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照片

文｜ [日]赤川次郎

譯｜李日月

圖｜查 理

“對不起……”

當那位父親與她打招呼時，弓子感到他膽怯得像馬上要跑掉一樣。也許因為她過于意外的驚訝表情把他嚇了一跳吧。沒有辦法，除了弓子，這兒附近沒有別人了。

“好吧?！惫訜o奈地看了那位父親一眼，一臉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像似在說世上根本就不會有任何艱難困苦似的。

“對不起，能幫我按一下快門嗎？”那父親說。

一時難以找到拒絕的借口，弓子只好接過相機。

“……快門在這兒，調(diào)焦和曝光都是自動的?！?/p>

“我知道了?！?/p>

不過如此交代一番而已。

“求求你，一定要把我們4個人站立的地方還有身后作為背景的海島都收到鏡頭里?！?/p>

遠處大海當中隱隱可見一座藍帽子般浮動的海島。那父親用手指向那里——島上高高的山崖之上聳立著一座瞭望臺。

“那，就拜托了?！备赣H說著，回到一家人中間，與妻子和孩子并排而立，隨后揚手向弓子示意。

弓子不得不舉起相機預備拍照?！靶腋！薄皩こ！边@類字眼幻化成一幅圖畫映現(xiàn)出來。她從取景器里看到一幅“全家?！?。

40歲左右的父母。兄妹倆男孩子像個小學生也可能上了中學，女孩子也就是小學四年級的樣子。

他們傻笑個不停。有什么好笑的嘛。真是的。

人們常說什么忘記煩惱，忘記苦惱，忘記怨恨，就在這樣的地方長久地活下去?？墒沁@又有什么意義呢？弓子一邊瞄著取景器里的一家四口，一邊胡思亂想著。

“拍好了嗎？”父親問道。

“啊——馬上?！?/p>

咔嚓，快門按下。吱的一聲，膠卷自動卷動。自動化到這個程度，照相機拿在手上一點兒外行的感覺都沒有。

“謝謝啦?！备赣H走過來致謝。

“沒什么。”把相機遞過去，弓子撒腿就走，并且不由得笑出來。

看到照片時，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因為被她攝入鏡頭里的只有島嶼和大海，一家四口完全沒有被她拍進畫面里。

弓子為自己的惡作劇興奮不已。

弓子想，到這么遠的地方，平生還是頭一次呢。

來到海風吹拂的瞭望臺的餐廳。正是吃午飯的時間，肚子咕咕叫起來。剛好有一個游客用有點兒奇怪的眼神看了弓子一下。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日子，游客很少，所以自己才被留意到吧。也可能是她身穿毛線衣，又挎著皮背包來到這里的緣故，讓人瞧著有點兒怪異也就不足為奇了。

你是哪個學校的？反正在這里不會有人多管閑事問這個問題，她心情好輕松。

當然，今天也是逃課出來的。即便有人問，今天她也會心平氣和地如實道來。對她來說，逃課是家常便飯，但來這么遠的地方還真是頭一次。但是，今天她就是不想在學校附近閑逛，撞見個朋友什么的。她想一個人待著，所以登上了公交車來到這里。

她把一點兒也不好吃的咖喱飯瞬間吃光了，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水，深吸一口氣。

她猛然看到剛才拍照的那一家人在離她不遠的桌邊坐下來。

“我要漢堡?！?/p>

“我要菜肉蛋卷。”

兩個孩子看著菜單，高聲喊叫。是的，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弓子想。那時候弓子的父母關(guān)系還沒那么壞……也許在旁觀者眼里，弓子和這家的孩子差不多大小吧?？墒枪右呀?jīng)16歲了，父母也上了年紀，該歇歇了。

弓子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種不愿意看見別人好的壞心態(tài)。

“真傻?！惫涌茨俏桓赣H主動給正在吃飯的兩個孩子拍照，不禁哼了哼鼻子。如果真是進了相當高級的飯店倒還沒的說，在這個以游客為對象的很差勁的飯店拍什么照嘛。

“接下來去哪里？”女孩問。

“是啊，只能在這附近稍微走動走動了。”

“嗯，剛好這會兒出云彩了。”

奇怪，弓子突然想，那兩個孩子難道不用上學嗎？當然，她多余操這份心。

太寂靜了。弓子有點兒后悔。

飯后，弓子正眺望著賣禮品的店鋪，外面就下起雨來，本以為等一會兒大概雨會停下來，可是一直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弓子茫然地站立在可樂自動售貨機的背后，雨越下越大了。

“走吧?！?/p>

“是啊，雨很難停下來?！?/p>

聲音聽起來耳熟——在這個商店她與剛才那一家四口再次相遇了。

“這個怎么處理才好？”

“放在那個、那個自動售貨機那兒怎么樣？總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

他們還不知道弓子現(xiàn)在就躲在自動售貨機后面呢。

“喂，我們走吧?！备赣H招呼著，足音消失在風雨中。

弓子稍微瞥了他們一眼，不知如何是好。一家四口連一把雨傘也沒有就那么冒著雨不慌不忙地走了。

他們要去干什么呀，這是？就在弓子低頭思索時忽然發(fā)現(xiàn)了那架照相機。

在自動售貨機前面擺放著一架照相機，下面壓著一張折疊的紙。弓子拾起照相機下面的紙，展開來看。

寫給拾到這張紙的人：

非常對不起，我們一家四口因故走上死亡之旅。在這架照相機的膠卷里留下了我們?nèi)宜娜说恼掌埮c下面的地址取得聯(lián)系，拜托在我們的葬禮上使用這張全家福的照片……

紙從弓子的手上飄落到地上。那4個人正朝剛剛拍了照的山崖上的瞭望臺走去。

幸福的一家，幸福而又愚蠢的一家……

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什么？

弓子撒開雙腿狂奔起來。猛烈擊打她的雨滴模糊了她的雙眼，但她不顧一切地拼命跑。

弓子氣喘吁吁跑到瞭望臺停住腳步——就在一個角落里，一家四口面向大海，緊緊擁抱在一起，宛如一個人一樣緊緊擁抱著……

“不要——”弓子高聲大喊著。

4個人驚訝地轉(zhuǎn)過頭來。

“你們不要……那個，那個……照片沒有拍好，鏡頭里根本就沒有你們的影像。所以，你們不能去死！”弓子跪地大哭起來。

過了一會兒，有人把手放在她的肩頭。弓子抬起被雨水和淚水打濕的臉———是那個年齡最小的小女孩。

女孩微笑著。她的對面是父親和母親夾著男孩相擁而泣。

“我不想死。”女孩說，“謝謝?！?/p>

弓子用力抱緊女孩。

風吹雨打，淚流滿面，可是弓子感到現(xiàn)在幸福無比。

少女被冰冷雨水淋透的身體簡直溫暖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