語言研究集刊（第十輯）.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 141161.

12. 劉丹青.論語言庫藏的物盡其用原則.中國語文，2014（5）： 387401.

13. 劉丹青編著.語法調(diào)查研究手冊（第二版）.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17： 422.

14. 馬貝加，陳伊娜.甌語介詞“代”的功能及其來源.漢語學報，2006（3）： 3542.

15. 馬真.說說目前辭書的釋義.辭書研究，2016（5）： 3138.

16. 潘悟云.漢語南方方言的特征及其人文背景.語言研究，2004（4）： 8995.

17. 錢乃榮.上海話語法.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290293.

18. 錢乃榮.從語序類型來看上海方言.∥錢乃榮.錢乃榮語言學論文集.上海： 上海大學出版社，2016： 8398.

19. 盛益民，陶寰.話題顯赫和動后限制——塑造吳語受事前置的兩大因素.當代語言學，2019（2）： 181206.

20. 王福堂.方言本字考證說略.方言，2003（4）： 289298.

21. 王洪鐘.海門方言語法專題研究.蕪湖： 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34.

22. 吳福祥.漢語方言里與趨向動詞相關(guān)的幾種語法化模式.方言.2010（2）： 97113.

23. 吳越.瑞安方言的形態(tài)音位現(xiàn)象——基于量詞和補語的個案研究.浙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

24. 吳越.吳語浙江瑞安話的輕聲辨義現(xiàn)象及其顯赫性，語文研究，2019（4）： 5865.

25. 向方炎.關(guān)于編纂長沙方言詞典的幾個問題.湖南師范大學學報，1983（1）： 119123.

26. 項夢冰.自指和轉(zhuǎn)指——語言學新術(shù)語評介.∥余志鴻主編.現(xiàn)代語言學： 理論建設的新思考（第三屆全國現(xiàn)代語言學會議論文集）.北京： 語文出版社，1994： 8696.

27. 徐烈炯，劉丹青.話題的結(jié)構(gòu)與功能（增訂本）.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

28. 許小穎.溫州方言“出”“赤”考.∥北京師范大學民俗典籍文學研究中心編.民俗典籍文學研究（第二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6： 245247.

29. 游汝杰.溫州方言的語法特點及其歷史淵源.復旦學報，1981（S1）： 107123.

30. 游汝杰.溫州方言語法綱要.∥游汝杰.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游汝杰卷.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164235.

31. 游汝杰.復旦中文學術(shù)叢刊·方言接觸論稿.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 74.

32. 詹伯慧.《漢語方言大詞典》： 取舍之間見功力.復旦學報，2000（3）： 16.

33. 詹伯慧.漢語方言詞典編纂中的幾個問題.∥漫步語壇的第三個腳印——漢語方言與語言應用論集.廣州： 暨南大學出版社，2003： 118134.

34. 鄭張尚芳.溫州俗語詞的寫錄及書證.∥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溫州市甌海區(qū)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甌海文史資料·第八輯（內(nèi)部資料）.2000： 276278.

35. 鄭張尚芳.溫州方言的輕聲變化.方言，2007（2）： 103115.

36. 鄭張尚芳.溫州常用方言詞本字辨正.∥潘悟云，陸丙甫主編.東方語言學（第三輯）.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 125131.

37. 鄭張尚芳.浙江溫州方言的四聲八調(diào)類型及連調(diào)、輕聲和語法變調(diào).方言，2014（3）： 215220.

38.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2.

39. 朱德熙.語法講義.北京： 商務印書館，1982： 48.

40. 朱德熙.自指和轉(zhuǎn)指： 漢語名詞化標記“的、者、所、之”的語法功能和語義功能，方言，1983（1）： 1631.

41. Hopper J. On Some Principles of Grammaticization.∥Traugoll E C， Heine B. Approaches to Grammaticalization（Vol.1）.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91： 1735.

42. Talmy L.Semantics Structures in English and Atsugewi. Ph. 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 1972.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北京100732）

（責任編輯馬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