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沉雄四野歌—沙孟海先生的書學成就

⊙ 王伯敏（中國美術(shù)學院教授）

人類發(fā)展從野蠻時代而進入文明時代。文明之所以可貴，即在于人類的語言，有文化，有豐富的智慧。自上古至近代，人類有無數(shù)杰出人物，他們在各個領(lǐng)域內(nèi)，兢兢業(yè)業(yè)，推動社會前進。是故人活著，不能只為一己之溫飽，要為社會、為人類不辭辛勞作出創(chuàng)造與貢獻。歷史是無情的，也是最有情的。歷史對有創(chuàng)造與貢獻的人物，無不載入史冊，并為后進者的楷模。在我國文化史上，僅書法藝術(shù)一項，使人們永遠忘不了的人物就有鍾繇、王羲之、顏真卿、張旭、懷素、歐陽詢、蔡襄、蘇軾、黃庭堅、米芾、溫庭筠、趙孟頫、鮮于樞、康里巎巎、宋克、祝允明、董其昌、王鐸、鄧石如、伊秉綬、包世臣、何紹基、趙?叔，以至近代的吳昌碩，等等。我列舉了這么多的名字，無非表示在歷史上書法這門藝術(shù)有卓越貢獻者不在少數(shù)。其實又何止這些先賢。至于當今的書法界，則推崇鄞縣沙孟海先生，時人尊之以泰斗，先生必將在歷史上與那些先賢們一樣，永為人們所景仰。

在古今，凡受到無數(shù)人真正崇敬的，這才是獲得最高的榮譽。沙孟海先生受人崇敬，除了他的人品端正外，還有如：

一、在藝術(shù)上，踔躒前人，獨具創(chuàng)造；

二、在書學上，學養(yǎng)至深，立論貢獻；

三、在時代上，放眼中華，承上啟下。

由此三者，他便成為當代書法家中的重鎮(zhèn)，也被當代書法家們公推為書壇領(lǐng)袖。

沙先生在書藝上獨具創(chuàng)造。

如果嚴格地要求，沙先生大約從四十歲開始，他的書法，便有了他自己的面貌。當然，在他四十歲以后的一二十年中，并不是沒有北碑或是宋、明書家的痕跡。但是他對待傳統(tǒng)，貴在進得去，出得來。面對時流的優(yōu)劣，固然有他自己的看法，但他總是先看人家優(yōu)異處。沙先生虛懷若谷，故所容乃大。加之筑基厚實，所以他那獨具的卓厲風發(fā)的書體，便有著華夏多種文化的內(nèi)涵。

沙先生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意味著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辛勞。我曾聽他說起，他小時在鄞縣鄉(xiāng)間，習字的范本只有《圣教序》《黃庭經(jīng)》等數(shù)種，就靠著這些本子臨字一遍又一遍。他又曾說：“當時臨寫下來倒有幾分像，就是筆力纖弱，神韻不足，以此著實苦惱?！庇幸荒辏趯幉〞昕吹搅簡⒊脤憵W字的方法臨《圣教序》，覺得別開生面，很受啟發(fā)，于是悟出：“欲救纖弱之弊，宜在王字中摻加其他書法?！币虼?，他就大膽嘗試，不出一二年，他的字跡，就收到了峭厲拔俗的挺勁效果。足見苦學、慧悟，是任何一個學者在科研路上獲得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先決條件。

沙孟海 行書 《大雄寶殿》

近年，張令杭先生在論沙先生書法中有一段話，內(nèi)云：“我親炙沙老，數(shù)十年來，常?？此窆P揮灑，如游龍舞鳳，氣勢非凡，它的字早有人譽為‘重磅炸彈’。他之所以能夠獨樹一幟，還在于他的書外學問?！闭\然是，沙先生對于學問，還致力于經(jīng)史、古文辭以及文字學、金石學和考古學，所以對書法家的沙孟海，便有人稱他為“大學者沙孟?！薄Ｈ绻粋€書法家，只能寫一手好字，怎么能稱之為“學者”？蘇軾論書云：“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鄙诚壬畷辉u為大氣磅礴，雄強生風，這種“精神”何來？一句話，由于他是讀書萬卷，所以在他的書法作品中，就含有濃郁的書香味道。書法與繪畫創(chuàng)作一樣，有學養(yǎng)的作家與沒有學養(yǎng)的作家畫的、寫的味道不一樣。我們不妨打開書法史來看看，歷代凡稱得上大書家的，無一不是學問家。

書法作為一種藝術(shù)，由于它有文化的內(nèi)涵，所以能作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文化發(fā)達的標志。對于書法的評價，固然可以在它的點畫、間架、筆力上評優(yōu)劣，但更應(yīng)該注重書法的內(nèi)在氣質(zhì)，才能看出它代表一種文化上升或者下降的真正標志?，F(xiàn)在，沙先生已經(jīng)給社會留下了無數(shù)作品，這些作品本身便是珍寶，它不只是有經(jīng)濟價值，其重大的價值還在于對文化的一種推動。沙先生之書，凝重質(zhì)樸而通神，往往于凝重著力處見其巧，轉(zhuǎn)折斜落處見其雄。概括言之，沙先生之書，力遒韻雅，出入窮奇。今書法界稱沙先生的書法，為“沙體”。“沙體”二字，就道出了沙字的藝術(shù)風范，亦即沙家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這種風范與創(chuàng)造的客觀存在，其本身就是對歷史、對人類所做出的文化功績。

由于沙先生的博學，加深了他對書論的研究。更由于沙先生是書法、篆刻家，一生有豐富的藝術(shù)實踐，故其論古人或近人之書法與篆刻，不僅在理，尤見貼肉精到。評者以為沙先生的書論“近乎道矣”。日本一位學者評沙先生的書論“深入書道奧秘，揭示書道精微”，可見對沙先生書論研究的評價。

沙先生在書學、印學方面的論著，早在20世紀20年代發(fā)表于《東方雜志》時，即為學術(shù)界所重。尤其近二十年來之新作，更為書壇所傳誦，其編著重要者，如《印學史》《沙孟海論書叢稿》及《中國書法史圖錄》等。至于專論撰述，如《近三百年的書學》《印學概述》《談秦印》《書法史上的若干問題》《印學的發(fā)展》《印學形成的幾個階段》《古代書法執(zhí)筆初探》等。每當他的論文在報刊發(fā)表，時人爭讀，影響及于海外。

沙孟海 行書 范仲淹《送韓瀆殿院出守岳陽》

沙先生書論，一是系統(tǒng)地整理并勾出了中國書法、篆刻發(fā)展的大輪廓，并給同時代研究者以重要思考；二是細微到專論一點或一個方面，給后來研究者以“小中見大”。一句話，他的論文，專揀常人不易談?wù)吲c常人未能談又不能談?wù)叨勚?，甚至具體到對“金石”與“篆刻”不分的異議，“碑”與“帖”之分及歷代書家如何執(zhí)筆，等等，他都做了一一考證與分析。文多旁征博引，言簡意賅，為當今書法界所罕見。

沙先生治學嚴慎，思考周密，對每一個問題的研究，不辭辛勞。他在《董玄宰寫智果論書卷跋》中提到董其昌論書“主淡”?！暗弊种x如何，為此他曾琢磨了多年。他在跋中寫道：“玄宰書跡，分間布白，了不異人。要其雋骨逸氣，自有不可及處，為此卷（指寫智果論書卷）神韻瀟灑，馳不失范，可謂得淡字境界?！笨芍诚壬斫膺@個“淡”，落在“馳不失范”上。所謂“馳”，竟即是“逸”。則逸到“不失范”，這就是指筆墨于飄逸瀟灑中仍見法度，如是才能稱得上書法表現(xiàn)的上乘，亦即書法表現(xiàn)的“淡”。他為此曾研究過晚明文人的文風，也研究過文人畫的畫風。記得20世紀60年代初的一天，在浙江文管會的小客廳里，他與我談起了這個“淡”字，沙先生非常謙虛地說：“畫，我不懂，你看看董其昌的畫是否淡，還有什么人的畫也是淡?！?/p>

當時我覺得沙先生以“淡”論董畫，實在內(nèi)行不過，還有什么不懂？我卻因為沙先生出了題目，只好回答道：“論淡字，董畫之外，諸如惲香山、李流芳的畫，是不是也算淡?！鄙诚壬犃耸卓?，認為這么具體一談，問題就更加明確了。他還認為“淡”的內(nèi)涵與清雅是相通的。從這件小事上知道，沙先生對書論的一字之評，都是斟酌再三的，他的這種嚴正的治學態(tài)度，足為我們文學者示范。當時我正在撰寫《中國繪畫史》，與沙先生交談之后，使我仔細重閱了論明清文人畫的這部分稿子。當我修改其中個別字句時，不能不想到這便是受益于沙先生的啟發(fā)。

沙先生在書法發(fā)展上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

沙先生的學生陳振濂，寫了一篇《沙孟海研究》的論文，發(fā)表于《西泠藝叢》十六期，開頭有一段話，寫在骨節(jié)眼上，文中曰：“從研究的角度看，我想以他（沙先生）作為新舊書法進行交替更換時一位至關(guān)重要的承啟人物—他身上集中了舊一代書法家最優(yōu)秀的精粹，同時，他努力在許多方面又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嶄新的現(xiàn)代意識，這樣的典型在當代書壇中是極難得的。”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上，一個人能夠稱得上承啟人物是非常不容易的。承上啟下是豎一條有變化的，又有彈性的直線。承要下扎實功夫去承，因為傳統(tǒng)文化為滾滾的源，沒有功力，沒有學養(yǎng)，在源流的沖擊波中，有的連站立都無能為力，還談得上去“承”、去吸收精華嗎？在承明、清法書之后的近現(xiàn)代書壇上，沙先生有其卓越的見識，發(fā)揮了自己的獨立思考，補充了先賢書論的不足，所以博得老一輩書法家的同聲贊賞，又得到當今中、青年書法家的擁護。在書法上做到承上啟下，確非易事，在近代的畫家中，僅黃賓虹稱得上是在山水畫方面的承啟者；在書法家中，林散之也稱得上承啟者。承要取得精，啟要有助書藝的開拓，沙先生在書法界的承啟，不止在書藝上，還在他的書論上，可謂有功矣！

一言以蔽之，沙孟海先生為當今書法界的泰斗。鄞縣是他的家鄉(xiāng)，為其成立“沙孟海書學院”，其意義不只在體現(xiàn)沙先生的翰墨生涯，還在于建立一個具有時代特色的書學研究基地，更大的意義還在于為弘揚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發(fā)揚愛國主義精神，有了具體地實施。

本文選自：沙更世、沙茂世主編《二十世紀書法經(jīng)典·沙孟海卷》，河北教育出版社、廣東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