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國
母親正操起扁擔(dān)要劈我,卻突然驚喜地叫道:“是他蓮姨吧?他蓮姨吧!”
我好奇地停下逃命般的腳步,回頭看,母親已站在遠(yuǎn)處的大路邊,抓著一位婦人的手,興奮地喊著我:“國子,過來,叫你蓮姨?!蹦赣H從來沒這么和我說過話,嘴里像含了蜜。我猶豫著,因為我把兩桶水挑潑了,母親剛才沒劈到我,現(xiàn)在是不是想把我誆過去劈?
“來呀國子,你蓮姨,還有弓子,你們小時候在外婆家玩得可好呢?!蹦赣H拉著婦人身旁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孩子,極力向我獻(xiàn)殷勤。
我突然意識到母親是要留這位蓮姨在我家吃飯,于是走過去。蓮姨快步迎上來,氣喘吁吁:“呀!國子,都這么高啦……”
“國子,把弓子肩上的袋子接下來,背家去。”母親一邊吩咐我,一邊彎腰挑蓮姨剛放下的擔(dān)子。
“翠姐,我家也不遠(yuǎn)了,不去,不去你家……”蓮姨阻止母親挑她的擔(dān)子。
“就你見外!都吃飯時間了,都到我家門口了,你走?。∽吡司筒皇墙忝?!”母親氣沖沖地推開蓮姨,挑起擔(dān)子,“我曉得,你每次趕集都繞著我家走,生怕喝我一口水。今天要不是你挑著擔(dān)子,小路不好走,又繞過去了……”母親的語氣很不滿,但臉上含笑。
“哪里哪里喲翠姐,我是窮忙,家里丟不開……”蓮姨跟著,也笑著。
弓子一口氣灌下我家兩大碗井水后,坐在門口,低著頭,不和我說話。我也沒心情和他說話,只琢磨著母親今天會燒什么好菜招待客人:肉,家里沒有,但菜里的香油一定會倒得多。想到這,我就激動起來,但又不能把激動表現(xiàn)出來,不然下午等客人一走,母親輕則又要罵我沒出息,重則又要用扁擔(dān)劈我,順帶著把剛才沒有劈的也劈了。
“每次客人走后我就要倒霉,今天要出出她的丑?!蔽以谛睦锝o自己定下對付母親的基調(diào)。
“他蓮姨,你坐會兒,我出去抱些柴草?!蹦赣H說著就走出院子。我心里一笑,母親又開始裝了:灶邊柴草滿滿的,哪里還要再抱?不過是干那種事罷了。我有了主意。
我坐在門口弓子的對面,有一無一地應(yīng)答著蓮姨熱情的問話,眼睛不時地瞟向身后。
“誰!干什么!”我突然的大叫嚇得蓮姨和弓子猴子般地躥起來,更嚇得身后的母親一大跳?!跋胨腊∧悖 笨吹缴徱?,母親的聲音又立即柔和起來,“他蓮姨你看,我家這調(diào)皮的東西……”母親撿起被我嚇得掉在地上的一塊臘肉,放到窗臺上。
“一樣的,我家這東西更調(diào)皮,更調(diào)皮得很……”蓮姨笑著,還輕輕揪了揪弓子的耳朵。弓子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們倆一笑,在院子里玩起來。
不一會兒,母親親切地喊我進(jìn)屋。我似乎忘了先前的不快,蹦蹦跳跳地跟著母親進(jìn)了廚房。母親笑著關(guān)上門,卻突然用胳膊將我的頸子死死一箍,手掌緊緊捂住我的嘴,另只手似乎用盡全力擰我的屁股,眼珠子就要跳出來,聲音低卻異常兇狠:“拿出來!不然客人一走,我就送你命!”
我疼得叫不出聲,也不敢叫出聲,只疑惑、無助地看著母親。
“肉,窗臺上的肉,藏哪去了?”母親的兩只眼珠子恨不得要蹦出來砸死我。我急切地?fù)u頭,慘兮兮地看著母親,淚水大滴大滴地滾落。
“翠姐翠姐!大黃貓!一只大黃貓叼走了肉!”蓮姨在門外急切叫起來。母親急忙丟開我,低聲說句“不許哭”,就打開門和蓮姨一起去追大黃貓。
母親和蓮姨沒有追回那塊肉——那塊母親剛剛從鄰家借來,并且當(dāng)她做賊一般悄悄往窗臺上放時還被我的惡作劇嚇得要死的那塊肉。
這天的飯桌上雖然沒有肉,但多放了香油的韭菜和白菜尤其香,我和弓子一人吃了三大碗飯。
飯后,蓮姨從后院上廁所回來,手里拿著一塊肉,驚喜地對我母親說:“翠姐,這塊肉被大黃貓丟在了后院,還差點把我踩滑倒了。”
母親接過那塊肉,看了看:“他蓮姨,虧得你了……”
蓮姨他們走后,我見母親看著那塊肉直抹眼淚,就恨恨地說:“哼!大黃貓,下次讓我碰上非打死不可……”
“傻孩子,什么大黃貓?”母親苦笑了笑,“大黃貓叼肉,哪有丟下的道理?哪有連一個牙印子都沒在肉上留下的道理……”
十二歲的我,不懂母親在說什么。
母親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了,連一口水都沒有喝。母親沒有罵我打我,也沒有安慰我,只是站在我面前,說:“好了,我們回家吧?!?/p>
“我站不起來了?!蔽因榭s著,不看母親。
“站起來?!蹦赣H的聲音不高,但語氣令我害怕,“想想,你怎么躺下的,就怎么站起來。”
我扶著墻艱難地站起來,剛邁開腳就一個趔趄,又趕緊倚到墻上,顫抖地看著母親,像是在乞求:“媽,我冷,我餓?!?/p>
母親也顫抖了一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了想,說:“走,去你表姨家?!?/p>
一聽到“表姨”兩個字,我就覺得這次逃學(xué)是值得的,渾身立馬有了力氣。
風(fēng)雪中,我跟著母親穿過一里多長的鎮(zhèn)街,表姨家就到了。
“表姐,表姐在家嗎?”母親輕拍表姨家虛掩的院門,聲音不高。
“誰???”屋里傳出一個聲音。
“表姐,我是翠兒,張莊的翠兒?!蹦赣H表現(xiàn)出很驚喜的樣子,推開半扇門,依然站在門口,還示意我站在她身后。
“哦,你怎么來了?”表姨從屋里出來,站在離我們一丈遠(yuǎn)的地方,將雙手在圍裙上擦拭,“還站著干什么?進(jìn)來吧?!蹦赣H急忙拉我走進(jìn),拍拍我后腦勺,往表姨面前輕輕一推:“國子,叫表姨。”
我心里雖然很想大聲叫表姨,但沒叫出。
“表姐你看,國子孬了,見到表姨都不敢叫了?!蹦赣H看著表姨笑,又用手在我后背上狠狠一搗。
“表姨……”我的聲音很低。
“叫高一點,沒吃飯啊你?”母親又笑著說。
“鄉(xiāng)下孩子,你非要他叫什么?”表姨跨開步往屋里走,“你們是沒有吃飯吧?”
“是(吃)……”母親因為一直笑著,我聽不清她說的是“是”還是“吃”。
“這個時間過來,肯定是沒吃咯。”表姨回頭看了我母親一眼,“也好,我們也沒有吃,你們就吃了再回去吧。”
早聽說鎮(zhèn)上的表姨家條件好,進(jìn)了屋一看,比我想象的還要好:房子是磚砌的墻不說,里面還都用白石灰粉刷了,很白很光滑;東西各有一間廂房,門上的對子還是紅的;正廳的香柜上放著一臺電視機,兩根室內(nèi)天線,交叉著,閃光發(fā)亮。低頭一看,飯桌上的砧板上竟然有一段筷子長的剛剛清洗過的豬肉,旁邊擱著一把菜刀。我不由地吞了一口口水。
“要喝水吧?”母親一把拉開我,給我倒了一碗開水。
表姨坐到餐桌邊,拿起菜刀要切肉。母親急忙上前:“表姐,這個就不燒了,留著待客。”表姨用菜刀背推了推母親:“什么客不客的?我們家也是要吃的?!?/p>
“哦哦……”母親縮回手,笑著,滿臉通紅。
表姨又像想起了什么,站起來,端起砧板和肉,說:“翠兒,你坐,我到廚房里切去?!?/p>
很快,表姨拿著一把韭菜又出來了,坐到門口的凳子上擇。母親趕緊蹲到一旁,幫著擇。
韭菜擇好了,表姨讓我母親拿到院子里的水井旁清洗,她又進(jìn)了廚房。
“貓!死貓!”表姨剛進(jìn)廚房就斥罵道,“李小華家的大花貓,把我的肉又叼走了?!彼缘奈夷赣H剛吃驚地站起來,又急忙蹲下,埋頭洗韭菜。
表姨走出來,問我母親大花貓叼著肉往哪里跑了。我母親笑著,說她一直低著頭,沒注意到。表姨又問我。我搖搖頭,說沒看到。
“你怎么沒看到?你一直在門口怎么會看不到?”隨著連珠炮一樣的聲音,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從西廂房跑出來,站到我面前,指著我說,“你是瞎子???”
“是玲玲吧?表姐,玲玲都這么大啦?!蹦赣H急忙上來,笑著說。
“這么大有什么用?不懂事?!北硪桃部觳阶邅?,“去李小華家看看,是不是叼他家里了?!?/p>
“一塊肉找什么找?不吃了唄。”表姨的女兒玲玲氣沖沖地走進(jìn)西廂房,砰一聲關(guān)上門。
“是啊表姐,叼去就叼去了,不找了?!蹦赣H笑著說。
“嗨!這個大花貓,壞透了!”表姨搖搖頭,“翠兒,不是我不給你們吃,是你們沒有口福?。 ?/p>
吃了飯,母親就帶著我回家。走出鎮(zhèn)街,我問母親:“媽,大花貓叼肉時,我就坐在門口,而且眼睛就對著那個窗子,怎么沒看到?你看到了嗎?”
“以后還逃學(xué)不?”母親嘆口氣,“兒子,要爭口氣。窮人,可憐啊……”
1985年大年初三一大早,我們堂兄弟姐妹十一人就冒雪來到二十里外的大姑家。每年的這一天都是我們最盼望的,因為我們在大姑家有好吃好喝的,還可以瘋玩。今年更不一樣,三伯家的大哥臘月結(jié)的婚,新嫂子是第一次到大姑家上門,按風(fēng)俗,大姑是要給她備個雞腿子的。嫂子有雞腿子,依大姑的性格,我們也不會沒有。
一進(jìn)大姑家的門,我就看見大姑家的大桌子和小桌子上都擺好了油果、麻餅和方片糕等茶點。大姑高興壞了,用油膩膩的手先是拉著嫂子一番噓寒問暖,又一個個摸摸我們的臉,和她比比高,然后叫我們坐席,吃茶。我年齡小,往年都是坐小桌子的,不料大姑卻說:“國子,你今年十二歲了,該坐大桌子了?!蔽腋吲d得泥鰍一樣擠進(jìn)哥哥姐姐們中間。
當(dāng)大姑笑著捧來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雞腿子時,我們一個個眼光呆直——這幾年家里雖然養(yǎng)了幾只雞,但除了年三十晚上,至今連一塊雞皮都沒吃過,有時雞生了瘟病死了,母親也要腌起來曬干,留著待客。
“這是你的,云兒。”大姑首先將一個雞腿子放到嫂子面前,笑著,又像是命令,“你吃,一定要吃?!比欢?dāng)看到大姑放到我們面前的雞腿子時,我們的眼光突然暗淡——這些雞腿子上,都拴著醒目的紅頭繩。
昨天晚上,奶奶一再告誡我們:“明天到你大姑家,大姑一定給你們準(zhǔn)備了雞腿子,你們要看有沒有拴紅頭繩。沒拴,你們就吃;拴了,就是你大姑借來的,不許吃!”奶奶眼睛紅紅的,“你們?nèi)チ?,你大姑恨不得把她腿上的肉挖給你們吃,可是,唉……”
原來,這些雞腿子只是大姑借來做做樣子的,是為了尊重“一桌無二席”的習(xí)俗。
“大姑,我茶點吃飽了,吃不下?!蔽医闼坪跬塘艘豢诳谒χ?,把她的雞腿子放到盆子里。
“我也飽了,大姑?!迸纸愀f。
大姑看著她倆,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轉(zhuǎn)而對嫂子說:“云兒你吃,我撕給你吃?!贝蠊萌聝上聦⑸┳拥碾u腿子撕碎,還將一塊雞腿肉塞進(jìn)她的嘴里。
我看著嫂子吃。雖然她想努力保持新媳婦的矜持,想盡量把嘴巴張得小一點,但只要雞腿肉一進(jìn)嘴,她嚼上三兩下就吞進(jìn)肚子里。我狠狠地吞下幾口口水,目光又落到我的雞腿子上:油晃晃的,散發(fā)著熱氣,熱氣里全是雞肉的香味,直鉆鼻孔。那根紅頭繩已浸透油水,變成暗紅色,刺眼得很,可惡得很。
大姑又到廚房里忙去了。門外,誰家放起了鞭炮。弟弟妹妹們開始鬧起來。我悄悄指著我的雞腿子,低聲對身旁的胖姐說:“我這個怎么沒拴紅頭繩?”
胖姐看了看,驚異地說:“對呀,你的怎么沒拴?”
“我今年十二歲,第一次坐大桌,大姑有意讓我吃的吧?”我說,“奶奶說,沒拴紅頭繩就能吃,對吧?”
“嗯。你運氣好,吃吧?!迸纸憧粗业碾u腿子,咂了砸嘴。
大姑過來時,發(fā)現(xiàn)我還在啃雞腿骨上的那小塊脆骨,很吃驚,卻連忙笑著走開。
不一會兒,我姐悄悄把我叫到大姑家后院,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誰叫你把大姑借來的雞腿子吃了?你知道大姑借了多少家才借來這些雞腿子的?”我姐恨不得一口把我吞掉。
“我的沒拴紅頭繩,能吃。”我疼得齜著牙,“胖姐也看到的,真沒拴?!?/p>
“扯謊!”我姐丟開我的耳朵,伸手從我口袋里掏出那截油乎乎的紅頭繩,“扯謊!打嘴!”我姐一巴掌打來。我急忙躲開。我姐又一把揪住我的耳朵,狠狠一擰?!鞍 蔽乙宦晳K叫——我的耳朵本已凍傷,被這一擰,撕心般的疼。
我哇哇大哭。
我姐也哭了,用袖口擦我耳朵上的血:“誰叫你好吃的?你把大姑借來的雞腿子吃了,叫大姑拿什么還人家?你不懂事,你不知道心疼大姑,你不知道大姑都沒了大姑父……”
“我的兩個心肝兒?!贝蠊脡阂种蘼暸艹鰜恚话驯н^我和我姐,將臉緊緊地貼在我們的臉上,眼淚決堤一般,“都怪大姑,大姑沒本事……”
直到現(xiàn)在,每年去大姑拜年,七十多歲的大姑都要給我們準(zhǔn)備一個雞腿子,雖然我們誰都不稀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