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妮西[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西安 710119]
“幽玄”是日本傳統(tǒng)文學和古典文化中一個獨特的文學概念和審美范疇,它脫胎于中國傳統(tǒng)審美語境,經(jīng)過日本中世貴族文人的概念化,在促使和歌、連歌、能樂實現(xiàn)雅化與神圣化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江戶時代以后,“幽玄”在日本文論的話語與概念系統(tǒng)中悄然隱退。直到20世紀初,日本現(xiàn)代學者運用現(xiàn)代學術(shù)方法,借鑒西方美學體系,重新挖掘、整理、分析“幽玄”這個概念,豐富了它的美學內(nèi)涵。如果說“物哀”是理解日本文學與文化的一把鑰匙,那么“幽玄”則是通往日本文學文化堂奧的必由之門。相比于“物哀”的重情與哀,“幽玄”更重視審美的“思”與“深度”。在日本古典文論中,“幽玄”美學與佛教關(guān)系緊密,體現(xiàn)了高雅的貴族文化,包括了含蓄、委婉、間接、朦朧、幽雅、幽深、幽暗、神秘、冷寂、空靈、深遠等審美趣味。
川端康成的《古都》是其后期作品,寫于“二戰(zhàn)”后。《古都》不僅秉承了川端康成一貫的自然美學觀,還獨具“幽玄”審美風味。正如他在《我在美麗的日本》里談到的:“有的評論家說我的作品是虛無的,不過這不等于西方所說的虛無主義。”值得注意的是,川端康成立意的“虛無”有著東方美學特色,并且建構(gòu)在四季變換的自然風物之上,是滲透著禪宗哲理性的“虛無”美學?!疤摕o”反映在《古都》這部作品里,則有著“幽玄”涵蓋下的審美旨趣,是一種縱深的審美向度。作者通過對古都自然風物“幽玄”之美的描繪,傳達出古都風物孕育出人的情感的“幽玄”,結(jié)合京都王朝纖細優(yōu)雅之美,進而闡發(fā)古都風物與人情文化折射出的日式哲學與東方美學的“幽玄”之趣。
“所謂文學,就是這么一種東西。即使在一片葉子或一只蝴蝶上面,如果能從中找到自己心靈上的寄托,那就是文學。”《古都》里的花集中體現(xiàn)了一種普遍性觀念,即生命短暫而易逝,世事無常而易變。日本學者大西克禮的《幽玄論》認為“幽玄”有七個特征,之一是隱藏不露,籠之于內(nèi),如正徹(日本臨濟宗僧)所謂的“輕云擁明月”“山霧繞紅葉”。紫花地丁在文中出現(xiàn)了四回,依次出現(xiàn)在《春花》《北山杉》《祇園節(jié)》《松深秋的姐妹》,在時間上經(jīng)歷了春季到秋末冬初的一個輪回,并且還會經(jīng)歷無數(shù)如此的輪回,類比于飄落凋零的櫻花,頗有一期一會的玄妙之感。在空間上,紫花地丁本是匍匐生長的矮小植物,文本中的紫花地丁寄生在高大粗壯的老楓樹的樹洞里,需要從平日低頭俯視轉(zhuǎn)化為抬頭仰望的視角,在視覺上形成了一個障礙。千重子總是隔著一定的距離去觀察細小的紫花地丁,或在蝴蝶的映襯下,或在院子昏暗燈光的掩映下,或在淚眼蒙眬中,看得不太真切而具有被遮蔽的美,這也給紫花地丁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其次,川端康成還描繪了秀美的山川。日本文學的“幽玄”強調(diào)“入幽玄之境”,就是設(shè)身處地地融入“幽玄”之中?!熬场眮碜灾袊母拍?,即物境與人境的統(tǒng)一,主客交融以達到“幽玄”的審美境界?!豆哦肌分刑峒暗纳饺鐛股?、杉山、鞍馬山有十余種,這些山不是險峻的高聳大山,不及富士山馳名中外,卻因為其秀麗吸引了附近居民野足觀賞,或因為其盛產(chǎn)物資而吸引居民駐山開采,日復一日地滿足山腳下京城居民的物質(zhì)和精神所需。另外,文中的川有鴨川、高瀨川、加茂川、清瀧川等,川會把人的思緒帶入一種無他和空淡的境地。大西克禮的《幽玄論》認為“幽玄”有一個特征是一種非合理的、不可言喻的、微妙的意味?!懊缱幼プ蛏系臋跅U,凝望著映在水面上的燈火,站了好一會兒?!薄罢嬉徽f著把千重子推到橋欄邊……千重子把手放在額頭上,微微閉上了眼睛?!薄八ㄐ隳校{倚在橋欄桿上,閉上眼睛,想傾聽那幾乎聽不見的潺潺流水聲,而不是人潮或電車的轟鳴?!蓖瑯拥牡胤?,有感情糾纏的三人在不同時間望著湍流不息的川水,期待川上的神明能給予心靈暫時的平靜和舒緩。
除了自然植物與山川,《古都》中出現(xiàn)的氣象諸如春霞、彩虹、雷陣雨、霧靄、雨雪、細雪等也別有一番“幽玄”風味?!班?,彩虹是吉利的象征呢,還是兇邪的標志?”(《秋色》)秀男受千重子所托進杉山為苗子送腰帶,抬頭遇見北山之虹。這里的彩虹“色彩淡雅”,形狀還未成“弓形”,若有似無,“仿佛要消失的樣子”。在中國象征語境中,彩虹或虹通常寓意著吉祥,如“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李白:《秋登宣城謝朓北樓》)、“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云深處,浩氣展虹霓”(黃庭堅:《水調(diào)歌頭·游覽》)。不過,此處的秋日彩虹是朦朧的、殘缺的,倒有著“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黃庭堅:《念奴嬌·斷虹霽雨》)的幽遠意蘊,讓秀男感到“放心不下”,不知此行是吉利還是兇邪。
縱觀川端康成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對細雨、細雪、霧靄的偏愛。他不愛寫暴雨、暴雪,卻鐘情于水的多種細致入微的形態(tài),營造出夢幻的氛圍。如果說魯迅先生筆下“雪是雨的精魂”展現(xiàn)了水的潔凈與戰(zhàn)斗性,那么川端康成眼中的細雨、細雪幻化成的“秘境”則讓主人公置身于花非花、霧非霧、山非山的虛無“禪境”。如此“禪境”,沒有輪廓,顏色是潑墨山水畫般的白色、灰色,聲音也消失了,四周寂靜。“禪境”不具有流動性,是一種緩慢而凝濁的狀態(tài)。
這些天氣變幻不僅讓我們看到鈴木修次先生認為的“日本文學強調(diào)情緒化和‘幽美’”,還進一步闡明了大西克禮先生強調(diào)的“幽玄”的優(yōu)美、安詳、柔和與寂靜,表現(xiàn)了川端康成的悟性和閑寂的書寫意識。
《古都》里人物的人情往來隔著微妙的距離,即使是濃烈的感情,也是借助委婉的表達方式來傳達,處處可以看到“幽玄”。川端康成在處理《古都》的人際交往時,不單描寫男女感情,還有父母兒女情、姐妹骨肉情、兄弟手足情。除了橫向上情感的廣度,作品還顯示了縱向上情感的深度。
千重子是川端康成傾注全部情感創(chuàng)造的京都女子:她身世模糊,思想上飄忽不定,如京都淡淡的春霞;她情感細膩,一舉一動有著靈動的古典氣息,如京都的櫻花。面對三位適齡男子的傾慕,千重子思慮重重,甚至在小說的最后也沒能確定情感的歸屬。在千重子與真一登山賞夕暮時,千重子反復地說自己是棄兒,并且和真一認為的“凡人是上帝的兒子”進行了辯駁。她是川端康成筆下的“永遠的圣處女”形象,并不需要刻意追求情感上的黏著,而是保持獨立與純潔。按照日本民間的迷信說法,棄兒會終身不幸,因此她從心底認為自己無法像“上帝的兒子”那樣獲得救贖。她身上寄托了川端康成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古都的一切都是傳統(tǒng)的、古典的、圣潔的。
除了愛情,《古都》中的親情也有著微妙的疏離感。從血緣角度看,千重子并非佐田夫婦的親生女兒,但受到了佐田夫婦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這樣的父母兒女情并沒有濃烈的捆綁感,卻有著恰到好處的溫情與距離?!鞍⒎辈恢绾问呛?,因為她從來沒有跟丈夫去賞過花?!边@是佐田夫婦有著微妙距離的夫妻情?!啊パ?,出這么多汗?!赣H從千重子的梳妝臺上拿了一條紗手巾,擦著千重子額上和胸脯的汗珠子。千重子任憑母親揩拭。母親暗自想道:這胸脯多么嬌美而白嫩啊。”母親對女兒的胴體發(fā)出感嘆,這是引人遐想的母女情。
夢是文學中一個常見的議題,東方有莊子“莊周夢蝶”,西方有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在《古都》中,千重子做了兩個夢:
后來,在夢的結(jié)尾,她掉進了一個郁綠的深淵里。那綠色也許就是留在她心靈上的杉山吧。(《北山杉》)
從龍村回來的當天夜里,千重子做了一個夢——成群色彩斑駁的鯉魚,向蹲在池邊的千重子腳下聚攏過來,相互擠在一堆,有的縱身跳躍,也有的把頭伸出水面。(《松樹的翠綠》)
這樣兩個夢,一個是綠色的杉山夢,一個是彩色的鯉魚夢,都有著超現(xiàn)實的魔幻色彩。夢取材于現(xiàn)實,加工于人的想象。在千重子的心靈獨白和對父母的反復追問中,我們可以看到她對“我從哪里來”的執(zhí)著。在知道了自己有個孿生姐妹后,她又開始了對“另一個我”和“我到底是誰”的追尋。《莊子·齊物論》中說道:“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人難以區(qū)分真實與虛幻,于是,我們也不難理解她在北山遇見酷似自己的女子后十分疑惑,生成了頗具神秘感的“郁綠的深淵”之夢。在“鯉魚夢”里,面對龍助的傾慕,作者通過鯉魚的喜悅游動,或許證明了千重子心底里是接受這份愛慕的。以弗洛伊德提出的“本我、自我與超我”理論進一步理解,鯉魚是千重子“本我”代表的潛意識的思想投射。在日本民族的意識里,鯉魚有一種以力稱雄的內(nèi)涵。如此富有生命力的鯉魚入夢,并且主動親近千重子,暗示了千重子和龍助互為傾心。
“幽玄”繼承了日本平安王朝宮廷貴族的審美趣味,在發(fā)展中延續(xù)了武士與僧侶的審美理想,發(fā)揚了脫俗雅化的旨趣。千重子發(fā)自內(nèi)心欣賞父親的審美樣式,并且經(jīng)常著和服出行,這就形成了與同齡人的服飾對比。第一次對比出現(xiàn)在真一與千重子春季相約去賞櫻時,“千重子挑了一件不太顯眼的和服穿上,出門去了”對比“真一穿著整潔的學生服,頭發(fā)也理得整整齊齊的”。和服與學生裝的對比突顯了千重子與真一的人物風格,一個氣質(zhì)典雅,一個活潑青春。第二次對比出現(xiàn)在初夏千重子與真砂子相約爬山賞綠葉時?!耙呀?jīng)穿上西式夏裝、腳蹬矮跟皮鞋的真砂子倒還好”對比“千重子穿一身不甚鮮艷的紫色和服,系的是她父親毫不吝惜地剪給她的那條紅白相間的腰帶”,西式服裝與和服的對比顯示出好友二人的不同審美傾向,一個現(xiàn)代,一個傳統(tǒng)古典。
其次,佐田太吉郎設(shè)計的紋飾實現(xiàn)了東方古典美學與西方現(xiàn)代抽象派美學的結(jié)合。太吉郎為了讓女兒系上美麗的腰帶,傾注心血描繪畫稿。他吸收了千重子贈送的畫冊里如抽象派先驅(qū)畫家保爾·克利、法國印象派畫家亨利·馬蒂斯、超現(xiàn)實主義先驅(qū)馬勒·卻加爾等人的靈感。他認為現(xiàn)代抽象派畫作“線條柔和,格調(diào)高雅,富有詩意”,又借鑒“昔日的王朝無比優(yōu)雅的彩色”,設(shè)計出別具一格的作品。抽象派畫作自身也具有“無意識的王國,缺損感、安全感的喪失”等虛無和荒涼感,這與日本傳統(tǒng)美學“幽玄”暗暗契合。
1.紫花地丁與禪
紫花地丁的開落獨具禪與佛的意味?!耙苑鹩餍笔恰坝男闭摰墓餐卣?,值得注意的是,日本的禪宗,是佛教的主要派別之一,它引發(fā)了茶道,崇尚對簡樸的審美,強調(diào)極強的自制力。
佛家講求“萬物如一”,紫花地丁與千重子心意相通,它是千重子靈性的外延?!洞夯ā防锴е刈右蝗遂o靜欣賞紫花地??;《北山杉》里千重子又問身世而不得解,紫花地丁花朵也凋謝了,暗示千重子內(nèi)心的憂郁;《祇園節(jié)》兩株紫花地丁因為朦朧的燈光仿佛依偎在一起,暗示著姐妹倆即將相逢。
茶道里講求“一期一會”,這一年紫花地丁與千重子相會,正如千重子與苗子相遇,在冬日里別離之后,也許不會再見。老楓樹上的紫花地丁猶如“明惠上人樹上坐禪”,以心傳心,講究悟道,與“幽玄”的審美主張息息相通。
2.金鐘兒與“壺中別有天地”
“壺中別有天地”來自《后漢書·方術(shù)傳》記載的故事。費長房是市場管理人員,市中有一賣藥老翁,散市后,他就跳進一個壺里。費長房感到很奇怪,第二天,他拜見老翁。老翁帶他一起進入壺中,里面別有天地,宮殿華麗。二人飲酒后出來,面前依然只有一個壺。“壺中天地”就成為小中見大或仙人居處的代名詞。
金鐘兒是千重子把它放進壺里的,可是紫花地丁是怎樣到這個如此狹窄的小天地來的呢?今年紫花地丁開花了,金鐘兒想必會出生、鳴叫的。(《春花》)
千重子感到自己像金鐘兒和紫花地丁一樣渺小。面對命運的安排和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自然萬物只有接受和遵循罷了。她的身世像老楓樹上的紫花地丁的來由,找不到答案,于是她對紫花地丁格外憐惜。她感到自己就像一介草籽,不知從何處來,更不知往何處去,這是一種“空”的境地。
3.雪與幻
在《古都》的最后一章,千重子與苗子談起“幸福與不幸”“幸運與孤單”。千重子說:“也許幸運是短暫的,而孤單卻是長久的吶?!泵缱觿t一直重復著“幻”與“幻影”。
苗子強調(diào)的幻與世阿彌主張的空寂的“幽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坝男迸c日本民族內(nèi)心深處古樸、典雅和自然返真的氣質(zhì)相契合,從一種感官的美發(fā)展成為一種精神上的內(nèi)在美——空寂(さび),最終與禪宗的“無”相結(jié)合?!坝男泵缹W造就了一種超然而虛幻的美,是一種曖昧而朦朧的美。苗子說:“冬天的杉葉看上去有點像淡淡的芒草色。”秋冬的芒草白茫茫一片的蒼涼感,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里的“蒹葭”?!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痹诿缱拥男闹?,幸福也許是冬天落了小雪的杉樹,看似像花,實則不是,等到天晴夢醒便會消失無蹤。面對秀男的好感,苗子選擇了回避。
《古都》充滿了人類天性中最純真、誠摯的感情,體現(xiàn)了日本美學傳統(tǒng)“幽玄”的美感本質(zhì)。作品中,川端康成發(fā)揮了作家的主動精神和創(chuàng)造力量,堅持日本美學傳統(tǒng)和對西方藝術(shù)手法的探索,顯示出了繼承與創(chuàng)新相融合的美麗色彩?!豆哦肌返摹坝男泵缹W積淀了川端康成作品的審美內(nèi)涵,是其對日本民族文學傳統(tǒng)繼承與發(fā)揚的又一生動詮釋,深觸了人類心靈深處的回歸意識,豐富了文化人類學的意蘊,實現(xiàn)了對生命哲學和東方美學的啟迪。通過對京都動植物、山川、風雨等自然風物的描寫,對古都人情交往的記錄,采取獨特角度對細小之物的藝術(shù)再加工,川端康成用文字,在古都這一空間里俯仰自得,找回東方最美的事物。
①王向遠:《釋“幽玄”——對日本古典文藝美學中的一個關(guān)鍵概念的解析》,《廣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第149—156頁。
② 〔日〕川端康成:《古都 雪國》,葉渭渠、唐月梅譯,山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22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日〕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文集·美的存在與發(fā)現(xiàn)》,葉渭渠譯,山東人民出版社1981版,第322頁。
④ 〔日〕大西克禮:《幽玄とあはれ》,東京:巖波書店昭和十四年,第85—102頁。
⑤ 周閱:《懶散背后的曖昧與幽玄》,《理論與創(chuàng)作》1999年第5期,第48—50頁。
⑥ 吳舜立:《川端康成文學的自然審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