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

淡豹，1984年生，沈陽人。曾就讀于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和芝加哥大學人類學系，以閩南茶鄉(xiāng)、四川藏區(qū)為田野調(diào)查地點，有多篇論文和文章發(fā)表于《社會學研究》《人類學與人文主義》等雜志。2013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有小說發(fā)表于《小說界》等雜志。在《Vista看天下》《Elle Men睿士》雜志開設(shè)專欄。

爸爸和媽媽失去了他們的孩子。十三歲。整個事件蹊蹺、意外、不可預(yù)料。從這所中學畢業(yè)的一位學生回到學校，用刀殺了六個學生，其中一個當時就死了，另外五個死在救護車上和醫(yī)院里。共有兩位男生和四位女生。一位老師受傷了，幾乎死去又活過來，是平素不受注意的中年地理老師，事件后被提拔為教導主任，入黨，不過離婚了。

對這個事件有不少解釋：優(yōu)等生內(nèi)心不為人注意的長期壓抑。精神錯亂。考試制度的壓力使青少年人際關(guān)系變形。畸形家庭，主要是母親的錯，也有父親的錯。難以探測的懷恨。人是多么危險的動物啊。中國越來越像日本和美國了，連環(huán)殺人犯和變態(tài)殺人狂增多，這說明中國逐漸發(fā)達。人在人群中也感到孤立，這顯然是一種現(xiàn)代病。青少年需要精神支持。

爸爸和媽媽搬了家。仍然在這個城市，但離開了他們居住了十五年的住宅區(qū)。其他幾位失去孩子的家長組成“痛失會”，爸爸和媽媽沒有參加?！巴词闭J為學校對六位學生的死、對其他學生受的傷和驚嚇負有比學校目前承認的程度更大的責任。公安局也該負責，有一位女生曾發(fā)現(xiàn)有人在校門口附近跟蹤她，打過110，接警員說如果對方還沒有傷害她就無法受理。確實也沒有受理。女生認為那個人就是如今殺人的這個人。

有評論者懷疑女生要借此成名，把自己推向媒體和社會關(guān)注的舞臺，這樣做太愚蠢了，她會因此受到更多的注意甚至跟蹤。

不過，從110存儲的電話錄音判斷，女生當時描述的跟蹤者體貌特征與殺人者基本相符。但現(xiàn)在無法確定那個人就是這個人，殺人者在警察到達前就自殺了。

一位悲憤的父親，幾位記者，幾位教授想借此事在全國范圍內(nèi)推行禁止令制度。必須要等到傷害發(fā)生后才能去追捕壞人嗎？這等于是把潛在受害者當作獵物和誘餌。一定要給有意圖殺傷或強奸的人松綁嗎？跟蹤者和騷擾者就應(yīng)該被查處，由法院系統(tǒng)頒發(fā)禁止令，只要他們出現(xiàn)在其獵物周圍500米內(nèi)就逮捕。警察系統(tǒng)應(yīng)該是防范性的，不能止于事后偵查。讓強奸犯都去死！物理閹割。把他們的大頭照片貼到電線桿上。如果他們要搬進一個住宅區(qū)，政府的數(shù)據(jù)庫會發(fā)出尖厲的聲音，警報到達每個居民的家里。有孩子的家庭將在憤怒中發(fā)抖，家家戶戶走上街頭，制止他們，監(jiān)視他們，驅(qū)逐他們，他們將找不到工作，買不到房子，缺乏生活來源，餓死。讓潛在的強奸犯都去死！110接警員必須系統(tǒng)培訓，不該不耐煩，更不能情緒化。我們要建設(shè)一個女孩子夜晚出門不會感到害怕的國家。

爸爸和媽媽答應(yīng)在公開信上簽字，但不肯和記者談話。有一天媽媽上班時頭暈?zāi)垦?，出現(xiàn)了幻覺，她走到寫字樓二層的咖啡館，透過玻璃望著行人。穿條紋制服的服務(wù)員身旁的墻壁上懸掛著深棕色木條鑲的鏡框，海報血紅，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鎮(zhèn)靜并前進，她心想這很難，不過還是打算試試，試后面那一半。

爸爸和媽媽不想再與其他家長見面。中介在兩天內(nèi)找到了房子，他們開始前進。

***

有三年的時間，爸爸和媽媽嘗試再生一個孩子。先花一年試探自然懷孕。失敗后他們怨恨自己居然天真到了會想要自然懷孕的地步。然后是試管嬰兒。過程中媽媽試過幾種宗教，買了磁療床，清早平躺在床上監(jiān)測體溫。在嘗試懷孕之前，爸爸戒煙成功。他在喜悅中覺得自己什么都能做成。之后他復吸了。

做試管嬰兒的兩年里，媽媽的心情有很多起伏變化。她說促排卵針改變了她的荷爾蒙，讓她像一條河流，湍急，狹窄，波動，不停。有一段時間她持續(xù)情緒低落。有時她說疊字，車車，狗狗，去玩玩，溜溜達達，像對孩子說話，也像自己變形為孩子。爸爸懷著驚嘆觀察她的試驗與表演。女人真是有韌性，和男人不同。

爸爸和媽媽去了兩次香港。第一次沒有成功，替同事帶了三臺在內(nèi)地脫銷的新款手機回來?；卮鹩H屬為什么沒有成功的問題時，爸爸比媽媽先崩潰。第二次是秘密去的，也沒有成功，媽媽勸爸爸放寬心，沒什么大不了，也算意料之中，我們還有彼此。爸爸感到自己要發(fā)瘋了，去機場的路上，他要求下車透氣。媽媽陪他下車，走進與香港的街頭相比算得上空蕩蕩的電子產(chǎn)品商店，正是香港回歸二十周年紀念，商店為內(nèi)地游客打九七折優(yōu)惠。兩人各買了一臺新款手機?；丶液蟀职謸Q上了新手機，媽媽沒有拆封。

還去了一次廣州，一起見從泰國來的代孕母親，很年輕，不說話，用笑回答問題，穿大領(lǐng)口的黃底碎花上衣和灰色寬松運動褲，頭發(fā)梳起來盤在腦后，仿佛已經(jīng)懷孕了一般。這一次什么都顯得很順利，求簽的結(jié)果是中吉，簽文內(nèi)容談到山川和萬里長空的秋景。媽媽面試了保姆公司推薦的兩頁育兒嫂，在“專業(yè)”“資深”“金牌”“王牌”中選擇了一位金牌陳姐，比媽媽大四歲。“我們應(yīng)該把兒童房裝修成粉色還是藍色？” 第五個月，媽媽按照廣泛流傳的建議，在私立診所B超室里坐在代孕母親、翻譯和中介身旁以迂回的方式向大夫試探。大夫直截了當?shù)卣f：“女孩?！?就像嘲笑媽媽的委婉。在走廊里，中介告訴爸爸媽媽：“你們付了錢的。”

那么這次降生的會是一個女孩子。媽媽是這樣理解的，上次的男孩子被收了回去，這次上天善意地換一個類型。她認為爸爸可能也是這樣想的。不過植入胚胎后的第191天，皮查婭（中介公司在聯(lián)絡(luò)時稱她為小P）胎停育了。

爸爸和媽媽也想過既使用其他人的子宮，又使用其他人的卵巢。后來放棄了這個念頭。爸爸和媽媽有過自己的孩子了，現(xiàn)在他們還是想要自己的孩子。

爸爸認為問題不在精子。媽媽認為在所有這些之后，她已經(jīng)有資格領(lǐng)取輔助生殖醫(yī)學的榮譽博士學位。或者，有榮譽患者學位嗎？

從前媽媽是個為自己做出的人生選擇都滿足了預(yù)期而得意的女人。這些選擇不都最好，不都是唯一正確的選項，但在回顧中的確合適于她的人生。在她還不想有孩子的時候，她不怕會顯得和別人不一樣，在聚會時缺少話題。同學聚餐時她說“別只聊孩子了”，在單位她說“是嗎”。等待孩子降生時，她仍舊頻繁出差。有了孩子后，她也準備繼續(xù)申請升職。超出她計劃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很愛孩子，她離不開孩子比孩子離不開她更多。這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她隨即做了調(diào)整，更換到不需要出差的崗位，要求爸爸和她一樣圍繞著生育這件事重新構(gòu)造自己，媽媽響應(yīng)哭聲，爸爸努力賺錢。媽媽繼續(xù)為人生選擇感到滿意。

現(xiàn)在她的想法改變了。她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那么晚才生育。31歲——才——得到孩子，44歲——就——喪失了孩子。這太晚了?，F(xiàn)在她48歲了。什么都來不及了。她常常發(fā)愣，發(fā)呆，忘記自己走進房間是要取什么就走出去，忘記已經(jīng)端起了茶杯，或者忘了向茶杯里倒水，忘記喝水。微波爐叮的響過一聲，熱好的排骨在托盤上待了兩天，下次再打開微波爐門時排骨上的肉裂開了，棕褐的道道干紋。她以為孩子死去后自己會長期失眠，但自己反而是睡得很亂。現(xiàn)在夜里不睡，早上又睡得太多了，常常無法起床，午覺醒來已經(jīng)日落，讓她的心一陣低沉。媽媽想要與記憶力衰退作戰(zhàn)，但又想要忘掉，想要與冷淡作戰(zhàn)，又寧愿淡漠一點。所有這些也許是前一階段調(diào)整雌激素和促排卵針的錯，或者是衰老的后果，無論有沒有發(fā)生那件事都會到來。但至少讓自己能夠?qū)Ｗ⒖偛皇清e的？她做凱格爾骨盆運動，屏蔽掉周遭的事，讓自己關(guān)注數(shù)字。漸漸她可以從十個節(jié)拍數(shù)到二十個節(jié)拍了，重復十次。雖然，她想，陰道肌肉派不上用場了。早上媽媽邊聽廣播邊要泡茶，又調(diào)小廣播的聲音，試著去凝視水壺，聆聽熱水燒開的咕嘟聲音，再專注在手臂端起水壺的力量和動作上，只想茶。悲哀的豈不是恰恰只有通過婚姻才能獲得她喪失的孩子？如果可以買來一個孩子，收養(yǎng)到一個孩子，如果那樣的孩子也仍然百分之百是自己的孩子，生活就不會再這樣淋漓發(fā)黏，她就不會再因為播音員語速太慢而煩躁到想要用開水燙自己，想要用廚刀刺穿自己的手掌?，F(xiàn)在她不得不用婚姻獲得懷孕，用懷孕挽救婚姻。一個人怎么可能同時完成兩件困難的事？西西弗斯和石頭打架、與石頭為敵，而錯誤本來在于山峰，錯在山峰的坡度。如今她的子宮像這只破損的，棕色的，萎靡的，滴著水的茶包。

與此同時爸爸在回憶他一生中做錯的事。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好人，乖，規(guī)矩，準時完成任務(wù)，努力生活。以前他隱隱擔心的是自己是否勤勉到了會在旁人、在女人和年輕人眼中顯得無趣的地步，他不曾顯現(xiàn)出任何可能壞的征兆。他在軍區(qū)長大，大家相互認識，走去小學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人家，碰到父母的一位又一位同事，他停下來，對每個叫出姓氏準確的叔叔阿姨，他不是那種會“不叫人”的小孩。他也是不欺負人的大人。孩子還活著時，他沒有對孩子發(fā)過火，除了一次，孩子四五歲時吵著要聽故事、扯著他衣角不肯睡覺、最終把床單拽下來躺在地板上裹住自己耍賴的那一次，而那次他也沒有打孩子。他也并非是對不睡覺，只是對胡攪蠻纏發(fā)火。他認為自己區(qū)分規(guī)訓與懲罰，他不懲罰人，他只管束。生活應(yīng)當由一系列基于給定規(guī)則的合約構(gòu)成，溝通，談判，讓步，約束。

現(xiàn)在爸爸不那么確定了。他服從規(guī)范，講道理，對人好。但他從不給乞丐錢。他是否對弱者缺乏同情心？不欺負人是另一種隔離和冷漠嗎？他相信原則和立場，區(qū)分他人與自己人，他清晰，是否因此他才受到這樣的懲罰，要把他變成弱者，讓他試試看一無所有的感受，或者生活無法從頭來過的滋味？他在不惑之年學會突如其來。生活是由雷陣雨構(gòu)成的。有死火山，有活火山，有休眠火山，沒有任何一座肯與你談判。他以前是否太殘忍？但即便如此，降臨在他身上的是不是也未免殘忍得過分？

年輕時爸爸相信人的自我完善必然通過一步步的自我摧毀完成，這是他大學時代抄下來貼在書桌膛內(nèi)側(cè)的格言。他督促自己改掉壞毛病，如果周六去游泳能游十八圈，周日就爭取二十圈，帶著酸痛的腿。他提醒自己根除惰性，少打游戲，再累也要洗腳。如今在所有這些事之后他似乎又完善了一些。但摧毀自我可以，為什么先要摧毀他的孩子呢？到現(xiàn)在，在對自身的考古得到發(fā)掘結(jié)果后，再開始給乞丐錢，還來得及嗎？意義是什么？孩子已經(jīng)死了。倘若生活能給爸爸第二次機會，那會是什么？

爸爸想抱住媽媽，又無法忍受看到媽媽。

***

在事件發(fā)生之初，媽媽想從生活中逃走。之后新的孩子的可能性拴住了她。她像從未有過孩子那樣，買來育兒書，學習正確地對孩子說話。在過去15年里，潮流變得多么劇烈啊?，F(xiàn)在需要母乳喂養(yǎng)，標準是越久越好，在孩子拋棄你之前，你不能拋棄他。諸多女人因為無法成為稱職的奶牛而陷入抑郁。在以前，媽媽養(yǎng)育孩子的時候，吃奶粉是高級的事情，她當年從進口超市買荷蘭牌子的奶粉喂給孩子，未曾因此內(nèi)疚?，F(xiàn)在，對孩子說話有那么多講究，急事要慢慢地說，糾正生活習慣要幽默地說，不確定的事要謹慎地說。絕不能說傷害孩子的話，從不談?wù)搫e人的八卦，傷心時不能歸咎于人。如果冤枉了孩子，可能會讓孩子終生處在痛苦之中。你要讓孩子感到你穩(wěn)重，可以信賴，始終善意，愛得毫無保留也毫無條件。孩子不是出氣筒也不是傳承人。

她做錯了多少事啊，也許她曾對孩子說的大部分話都是錯誤的。她覺得虧欠孩子。

最終放棄試管嬰兒的念頭后，媽媽不再吃促排卵藥。她做了額頭和法令紋部位的面部注射，切掉眼袋，完成了埋線手術(shù)。診所的墻上掛著女人術(shù)前術(shù)后對比的照片，側(cè)面照都沒有笑容，左邊的皺紋明顯一些，右邊的更平滑也更冷酷。正面照片中，左邊的不笑，右邊的笑，顯得略為年輕。醫(yī)生告訴她不需要擔心，這里有休息室，不少女人在手術(shù)后都會在這里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家，以免丈夫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整形美容。媽媽想，第二天就看不出來了嗎？世間的丈夫是多么粗心的一類人啊。

整形醫(yī)生說埋線能夠把她的面容冰凍在此刻的年紀，46歲。她想，如果能冰凍在43歲，她將作為一個快樂的女人老去?，F(xiàn)在她是作為一個絕望的女人老去，不過法令紋是平滑的。

在對自我身體的醫(yī)學處理方面，爸爸落在媽媽的后面。他只切掉了痔瘡。醫(yī)生讓他多吃粗糧和豆類。

***

第二年的那一天，在孩子紀念日的前一周，“痛失會”打來電話，爸爸和媽媽感到拒絕無能，這一天爸爸去了學校，媽媽頭痛，待在家里。后來她聽說，這段時間，記者到學校門口堵截學生要求采訪，尋找當年受傷的學生回憶殺人過程，訪問鄰近的小賣部店主。學校嚴禁學生接受采訪。第三年的那一天到來前，爸爸和媽媽關(guān)掉了手機。

到第四年的這一天，沒有記者再聯(lián)系他們。爸爸和他的司機去了墓地，媽媽沒有。她上午在家工作，中午去超市買菜，送了干洗的衣服。老實說，她不大相信那些關(guān)于喪儀的林林總總。反過來，她越來越相信靈魂不死。她想，這六個孩子的墓碑在不同地方。在新聞報道上總是六個孩子，就仿佛六個孩子是一個集體，來自不同年級和不同班級，生前并不相識的六個小人抱在一起。但她只在乎自己的孩子。

親屬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爸爸和媽媽，沒有因為時間過去而過多消減，反而仿佛因為認定他們的悲痛應(yīng)當多少平息了而關(guān)懷得更露骨一些。孩子的死如今不再是一個悲傷的、不宜提起的事件，而應(yīng)該得到理性地看待，它是家庭中一個需要有效填充的缺憾。有親屬問媽媽如今過得怎么樣，是否打算收養(yǎng)孩子，說間接聽說一戶人家可能會想賣掉孩子，不過是個4歲的小女孩，年紀偏大，怕養(yǎng)不熟。也有親屬關(guān)心國家大事，在二月時告訴媽媽三月將有法律改革，可能會通過新的規(guī)定?！澳銈兊陌缸右苍S可以追究學校責任，你們看看要不要找人活動活動，或者去寫封聯(lián)名信。否則太不公平?！?親屬說。

一個案子？那是我的孩子。媽媽在心里長長地說。

同事不向媽媽提起這些。媽媽自上班以來一直在同一個單位工作，她的領(lǐng)導在這幾年對她分外慷慨，給她在家工作的充分自由，實際上，領(lǐng)導積極建議她多在家上班，好像她是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媽媽也發(fā)現(xiàn)同事給她特殊待遇，以寬容的眼神看她，也許是怕她受刺激。新入職的同事大抵很快聽說媽媽身上發(fā)生過的事，她能感覺出來。她沒法真正和他們交談，雖然她認為是他們先停止真正和她交談的。她能看到他們心里的疑慮：提起孩子還是不提起孩子？特意不提起孩子就等于提起孩子。

當我看不見你時，我是一架提供八卦草料的馬車。當你坐在我旁邊時呢？我是像瘟疫嗎？這樣的表達太俗套了，同事并沒有避開我們，媽媽想。更類似于輕微的花粉過敏，使他們在某些時刻盡量會回避一些話題，又似乎無法不聞到媽媽身上的某種氣味。

有一段時間媽媽常想關(guān)于動機的事。撒哈拉沙漠上一位老婦人走了很久，在絕望的干渴中尋找某種她不確定其存在也不懂其緣故的東西，無法停下，因為她的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孩子的孩子也死了，她的姐妹也死了，她的兄弟也死了。這是媽媽在嘗試宗教的過程中參加一次活動時牧師講的故事。老婦人沒有辦法理解這一切，她的生活無法繼續(xù)，她執(zhí)迷于“為什么”，為什么這會發(fā)生，為什么發(fā)生于我？她離開家在痛苦中尋找答案。這個老婦人走進了死胡同，牧師說，因為神的旨意有時是沒有理由的，沒有你所能把握的理由。你能做的是服從神的旨意，不去質(zhì)疑他，不去詢問他，要懷著希望去相信他的善與正義。

如果沒有答案，我為什么要來這里？媽媽不再參加這個組織的活動，然而開始持續(xù)地想關(guān)于“為什么”的問題。那個兇手是沒有清楚的動機的，至少沒有大家能夠確認的動機。兇手本人也自殺了，因此那些孩子的死沒有意義，沒有抹平什么以往的不公，甚至沒有慰藉壞人。只能追究各個機構(gòu)的責任，但那也沒有意義。究竟為什么殺人？為什么殺了這個孩子？所有的孩子都穿校服。我的孩子跑得不快。也許就是這個緣故。我的孩子特別可愛，也許吸引了他的注意。但我的孩子的臉特別可愛，兇手難道不會因此停下來嗎？不過他確實是從身體后面下刀的。媽媽不能再想下去了。

到第四年，在“痛失會”推動下，雖然沒有更多的記者前來實地采訪爸爸們和媽媽們?nèi)缃竦纳?，以及學校的情況，但網(wǎng)絡(luò)上到這一天仍然有追憶和評論，虛擬的燭火點起來，尤其是，在那起事件后在全國其他地方又有了幾起類似的事件。媽媽不希望看到這些事，她也不看新聞，但網(wǎng)絡(luò)上的評論沖到她的眼前。人們在討論歷史和未來——這樣的兇手在世界各地都存在，未來還有可能有更多人受難。也在討論原因——我們的社會錯了，壞了，讓人痛心，恐懼。前一部分人認為這件事是偶然的意外事件，兇手是世間總存在的那一小部分變態(tài)，后一部分人認為這件事是必然的事件，兇手是社會的果實。這兩種看法媽媽都無法接受。

事情發(fā)生時，除了死去的孩子，還有幾個孩子受了傷，或者留下了心理陰影。有一個男孩子在逃離時手臂骨折了，后來在天冷或下雨時總會顫抖。事發(fā)時他是初三學生，頑劣，曾經(jīng)為了早些進去打飯沖破學校食堂大門玻璃，受到處分。事情發(fā)生后，學校補償他，讓他直升高中部?，F(xiàn)在，“痛失會”的家長說，這個男孩子的父母正在為他向?qū)W校爭取大學保送名額。

媽媽不想聽到這些?！巴词钡陌职謰寢寕兙秃孟駴Q計要終生都生活在一起，不和別人，就他們自己，以及其他想用這個事件——案子！——改變或推動另外一些事的人。律師和記者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律師喜歡說，我代表你們的利益;記者喜歡說，我代表公眾的利益?！巴词钡陌职謰寢寕兿嘈胚@些嗎？還是他們也并不相信，但反正認定了總歸其他人也不懂得他們，也沒法和他們真正說話，或者說不出他們想聽到的話?？砂职趾蛬寢尣幌牒退麄円黄鹪诹韮灾猩?。除了生命中都曾發(fā)生過這件事外，爸爸媽媽與他們沒有共同點。犯人出獄后還要定期聚餐嗎？何況還沒有出獄，也許永不會出獄了。沒出獄時人也想要家人和朋友的探望，不想和其他犯人待在一起。

在媽媽告訴先前定下的那位金牌育兒嫂取消服務(wù)時，她告訴媽媽，她正準備改做不住家阿姨，因為她的兒子剛剛得到通知，沒有考上研究生，要來這個城市找工作，她計劃租房和兒子住在一起，給兒子做做飯。媽媽請她當自己的小時工。阿姨的兒子每天在一家網(wǎng)絡(luò)公司工作8到10小時，賺130元。他的上一份工作是發(fā)傳單，每小時15元。阿姨每小時的工錢是35元，不過每天要騎電動車去三四個人家，跑得辛苦。兒子對阿姨說，媽媽啊，你不要那么累，我的工作是有上升空間的。

擦地時，阿姨告訴媽媽這些，媽媽坐在沙發(fā)上哭了。

阿姨另一個兒子正在上大學一年級，秋天前需要在四個專業(yè)中選擇一個。水文與水資源工程、農(nóng)業(yè)水利工程、熱能與動力工程、農(nóng)業(yè)建筑環(huán)境與能源工程。阿姨拿著手機來問，媽媽去咨詢單位里的工程師應(yīng)當選哪個專業(yè)，安排孩子給工程師打電話，讓孩子放假來探望母親時和工程師見面，談?wù)勎磥淼恼n程選擇。爸爸提醒她，這樣太關(guān)心是可能會有麻煩的。媽媽有些生氣地說，我認了。有時爸爸全是邏輯，媽媽不堪忍受。

有時媽媽去盲人按摩店。媽媽不太敢看盲人，怕看到不清晰的眼睛，她不知道怎樣應(yīng)對。有一次媽媽臉朝下趴在按摩床上時，聽到正在給自己做按摩的盲人女孩子和旁邊的按摩師聊天，說某個牌子的手機攝像頭特別清晰，比同檔次的貴了一千塊錢，但咱們這樣眼睛不好的，拍下來再看方便。旁邊的按摩師說，某個國產(chǎn)牌子比另一個牌子的讀屏功能好。媽媽想，我從來沒想過手機有——手機需要讀屏功能啊。女孩子又說，附近超市的小米不好，煮出來米湯分離，不如早市的。旁邊的人讓她放一點淀粉進去。女孩子又說，超市里服務(wù)臺沒人，價簽看不清楚，以為白菜是五塊八一大顆，結(jié)果是五塊八一公斤。拿了一顆，十多塊錢，又還給收銀臺了。這么說，白菜貴了啊，媽媽想。女孩子說，店里擴大以后，人際關(guān)系復雜，她覺得，“在這兒最好就別說話”。媽媽想，原來在按摩店里也有辦公室政治呢。她想看一看這個聲音稚嫩的女孩子，但只能看到大理石地磚上鑲嵌的金色花紋。她是什么樣子的？半個小時以前媽媽在她身后，隨著她走過燈光昏暗的走廊，恍惚的印象是她的長麻花辮尾垂著一顆紫草莓。又有另一位按摩師對女孩子說，在外面說話做事要小心，他的母親也是這樣教他的。女孩子說：“我媽媽跟我說，想學東西就得付出代價?！眿寢層挚蘖恕?/p>

還有一次哭泣發(fā)生在地鐵站。媽媽身邊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男人，有點像推銷員，坐下時先翻看包里的幾種商品折頁。之后在手機一個頂端標著“說說”的頁面上，不斷修改自己的發(fā)言。

“人生，福氣是啥，心情快樂，鄉(xiāng)土人情環(huán)繞。” 發(fā)表了，又修改。“鄉(xiāng)土人情好，及時結(jié)婚生子，工作穩(wěn)健，衣食住行好?！?/p>

媽媽右手邊的男人在看一本《莊股盤口揭秘》。左邊的男人在手機上再寫下一條發(fā)言：“交朋友，娶妻子，第一看衣服，衣服相近，才屬同類，有緣分。第二看食物。第三看家鄉(xiāng)家庭?！?到站后媽媽走在地鐵站的人流里，轉(zhuǎn)彎，走上樓梯，轉(zhuǎn)彎，走換乘另一條線的長長的走廊去她要去的出口。有人向她迎面走來，她避開，跟著一些人走下去，有走得很快的，有拎公文包的，有相互依偎的，有抱著小孩的，有停下來在長走廊邊和橫幅廣告上代言酸奶的男明星合影自拍的，有穿高跟鞋、背帆布袋的，像早晨出門上班時太倉促了，有散散漫漫走下去，走開了，又回頭尋找自己的朋友，隨即聚攏的?？粗@些一個個生活著的人，媽媽又哭了。

***

在迎接那個后來消失的，曾經(jīng)即將到來的小姑娘時（起名叫安安，英文名Stella），媽媽不打算像她對大夫說的那樣把房間漆成粉色或藍色。她認為應(yīng)當選擇一種讓誰都會快樂的顏色，未來是不分性別的。在檸檬黃色、青草綠色、太陽橙色中，她選擇了綠色。她熱誠地布置房間。如今這里成為她的書房，書架和掛畫擋住兩面綠墻。

每天夜里，爸爸睡著，媽媽在床上躺一會兒，閉著眼睛，滴兩到三滴眼藥水讓自己放松下來。待他的呼吸聲變成低低的鼾聲，像運轉(zhuǎn)不良的老式抽油煙機開著磕磕絆絆的一擋，她就起身，躡手躡腳走出臥室，倒杯熱水，到有綠墻的書房去坐著，看舊雜志。有時她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陽臺上的藤椅，蓋一張薄毛毯在身上，看星星。有時她不知不覺睡著一小會兒，再在涼意中醒過來，再過一會兒，小區(qū)旁的街道就有灑水車和垃圾車開過，將要天亮。她的房間就不再屬于她，又是她和爸爸共同的家了。

孩子去世后，她先是失眠，其后在藥物作用下睡得太多，之后又失眠。她發(fā)現(xiàn)在這個年紀她終于擁有了自己的房間，像一名年近五十的被迫的女權(quán)主義者，享有不情不愿的自我，在命運中隨波逐流后享受一種既像懲罰又像補償?shù)淖杂?。起初睡不著的那段時間里，她并不是總在想孩子，而是總想起自己的小時候，好像獲得了某種倒退式的新生。親人們對她說這樣不行，她就開始服藥，讓心情好起來的東西。然而她發(fā)現(xiàn)自己容易忘事，于是又停掉了。人們怎么不勸爸爸服藥？就好像女人都是情緒，女人無法控制自己，女人的睡著與不睡著都是不情愿的，女人應(yīng)該被調(diào)節(jié)。

那些藥片也讓媽媽不再做夢。本來在失眠之后短暫的夢里她經(jīng)常夢到自己逝去多年的外公外婆，還有高考，有時在夢里她也能看見孩子。孩子很小的時候長得不太像爸爸，爸爸是長眼睛，孩子是圓眼睛;爸爸是方臉，孩子是心形的小臉，額頭圓，出生后兩天酒窩就清晰可辨。她常常主動說，這孩子五官不太像爸爸。大家反而因此都說，可真像！就像要為孩子辯護似的，找出孩子和爸爸越來越像的證據(jù)，頭頂上的旋也在同一個位置，人中也是那么深，也是上端有點尖的耳朵，耳朵位置生得很高，說明骨相聰明。那時這些別人強調(diào)的特點讓她覺得有點陌生，就仿佛她不那么了解自己的孩子，不夠注意孩子身上細小的部分，比如她會注意到孩子的耳垂很大，但她沒來得及發(fā)現(xiàn)孩子耳郭上端有點尖。

孩子去世后，她也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很多關(guān)于孩子的事。有一位老師對她和爸爸提起，孩子和一位同學傳遞情書，被老師發(fā)現(xiàn)過。她想知道那位同學是誰，去找那位同學聊聊孩子。老師也許看她太熱切了，也許懷疑她有追究同學或?qū)W校責任的打算，后來又改了口，說記錯了人。還有一位同學告訴她，孩子生前愛喝桃汁。媽媽哭了，她從來不知道。她在家只買橙汁和蘋果汁，孩子沒有說起過。

在自己的房間媽媽回顧自己的生活。這一生的前28年她和父母住在一起。先和外婆，后和妹妹同一個房間。之后和丈夫住在一間單位宿舍。31歲時她生育，她的身體白天屬于單位，夜晚屬于嬰兒。孩子上幼兒園，能按時起床睡覺后，她過起按塊劃分的生活，最愜意的時光是單位組織外出旅游時，或者她自己待在洗手間時，因此搬家時她堅持要在家中安裝大浴缸，雖然丈夫會毫不留情地在她泡澡時走進洗手間，取東西，刷牙，當她的面排泄，走出去時不關(guān)門。她從浴缸起身，發(fā)現(xiàn)還有一團手紙漂浮在馬桶里，膨脹得像胖大海。那時她最喜歡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家的日子。

現(xiàn)在只要吃下頭痛藥片便獲得舒適，到夜晚她擁有整個家。媽媽找到玫瑰味的眼藥水，方瓶子頂扣粉色小皇冠，像小香水瓶。買來全彩圖的雜志，適合在綠色房間夜里暖黃的立式燈下看，從時尚到軍事，她看一頁，就忘記一頁。安放一臺香薰燈。有時她打掃房間，擦書柜門，四壁發(fā)亮。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聽著丈夫的鼾聲嫉恨他大開大敞的安寧。如今她在黑暗中對丈夫懷有一種只有對無知者或陌生人才可能產(chǎn)生的愛意。在黑暗中，他的肉體成為家具，是這個家的一部分。而她是唯一的活人。

***

有人建議他們養(yǎng)一條狗，爸爸考慮了這個提議。帶大量視頻和圖片的寵物百科讓其他網(wǎng)頁打開得很慢，但他不愿意關(guān)掉窗口。他對約克夏梗產(chǎn)生了幾乎可以稱為熱切的沖動。他有些擔心會不習慣家里有狗的味道，去過一次寵物店后，這個憂慮也消失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喜歡狗的味道。爸爸和媽媽約好星期六下午到朋友介紹的狗場去買小狗崽，那里除約克夏梗外，還有銀狐犬、柯基、雪橇犬。朋友覺得爸爸也可能會喜歡日本柴犬，不過要看過才知道。整個星期爸爸都在期待星期六到來，星期四夜里他夢見狗走失了，又回來了，跟著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跑遠，像是在郊外新科技園區(qū)那種寬闊又不通向任何有人的地方的街道上，空無一車，他挪動步子卻跑不動，不可能追上，在夢里他蹲坐在地上痛哭，回家抖著手開門的一剎那，卻又聽到狗的吠叫，夢里他覺得這叫聲可真熟悉，聽慣一輩子了似的。

他不愿意再有可能失去什么了。狗能回來而孩子卻不會，他無法抑制住恨意。他預(yù)料到自己在現(xiàn)實中可能會在遛狗后用鑰匙打開家門讓狗進家時因為狗確實能夠走進家而憎恨狗。

努力自然懷孕的按時索驥失敗以來，爸爸和媽媽很少碰對方。也不是完全沒有。二人相處時，房間里用了多年的掛鐘走字變得很響。有時爸爸覺得自己和媽媽像塵世中的兩個鬼，親近彼此時才有了肉身具象的形態(tài)，短暫地相互依賴。但這種神秘的令他想要哭出來的感覺也并沒有讓親近變多，想一想，就過去了。

爸爸發(fā)現(xiàn)說謊有清熱鎮(zhèn)痛的功效。說謊之外，他和媽媽不大說話。他把另一間臥室里原本擺放的跑步機和整理箱移到陽臺上，住了進去。

爸爸和媽媽的關(guān)系更加文明了，用兩小時爭吵，用一周相互道歉。

有一段時間媽媽指責爸爸只愛他自己。反過來，爸爸不這樣看待媽媽。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很疲勞。

在媽媽嘗試幾種宗教的過程中，爸爸以科學實驗的態(tài)度觀察和記錄樣本的效果。佛教，她參加了放生和舍粥活動，都不喜歡。去過普陀山，還不錯。試了基督教，但她不喜歡一同聚會的人，其中不少有點反動。后來她落腳于靈修課，參加過在郊區(qū)的周末冥想工作坊，居然并不都是坐著做瑜伽、想象藍天綠草之類的事，也不是讓人回憶罪孽之類的事，而是盡量讓人跑起來，跳動，讓人愉悅甚至歡騰，至少暫時能表現(xiàn)出來這些情緒。還有赤腳舞蹈環(huán)節(jié)，還與比她年輕二十歲的人以及外國人一起野餐燒烤。她回到家時帶著茫然若失的表情。這些關(guān)于自然和野草、清晨和裸體的竭力令人重生的試探讓爸爸懷著傷感想起童年和家鄉(xiāng)。非常奇異，那座江南軍區(qū)大院中曾是他年輕的叔叔阿姨，現(xiàn)在成為他年老的叔叔阿姨的人們，如今有相當高的比例都在相信基督教的各種古怪的地下變體，有些老人每天吃牛肉，說這是來自西方的神的旨意。紅色的肉塊是長壽的律令，老人以警覺發(fā)亮的眼睛躲避死亡投在他們四周的陰影，想象陰間或煉獄有無數(shù)粗野狂躁的土狗在等待不愿養(yǎng)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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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改變了。早在幾年前她和爸爸嘗試再要一個孩子時，媽媽就發(fā)現(xiàn)了。那時媽媽去醫(yī)院做排卵監(jiān)測和輸卵管疏通，她發(fā)現(xiàn)生殖中心的女洗手間小隔間門背后貼著代孕、提供健康卵子、處女取卵的小廣告。

現(xiàn)在她和爸爸在夜晚散步，地面上亮晶晶的彩色小廣告。當然城市就是這樣。一直以來電線桿上都漆著代開發(fā)票的電話?？倳腥舜螂娫拋韱栆灰u房，他們對你的情況清清楚楚。另一些人打電話來問你要不要信用貸款，他們不清楚你的情況，但認為你總有遇到難處的、落難的時候。單元門上和門縫里夾著美女公關(guān)的廣告和電話號碼，他們想你總有軟弱的時候。但現(xiàn)在城市的地面上花花綠綠地貼著新的事物，包生男孩、交易卵子、代孕母親。你有些厭惡地以為這個二十多歲的女孩照片是一種色情服務(wù)的跡象，它卻是子宮服務(wù)的跡象，讓人悲傷。

以前讓人出賣陰道，現(xiàn)在讓人連子宮和卵巢一起出賣。一個套裝。

后半夜，媽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哭了。真不重要，就好像你的女性的身體是一只塑料臉盆。小時候那一種，沒有特點也不太結(jié)實的塑料臉盆，丟了就再買一只一模一樣的。這些廣告還告訴你可以定制，可以選擇你想要的女孩子的類型，選擇你想要的未來孩子的類型。

什么都這樣容易嗎？告別自己的孩子這樣容易嗎？他們以為可以摘出來，可以塞回去，可以拿走，可以賣嗎？媽媽想起孩子小的時候，送去幼兒園時從來沒有哭泣過，第一天就揮著手告別，自己走了進去，后來也總是高高興興的，周末也想去上學，那么快樂的好孩子，從來沒有在公共場所號啕大哭，從來沒有過非去索要什么東西，只有一次，孩子三四歲的時候，她帶孩子去商場買了一只紅色的新塑料大澡盆，孩子一定要坐在那個盆里回家，她端了一路。

澡盆里的孩子！她想起小P。胎停育后小P拿到了20%補償金，是中介機構(gòu)承諾承擔的，另外付了錢給小P做引產(chǎn)手術(shù)。在那年，媽媽帶著視死如歸的心情去廣州面試未來的代孕母親，仿佛走上一條不歸路，她已經(jīng)放棄了有百分之百的自己的孩子。而那時爸爸在去之前對候選人很有些好奇。當時媽媽想，爸爸對其他的女人，可能成為自己孩子的某個形態(tài)的媽媽的女人，這樣好奇——男人看到的是一具新鮮年輕的女性身體，承載著自己的孩子。而女性看到的是自己的孩子，暫時安放在別人的身體里。男人是不是對身體總有占有欲？是不是代孕母親像某種古代的外室，專門生孩子的那一種，彌補大房的無能，然而也是某一種房，某一種妾室。科學使得爸爸與代孕母親不需要接近，但男人是不是還會覺得存在著某種聯(lián)結(jié)，那個女人肚子里是我的孩子，因此好奇，因此對代孕母親也有某種親近的感覺？媽媽不覺得親近，她只是極其，極其期待，期待懷胎一個月就可以生出孩子。選定小P，從廣州回家后，她心情輕松了許多，甚至對爸爸說，但愿我們的孩子早產(chǎn)幾周，讓我們早些見到它。后來她也想過，是不是自己太著急了，才會又有一個孩子又一次離開。

那時在B超室里看著小P剝開衣服露出肚子，媽媽對她有感謝的心情也有排斥的感覺。如今她不這樣想了。她疑惑自己怎么會那樣殘忍，對另一個女人。

現(xiàn)在她聽到年輕的、孩子三歲的女同事說，自己嫉妒家里的保姆。孩子對保姆太親了。有什么事情，孩子先看向保姆，再看媽媽。“我家阿姨，我想攆走她?！眿寢屔鷼獾夭逶?，這是不可能的任務(wù)！你又要她愛你的孩子，你又要她不接受你孩子對她的愛，你又想要在自己想要割斷時立刻割斷你所要求她給你的孩子的愛。這還不如男人。男人不要娼妓的感情投入，因為男人起身后就想要馬上離開。倘若娼妓投入了感情，男人還會害怕。你自己是女人，你應(yīng)當懂得保姆也懂得娼妓。你為什么這樣殘忍？類似地，你要你丈夫去賺錢，更多的錢，超過工資的錢，你又要他六點鐘回到家。

媽媽變得難以接近。她和她周圍的人不一樣了。她認為這不是由于她經(jīng)歷了悲劇，而是因為別人拒絕承認那些顯而易見的真理。她知道別人只覺得她乖戾，他們又因為認為她的身上發(fā)生了不可名狀、沒有語言能夠真正描述和敘說的悲劇，而在以容忍補償她。也許她變成了自己從前最討厭的那種人：覺得自己比別人好，因而挑剔的那種人。人類不能接受這種人啊，人類只能接受比別人有錢因而挑剔的人，以及太過悲慘因而挑剔的人。媽媽不介意被當成后者。

媽媽長久地在心中發(fā)表小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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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媽媽去找了專長婚姻治療的心理醫(yī)生。

“生活中的小美好，”心理醫(yī)生說，“每天都要試著發(fā)現(xiàn)一件?！?/p>

比如今天傍晚小區(qū)外河邊蛙鳴陣陣，多么美妙，讓人領(lǐng)會感恩的含義，要慢慢地，逐漸地，學習珍惜生命中每一天的特別。媽媽耳中的蛙聲則如同葬禮上的軍樂隊。比如若是早餐特別好吃，心理醫(yī)生說，要想到這是懷有耐心和細心才能做出的早餐，其中獨特的配料是愛意。當然也別急著一蹴而就。肯定不容易。此外要為自己設(shè)立能夠達到的小目標。比如每周保證有兩個晚上一起在家吃晚飯。但也不要因未達到目標而憂慮自責。最關(guān)鍵就是停止自責。

媽媽搜索醫(yī)生的背景資料，得出結(jié)論，如今在中國以心理咨詢?yōu)樯菀琢?。“那我也可以當國家生殖醫(yī)學二級咨詢師。”媽媽說她絕對不會再去那個工作室。除了陳詞濫調(diào)什么都沒有，墻上還掛著那人和名流的合影。爸爸認為她太負面、虛無、憤世嫉俗。在孩子死去之前，自己的妻子曾是個可愛又粗心的女人。

可以這樣總結(jié)，“悲劇把她變成了知識分子”。但這同樣是陳詞濫調(diào)，類似于貧窮使人高貴。饑餓帶給人耐性。希望就悄悄躺在絕望之中，只要你肯去挖掘。壞天氣遴選出好水手。所有人生經(jīng)歷都能帶來成長。戰(zhàn)爭令人失去雙腿而人反倒因此更珍惜生命并愛好和平。不幸給人心靈的深度。

為什么人需要心靈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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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發(fā)現(xiàn)爸爸在讀一本叫《非暴力溝通》的書。她不想模仿他，自己去搜索在線課程，買了《非暴力溝通實踐篇·下》，又稱習題冊。她邊做早飯邊在耳機里聽音頻。

有時她覺得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但她不時心悸。錯誤之一在于自己當年不該讓孩子去那所中學。年輕時爸爸說他愛她的原因之一是她又快活又馬虎。爸爸講究茶葉，她嫌麻煩，向來只用茶包。她曾和同事一起在午休時間的閑極無聊中在網(wǎng)絡(luò)上算命，星座師要求她們給出自己的生日與大致出生時刻，她特地打電話給母親問清自己誕生的精確時間，夜里九點半左右，接近九點四十分。但她同時不假思索地給了星座師自己的陰歷生日。當然！她向來過陰歷生日。半年后她意識到了這一點，不過這時她已經(jīng)為測算結(jié)果在日常生活中的折射發(fā)出過幾次驚嘆：“太準了！” 也因此她已經(jīng)把這位神算的星座大師推薦給兩位好趕時髦的同事，現(xiàn)在只好偷藏起這個秘密。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爸爸笑得前仰后合。她懷疑自己其實沒有那么馬虎，更沒有那么快活，陰歷生日是個偶然的錯誤，或者她只是不太在乎。多年共度的歲月中，是他的喜愛把她塑造成了一個力圖馬虎也力圖快活的人，對什么都放心。如果她仔細一些，用功一些，加入她所不愿意加入的媽媽群，更早去查詢政策的缺口，更多去尋求別人的建議，她的孩子本可以早一年上小學，也就早一年上中學，也就未必會考進這所中學。類似地，如果她當初不那么快活，如今她就不會這樣痛苦。

媽媽發(fā)現(xiàn)世界上到處都是謀殺案的新聞。這個世界怎么了！她在機場書店看到一架架的日本罪案小說。封面都是血。出差舊金山，酒店所在的街區(qū)里居然有好幾家塔羅牌算命的小店。或者是媽媽容易注意到這樣的店鋪。她走進去，在穿紫色長袍、眼窩深陷、涂藍黑眼影的女人面前坐下，寫下自己的公歷生日，眼淚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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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后爸爸和媽媽去散步。也許這是在冥府日歷中具有某種意義的一天，夜晚的橋頭下飄蕩著燒紙的味道，燃起幾堆明亮的小火，圍著想必是家人的人。一個釣魚老頭沖媽媽喊：“小姑娘！”爸爸和媽媽愣住了，停下腳步?！靶」媚?！吃飯了嗎？來玩兒！”穿著隨意但算體面的老頭子，頭發(fā)有些長，釣竿末端亮著一盞小藍燈，坐得端端正正，恐怕是腦袋的某個小角落糊涂了。小姑娘！一種奇異的溫暖讓媽媽想要哭一會兒。

這時候爸爸應(yīng)該說點什么，制止那人，罵他幾句。至少對媽媽說“老流氓”，“這是個神經(jīng)病”。或者摟住媽媽的肩膀?；蛘郀科鹚氖?，換一條路，或者走得更快一些。但爸爸發(fā)現(xiàn)他不想評論也不想介入，這好像僅僅是一件碰巧發(fā)生在媽媽身上的事，他對她有巨大的、顯著的、他在這樣的時刻會尤其明確地感到的親近感，但喪失了保護欲。

以他自己的標準來看，他不是男人了。

爸爸年輕時，在男人中間，在單位里，在飯桌上，如果誰的妻子打來電話，大家會說，不過是老婆打來催回家的，不用接，或者敷衍幾句，繼續(xù)喝酒。仿佛蔑視家庭讓自己很有男子氣概，然而實際上又都十分重視家庭。在孩子死去后，爸爸發(fā)現(xiàn)如今的情況不一樣了。夫妻關(guān)系和父子關(guān)系似乎都更加重要，男同事第一時間接起電話，以正確的方式過周末，闔家出行。單位組織旅游，可以帶家屬，常常是年輕的男同事抱著孩子，妻子拿包。他們都會換尿布。有時爸爸對孩子覺得抱歉。

孩子活著時喜歡問他與媽媽相遇的故事，從孩子很小時就開始問?！鞍职?，你要細細地講給我聽?！彼透嬖V孩子剛進單位時他在田徑隊，跑一百一十米欄，媽媽在排球隊，單位組織的活動里兩個人總能遇見對方?！霸僦v細一點?！焙⒆雍芨信d趣。孩子會告訴同學自己爸爸媽媽體育都好，小時候孩子為此光榮，后來孩子長大了一些，再來追問細節(jié)與細節(jié)的意義時，爸爸辨認出孩子的眼睛中有已經(jīng)愛上了某個人的熱情與猶疑不決。體育是一個因素，不過爸爸想，這只是浪漫故事細說從頭的必需寫法，你在哪里看見了誰，你喜歡誰的頭發(fā)，誰把你帶到哪個飯桌上認識了誰，你先認識誰，其后又意外認識了誰并被打動。一個人一生中會這樣看見、認識、記得很多人。而人與人真正建立聯(lián)系是靠一些小事，那些事讓你和她之間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某種光，某種程序，某種氣味與眾不同。有一次爸爸陪媽媽去集體宿舍區(qū)附屬的修鞋攤?cè)∷陂_縫后送去修補的運動鞋，他已經(jīng)記不得為什么修鞋的老頭要和她強橫地爭吵，他原本站在宿舍管理中心門外，抽煙等她，聽到爭吵聲，他跑進去代替她爭辯，她眼淚幾乎涌出眼眶，他一時奮不顧身。從我到我們，從謝謝到不再說謝謝，就是因為這樣的事。那天之后爸爸擔負起保護媽媽的使命，一條單行道，雖然媽媽始終說自己不需要男人的保護。爸爸想，如果他與媽媽在其他情況下相遇，會愉快嗎，會有孩子嗎？

孩子活著時他沒有問過孩子是否愉快。那時他覺得自己能夠判斷孩子是否愉快。有時孩子明明應(yīng)該愉快或者平靜，看起來卻不是，他便要求孩子高興一點，別哭，不應(yīng)該鬧，太作了，懂事一點，長大吧?，F(xiàn)在爸爸認為自己不配活著。

爸爸和媽媽不再讀報。敘利亞的小女孩在死去，朝鮮半島面對著深不可測的危險，有時也有希望，非洲大陸許許多多的人以不同形式流亡或經(jīng)受屠殺和礦難。也不再看電視。他們覺得非常難弄，人人都在用智能手機談工作，很難躲開手機里轉(zhuǎn)發(fā)來的新聞報道。不得不讀新聞時，爸爸覺得諷刺?！叭蛘衅妇旨壐刹俊?，爸爸想，全球和局級干部不應(yīng)該在同一個句子里出現(xiàn)。他奇特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愛發(fā)議論，愛批評的人，這與他一生以來對自己的判斷不同。

“痛失會”堅持每季度聚會。地點起初在茶館，后來在一戶人家的客廳。爸爸和媽媽在宜家的餐廳遇見過他們一次，那些爸爸們和媽媽們說，大家都有宜家會員卡，在這里喝咖啡免費，正好一聚。爸爸和媽媽端著放肉醬意面的盤子，既不想坐下又不想走開，在附近一張長桌的邊上和人拼了桌。那張桌子上坐的都是老年人，面前沒有盤子，多數(shù)很吵嚷，在爭辯什么事情，其中夾以兩個很沉默的，其中一位老太太嘴角垂到下巴，在抹眼淚。爸爸和媽媽聽出來，這些老年人參加了某種集資理財，董事長消失、錢也跟著消失后，他們報案了。他們商議著要到北京去下跪，已經(jīng)去過一次，火車到達河北前被攔截回來，現(xiàn)在他們試圖去第二次。媽媽右手邊那個胳膊肘總撞到她的中年人說，微信群不安全，有臥底。還是宜家好。

家具什么都見證了，什么也聽不見，什么都聽見了。就像中學的塑膠操場跑道，什么都看見了，什么都聽見了。后來那所中學把操場重新鋪了一遍。

是否能拯救婚姻的只有二人中誰得了絕癥？不能治愈，只能治療，死得很慢的那些絕癥。在五六年之中逐漸死去。新的緊張，新的絕望，新的團結(jié)，新的親密。爸爸奇特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愛幻想的人，這與他一生以來對自己的判斷都不同。

***

爸爸和媽媽出門去吃飯。飲料單上，兩頁中一半是果昔，健康飲料，轉(zhuǎn)變成液體的蔬菜，延長壽命的、攥緊健康的嘗試，毫無必要的零度可樂。孩子還活著時喜歡吃油炸食物，薯片，天婦羅，炸雞，一盤軟炸里脊會蘸凈一整碟椒鹽。爸爸會制止孩子，少吃這些，吃有營養(yǎng)的，能長高，個子高多好，你想想。孩子表示不在乎身高，煮雞蛋不好吃，白灼蝦也不好吃。魚則刺太多了。

“爸爸不要管我！” 孩子年幼時恨恨地說。

他想，整個教育哲學都是錯的。個子高？勸魏晉時代的人考慮未來移民火星者的福利?！斑@是為你好?！?父母根本無法知道什么對孩子好，什么是危險的，什么是致命的。全是錯誤。而爸爸和媽媽永不能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了哪一步。

現(xiàn)在爸爸和媽媽坐在餐桌的兩側(cè)。他們談了一會兒科技與日常生活的變數(shù)，虛無縹緲的東西，銀行產(chǎn)出票面上的財富，戰(zhàn)爭的A面與B面，5G將讓所有人都能待在家上班。國家在發(fā)生很多變化，匯率與房價的走勢中有不可測的奇妙，讓人們處在似乎永無休止的遷移之中，這種動能與伴隨其中的那種一定要將生活變得更好的堅忍耐性是爸爸和媽媽不能夠領(lǐng)會的。生在南方的人如今生活在北方，覺得太干燥了。反過來，生活在南方的北方人覺得太潮濕了。但這些人似乎都能令人羨慕地忍耐下去，在生活中持續(xù)看到新意，不需要做什么真正的改變。一點抱怨和一點回憶，一點陪伴和一點盼望就夠了。

他們意識到晚餐是暫時的。散步是暫時的。永恒的是孩子死去了的現(xiàn)實。日子過不下去了，至少與對方不能，但因為同樣的原因，必須要與這一個對方，把日子過下去。

2018年1月寫

2018年5月1日初稿

2019年5月定稿

2019年7月再改

責任編輯.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