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麗
安喬最后悔的事兒,就是說了那兩只小鹿。
從木溪往密山行走,大巴車上拉著他們一行十二人,加上一個饒舌的導游和一個脾氣火爆的司機,十四人,乘坐在一輛橙黃色的中型巴士上,車身上印了綠色的花哨變形的藝術字“星河國際旅行社”。
三天前,這個旅游團隊出發(fā),開始了一場秋季浪漫七日游,行程標明要途經五個省市,游歷十個景點。吸引安喬的是第五、第六天,他們將到達星星谷,靜候一場三十年一遇的流星雨。星河旅行社的宣傳資料上說,平均三十年一現的獅子座流星雨會出現一次高峰期,天文臺預測今年這場流星雨數目可超過每小時數千顆。相當于一場流星“暴雨”。
一周前,安喬在門口的郵箱里發(fā)現了旅行社的宣傳單。那天是她感冒后第一次出門。每次失戀她都會感冒一次。這次和大林分手,是她第三次失戀了。獨自在家里待到第五日,最后一袋方便面和冰箱里的飲料都被消滅后,安喬才頭重腳輕地下樓覓食。郵箱里塞了好些房產公司、裝修公司、家電大減價的廣告單。如果沒有那次激烈的爭吵,按照計劃她和張大林應該正在美林市場挑選家具、約談裝修公司,因為他們準備年底舉行婚禮。而現在除了生病窩在被子里打噴嚏,她無事可做。
其實和前兩次比,她和大林這次戀愛最接近成功,雙方都見了家長,倆人都請了假準備裝修房子。一開始只是因為裝修風格歐式和中式爭了幾句,后來又為要書房還是嬰兒房爭吵起來,安喬不希望一結婚就要孩子,她有些害怕。其實每一次婚姻接近時,安喬都會害怕,害怕什么她也說不清,仿佛婚姻的實質就是那輪月亮,遠看光潔明媚,近了就只有荒蕪蒼涼的環(huán)形山,沒有了嫦娥和玉兔;雖然她也沒有單純到相信童話的地步,只是感覺什么東西在飛快地溜走,留下的并不是她想要的。如今,大林就是讓一切消失的罪魁禍首。她想停下腳步留住什么的時候,生活卻陷入了僵局。
安喬試著撥通旅行社的報名電話,接電話的女孩,訓練有素的聲音溫柔可靠,可以讓人猜到有一張?zhí)鹈赖耐尥弈樅鸵粚溟W不停的大眼睛。她說,星河國際旅行社推出的精品路線不止是流星雨,比如還有錢塘潮,靈山云。什么是靈山云?喲——這你都不知道,現在高端客戶不去新馬泰、夏威夷,生活有品質的人追求浪漫和奇遇,看百年難遇的奇觀,六月靈山云霧也是一大奇觀。也就清晨幾個鐘頭,云霧像潮水一樣漫上山頂,人啊樹啊,一切都會迷失在云海里,幾個鐘頭云霧消失后能讓人忘卻幾世的煩惱,有重返人間的感覺,身心澄明,大徹大悟。這個品牌我們做了三年了,如今還有人專門去赤河觀鳥,去魔鬼城聽風,去凌虛坡看彩虹……獅子座的流星雨,下一次可是三十年之后……我們組織的都是小型精品團……當然沿途還有十幾處風景,吃住都是星級標準……立刻、馬上出發(fā),您是最后一個名額……
如果張大林知道安喬的這次旅行,肯定會皺起眉頭扶一扶眼鏡框,然后從每個毛孔發(fā)出疑問,有病吧?什么霧呀云呀星星月亮,這些握不住摸不著的東西,有意思嗎?還有那個“高端旅客”的說法,純粹是虛榮心作怪吧?但是這次不用在乎他的看法了。幾乎沒等小姑娘介紹完安喬就決定了,似乎這座城市都被張大林的氣味包圍著,被一場婚姻的羅網追逐著。除了流星雨,重要的是馬上就出發(fā),馬上能到千里之外,她必須去遠游,去到曠野星空之下看一場獅子座的流星雨。
按照安喬的想法,旅游團的游客應該是在寫字樓里憋悶壞的小白領,或者像她這種不著調的單身狗,再或者是追求遠方和詩意的文藝青年,不料完全是各路人馬組成的雜牌軍。旅行正式開始了。第一日他們觀賞了一個怪石溝,還看了一個野馬養(yǎng)殖場。所說的野馬,其實是一匹匹馴養(yǎng)在高檔圈舍里膘肥體壯的觀賞馬,比人生活得還體面還講究。洋洋得意的講解員津津樂道地追溯了每一匹馬的祖宗十八代。對于馬來說血統(tǒng)純正很重要。汗血馬、阿拉伯馬、蒙古馬,每一匹馬都在干凈的沒有牲口味的圈舍里,毛皮閃亮,如果不是偶然眨動的眼睛,安喬會以為它們只是精美的標本。隨后又去了戶外用品的銷售點,原本沉默的小導游開始游說游客買帽子、手套、手杖、鞋、望遠鏡等戶外用品。晩上就餐時,小導游才介紹大家相互認識。一對夫妻,模樣有四十多歲了,穿了成套的情侶裝。四個大媽是一起的,都六十出頭了,花枝招展地穿著像小姑娘,為這次旅游做足了準備,甚至統(tǒng)一了服裝,戴著從戶外用品店購買的一模一樣的小紅帽。她們是團里最亢奮的成員,從第一天上車開始一直喧鬧到此時,像是一支“喇叭四重奏”,聲音粗細高低都是嘹亮清脆,吹奏的都是沖鋒號。一家三口,是一個女兒帶了一對老夫妻,老兩口苦著臉好像是跟錯了團,一上車,就在埋怨女兒,在戶外用品店時又鬧了別扭。此外,加上安喬,還有兩個游客,一男一女,匆忙間安喬并沒有對上號。
第三日時,團里的人似乎熟絡了一些,尤其是四個大媽和一家三口交流得很融洽。安喬說兩只小鹿時,中午剛過。他們先在一家酒店吃了一頓不算飽的團隊餐,六素四葷,一盆米飯,一盆湯,每個菜的量都小得蓋不住盤底,幾乎被一掃而光。早聽說過旅行餐非常簡陋,沒想到到了打發(fā)叫花子的地步。上車后,大家抱怨了一陣,各自掏出面包和零食補充了一下,隨后倦意襲來,有人就搖晃著腦袋打起瞌睡。安喬并無睡意,旅游巴士正從一座城市邊緣路過,飛奔在高速公路上,道路兩側是修剪整齊的林帶花圃,低矮的灌木葉子或黃或紅,顯出了秋天的斑斕。風景雖不十分吸引人,但是安喬心情大好,逐漸感受到了出外旅行的愜意。窗外一閃而過的一切,遠處模糊的山峰和收割后的田野都帶來遼闊和虛幻的感覺,讓人放松,就連心里潮濕的哀傷也在一點點地蒸發(fā)。
兩只鹿,棕褐色的,一大一小,矯健輕盈地在林帶中漫步。安喬驚得額頭觸到了玻璃,真的是兩只鹿唉,大的有角,體形小些的沒角,優(yōu)雅的、肌肉緊致的體態(tài),應該是一公一母。除了在畫冊上,電視上,活的,真實的鹿,安喬還是第一次見到。
“兩只鹿!喲,喲——”安喬叫了起來,將頭發(fā)別到耳朵后面,整張臉貼在車窗上。一閃而過,兩只鹿的身影就甩在車后,幾乎被林子遮住了。
安喬的聲音里透出了興奮和激動。前排右側那個帶父母出游的女人轉過頭,望著窗外,“哪里?”
安喬指著窗外,“路邊的林帶里,兩只,一大一小,好漂亮?!?/p>
“哪里有?”那女人探過身體,她什么也沒有看見。
“哪兒有鹿?”其他人似乎也在張望,也是什么也沒有看見。
“這里怎么會有鹿,這是城里。城里除了動物園,路邊不會有鹿?!迸艘恢辈婚_心的老父親也開腔了,一副悶悶不樂的口吻。
“剛才我看到了,兩只,棕色的,一只還長了角,太漂亮了?!卑矄碳又亓苏Z氣。
“棕色的,長角的,也可能是牛?!倍鲪鄯蚱?,穿著嫩綠色的運動裝,臃腫的,有點娘娘腔的男人語氣里有些輕薄。
“棕色的,也可能是一匹馬呢,嘻嘻?!倍鲪鄯蚱拗械呐耸箘艙Я藫腥说母觳玻鹉伳伒貛颓?。
“我說了,是兩只鹿,我親眼所見?!卑矄谭洲q了一句。她想應該還有其他人也看到了,這個時候應該幫她證實一下。證人,有個證人出現很有必要。有那么一刻,整個車廂都安靜下來,等待什么一樣。
“不知道你看到的是梅花鹿,還是馬鹿,你說長了樹杈一樣角的應該是梅花鹿,生活在森林或山地草原,在咱們國家不多,吉林、內蒙古、江西,好像海南也有一些,臺灣也有一些。我了解過,這一帶從古代到現在都不是鹿的棲息地,木溪到密山這一路上工廠密集,居民很多,何況這還是在城市的路邊,不會出現野生動物的,不可能有鹿。”車廂里安靜片刻以后,年紀大的男人似乎興奮了,打開了一只散發(fā)著霉味的話匣子,半啞著嗓子背書一樣地講解起來。
“我父親,研究過動物學,他退休前在大學里教書?!蹦桥畠赫f不上是贊許還是抱歉,眨了一下眼睛,虛弱地對著安喬和其他人笑著解釋道。
兩只鹿。長角的那只,高昂頸部,一雙機敏的眼睛,優(yōu)雅得不像人間凡品,好像正在伸了脖子夠樹上的葉子,另一只跟隨其后。她要怎樣向一車人解釋她看到的景象?在沒有一個人證實的情況下,一時間,這成了一件很難的事。安喬賭氣地閉上眼睛,后悔自己的沖動,說出去的話和花出去的錢一樣,收不回來了。那只鹿是否伸了脖子,是否在咀嚼樹葉?她也有些恍惚了。
“老教授就是有學問。”“四重奏”里的高音大媽熱情地表揚了他,另外幾只喇叭也吹響了。
“鹿,這里不可能有鹿,城市邊上,離城市不遠,牛羊都很少見。導游,也許導游知道,導游,導游小王?!庇袀€大媽起了興致,大有一探究竟之勢。
導游大概是在購物店里說累了,打了哈欠說他這幾年在這條線上跑了近百回了,真沒有見過鹿。
“嘿,嘿!”安喬聽到她座位后面有人發(fā)出擠在牙縫里的笑聲。安喬張了張嘴,使勁把想說的話吞進肚子里,只是哼了一下鼻子。她心里想,你們沒有看到是你們的損失。兩只漂亮的鹿,彈力十足的腿,優(yōu)美的頸部,腰部、臀部線條流動,又活生生地浮現在腦海里。
有了“四重奏”幫腔,老教授講話的興致越來越高,引得一車人話題東奔西跑。他先是講了此地的人文地貌,又扯到動物保護,再扯到經濟發(fā)展,搞得導游都插不上話。一會兒又抱怨這次旅行,似乎是女兒沒有征求他同意,就貿然報名參加了。后來不知怎地又問起“四重奏”里高音喇叭,“你們也報這個團了?看什么流星雨,騙人的,我給我女兒說這都是騙人的把戲,是旅游公司招攬生意的幌子嘛。流星說來就來?你們這個年齡也報這個奇怪的團隊喲?!?/p>
“我們怎么了——”女高音不高興了,她清了一口痰,紅紅的小圓帽像鉛筆頭上的橡皮擦一樣跳了一下,嗓音也翻了一個八度,“你這個想法很奇怪,我們是最時尚的人了,如今兒女都大了,趁了身體還硬朗,要找回年輕時失去的夢想,我們也有詩意和遠方呢。我們是天籟合唱團的成員,說好一起去看那流星雨,那首歌,叫《陪你去看流星雨》,我們都會唱。不過有些老年人就是不可理喻,說好的十個人,真正報名時就我們四個人,那幾個天天嚷嚷著要瀟灑地生活的,其實都是葉公好龍,一到掏錢就拉倒了,沒品位,只能做錢奴,只有我們四個姐妹是真正的瀟灑,讓他們后悔去吧!”
“話說回來,這趟旅行經濟又實惠。你算一下,走五個省份,除了流星還有十個景點,他們那個去巴厘島的,七天旅程有四天在路上,五六個購物點,死貴,還是這個蠻劃算的?!薄八闹刈唷崩锏闹械鸵絷种杆懔司包c,話又遞給了老教授,“你們一家三口不是也報團了嗎?”
“我們,哼!我們是被女兒哄來的。”老教授板起一副不滿的面孔。那個當女兒的虛弱地笑了笑解釋道,“我們學校獎勵優(yōu)秀教員,給了一次一家三口旅行的名額,我就一個人,就帶他們出來轉轉?!?/p>
“幸運啊,我們也是抽獎,裝修贏大獎,反正是白得的,美中不足就是路線是指定的?!蹦菍χ心攴蚱抟布尤肓擞懻摗?/p>
“呵呵。”安喬又聽到身后的人擠出了意味復雜的笑聲。
下車時,安喬匆匆瞥了一眼身后的座位,一個男人,頭發(fā)有些蓬亂,一副墨黑的眼鏡遮住了大半張臉,消瘦堅硬的下巴有些前伸。男子似乎發(fā)現了安喬的目光,嘴角牽動了一下。安喬立刻扭轉面孔,好像被怪物嚇了一跳,或是做壞事被發(fā)現,是嘲笑嗎?因為看不到眼睛,也許是在嘲笑別人。安喬想起他在身后擠出的笑聲,真是個怪人。究竟怪在哪里?墨鏡、瘦高、不倫不類的牛仔衣、不安的兩條腿……安喬飛快地提包起身到了車下。
第二天他依然坐在安喬身后的座椅上沉默著,戴著墨鏡,沒有睡好的頭發(fā)蓬亂著,年齡似乎在二十至四十歲之間。一個模糊的年齡段,似乎在他身上還有很多不可確定的、模糊的存在。安喬坐下來整理提包,試著打消對后座的好奇心。
車子啟程約四十分鐘后,一聲悶叫從最后一排發(fā)出,一個中年女人,對前面導游大聲呼叫:“不好,不好,藥、藥!那個藥忘在房間——怎么辦?要命了!”女人一副黃瘦的毫無神采的樣子,但焦急萬分的表情,晃動著干燥的頭發(fā),像一把隨時會著火的干草束。
“什么藥?出來這么久了,下一站去藥店吧?!睂в尾粯芬狻K緳C也不高興,猛地剎下車,整車人向前傾去。“大姐,搞什么名堂!”
“如果不打緊,阿姨,我有感冒藥,也有救心丸,我給父母備了一些藥。”帶父母出游的女教師勸解她。
“不行,是個處方藥,藥店買不到,得回去取。”說著,她已經從后面走到前排,跟導游辯解,聲音顫抖得厲害。安喬第一次看清她的面容,憔悴消瘦,一雙細小不安的眼睛,兩腮神經質地蠕動著,干燥起皮的嘴唇。這幾日她一直在最后一排,像個隱形人。
“找麻煩!說過了看好自己的東西。你這是耽誤大家的時間。”女人任憑導游和司機責怪,只是堅持要回轉,車子只好掉頭。到了頭一天晚上下榻的酒店,女人匆忙下車去取藥,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她一臉汗?jié)n頂著一車人的目光從過道上穿過,路過安喬時,神態(tài)驚慌地看了眼安喬后座的男人。那一瞥讓安喬猜測他們應該是認識的。
上午的路程有些遠,經過幾處綿延的丘陵。
“老公,鹿!許多鹿,快看——喲!”恩愛夫妻中的女人亢奮地叫嚷。安喬一驚,順了她指的方向看去,幾匹棕色、黑色的馬游蕩在一片淺淺的草地上。
“哪里是鹿?哈哈,你這叫我想起了‘指鹿為馬’的故事,看花眼了?!倍鲪鄯蚱拗械哪腥?,似乎很滿意老婆的惡作劇。他用胖手攬了攬女人的腰,注意到安喬有些惱怒的目光,故作放松地干笑起來。
“哼,一對傻瓜?!卑矄陶l(fā)作,卻聽得后座男人不屑地嘀咕了一聲,聲音不大但聽得真切。她心里一熱乎,大度地搖搖頭,做出了無意爭辯的表情,安靜地坐好,閉上了眼睛。
景點在半山腰上。一片高山湖水,三面臨山,山巒重疊像一道道依次推開的山門,山色青濛如黛,湖上云霧蕩漾,真有一派仙氣。安喬在湖邊走走,頓覺腳底生云,身體輕盈了許多。
四個大媽今天也是盛裝出行,穿著統(tǒng)一制作的紅底金繡的花裙子,愉快得像四顆婚宴上閃閃爍爍的
喜糖,她們像走秀一樣游蕩在湖邊,不斷地發(fā)出歡呼聲,吸引了足夠的目光。一家三口,似乎也有了興致,那個老教授,一遍遍招呼老伴和女兒拍照留念。恩愛夫妻攜手上了一只游艇,倚在船頭欄桿上親昵著。
后座的男人,安喬雖然不想刻意地尋找他,還是一眼就看見他正仰面躺在一塊巨石上,陽光下像一只翻殼的螃蟹,臉上依舊戴了墨鏡,兩條很長的腿交疊著。
那個尋藥的女人,站在石頭下方,在和他交談。男人一開始無動于衷,后來像生氣了一樣猛地坐了起來,頭發(fā)抖動,嘴里快速地說著什么,兩只手一會兒舉起,一會兒落下,像一只巨大的人鳥,隨時會從石頭上起飛。女人很有耐心,壓著聲音,像在安撫他,又像和他商量什么事情。
有一刻男人猛地摘下了眼鏡環(huán)顧,不經意碰上了安喬的目光,箭一樣,犀利、冷酷,或者是茫然,墨黑的眉毛之下,一雙吸引人的凹陷的美目!
男人獵人一樣捕捉到了安喬的目光,他迅速戴上了眼鏡,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安喬的心收了一下,又一次被什么嚇住一樣。
下午,他們參觀了當地的一個人類遺址博物館。其實這種博物館這幾年各地都在建,里面的內容也雷同得要命,從鉆木取火的舊石器、刀耕火種的新石器、銅鐵器……山洞、地窩子到獸皮、絲絹、瓷器、墓地、干尸……大學教授完全了取代了小導游,在展廳里指指點點,一直在對圍在他身邊的“小喇叭四重奏”普及歷史文化常識。
燈光暗舊的陳列室里只有一對銅器引起了安喬的關注。玻璃展柜里,燈光下,一對黃銅鑄成的鹿燈,熠熠生輝,兩只小鹿相向而立,前腿曲下,脖頸向上直伸,美麗的鹿角彎向后方抵在背上,嘴巴上頂了燭臺,形體彎曲像表演柔術。鹿燈下方一塊說明牌上介紹此文物是西漢時期的,出土于當地某個王侯的墓地,為王室用品。
安喬激動起來,她似乎覺得這足以證明這個地方,在幾千年前曾經有鹿的身影,這里曾經有大范圍的草原和森林,有一群一群的鹿和其他動物馳騁,它們跳躍著在空中留下美麗的弧線,在泉水邊引頸吸吮,在夕陽下安靜地佇立,它們有一雙攝人心魄的大眼睛……她不知道那位滔滔不絕的教授是否注意過這尊器物。
“昨天,我也看到了,路邊有兩只鹿?!蹦R男人站在后面,巨大的展柜玻璃上印出他的身形,聲音像從遙遠的石器時代傳來。
安喬吃驚地轉過身。他極其認真地欣賞著銅鹿并自言自語,墨鏡在室內變成了淺茶色。他篤定地立著,因為長得瘦,高吊在腳踝上的褲子下面露出一雙黃色橫紋的襪子,他的鞋,模糊的接近泥土的棕灰顏色,磨損得厲害,走過許多路的厚底麂皮鞋。
有一雙走過很多路的鞋了不起嗎?但那雙鞋挪動時,安喬感覺到,分明是了不起的樣子。
“那么,在車上你為什么不能證明一下,說出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向誰證明?”男子靠得更近,摘下眼鏡,伸出脖子,面孔貼上了玻璃,玻璃上映出一雙美目,清澈幽深,微微翹起的眼尾,“宇宙間只有這一對鹿是真實的,你不覺得嗎?”
有一雙走過太多路的鞋……譏諷淡漠的口氣,茶色鏡片后的黑眼睛。
他們移步到下一個展廳,一具干尸,恐怖凹陷的眼窩、面頰,裸露的牙齒,裸露的朽木一樣的身體,旁邊是一尊年輕女性的蠟像,飄灑的長發(fā),炯炯的目光,端莊秀麗透出幾分英氣,部落酋長的女兒,據文字介紹蠟像是根據旁邊的干尸復原的。還原了身高、相貌、衣著、配飾,包括每一處細節(jié)。
那膚色、目光、神態(tài),如果是個麻子或刀疤臉呢?真實已經不存在了,顯然有人虛構了她的美。
除了兩只小鹿沒有什么展品再吸引眼鏡男人。“整個團里可能沒有一個人是來看流星的,他們,他們?!蹦凶右贿叴致缘貫g覽一邊說,用下巴指了擁走在教授身邊的游人?!澳隳??不知道你為什么來,真是看流星雨嗎?”
“你是真的嗎?這么遠的路,三十年一遇的流星雨,聽老教授說,天氣情況并不樂觀,會一無所獲吧?”安喬好奇地反問。
“我一直在觀看流星,金牛座、英仙座、牧夫座,只要我能去的,從地球這一端到地球另一端。獅子座的流星雨是最有名氣的。我查看了資料,1833 年的那次最為盛大,流星像焰火一樣爆發(fā),每小時上萬顆,燃燒了整個夜空。以致第二天晚上有位農夫跑到屋外瞭望,他擔心天上的星星是不是都掉光了?!?/p>
“那個農夫,可真有意思?!?/p>
“很多東西都是因為短暫才美麗,也有很多東西因為永恒變得平庸?!彼銎鸩弊?,好像博物館陰暗漆黑的天棚深處有什么?!澳銢]有回答,你,真的是來看流星的嗎?”
“當然。”安喬盯著他的鞋,她從來沒有像當下這般渴望去看一場流星雨。
他們又相伴走了一會兒,安喬突然笑了一聲,男子詢問地看著她,安喬忙說:“我在想你說的故事,農夫和流星的故事?!?/p>
“荒唐吧?”
“哪里喲——,有些感動。”安喬收起了笑聲。
晚上吃過飯,導游照例安排下一階段的行程。明天他們趕往星星谷,路上還有兩處景區(qū)和一個購物點,傍晚到達星星谷,在那里會有全國各地,甚至是世界上各個國家的流星愛好者齊聚一堂。第二天他們會徒步十公里,前往一處高原,那里空曠沒有阻擋,空氣穿透性好,是觀看流星的絕佳地點。晚上十二點前后,流星會出現。導游的口氣儼然是在預告一個盛大節(jié)日里最激動人心的節(jié)目:嘹亮的號角吹起,大幕徐徐拉開,暮色降臨,天空即將閃爍……他還幽默地告訴大家這兩日應該早點休息保存體力,如果因為等待的中途睡著了,會遺憾終生。聽罷,團里的大多數人并沒有安喬預想中地興奮和激動,老教授又一次預言了這是一次花錢找罪受的旅行。
白天行程太滿了,安喬一夜睡得很死,似乎連個夢都沒做。
吃了早餐,上車,一直到車開起來,安喬發(fā)現后座的男人和最后一排的女人沒有上車。她連忙提醒導游,導游沉下臉說,退團了。
女老師看著安喬吃驚的面孔說,昨天晚上鬧了一夜,那男人似乎有什么病,女人找導游協(xié)商了很久,后來聯系當地醫(yī)院,去醫(yī)院了。“走廊上吵嚷了很久,你沒聽見?”
“什么???”
“不知道呢,那個女人很神秘,只是說無法再旅行了,要立即住院。”
“我看是神經病,怪兮兮地,整日戴個墨鏡?!崩辖淌诓辶艘痪?。
中巴車穿行在城市的中心,堵在車流里狂打喇叭,暴躁的司機嘴里不干不凈地詛咒著身邊的一切和什么人的姥姥。安喬心里說不上來的失望和遺憾。
下午快到星星谷時,導游不無遺憾地通報了一個壞消息,因為連日霧霾,加上陰天,空氣能見度達不到標準,流星徹底看不成了。他們啟動了另一套方案:退給大家一部分費用,增加兩個旅游景點,另外有一家房地產公司為大家贊助了兩個晚上的海景房入住體驗活動,包吃住,還有禮品相贈。安喬還沒反應過來,一車人就歡呼起來。
后兩日果然是一家叫紅楓林的地產公司接待了他們,他們吃了旅游以來最美味的餐飯,參觀了公司開發(fā)的高檔住宅區(qū),其中有一段景區(qū)模仿了巴黎的香榭里大道,縮小版的埃菲爾鐵塔聳立在廣場中央。項目經理不停地給他們介紹地產項目,新開發(fā)的楓林公園項目,面山背海,空氣上乘,設施完備,是個居家養(yǎng)老的好地方。游客中恩愛夫妻竟然動了心思,要求第二天就去看房子。安喬突然覺得這就是個圈套,一車人都是同謀,她心里又可氣又好笑,甚至懷疑一開始就沒有什么流星雨。
高檔的海景房住得還蠻享受,吃過晚飯,洗了舒服的鹽水浴,百無聊賴地翻看了地產商擺在屋內的宣傳冊,身體裹在松軟的浴袍里,嗅著新鮮的床單的味道,卻沒有多少睡意。她想起退團的眼鏡男子,磨損的鞋子,流星雨的故事,還有他映在展柜玻璃上的鹿一樣警覺銳利的眼睛……像只鹿,有什么像鹿一樣消失了。
不知輾轉了多久,安喬才困乏起來。朦朧中她看著落地窗,月光之下白色的紗簾隨風起伏,一只身影印上窗子,是一只動物晃過,頭頂有珊瑚枝似的角,高昂著頭在窗前踱過。安喬連忙起身奔到窗前,“唰”地拉開簾幔。她使勁揉眼睛,院落里除了幾棵造型古怪的黑黢黢的古樹,幾盞昏暗恍惚的高架燈,什么也沒有。
她有些擔心地瞭望天空,不禁笑了起來:釉藍的夜空,云正散開,寥寥的詩意一般的星星還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