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政經學院)
近年來,互聯(lián)網帶貨直播興起,90后男主播李佳琦憑借著一小時賣出三萬只口紅的驚人紀錄,牢牢占住了淘寶系頭部主播的交椅,“口紅一哥”的地位逐漸被人熟知。觀其網絡主播事業(yè)的成功,與推廣男性化妝、把他們的女性觀眾當作“姐妹”的歐美男主播不同的是,李佳琦從來不帶妝出現(xiàn)在鏡頭前,口紅試色僅僅出于職業(yè)需求。從直播之初就被貼上了女性化、陰柔化的標簽的他,卻始終謹慎地與女性群體保持界限,一句“所有女生”的口頭禪塑造了他一以貫之的風格。
在我國文化現(xiàn)代化轉型的進程中,西方的影視、廣告話語塑造了人們對于陽剛男性的想象。半殖民時期留下的“東亞病夫”陰影還未完全消散,“娘娘腔”“娘炮”這一新類型的誕生,吸收了近代日本以女性為受眾的文化潮流中年輕唯美的男性形象,削弱了主流陽性文化的統(tǒng)治地位。出乎意料的是,李佳琦別具一格的成功之路似乎緩和了對男性陰柔化現(xiàn)象的部分抨擊。他打造的努力奮進的工作狂人設,轉移了人們對他打破性別界限的關注。女“粉絲”們?yōu)樗H切而可靠的個人魅力所折服。作為女性消費圈里的男性贏家的他,也甚少被男性旁觀者視作對男權的威脅。隨著資本主義全球化和市場營銷的攻城略地,消費者身份逐漸取代了性別身份,性別被轉換成消費的客體,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不再涇渭分明,連貫清晰的、不受干擾的陽剛男性身份已然不復存在。無論是李佳琦對女性氣質的認同,還是他對男權話語的支持都掩蓋不了這樣的事實:男性與女性之間傳統(tǒng)的權力博弈在這個新自由主義消費主義瞬間需要得到新的詮釋。
本文從性別權力結構的批判性視角,探討凝視機制在李佳琦案例中的運用。回顧男性凝視以及與之對位的女性凝視的既有研究,本文關注當代消費文化對傳統(tǒng)性別觀的消解。在男性氣質趨于流動化的今天,圍繞李佳琦的跨性別實踐所產生的看與被看的關系,恰恰證明了一種性別流動化的、以消費為導向的交互型觀看機制正在取代男權至上的、客體化的、充滿窺視欲的傳統(tǒng)凝視。
男性凝視理論源自勞拉·穆爾維[1]1975年發(fā)表的《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一文。她在文中指出,電影拍攝和觀看電影的本質與弗洛伊德提出的“窺視癖”密切相關。她認為,女性觀眾被迫從男性的視角觀看女性身體,而男性觀眾將自己帶入男性主角的同時,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嗜好投射于熒屏上被物化的女性角色之上。穆爾維的觀點因其本質主義傾向受到了質疑,被批評為陷入了僵化的男性/女性、主/客體對立機制。西爾弗曼[2]強調,觀看與凝視的動作應該從本質上區(qū)別開來,深化了對凝視機制的單向度闡釋。他認為,即便占據了觀看的位置,觀者仍然逃脫不了成為被他人凝視的客體。凝視處于一種充滿張力的動態(tài)權力關系,也就是說,任何發(fā)起凝視的人都無法脫身于凝視的操控而存在。對于西爾弗曼來說,凝視的運作并不僅僅存在于剝奪與壓迫的主客體關系,更是深深嵌入了結構性的權力關系。
在默認性別平等已經達成的基礎上,后女性主義不再致力于解決結構性的性別問題,轉向了自我價值的生產、身體主體性的構建和對主體話語權的追求。其對??碌年P注為探究凝視與女性主體的關系注入了新鮮血液。??抡J為,現(xiàn)代社會對個體的控制已經精妙地轉換為個體的自我監(jiān)視,主體意識的形成完全依附于社會體制的規(guī)范和懲戒作用。對于被男權凝視操縱的女性來說,她們并不是勉為其難地與被物化的自己產生認同,而是已然內化的男權規(guī)訓促使她們在無意識中壓抑自我欲望,以滿足腦海里時時存在的男性觀眾。后女性主義對身體與主體的關注,使得女性價值借以身體意象而得到表達和實現(xiàn)[3]。隨著凝視的機制被訓練進入女性身體,時尚產業(yè)成為最大受益方,女性從拒絕男性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打量,到迫不及待展開自我凝視、自我規(guī)訓和自我剝削[4]。
相對于男性凝視而提出的女性凝視,源自弗洛伊德的“閹割焦慮”理論,女性的目光永遠在焦慮地尋找缺失的自我,因此無法像男性那樣表達欲望和權力,更無力回應男性的目光。被框定在永久化的客體位置上,女性凝視者要么通過與男性權威的過度共情(over-identification)來釋放權欲[5],要么化身為自我欲望的對象,懸置于凝視與被凝視的狀態(tài)之間[6]。后女性主義學者還提出了一種不以“閹割焦慮”為導向的、發(fā)生在女性與女性之間的凝視,也被稱為“后女性凝視”[7]。女性消費者主體意識的高漲催生了同性之間互相觀賞、認同與評判的欲望。女性之間的互相凝視,盡管延續(xù)了以身體為欲望對象的傳統(tǒng),但取締了男性視角的絕對權威性,更顛覆了男權凝視下的主客體對立,為女性觀者創(chuàng)造了在主客體間來回切換的流動空間。
盡管處于“被看”的位置,李佳琦不但沒有把話語權讓渡給女性觀眾,反而被他“看不見”的女性們時刻需要接受著他透過鏡頭的審視,并且把他的視角積極地內化為對自己的管理和要求。李佳琦深諳女性消費心理,描繪出她們渴求的美貌模版,引導她們通過使用合適的口紅達到符合標準的美:“每個女孩都應該擁有一支”“涂上你就是公主”“貴婦必買”。女性觀眾被這些符號化的語言詢喚成了消費主體,自覺自發(fā)地對“女神”“公主”“貴婦”等標簽作出回應,接受了被消費主義異化的后女性主體身份。如同被置于全景監(jiān)獄之中的她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李佳琦作為全知全能的男性鑒賞者的審視之中。她們認為自己已經獲得了挑選的權力,只要做出正確的消費選擇,就能達成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在女性氣質趨于個性化的后女性時代,女性始終面臨的挑戰(zhàn)是如何在種類繁多的商品里做出符合大眾審美標準的選擇。李佳琦雖然以男性凝視者的身份介入了這場消費游戲,卻精通于女性審美的規(guī)則,能夠讀懂且欣賞她們?yōu)榇蛟烀烂捕龀龅呐?。傳統(tǒng)的男性凝視者往往脫離于女性外貌的生產過程,僅窺探她們如商品般被包裝好的完美形象。但李佳琦卻將自己放置于女性外貌的形塑進程之中,積極生產構建以消費為核心的、“你值得擁有的”后現(xiàn)代女性氣質。
“理性”“冷靜”“不盲從”這樣的詞匯經常出現(xiàn)在他的成功秘籍當中,暗示正是他的男性特質填補了女性消費心理的缺陷,幫助她們矯正沖動消費的習慣。他慣常使用的批評口吻也被認為符合客觀公正的男性裁判角色,為他博取了女性受眾的好感和信任。李佳琦在女性消費領域的長驅直入,不僅是男權文化控制女性主體的縮影,更呈現(xiàn)出商品文化利用消費欲望“賦權”女性的男權策略。他經常把口紅色號與女性氣質聯(lián)系在一起,“豆沙色—最適合職業(yè)女性”“蔓越莓色—一看你就很有錢,而且都是自己賺的”。披上了商品化的女性氣質外衣,這些口紅變成了賦予新時代女性主體身份的符號。然而,她們并非在消費實踐中表現(xiàn)自我,而是通過投資“正確的”商品、獲取符號價值確定“我是誰”。
雖然李佳琦有意識與任何可能被解讀為“娘”的行為保持距離,但大多數時候,他還是以通情達理的“男閨蜜”而非大男子主義的“直男”姿態(tài)出現(xiàn)。他的角色定位與女性群體的距離之近,起到了在同等地位上作出情緒引導的作用,而非通過父權運作模式自上而下地發(fā)號施令。凝視者與其客體對象間必須維持的距離變得難以維系[8];恰恰相反,與女性氣質的生產纏繞在一起的李佳琦的凝視,依賴于親近女性客體而運作。當我們接受了主客體對立的凝視機制已被消費文化所構建的權力關系所打破時,現(xiàn)代性別氣質的流動性和模糊化更容易被覺察。個體化、差異化的定位取代了單一的性別身份,凝視者與被凝視者也跳出了剝削與被剝削、欲望與被欲望的關系,趨向于利用各自扮演的性別角色,在交錯的權力關系網絡里完成消費文化實踐。
李佳琦對女性客體的凝視并非直接復制了將女性視作欲望載體的窺視,而是一個性別意義模糊的消費文化產品,一場以模仿和互動為主的性別表演。對他的凝視對象女性受眾來說,她們期待甚至積極邀請李佳琦作為非傳統(tǒng)男性凝視者介入她們的生活,用他的專業(yè)知識和素養(yǎng)幫助她們量化日新月異的審美標準,規(guī)避消費風險。當已經達到審美標準的女性主播們向同性受眾投去壓制性的目光時,經過消費文化和后女性主義文化錘煉的“李佳琦式”凝視,跳出了傳統(tǒng)凝視機制的窠臼,在男性凝視與“后女性凝視”中搖擺,在獨裁與服從之間轉換、在批判和同情之中游移,為普通女性觀眾提供了同時逃脫男權壓制和同性競爭的喘息之機。
另一方面,女性觀眾通過觀看和參與李佳琦的美妝直播,在他身上投射了對于精通“女性美”的另類男性的想象,找到了凝視的權力?,F(xiàn)代女性群體對消費權力的駕馭,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男性形象的異化,一批脫離了擁有女性特質的男性,占據了流行文化的半壁江山。時刻被定格在女性觀眾全神貫注的目光之下的李佳琦,無論如何淡化美妝職業(yè)對個人生活的影響,也無法消除被消費和被物化的可能性,避無可避地成為女性目光下的他者。他精心維持的外在形象,包括用厚厚的粉底液蓋住瑕疵以及堅持節(jié)食保持身形瘦削,都偏向于女性的審美理想,而非男權社會期待的陽剛男性形象。女性觀眾不斷觀察并消費著李佳琦的化妝實踐,弱化了性別差異的影響,合理化他在女性凝視下的客體位置。
在后女性主義時代,男性凝視的演變與女性主體意識的變化密不可分:由傳統(tǒng)的自上而下的男權視角,到女性主動選擇的自我凝視,“內化”成了女性應對男性凝視的機制,自我管理、自我剝削與自我賦權渾然一體。闖入女性消費文化的李佳琦,與女性客體之間的距離愈近,其發(fā)揮的男性凝視機制所依賴的二元對立主客體結構愈不穩(wěn)定。對于女性受眾而言,在男權介入與女性共情間搖擺的李佳琦,不但填補了會說“女性語言”的男性凝視者的空白,也避開了同性之間互相審視和評判的目光。李佳琦透過鏡頭的凝視,巧妙地平衡了傳統(tǒng)男性欲望的訴求與新興的消費階級—新女性群體的需求,成功融入了后女性消費主義的圖景之中,從而由單向的男性凝視轉向互為主體的、性別模糊化的、以消費為導向的交互型凝視。隨著男性凝視的降級,現(xiàn)代女性也通過消費實踐獲得了以男性為客體的凝視的權力,表達她們對重構男權邏輯里看與被看關系的渴望。正是她們日益高漲的定義和消費男性客體的欲望為李佳琦的成功提供了土壤,也形塑了在消費文化中不斷流動的男性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