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名
徐悲鴻 牧童和牛
“余自脫襁褓,濡染先府君至詣,篤嗜藝術(shù)。悵天未肯付以才,所受所遭又惟坎坷、落拓、顛沛、流離、窮困,幸盡日孳孳……”
視“藝術(shù)為生命”的畫壇巨匠徐悲鴻,一生飽受磨難和憂患,為了追求藝術(shù),傾其所有。然而在生活上,卻極為簡樸,對自己近乎苛刻。一生不穿綢衣,夏則一襲藍色粗布長衫,冬則一領深色粗布棉袍,腳上的鞋子都是在東單地攤上買的舊鞋。
徐悲鴻紀念館館長廖靜文在世時,每每談起徐悲鴻逝世前,身上穿的只是一套洗得褪了色的灰布中山裝和一雙從舊貨攤上買來的舊皮鞋,不禁潸然淚下,心酸不已,她很悲傷地說:“我最后一次替他換衣服,解開他身上的灰色斜紋布上衣,給他穿上了剛買來的新的斜紋布中山裝和一雙新皮鞋。這是悲鴻來到北京以后,第一次穿新皮鞋?!?/p>
然而,徐悲鴻在作畫時,卻對筆、墨、紙、硯等繪畫材料的選擇和使用極為講究,總是精益求精。中國畫講究筆墨,和所使用的繪畫材料、工具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宣紙的洇墨和滲透作用是中國畫的一大奇跡,筆墨掌握得好,就能巧奪天工。
徐悲鴻常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作畫有個習慣,從來不用新紙和舊墨,因國畫忌用殘墨,水與墨都要求“凈”與“新”,這樣易顯現(xiàn)新潤清凈的透明感,殘墨滯結(jié)則效果相反。所以在他的家里,有個專門的儲存柜,柜里總是放滿了幾十刀好紙,一放就是好幾年,直等它們火氣脫盡,變得溫潤應手,方才使用。
牧童和牛題款
聽廖靜文館長生前講,徐悲鴻每一次作畫時,都要用粗大的墨塊,先研出一大池墨,然后畫上一天。如果當天的墨沒有用完,他就用巨大的抓筆,書寫整紙的大幅對聯(lián),把硯臺中的墨統(tǒng)統(tǒng)吸盡,不留宿墨,盡量不浪費。
新紙和宿墨都是徐悲鴻作畫最為忌諱的。然而,在徐悲鴻的藝術(shù)生涯中,也有過唯一的一次例外。這便是徐悲鴻作于1941年、現(xiàn)藏于徐悲鴻紀念館的水墨畫《牧童和牛》。此畫縱83、橫56厘米,設色、紙本、立軸。款識題:“靜文愛妻保存。辛巳五月,由檳過怡,居于逸廬。隔夜殘墨,用試新紙,頗得意外之效。是可喜也?!扁j?。航喜家拢ㄖ煳姆接。?,腐朽神奇(朱文圓?。?。
“吾學于歐凡八年,借官費為生,至是無形取銷,計前后用國家五千余金,蓋必所以謀報之者也?!毙毂櫴莻€“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人,對于國家的培養(yǎng),他一直念念不忘,也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報效國家,尤其在救亡圖存的大潮中。徐悲鴻說:“藝術(shù)家即是革命家,救國不論用什么方式,如果能提高文化、改造社會,就是充實國力了。歐洲哪一個復興的國家,不是先從文藝復興著手呢。我們不能把自己的責任看得過小,一定要刻苦地從本分上實干。在國難時期,我們未必到前線去才能救國,如果一個人能從本分上去盡力苦干,在自己的學術(shù)事業(yè)上有所成就,就是為國家充實了國力,也足以救國了?!?/p>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目睹了被占區(qū)被敵機狂轟亂炸后無依無靠的孤兒寡婦的悲慘以及疆場上殺敵成仁的志士們的壯烈,激發(fā)了血性男兒以藝術(shù)報國的壯志。徐悲鴻說:“我自度微末,僅敢比于職分不重要之一兵卒,盡我所能,以期有所裨?于我們極度掙扎中之國家。我誠自如,無論流過我無量數(shù)的汗,總敵不得我們戰(zhàn)士流的一滴血。但是我如不流出那些汗,我會更加難過?!?/p>
自1939年初到1941年底,徐悲鴻多次赴南洋,到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舉辦畫展,為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籌款?!氨M其所能,貢獻國家,盡國民一分子之義務”,徐悲鴻將畫展籌賑義賣所得所有款項悉數(shù)捐給國家,作為第五路軍抗日陣亡將士遺孤?lián)狃B(yǎng)之用?!赌镣团!氛切毂櫾谀涎筠k展期間所作。
腐朽神奇印
牧童和牛(局部)
1941年,徐悲鴻在馬來西亞的檳城、怡保、吉隆坡等地參加賑災募捐畫展“雪華籌賑會主辦徐悲鴻先生畫展助賑”開幕式,途經(jīng)怡保時,被一好友盛情留宿家中。大畫家一到,主人便拿出筆墨紙硯,向徐悲鴻索求墨寶。廖靜文曾說:“悲鴻把這種無法推卻的場合通常稱為‘綁票’。這種情況下他肯定是出于某種原因,必須給這個朋友畫畫了?!笔聦嵣?,徐悲鴻當時就畫了,因為途旅條件所限,盡管他畫畫忌用新紙和隔夜的舊墨,但這次他不得不用從來不用的新紙、宿墨,所以他專門在畫上的上部,用流暢俊逸的書法把作畫時的情況記錄下來:隔夜殘墨,用試新紙,頗得意外之效,是可喜也。
這幅“意外之效”的畫作就是徐悲鴻的名作《牧童和牛》。
該畫的中心是一只用重墨繪出的牛,幾乎呈全側(cè)面,在用青、紫、黃、綠色畫出的草地襯托下,氣韻蓬勃,顯得格外厚重。背朝觀眾的牧童,用極簡練的線條勾勒而成,形象宛妙入微,牽牛的動態(tài)天然生動。宿墨、新紙在這次旅途之中都使用了。事實上,因隔夜而變得滯澀無比的墨,那粗糙的分離筆痕,在表現(xiàn)牛身上雜亂的毛時,卻恰恰合適,既顯現(xiàn)蒼勁枯渾,又易見力度與氣勢。這在他的畫中是極其罕見的,就如鬼斧神工一般,令本已胸有成竹的畫家本人也始料不及。
對于這幅畫作,徐悲鴻之子徐慶平曾做過細致入微的研究。他說:“我父親的這幅畫用的是從來不用的最難用的工具,最不出效果的討厭的東西,可是出了特別的效果。他畫了一頭牛,牛的毛是很粗糙的,他這個拉不開筆的墨正好表現(xiàn)那個牛,正合適,它是意外之效果,所以他沒想到。畫的那個人很簡單就勾了一條線,他沒有發(fā)揮水墨的功能,那發(fā)揮不了,那一畫出來肯定難看得要命,你看得出來是用那個隔夜墨勾的,但是那張畫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真的很奇特?!?/p>
原來,徐悲鴻通常會根據(jù)畫作的需要,確定用什么筆。為了能在畫面上產(chǎn)生剛?cè)嵯酀男Ч?,讓墨色有突破常?guī)的韻味,他一般都用比較硬一點的筆,但是渲染的時候,要表現(xiàn)這個墨的那種酣暢的時候,徐悲鴻便用羊毫制的筆。如今身在海外,因條件所限,在使用自己不熟悉的作畫工具的情況下,他憑借豐富的用水用墨經(jīng)驗,將令毛筆呆滯的宿墨用于畫粗糙的牛身、牛尾和牛角,突出了質(zhì)感。偶得佳作,徐悲鴻自是歡喜。
出于這一驚喜,徐悲鴻還專門請人為該畫刻了一方十分別致的圓形印章——“腐朽神奇”,四個古篆字被安排在圓的四邊,朝向四個方向,極具形式美感。
牧童和牛(局部)
關(guān)于這枚“腐朽神奇”的印章,徐慶平講述到:“這幅畫的左下角有一個印,印上頭有四個字,這四個字我研究了好久都沒認出來。確實是太難認了,它不規(guī)范,不是規(guī)范的字,他又加了自己很多創(chuàng)造進去,我找了很多人來幫著認這個字,都沒認出來。最后找到了首都師范大學的大康教授,大康是教授的筆名,這個人很了不起,是中國著名的古文字學家,一輩子都在研究古文字。他把這四個字認出來了,‘腐朽神奇’。這張畫是用最差的材料,但是化腐朽為神奇,達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p>
徐慶平還說:“在我見過我父親的所有作品中,我發(fā)現(xiàn),只有這幅畫作上使用了‘腐朽神奇’這一方印章。”
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徐悲鴻多次畫過牧童和牛,這與他童年的生活有關(guān)。江南水鄉(xiāng)的滋潤,河溏瓜田的風光,詩書墨趣的浸養(yǎng),半耕半讀的生活,放牛戽水的農(nóng)田體驗,這些無不給童年的徐悲鴻留下美好深刻的印象。然而,多災多難的現(xiàn)實,命運多舛的國家,支離破碎的家庭,讓背井離鄉(xiāng)的畫家滋生別樣的感念,這些內(nèi)在的東西,不知不覺地滲透到作品中去,化作筆墨和情感。這幅畫作既表達了畫家在戰(zhàn)火中對幼年家鄉(xiāng)生活的回憶,也是他對和平生活的憧憬與向往。
《牧童和?!愤@幅畫作,徐悲鴻的確創(chuàng)造了化腐朽為神奇的奇跡。然而,這枚不知徐悲鴻請何人所治的很奇特的“腐朽神奇”的印章也是個奇跡。更為奇跡的是,一個孱弱的知識分子,憑著一顆赤子之心,在國難當頭之際,以單薄身軀和手中的丹青筆墨團結(jié)南洋那么多的華人,為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不知捐獻了多少資金。從這一點來看,徐悲鴻手中的一支畫筆不知幻化了多少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