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寶里寶氣”,是我養(yǎng)的第一頭豬,也是我家養(yǎng)的最后一頭豬。它的名字是我給它取的。
中國南方的農(nóng)家,無論貧富,總會有一間獨(dú)特的“披廈”,主要用來養(yǎng)豬。當(dāng)然,這個房間的用途很復(fù)雜,比如我外婆家的披廈,除了豬欄占了大部分,里面還有一個比較大的雞塒;而我家很少養(yǎng)雞,豬欄房的西內(nèi)墻下放了一口大缸,缸上擱著兩塊木板,這是農(nóng)家常見的廁所。外婆家的廁所也是這樣,不過不在室內(nèi),而是在豬欄房外面的墻根下,三面用牛毛氈圍著。圍得并不嚴(yán)實(shí),冬天風(fēng)大,吹得屁股痛。
豬享受與家庭成員差不多的生活待遇,有專門住的房子,每天吃的都由家庭主婦送到槽里。豬食在南方也有一個專用名稱:豬潲。豬屎的臭氣,豬潲的溽味,豬身上的腥膻之氣,是一個農(nóng)家的標(biāo)配。不管你家窗戶上是糊的報紙還是貼的玻璃,不管你家晚上是點(diǎn)油燈還是用電燈,豬永遠(yuǎn)是農(nóng)家日常風(fēng)物、風(fēng)俗、風(fēng)味的一部分。
然而,人最瞧不起的也是豬。小時候,我們被大人罵得最慘的一句是,蠢得做豬叫。大人互罵,說某某不要臉,“毛深皮厚”,說某某不勤快,“好吃懶做”,話外音都是:像豬一樣。在那些貧寒歲月,豬是一個農(nóng)村家庭最重要的奢侈物資和經(jīng)濟(jì)來源,我們能為豬抱不平嗎?
一想,還真不能。
豬的叫聲的確是我聽過的叫聲里面,最蠢的,沒有之一。牛叫也不好聽,但牛的叫聲富有穿透力,能讓天地為之震動;豬叫得再厲害,也是扯開嗓門尖叫、干嚎?!昂贸詰凶觥边@個詞安在豬身上,也不過分。吃了睡,睡了吃,這真的就是豬的生活。你撒泡尿到石槽里,它們也會跑過來,拱起嘴,搶著吃??梢蚤L到兩三百斤的個頭,幾乎不與人抗?fàn)?,只要幾根木頭圈個七八平方,五六頭豬就可以在里面挨挨擠擠,一把屎一把尿地終其一生。我從沒見過一頭越過豬欄,逃跑出去的豬。豬唯一的用途就是被吃,這個特點(diǎn)或許決定了豬在所有動物中,文化缺失,底蘊(yùn)淺薄,精神萎靡,除了吃它,你似乎無法對它寄予什么期待。
五歲那年的春節(jié),外婆帶我到小姨家過年。
我那時長住外婆家。小姨排行老幺,沒讀過幾年書,身高體健,干田里活抵得上一個男人,在水庫里一猛子扎進(jìn)去,再出來就在百米開外,手里還常常舉著一條水花四濺的魚。但舅媽進(jìn)屋之后,姑嫂之間常生勃谿,她在娘家漸無立錐之地。外婆心疼女兒,托人幫她找了個婆家。
就這樣,十八歲的小姨和一個她從沒見過面、大她十歲的男人成了夫婦。新婚那天,她不是笑逐顏開,而是號啕大哭。很多人把她的哭理解為舍不得離開娘家。多年后,小姨告訴我,她那時非常害怕未來的生活!
小姨嫁出去的第一年,她請自己的娘到她家過年,并要求帶我一起去。外婆說小姨很幸運(yùn),因?yàn)榧蘖艘粋€老實(shí)男人。小姨說,自己很不幸,因?yàn)樗捱^去的那個山?jīng)_,我和外婆足足走了兩個小時。我都懷疑外婆是帶我去找一個山洞,而不是去一戶人家。無論外婆如何軟磨硬泡,我實(shí)在是走不動了。幸好姨父推了雞公車來接我們。他又矮,又黑,又瘦,和小姨比,連牛糞都算不上。不過,我坐上了他的雞公車,他在后面嘿哧嘿哧地推著,就不計較這些了。
小姨家的房子比外婆家小得多,豬欄房卻比外婆家的大。小姨家的豬欄房占了她家整整一半,欄里有六頭大豬;外婆家本來有四頭,過年前殺了一頭。小姨說,她家今年不殺豬,從別人家買了幾斤肉過年,年后等價格上漲,把六頭豬都賣了,蓄點(diǎn)錢生養(yǎng)兒子。小姨那時已經(jīng)懷孕。我們到的時候,她正在喂豬,系著一條下擺破爛的圍裙,兩只袖子捋到了手肘,臉上還沾著幾點(diǎn)潲屑子,與幾個月前踢毽子、甩沙袋、射彈弓的小姨,完全是兩個人。她端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潲食,一邊往豬欄走,一邊對外婆說,正好村里有人從城里的飯店幫她帶了一桶發(fā)酵的泔水,豬吃了這個長得特別快。
潲食往石槽里一倒,六頭豬一擁而上。它們大小、形狀、顏色皆驚人一致,唯有在搶食時,能看到其中兩頭似乎更為勁健,在中心位置盤踞了最長時間。但吃完之后,它們在欄里一穿梭,我就認(rèn)不出那兩頭豬了。
悲劇發(fā)生在翌日凌晨。一聲尖銳的哀號戳破了我的酣睡。哀號是小姨從豬欄房里發(fā)出來的。我跑去時,外婆、姨父,還有小姨的婆婆,都擠在了欄前。我從他們的褲腿間鉆過去,看到了這輩子最觸目驚心的場景:六頭二百來斤的大肉豬,全部倒在欄里,死了。給小姨送發(fā)酵泔水的那個人開來一輛手扶拖拉機(jī),停在山?jīng)_的一個土坪里,將六頭死豬全部拖走了,據(jù)說要送到城里的飯店去。
外婆說,現(xiàn)在沒有豬瘟,幾乎可以斷定,豬是吃了那些發(fā)酵泔水死的??捎惺裁崔k法,人家又不是存心的。他送發(fā)酵泔水是一片好心,把死豬賤價銷到城里飯店也是一片好心。
從外婆家回到老家羅嶺上學(xué)后,我首先只能靠放牛、撿柴打發(fā)閑暇時光,技術(shù)含量較高的打豬草由姐姐完成。我讀到三年級時,姐姐去縣城寄宿讀初中了,打豬草的任務(wù)自然落到我肩上。
我一直覬覦著這個差事,并非緣于這個差事有多“美”,而是它長期以來被姐姐驕傲地霸占著。另一個更為隱秘的原因是,媽媽和姐姐再三強(qiáng)調(diào)打豬草的技術(shù)性,認(rèn)為像我這樣年紀(jì)小的孩子分辨不出草的毒性。然而,我七歲就開始放牛,??杀蓉i粗野、頑皮多了。當(dāng)時,那幾個大孩子欺負(fù)我,將一頭綽號“皇帝”的最不聽話的牛交給我,我不一樣放得好好的?
姐姐不買賬,她說,豬要靠人喂,牛是自己尋草吃,又不是你的功勞!我覺得這里面有些問題,講不過姐姐,但不能丟了面子,便硬起頸根狡辯,為什么牛可以自己尋草吃,豬就不行呢?姐姐這下更神氣了:“豬蠢唄,所以需要聰明的人幫助它;牛好聰明咯,找個蠢人放一放就行了。”
我的氣全憋在肚子里出不來,暗下決心,以后若有機(jī)會,一定要養(yǎng)一頭能自己找草吃的豬。
我家的豬欄房比外婆和小姨家的都要小,但更精致。地上鋪的是沙合土,而且鋪出一個小小的坡度,豬糞自動聚積在低處,便于處理,豬身上也干凈很多。和外婆、小姨家還有一個不同,我家每年只喂一頭豬,年初買只小的回來,喂到年尾殺。雖然結(jié)局相同,應(yīng)該說,生活在我家的豬還是比較幸運(yùn)的:居住環(huán)境好;沒人爭食;承擔(dān)喂豬任務(wù)的姐姐兇巴一點(diǎn),但羅嶺村除了我們班的學(xué)習(xí)委員李燕子,哪家都找不出這么漂亮的姑娘。
此前,我并沒注意,姐姐留給我的這頭豬比別人家的豬明顯長得好看些。白白的身子,毛淺而細(xì),摸上去也不扎手;耷下來的耳朵像兩塊柔軟的玉蘭片;圓圓的鼻孔一伸一縮,像在講話似的;精巧的蹄子,從前面看像裹腳,從后面看像個穿高跟鞋的女生……姐姐養(yǎng)的豬頗有些她的作派,只是無論如何也達(dá)不到“吳家公主”那樣的氣派。
我接手這頭豬的第一天,就想給它起個名字。我和姐姐一吵起來,她就罵我“寶里寶氣”。如果我回罵她“寶里寶氣”,就會慘遭諸如不帶我出去玩、不教我做作業(yè)、不和我說話等極不人道的制裁。這下好了,我沒有任何障礙地將“寶里寶氣”賜給她的豬做名字,應(yīng)該也算是另一種方式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墒?,我沒自得幾天就發(fā)現(xiàn),這個命名實(shí)在太寶里寶氣了——她人都走了,這頭豬現(xiàn)在是我的,我不等于自己罵自己呀!
問題是,這四個字很容易叫成口頭禪,連我媽都喊它“寶里寶氣”了,只好聽之任之。反正我的豬又不是我,它寶里寶氣又不是我寶里寶氣,雖然我從給豬命名這件事上,隱隱覺得,姐姐總是罵我“寶里寶氣”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我有些沮喪,但不頹唐。我決定在喂豬這件事上大膽創(chuàng)新,借此一洗自己身上的“寶里寶氣”,讓姐姐放假回來,為我,為我養(yǎng)的豬,大吃一驚。
我第一次打回來的豬草,經(jīng)過媽媽嚴(yán)格審查,有一種“樟腦芹”是豬不能吃的。這種草個矮莖細(xì),葉子像芹菜,小而薄,喜水卻又耐旱,在水邊可以長成“大家閨秀”,在干旱之地也能蓬松一團(tuán),結(jié)出鮮紅的、樟腦丸大小的圓果子,酷似村姑的一頭亂發(fā)上面插著一枝花。豬吃了它,輕則腹瀉,重則倒斃。我的籃子里還有一長串“馬絆筋”也被媽媽拎了出來。她說,老得可以當(dāng)繩子用了,豬能吃嗎?
“媽媽,我放牛得到過村長和宋大伯的表揚(yáng),是不?”
我想趁這個機(jī)會,跟媽媽說些想法,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竟然說到放牛去了。不過,放牛的確是我值得驕傲、驕傲得可以把尾巴翹上天去的一件事情。沒有誰,包括村長和老把式宋大伯認(rèn)為我奈何得了“皇帝”,但我從它眼里讀到一種叫孤獨(dú)的東西,我用同樣的眼神告訴它,我希望和它做朋友。我們果然就成了好朋友,好得讓那些大孩子們妒忌。我家那位不可一世的公主,就是從我放牛開始對我刮目相看的。她去縣城前,對媽媽說,小宇牛放得那么好,喂豬沒問題的,你放心。
媽媽瞇起眼睛笑了,“你放牛還不錯,可放牛和喂豬是兩碼事,牛可以自己去吃草,豬只能由人喂,喂得不好就長不好?!?/p>
“媽媽……放牛和喂豬或許可以相通。你看一只雞關(guān)在塒里都要出來散步、覓食呢,那么大一頭豬,一天到晚關(guān)在欄里,它哪會開心?我像放牛那樣,每天去放放豬,好不?”
“那不行!”媽媽一副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你把寶里寶氣放死了怎么辦?”
“我保證,我會把它看得好好的,喂得飽飽的。你讓我試試嘛。”
“哪有你這樣喂豬的,不行。”話雖這么說,媽媽的語氣卻有所緩和。我知道,自己必須去做,只有做對了,才能說服媽媽,萬一做錯了,大不了挨餐罵,甚至一頓打,很快就過去了。
第二天,我上課老是走神。窗外,白色的云層時而變成雞,時而變成羊,時而變成牛,就是從沒變成過豬……我生怕漏掉了它的哪一種造型,便將天空當(dāng)作黑板盯著,被嚴(yán)厲的肖老師罰了站。我這一站,窗外的白云就變成了豬,我開心地咧嘴一笑。肖老師見我還笑,加罰我站到教室后面。教室后面的窗戶只看得到山,看不見云,我才認(rèn)真看黑板上的算術(shù)應(yīng)用題:
一頭牛一天要吃10 斤草,兩頭牛兩天要吃多少草?
肖老師喊宋武站起來答。宋武用自以為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聲音喊道:20 斤!教室里一陣哄笑。肖老師手握教鞭下了講臺。宋武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縮著脖子準(zhǔn)備挨那么一鞭。沒想到,肖老師望都沒望他一眼,徑直走到我面前:你說說。
我抓了抓后腦殼,那里暑假長了一個疥瘡,流了膿,剛愈合不久,還有點(diǎn)癢。
“出題的老師應(yīng)該沒放過牛吧。我們村里一頭牛每天至少要吃20 斤草,我以前放的那頭‘皇帝’,一天可以吃40 斤,你不就是要這個答案嗎?”
肖老師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回到講臺去了。
下午一放學(xué),我像箭一般梭回家。這個時候,媽媽大多在外出工,我拉開豬欄門栓,要把豬趕出來。但事情比預(yù)想的復(fù)雜得多。寶里寶氣真是有點(diǎn)寶里寶氣,它不知道外面有多好玩,不知道外面的草有多鮮嫩,它想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它死活不愿出門。我一身大汗淋漓,它兀自巋然不動。我回想起放牛的經(jīng)歷,覺得硬攻不是辦法,必須智取。于是,我做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開始實(shí)施看上去有層次、有步驟,其實(shí)是自己腦子里亂想一通的所謂訓(xùn)練計劃。豬的優(yōu)點(diǎn)是,它對人毫無威脅,我可以隨心所欲;它的弱點(diǎn)恰如其名,太傻了,好難溝通。你講得口水直飆,它也聽不懂,只曉得拿濕乎乎的鼻頭往你身上拱。
它拱著拱著,我豁然明白,跟豬說話比對牛彈琴更不靠譜。我巧妙利用了寶里寶氣貪食和黏人這兩個習(xí)性,終于讓它明白:聽我的,沒錯。三天之后,它能大致走到我指定的地方。過五天,它能分辨出我在外面走動的腳步聲。到了第七天,它能在我的指揮和引導(dǎo)下,將兩只前腿抬起,立起身子趴在欄頂。我希望它多一點(diǎn)野性,多一點(diǎn)出去的欲望。我迄今都不知道它做不做夢,但我非常希望它能有自己的夢想。
這些天,我逐漸增加喂它生食的量:青蒿、泥胡菜、車前草和其他菜葉。它起初吃得很少,秀氣得像個姑娘;熟食一來,就饞得跟餓癆鬼似的。我苦口婆心說服媽媽減少熟食。媽媽怕出問題,跟著我一起觀察,發(fā)現(xiàn)也沒什么,熟食少了,生食它照樣吃得歡,也不拉肚子。
經(jīng)過上十天的訓(xùn)練,我心里有點(diǎn)底了。在那個晴朗的下午,我又像箭一般從學(xué)校梭回家里。還在廚房,就聽到寶里寶氣在豬欄房里發(fā)出“哼哼”的叫聲,它知道我回來了。我一看到它,它就下意識地要抬腿趴到欄頂和我親熱,被我用手勢制止了。我打開豬欄門,請它出來。它仰頭看我,鼻孔里哄出一股熱氣,好像不敢相信。我再次做出請它出來的動作,它才慢慢跨出欄門。
它低著頭,一搖一擺,安靜地邁著小步。寶里寶氣是我見過的姿態(tài)最優(yōu)雅的豬。它走路的樣子,甚至可以和李燕子媲美。李燕子很有味,她要不像只蚱蜢,蹦跳著走路,要不含胸收足,像繡花一樣,走了半天仿佛還在原地。這兩種我都喜歡,因?yàn)槭抢钛嘧幼叱鰜淼摹?/p>
為謹(jǐn)慎起見,我特意把幾根布帶子接在一起,形成一條長繩——麻繩纖維過粗,硌肉,寶里寶氣會不舒服——一頭系在它的左后腿上,一頭拿在我右手里。我領(lǐng)著寶里寶氣到了羅嶺河灘,這是我放過“皇帝”的地方,那里青草豐茂,極少有樟腦芹這類毒草。河邊的不安全因素是水。牛高大威猛,不是汛期,羅嶺河的水罩不住它們,可豬萬一落水,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我難以想象。所以后來,我更多地還是把寶里寶氣放到羅嶺山腳那些比較平緩的坡地上。
寶里寶氣比預(yù)想的表現(xiàn)更好,它并不偷懶,而是到處鉆、到處蹦,不是很寬的溝坎,它能一躍而過。它在優(yōu)雅之外,又多了矯健。它還懂得如何覓食,不需要人操太多的心。我關(guān)注它好幾次,只要三葉草、鼠耳草、青蒿叢中有樟腦芹,它嗅一嗅,就會掉頭走開,而我匍在地上嗅,也嗅不出名堂來。
唯有一次,我沒留意到一束絲茅旁邊有株野葛藤。我們上山打柴,時常會采些杜鵑花、茶泡、毛栗子之類,一飽口福。大人們總是再三叮囑,千萬不要去惹野葛藤,有天大本事的神農(nóng)他老人家就是吃野葛藤中毒死的。鄉(xiāng)下孩子再調(diào)皮,這句話足以震懾他們。我那天把寶里寶氣放到坡上,自個兒開小差,鉆到山里尋野雞蛋去了,回來看到寶里寶氣正在啃一些葉子,邊上還撒落著黃色花瓣。我沖上去,天啦,是野葛藤!慌忙掰開它的嘴,手伸進(jìn)去把里面的葉子全掏出來,又帶它到一條灌田用的小渠邊,捧著水給它漱口。
我緊張得要命,寶里寶氣要有個三長兩短,那就是我害死的呀!我不敢跟媽媽說,悄悄把豬趕到欄里,不時去瞄一眼。媽媽問,怎么啦,寶里寶氣沒事吧?我舌頭打結(jié),沒事,它調(diào)皮,差點(diǎn)滾到山溝里,我看它傷著沒有。媽媽拍了拍木欄說,寶里寶氣長壯了,看來你這種養(yǎng)豬法著實(shí)不賴。這個表揚(yáng)讓我比考試得了一百分還開心,因?yàn)槲覐臎]得到過一百分。
我的同班同學(xué)、隔壁的宋武眼巴巴地看著我“放豬”,他也嚷著要放,他父親宋天奇硬是不準(zhǔn)。大概是我媽去做了一通思想工作,宋天奇好不容易同意了,可宋武、宋霞兩兄妹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也趕不出來一頭豬。他家喂了三頭豬。我琢磨著,如果宋武過來向我請教,我是幫他呢還是不幫他。幫他的理由是,我也想有個伴,一起“放豬”多好玩。不幫他的理由是,“放豬”是我的獨(dú)門秘籍,要是連宋武都能做,那就沒什么稀奇了。這個難題很快解決了,宋武兄妹壓根兒沒來找過我,我不過是自作多情而已。
時序進(jìn)入深秋,忘乎所以的我被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擊中。有天晚上,宋大伯——他是宋武的伯伯——來到我家和我爸爸媽媽商量殺豬的事。他說,你家這頭豬膘肥體壯,早點(diǎn)殺了,可以賣個好價錢,臨近過年很多人家都?xì)⒇i,就賣不起價了。
父親覺得有道理,他們把時間定在了元旦之前。
我本欲站起來表示抗議,血涌到腦門心又被我強(qiáng)行按了回去。一個孩子的意見是不可能得到重視的。我的反對不僅無效,反而會引起他們警覺,再要出去“放豬”難度就大了。我把自己使勁摁在谷牌凳上,裝作根本沒聽他們談話,而是在認(rèn)真做作業(yè)的樣子。
接下來,我不動聲色地改變了放養(yǎng)方式。我將寶里寶氣帶到罕有人至的山旮旯里,訓(xùn)練它爬坡、過坎,翻越障礙,訓(xùn)練它在緊要關(guān)頭不發(fā)出聲音,訓(xùn)練它在樹林和灌木叢中轉(zhuǎn)向、變速跑。爬坡、過坎,它覺得很好玩,樂此不疲;轉(zhuǎn)向、變速跑,對它來說,難度較大,它常常反應(yīng)不過來,就停在那里發(fā)愣。這一點(diǎn)我不太著急,所有動物在奔跑狀態(tài)下遇到障礙物都會有一種本能的即時反應(yīng)。我最惱火的是寶里寶氣作為一頭豬所固有的毛病,比如,它實(shí)在是沉不住氣,做任何事情,碰到任何情況,它都會不由自主地發(fā)出聲音,不是鼻子里“哼哼”,就是喉嚨里“嗷嗷”。所以,每次它大驚小怪,或者無緣無故在那里“哼哼”“嗷嗷”,我就罰它跑圈,敲打它的鼻頭,對著它吹胡子瞪眼。差不多兩個星期之后,寶里寶氣才基本上能做到處變不驚,有時鼻子縮幾縮、脖子抖幾抖,卻成功地將那種可能對它造成傷害的聲音壓制在體內(nèi)。
下了兩天雨,還降了溫,不能帶寶里寶氣出去,我就像牛踩瓦泥,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好在一轉(zhuǎn)晴,氣溫立馬升了上來,連寶里寶氣都急不可耐地攀上了木欄,對著我直“哼哼”。我眼睛一鼓,它的動作雖然沒停,聲音卻消失了。屢試不爽,我摸著它的頭,對它豎了幾下大拇指。它一興奮,把后腿也抬了起來,威猛得像只老虎,我要是不攔著,它肯定可以躍過木欄。但我必須攔著,木欄離墻太近,它萬一傷著了怎么辦?何況,我還有話對它說:
“寶里寶氣,別亂動,聽我說。他們在元旦之前要?dú)⒛?。殺你,明白不?我們得想辦法。我媽說,二十年前羅嶺山還經(jīng)常有野豬出沒,只是現(xiàn)在見得少了。我今天帶你進(jìn)山,你去找你的先輩野豬吧。
“喂,沒聽懂??!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放過一頭叫‘皇帝’的牛不,你知道它去哪兒了嗎?
“呵呵,我把它給放跑了!
“‘皇帝’是世界上最棒的牛,我們是好朋友,就像我和你。我聽說村里要騸它……騸,你懂吧?我也不是太懂,反正就是要?dú)⑺耐L(fēng)。他們騸它之前,宋大伯帶它去鎮(zhèn)上參加一年一度的耕牛大賽。那天,我裝病逃學(xué),跑到鎮(zhèn)上看著‘皇帝’奪了冠軍。中午,趁宋大伯在鎮(zhèn)上吃慶功宴,我把它偷偷騎出來,狂奔幾十里地,讓它逃進(jìn)了平江大山里。它現(xiàn)在應(yīng)該成為一頭野牛了,應(yīng)該是野牛之王了。
“這件事除了宋大伯,就只有你知道了,這可是天大的秘密。宋大伯回來跟村長說,是他贏了之后興奮過頭,去跟朋友喝酒時,‘皇帝’被人給拐跑了。村長氣得頭上冒煙,不過他拿宋大伯沒辦法。我媽說,宋大伯有個外甥在縣政府當(dāng)宣傳干事。
“寶里寶氣,你也要逃出去,要逃出去!曉得不?逃出去就好了。如果你在羅嶺山上找不到野豬,就順著羅嶺山往東北去平江,平江都是高山大嶺,那里肯定有很多野豬、野牛,說不定還能碰到‘皇帝’呢!”
寶里寶氣看著我,鼻頭微微一聳,兩片耳朵同時往上翹,眼瞼卻像云一般垂了下來。我手一揮,說出一句剛從電影里學(xué)到的臺詞:“考驗(yàn)我們的時候到了,出發(fā)!”
一路上,寶里寶氣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我也沒說一句話。經(jīng)過三個我平時放養(yǎng)它的地方,它的腳步都緩了下來,還吃起了草。我不能讓它久留,趕著它繼續(xù)向前走。從李燕子家的屋后面插過去,再拐一個彎,是一條窄得像根牛繩的山道。我聽李燕子說過,這條路可直達(dá)羅嶺山的峰頂。勉力再往前,走到?jīng)]有路了。高大的林木遮天蔽日,不時有蜥蜴在灌木叢里弄出響動,仿佛那里突起爭端,松鼠像電波滑過樹身,在密集的枝葉里消失得無影無蹤,翅膀形似彩色紙扇的蝴蝶飛來飛去,有一只還落到了我的衣上。
這時候,真希望出現(xiàn)一頭野豬,讓我把寶里寶氣親手交給它……
我打了個手勢,讓寶里寶氣自個兒去玩。它看來還蠻喜歡這里,一頭鉆進(jìn)樹林,剛開始還瞧見它的背脊,不久就只聽到它在各處鼓搗出的窸窸窣窣了。感覺它走得比較遠(yuǎn)了,我悄悄后退,一步一步,退了幾十米,已經(jīng)聽不到寶里寶氣那邊的動靜,才迅疾轉(zhuǎn)身,跑了起來。
跑著跑著,忽然后面?zhèn)鱽硪环N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寶里寶氣正撒開蹄兒向我飛奔過來。
我抱著它的頭,一邊拍打它,一邊生氣地說:“寶里寶氣,你不能跟著我回去,你要逃跑知道不?他們會在元旦前殺了你!”
寶里寶氣把頭蹭到我的臉上。它的睫毛是濕的,鼻孔也是濕的,它好像在我臉上畫畫,搞得到處都是黏液。我站起身,帶著它重新走進(jìn)樹林。我心里記著一些有特點(diǎn)的大樹,和轉(zhuǎn)彎時的地形特征。我?guī)е哌M(jìn)了另一個世界。那里沒有太陽,光線都是從樹身上發(fā)出來的,暗淡而陰沉。那里的風(fēng)也不是從天上吹來,而是樹葉自己產(chǎn)生的,像葉芒一樣刺人。我們來到一片深谷,仿佛有人在前面細(xì)細(xì)地說話,過去一看,是一脈泉水,在咕咚咕咚地往外冒。我喝了好幾口,又捧了水喂它。大約也是很渴了,寶里寶氣十分乖巧,我怎么喂,它怎么喝,喝得肚子脹成了一個圓球。
我平時有個經(jīng)驗(yàn),喝飽了水之后,身體是跑不動的。我再次抱著它的頭,在心里祝它好運(yùn),然后閃身躲到一棵大樟樹后面,按照剛才的記憶風(fēng)馳電掣般往回跑。山里所有樹木、花草和各類精靈,都屏住了呼吸,看著我在和自己賽跑。
我順利找到了來路,回頭看,寶里寶氣沒有跟上來。跑到李燕子家后面,它還是沒跟上來。我漸漸放慢了腳步。
回到家,天斷黑了。媽媽站在門口,左顧右盼,面露焦急之色??吹轿遥闪丝跉?,嚴(yán)肅地問道,玩瘋啦,回得咯晚,寶里寶氣呢?媽媽這一問,我不知怎地,竟突然失控,撲到她懷里嗚嗚哭了起來。
沒人欺負(fù)你吧?
我依然不停地哭。
過一會兒,宋大伯來了。我還在哭,媽媽就有些不耐煩了,命令我必須去把寶里寶氣找回來。宋大伯用眼色示意媽媽不要激動,他去豬欄房轉(zhuǎn)了一圈后,回來把我拉到他身邊,輕輕問道:
“小宇,告訴大伯,你是不是把家里的豬放跑了?”
我抹了一把眼睛,望著宋大伯。我從宋大伯眼里,看到了那個我們共同擁有的秘密。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干嗎要把豬放跑,發(fā)寶氣?。俊?/p>
媽媽的好脾氣也被我趕跑了。我沒好氣地對她說,我不想你們殺了寶里寶氣!我要寶里寶氣成為一頭野豬!
宋大伯呵呵笑了,卻又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仿佛他說的每一句話后面還有其他話,希望我能夠聽懂:
“小宇,我們的祖先將野豬圈養(yǎng)成家豬,這樣才能保證每一代人都有肉吃,都長得棒棒的。豬成了家畜之后,它在野外就無法生存了。你把豬放跑,以為救了它,其實(shí)它在山里只有死路一條?!?/p>
“我放了它三個月,它在山里能跑、能跳、能吃、能喝,比在豬欄里開心得多,誰說它不能在野外生存!”
“野外放養(yǎng)沒有問題,你媽媽也沒攔著你帶它出去。它在野外開心不僅因?yàn)閷掗熀猛?,更重要的是,有你帶著它。你帶了它這么久,卻把它撂到山里不讓它回來,換作是你,你愿意嗎?”
我想起第一次甩開寶里寶氣時,它在后面拼命追我的情形,又不爭氣地哭了起來。
“它不可能再變回一頭野豬,別說毒蛇豺狼,就是風(fēng)霜雨雪它都會受不了……”
在宋大伯的要求下,我告訴了他我是如何放跑——準(zhǔn)確地說是趕跑——寶里寶氣的。宋大伯要我和媽媽好好待在家里,他馬上邀幾個人上山,一定能把豬找回來。
我既不想做作業(yè),更不想睡覺,呆呆地坐在一張火椅子上,對著門外越來越深邃的夜空出神。媽媽幾次要關(guān)門,都被我阻止了。我在心里相繼喚出了星星和月亮,它們分布在天空的每一個角落,這樣寶里寶氣就不會太害怕,宋大伯也能盡快找到它。
這期間,媽媽只說了一句話:“要你喂豬,倒好,自己都搞得寶里寶氣了。你姐知道了會笑死去。”
我不會答理她。寶里寶氣沒回來,我不想說一句話。這個時候,有人拿了刀要砍我,我也會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媽媽伏在椅背上快睡著了,我的耳膜被一陣極其輕微的蹄聲驚醒。我卷出門,跑過隔壁家,看見對面田塍上,宋大伯和宋天奇打著手電筒,前面正是搖頭晃腦的寶里寶氣。
寶里寶氣真的病了。第二天,它躺在欄里不吃東西,且伴有腹瀉。媽媽請來獸醫(yī),給它打了一針,還開了幾包“小兒安”。獸醫(yī)說,它的身體沒大毛病,可能主要是受到了驚嚇。
我無法再放養(yǎng)它,天天下午打了豬草回來煮熟給它吃。但它的食量急劇下降,愛吃不吃的。有時聽到我的吆喝,它立起身子,把頭伸到槽里拱幾下,又掉頭而去,完全沒有以前那股活潑勁了。
過幾天,宋大伯來看它,說,不行了,得趕緊殺。
那個周末,在外地教書的父親回來了。宋大伯、宋天奇,還有李燕兒的父親李杰洪,都肩扛手提地過來了。媽媽不時瞅我?guī)籽郏@然在擔(dān)心我的情緒,但她多慮了??粗鴮毨飳殮饽且惶毂纫惶煦俱?、頹廢的樣子,我知道這一天總要到來,也必須到來,我的心里很平靜。
寶里寶氣大約也清楚,這一天來了。宋大伯打開欄門,喚了它幾聲。它慢慢踱出來,低著頭,安靜地邁著小步。它以最優(yōu)雅的姿態(tài),在走向某個結(jié)局。它一走出豬欄房,我就上去抱住它的頭,對它說,寶里寶氣,你放心,你的肉會長在我身上,我在你就在。這回寶里寶氣聽懂了,它把頭蹭到我的臉上。它的睫毛是濕的,鼻孔也是濕的,它仿佛在我臉上畫畫。
它畫的或許就是它自己吧。
我站起身,把它交給宋大伯。宋大伯和宋天奇、李杰洪將它抬到一張比課桌還寬的案板上。它沒有“嗷嗷”直叫,鼻孔里發(fā)出一串深沉的低吟,一股鮮血像瀑布般沖泄到案板下的瓷盆里,足有滿滿一盆。
按常情,來幫忙殺豬的都要帶些肉走,作為主家的報酬。但這回,宋大伯、宋天奇和李杰洪,連一根豬毛都沒帶走,媽媽送給了他們每人兩盒煙和一條毛巾。媽媽也沒賣出去一兩肉,她將它們切成條塊,全都掛到灶房頂上熏著,每天中午炒一碗給我吃。放寒假,姐姐從學(xué)?;貋?,媽媽蒸了一大碗香噴噴的臘肉,還給姐姐講了我和寶里寶氣的故事。姐姐果然笑得直不起腰來,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對我說:“弟弟,你真是個怪人!不過,我再也不會罵你寶里寶氣了?!?/p>
第二年春天,媽媽問我,還想喂一頭豬不。我用力搖了搖頭。從此,我家再沒養(yǎng)過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