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娜
來到我餐桌上的俄羅斯鹽——
凜冽的西伯利亞風雪沒有使它變得更咸
那位在伏爾加河上買醉的朋友
見過它在漫長冬季緩慢結晶
這一小罐俄羅斯鹽,白銀時代遺漏的濕堿
捧著它走在中國南方的旱地上
黃色的群鳥①《黃色的群鳥》,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阿赫瑪托娃的詩集名。飛向我——
我確信 不是詩人的血淚讓它顆粒不均
每一日,人們沉默地攝取鹽分
大高加索山的陰影也是堿性的
燃燒過、沉重的大陸和海岸不停析出晶體
后代舔食著那遺傳的馴服和習俗:
從勺子上、從極地的氣候里
從一句被珍藏了幾個世紀的箴言中
是鹽,讓人保持了清晰的味覺
即使在沒有同類的黑暗和光輝之中
粗糙的鹽粒,太多風沙讓人緘口
——一罐被密封的俄羅斯的冰塊和命運
和我一樣,一次取出有限的小部分
在中國,人們向我說起博爾赫斯
一個迷宮中的、我的同行
我從一首詩中拼湊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瞳孔
游歷過眾多目盲的國度
通天塔不再困擾他的晚年
一遍遍,我在艱深的漢字中試圖等待
一座圖書館的影子教會我新的頌歌
在他預感到的消弭和廢墟中
鉛字越來越重
——我,一個冷僻技藝的研習者
盲讀著一首詩的引言:
當我手握謎底,不再尋找對應的謎面
當我在愛中,愛不再困擾我
蒙馬特高地半山腰的一個小公園里
一面藍色墻上
用311 種語言書寫著“我愛你”
——人類是多么渴望愛啊
從城市、部落到偏僻的海灣
混雜著大多數(shù)人終生不會精通的語言
從生澀的語法中得到愛
比起砌一面愛墻,更加艱辛
每個人尋找自己熟悉的語言
他們默讀著自己的心
——但我知道這不是愛
太過秘密的事物,不再需要愛的軀殼
我寄望讀出陌生語言中的“我”
那是看不見的陰影 旅行中的濃霧
是我感到悲傷時 “你”的音節(jié)
是建造者未完成的遺愿
我坐在一個無人說話的公園里
我替你感到悲傷
——我知道,這也不是愛!
“就像薩福、狄金森,終生只寫一種詩”
——一個詩人對我說
一個人終生只播種一種作物,算不算好農夫?
他去過陌生的苜蓿地、亞麻地、水稻田……
揚花授粉的蜂蝶在他耳邊嚶嗡
他揀選的種粒也揀選著他
有時,我饒有興致地觀看他制作竹器
看他心無旁騖削去蓬勃的枝葉
獲得一個拙笨的容器
我不知道薩福如何挑選她的陶罐
狄金森將手垂放在有柵欄的花園
那些終生只為一種高音而練聲的人
我得到過他們的陰涼
為何閱讀卡瓦菲斯也會讓我流淚?
——幽閉的機艙,空中無光的蠟燭
也許我正在飛越一個伊薩卡島
那些厄運者的努力①,那些失蹤的聲音
凝結成大陸移動的板塊
習以為常的,這樣漫長、隔絕的旅行
不是每一次,都能從幽閉中聽到心靈的聲音
那被短暫湮沒的塵世的消息
舷窗外的晨昏,就像一件消逝已久的事物
我再次想起它,擦拭它殘破的部分
和卡瓦菲斯一樣,我有自己的亞歷山大
我從海港、葬禮、香料堆積的城市回到家鄉(xiāng)
陳舊的歡樂,也因對我的陌生變得嶄新起來
許多旅程在短暫的熱情中,給予我遺忘的教誨
我想,我還可以走得更遠
和卡瓦菲斯一樣,擁有一個自己的希臘
太行山吃掉我的刀削面
再往西,隨便給我一條黃河
任何一匹吃水的馬,它嘶鳴中的朝代
我都會信以為真
季節(jié)性的水,曾給過石器光滑的幻想
太多礦種,向遺址的腹地深掘
我估算著夏歷
托著它皸裂的手掌,到處尋找蜂箱
在一片山地,蜂群嚶嗡如青銅盛酒
在一家小旅館,我懊惱沒有見過雁門關
在山西,一塊塊煤將自己按在卡車上
它們像我一樣,害怕西口的大風
仔細藏掖過的心,一走神
就會自燃
睡前,談論起旅途中最輕巧的部分:
稻子和稗子成熟著同一塊土地
岸上,幼蟹留下圖騰一樣的紋路
荒涼的海灣中白鷺幾只……
數(shù)年后,島嶼依然是熔化中的銀
我追逐著一個未被開發(fā)的夢
我總是相信,在睡眠中訪問過淡咸水交界的低地
年代久遠的礦山不再讓我著迷
伸手攔住一個頭戴紗巾的女人——
她要走上擁擠而骯臟的海鮮街道
這里有過的辛酸和咒罵、妊娠和憐憫
她掩藏著自己的下頜
不向我回答什么,涼棚底下全是陌生的旅人
多少島嶼,多少旅程,多少睡夢已過去
重復的事物阻止我走向更深的海岬
唯有那女人頭巾上的金屬飾片,在正午反光
冶煉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港口
——來吧,她說
在這里,人人都夢想著后代的記憶
忘記了辛勞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