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作芳
時至今日,我終于算是明白了:家鄉(xiāng)最為常見的扁竹根居然就是鳶尾,是鳶尾花這個大類中的一種,可能還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未可知。花兒白色為主調(diào),間雜藍(lán)茵茵的蕊片,凄美、低調(diào)、含蓄。
要知道,鳶尾花名氣大著呢。鳶尾的名字來源于希臘語,寓意為彩虹。在古埃及的金字塔群中就有鳶尾形象的圖畫記錄了,其歷史可追溯到公元前1500年。法蘭西王國把鳶尾奉為國人花,希臘人認(rèn)為鳶尾花是“愛的使者”,鳶尾在古埃及代表了“力量”和“雄辯”,以色列人普遍認(rèn)為黃色鳶尾是“黃金”的象征。中國古代,大約南北朝時期,大家族庭院中就開始種植鳶尾。
鳶鳥就是鷂鷹,蒼鷹。扁竹根那長相酷似鷹的尾巴。
樸實(shí)善良的鄉(xiāng)民們可不管這些,扁竹根就是扁竹根,祖祖輩輩都這樣叫,還鳶尾,文縐縐的,酸!他們不愛聽,也不愿意接受。鄉(xiāng)民們最愛的還是扁竹根的實(shí)用價值,扁竹根原來是漚豆食的絕好材料,甚至是他們心知肚明的秘方。
豆食,書面語叫豆豉,這道食品歷史太久遠(yuǎn)了。《楚辭·招魂》篇中就有“大苦咸酸”的記載,根據(jù)注釋大苦就是豆豉。漢代劉熙《釋名·釋飲食》一書里譽(yù)豆豉為“五味調(diào)和,需之而成”,這應(yīng)該是關(guān)于豆豉最早的正史記載了。古人不但把豆豉用于調(diào)味,而且用于入藥.對它極為看重?!妒酚洝贰稘h書》《齊民要術(shù)》《本草綱目》等,都有此記載,其制作歷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
那是我十歲那年冬天,家里缺衣少食,因而似乎特別寒冷,王、張、江、姚“四人幫”剛剛被徹底粉碎。那年父母從吃大鍋飯的社里論工分分到一升多黃豆,真?zhèn)€是草盛豆苗稀的年代啊,一年的大豆收成!
一個雪后晴朗的下午,父親吩咐我到青山巖去扯一抱扁竹根回家,還要挑揀整理完畢。他叼著那根戴著銅煙斗的煙桿,菜青著臉吐著悠長的煙圈到隊(duì)里上工去了。碧綠的扁竹根一叢叢連片生長在青杠林下的腐殖土中,葉片一兩尺長,三指并攏那么寬,葉梢似劍,每一片葉子就是一把綠劍,每株疊生著五六片葉子,扁扁的。有的植株上還結(jié)有籽實(shí),像小小的罌粟果。五六分鐘,我就連根扯起了一大抱,順手撿塊石頭砸斷一根葛藤,捆了個結(jié)實(shí),扛在肩上。在這山呼那山應(yīng),此起彼伏的山雀歡唱聲中回到了家中,開始整理,洗凈,晾干水汽。
只聽見屋內(nèi)火爐上那口黑黝黝的銻鍋里滾水騰挪翻卷著聲音,滿屋子水汽繚繞,揭起鍋蓋一看,那一升黃豆在滾水里極不安分,在與開水做著殊死拼搏,已經(jīng)發(fā)散出淡淡清香。
“豆子煮來做啥,咋不擱著以后推豆花呢?”我問?!耙^年了嘛,煮一升豆子做豆食,推豆花一頓就吃完了,可惜啦。過年就會更寡淡了?!蹦赣H和藹地回答。
等到用手指能勉強(qiáng)捏爛的時候,火候已經(jīng)拿捏到位,立即取過筲箕濾干晾晾水汽。母親已經(jīng)在清理漚豆食用的包籮了,包籮底子和四周都用家里破爛的舊衣服或者是苞谷殼墊展勻凈,再用一口干凈的瓷盆,底子和四周鋪墊一層厚厚的扁竹根,趁煮熟的黃豆還有微微熱之時倒人盆里鋪展妥帖,上面再鋪上厚厚一層扁竹根,然后找來豆腐帕罩住整個瓷盆,端去放進(jìn)暖和的包籮里,再抱來一床爛棉絮蓋整好,搬放在地火爐那間屋里,暖和,恒溫。
第三天放學(xué)回家,冷不防一股清香味兒撲人鼻中,循香覓跡,啊,是包籮里的豆食漚香了。“賊頭鼠腦地在那兒看啥呢?”母親忙完園地里的活兒進(jìn)來了?!拔衣勏阄赌?,好香好想吃哦!”“喉嚨里伸出手來了嗎?急啥子呢,明天這時候才能打開,一點(diǎn)耐性也沒有,瞧你那個辰樣兒?!蓖塘藥状吻蹇谒?,才好不容易壓住了豆食勾引出來的饞蟲。那晚上,迷迷糊糊的昏睡中,聽見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老鼠又在趁我們熟睡時咬東西了,一骨碌爬起來,尋找聲源,早停止了,咦,莫不是想吃咱們的豆食?果然,包籮的一個角已經(jīng)被尖鼠嘴咬破,碎屑散落地上,肇事者不見了蹤跡。繼續(xù)睡,幾分鐘后又再次響起,再次掌起煤油燈尋找、咒罵。這人捉老鼠的游戲,那晚上我和它戰(zhàn)斗了五六個回合后,敗下陣來呼呼大睡,天剛蒙蒙亮被父母叫起來生火,做飯,上學(xué)。一整天頭腦都昏昏沉沉的,多次在課堂上打盹兒,當(dāng)然,也同樣多次遭受老師用鋒利的目光剜我。
在眼巴巴的企盼中,母親開封了。抱開棉絮,揭去豆腐帕,揭去變得暗黃了的沒有一絲生氣的扁竹根,強(qiáng)烈的濃香裹挾著潮濕的生物質(zhì)熱氣沖了出來,用竹筷或飯勺攪動盆里的豆子,黏稠黏稠的,豆粒之間滿是粘連著的銀絲,藕斷絲連那種情形,只是這豐厚多了。褪去扁竹根,拌人鹽巴和海椒、花椒、胡椒粉以及少許豆醬。
豆食有幾種做法,母親樣樣拿手。再加入一些生姜片、大蒜片,適量加水,有足夠的咸味,倒進(jìn)小壇罐里密封好,過些天就成為水豆食,這食品下飯厲害。趁熱把豆子捏成雞蛋大小均勻的坨,放在炕籠中炕干,這就是真正意義的豆食粑了。攤?cè)鲈隰せ飼窀苫蛘吆娓删褪巧⒀b豆食。不管哪一種制作法,哪一種形狀,都特別香,這無疑得益于居功至偉的綠綠的扁竹根,故鄉(xiāng)的鳶尾。
水豆食,散裝豆食,豆食粑,原生態(tài),環(huán)保,是鄉(xiāng)間美味。
那年月,即使好不容易養(yǎng)大一頭豬,宰殺時也要交一半給國家,叫賣任務(wù),其實(shí)賣不了幾文錢,城里人沒法喂豬,肉食全指靠農(nóng)村供應(yīng)。兩三個月能吃上一次豆食炒肉已經(jīng)是很奢侈了,況且那碗里多半是蒜葉、海椒,或者大頭菜絲絲、洋芋片——植物多動物少!日子太寡淡。
每家每戶的豆食總是被饞嘴的小屁孩兒們偷食,每次都用楠竹丫枝打得狂跳亂叫也不濟(jì)事,民以食為天!偶爾,趁大人不注意我也偷一個豆食粑放在書包里,一路走一路香,就連安家那條大黃狗也尾隨而來,邊追邊吠,嘴角吊著長長的哈喇子,饞狗!走進(jìn)教室,來到我靠后的座位放下書包,四周那些貪婪、艷羨交織的目光就追趕著香氣包抄過來,還播送著賊呵呵的笑。一下課他們就擁堵過來,都不吭聲,只攤開乞丐掌,哎,沒辦法,還是袍哥弟兄一下吧,慢慢拿出包里的豆食粑,大伙兒瞪著眼睛,萬千光束聚焦在我左手上,似乎那是價值連城的元寶,我一顆一顆掰來分給他們。咀嚼,回味。
那悠長的香味啊,至今縈繞在鼻間。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