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在中年的籬笆上

張艷

我的記憶力正在衰退。漸漸喜歡和家人說起過去，用充滿儀式感的眼神，再加上永遠不變的口氣和開場白——我小的時候……講著講著，會突然卡頓，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聲音和表情，那曾滋養(yǎng)我精神世界的源頭，摸不準(zhǔn)了，都被記憶跌落在時間的縫隙里。

一

曾經(jīng)，在一家私企做內(nèi)勤。辦公室里有三部電話，兩部外線，一部內(nèi)線，每天電話鈴聲不斷。那時，我是有名的記憶力好，同事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活電腦”?？蛻舻氖謾C號和座機號，爛熟于心，一看來電顯示就知道是誰。業(yè)務(wù)員們出去跑，一想不起他們客戶的聯(lián)系方式，不是翻筆記本，而是打電話問我，我準(zhǔn)會在五秒鐘內(nèi)報上，簡直比他們翻本子找記錄都快。每個月的銷售量，每批貨的批發(fā)價零售價內(nèi)部價我都倒背如流，那腦子，容量真大。我一點不覺得累，一點沒有力不從心。我年輕，有的是精力和腦力。

我相信我們變老的過程，就是記憶能力下降的過程。而這個過程中，也是我們漸漸縮小歡喜、減少悲傷的過程，是讓生命漸漸平靜的過程。

我能接受老，自然規(guī)律，誰能抵擋，但我不能容忍長出的白發(fā)。照鏡子，看到白發(fā)就攔根剪，后來干脆拔，可過不多久，它們更多更密地長出來，讓人情緒低落到極點。我也不能接受自己邋遢，人老了，身上總散發(fā)著一股濁氣，腐朽的味道加重，這樣的氣息特別傷害人，我不要做這樣的人，即使有一天，自己老得動不了了，也不要。出門前，我會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把自己收拾停當(dāng)才可。

在外人眼里，對的，就是你想的那樣，裝嫩。

二

工作上的事情少了，每年辦公室都會來新人，剛剛畢業(yè)的小孩子們搶著干活，他們是真的年輕啊，天不怕地不怕，讓我常想起年輕時的自己。單位每年競選積極分子先進工作者什么的，我不再去報去爭，不是有了倦意，也算是激流勇退吧。同事說，一有大的寫作任務(wù)就會想到我。我笑笑，那是你們習(xí)慣了我的好說話。以后我不會再白白浪費自己的文字了，文字是一種介質(zhì)或態(tài)度，誰下了功夫也會完成任務(wù)。關(guān)于這個，我只說這一句，多一句也沒有。你們會懂。

我曉得花無百日紅，有的事，特別是好事，露臉兒升遷什么的，我都不需要了，我拱手相讓，我不跟你們一起玩了。劉禹錫有詩寫得真好：“眼前名利同春夢，醉里風(fēng)情敵少年?！边@詩過去沒讀過，偶翻閑書看到，得大歡喜。寥寥幾字，數(shù)盡歲月的無情與淡泊，有的事存在于案頭片紙零墨中，不必過于牽念。人生很長，人生很短，我做點喜歡做的事，想點愿意想的事，情緒的語言飄浮在空氣中，沒有必要都寫出來，寫出來的不過是我最為想說的些許想法。

你看，該說的，不該說的，你不想知道的，想了解的，此刻寫下來，多么圓滿。

三

感情上的事，不想提，誰一生中沒有跟一段情發(fā)生過深刻而難忘的關(guān)系。在愛的年齡愛過，也就夠了。如今再提，怕是晚了，其實不晚又怎樣，無非——想念，就想;不想念，就不想。一顆心漸漸往內(nèi)收，到達幽暗地帶，這里雖沒有熱鬧，但有繁星，閃亮亮的，恍如稚子。

年輕時也追星。現(xiàn)在呢，溫兆倫、劉德華、遲子建、池莉……他們都老了。一天在電視上看到劉德華在演唱會現(xiàn)場突然失聲，那副帶著顫音的磁性的嗓子哽咽地說著對不起觀眾的港語，他用袖口拭淚，堅持唱完《如果有一天》，然后深深鞠躬致歉，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疲憊而傷心?？粗嬅?，我淚流滿面，小聲對自己說：真快，他怎么也老了，一轉(zhuǎn)眼，這么多年過去了。

這么多年的歲月啊。

翻相冊，舊時的我從照片里一張一張走出來，十幾歲，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當(dāng)時拍照的情景甚至細節(jié)都歷歷呈現(xiàn)，反復(fù)翻看，覺得自己還是當(dāng)年人，覺得當(dāng)年人亦是如今的自己，如今的自己又是多年后的回憶。從青澀的第一張照片到現(xiàn)在，從飽滿的額頭到皺紋爬上眉梢，相對無言，生生隔了這么多年。

四

獨自回故鄉(xiāng)，趕個大早，驅(qū)車兩個多小時，到家天才蒙蒙亮。

籬笆安詳，柴門靜掩。在當(dāng)年的村路上閑逛，很多舊景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原來的小伙子小媳婦們現(xiàn)在都老了。村里最壞的本家二娘更老了，老得都壞不動了。小時候，她欺負我娘，搬著大石頭砸漏我家正燒飯的鍋，嚇得我一見她就哆嗦。她每次看到我，就沖著我“呸”地一聲，吐上一口痰，再憤憤地罵上幾句。我不敢抬頭，縮縮著走過，回家也不敢告訴我娘，怕她傷心。今天，在她家門口我停下了，我看見她一瘸一拐地，拄著一根木棍，頭發(fā)凌亂灰白著，連目光都渾濁得不堪細看。她抬眼看看我，顯然不認得我了，那個被她的惡毒啐大的女孩終于不用哆哆嗦嗦害怕了……她只漠漠打量了我一眼，又顫巍巍地忙活她的。腦海里，她那惡狠狠地朝我啐痰的動作又浮現(xiàn)眼前，讓我驚出一身冷汗?？晌乙稽c兒也恨不起來了，原來老去，更狠毒，讓惡人更加地潦草與不堪。

轉(zhuǎn)了一圈，找不到一個曾經(jīng)熟悉的舊日好友。大姐家鎖了門，應(yīng)該是去她兒子家看孫子了。大姐早過了知天命的年紀(jì)，卻還要騎個三輪車，披件破棉襖早出晚歸賣自家種的蘋果，外甥一家的吃喝拉撒還得她來幫襯。

老屋老相畢露，當(dāng)年我在這兒一直生活了十六年。那時虛榮心強，在縣城上初中，偷偷羨慕在城里吃商品糧的同學(xué)，怕同學(xué)們知道自己是農(nóng)民，做夢都想擺脫這里，擺脫農(nóng)業(yè)戶口。

吱呀一聲，推開屋門，少年時光就跑了出來。圍著屋里轉(zhuǎn)，鼻子發(fā)酸，舊物還在原地，可那些親人們呢？一把銅壺蹲守在灶臺上，像獨居的老人。拿起壺，洗了毛巾慢慢擦拭，時光的蒙塵掩不住它色調(diào)的純正，一會兒功夫，銅壺便溫潤如新。都說舊物養(yǎng)人，這樣的老物件任多少年過去仍是風(fēng)雅。用它在火爐上燒水，木柴嘩啵作響，沏出的茶湯還會像以前一樣有煙火氣兒的。

可是，回不到過去了，無論精神還是身體，或許朝花可以夕拾，舊事卻不能重提，況且現(xiàn)在到哪里去尋那暖暖的爐火用以燒水。舊事如煙，是緩緩上行的氣，飄渺似輕紗。

鄧麗君唱“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院籬笆上去年種的絲瓜藤枯黃攀附上面，似一幅水墨意象畫，有點像李漁精心布置的女墻上的枯梅窗。種下兩三棵絲瓜苗，夏風(fēng)一吹，籬笆上就爬滿藤蔓。過些時日，瓜蒂戴花，瓜綠花黃。又過些時日，新果垂垂。瓜長勢真好，結(jié)它們一生中最好的果，總是吃不完，總有那么幾只長成了精，又粗又長地吊在籬笆上。深秋風(fēng)緊，葉子都黃了，枯了，長絲瓜就更孤獨了，那么吊著，甚至都沒人摘一下，任它吊成灰白，吊成空。

五

年少時讀《水滸傳》，讀《紅樓夢》，讀蘇東坡，歲數(shù)不夠，沒讀出多少好來，全然是在強行塞進。過了二十年后再讀，那文字的好，如串串珠玉，讓我嚇一跳。

東坡寫《赤壁賦》正是中年時候，文中透出節(jié)令的秋和莊子的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霜露既降，木葉盡脫……適合在秋天閱讀蘇東坡。只有中年后才懂他的曠達與才情，年少時，非常不懂東坡對于人生境遇的選擇——“朝廷”對他一辱再辱，貶黃州，謫惠州，流落儋州，為何不抽身而退？唯有到得中年，歷盡磨難，遍嘗人世艱辛，方才一點一點放下。不只東坡，還有莊子，他們的豁達千百年來滲透了塵世，仿佛春耕時，一鋤頭下去，泥土松軟鮮活，東坡和莊子蘇醒過來。

細細讀杜甫，也是。由于最近頸椎疼痛加劇，只得平躺在床上，把杜甫舉得高高的。讀懂杜甫，會找到一種自制與平衡，他晚年的詩里有一種生活，總的基調(diào)是親切和憐憫。這和孤獨有關(guān)。

讀了幾十年的書，大浪淘沙，心中留下的作家無非就這幾個?，F(xiàn)在如果再接納新的作者好像很難，不是說現(xiàn)在的作家們作品不好，而是心里裝不下太多，全憑生命經(jīng)驗在閱讀。我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好，也許老到了一定年紀(jì)，就變成這樣子吧。

是歲月的包漿啊。

六

多年前的蘇子，在茅屋瓦舍中輕描淡寫，抒懷追憶往昔，心思澄明，種瓜點豆，一點不后悔。甚至《寒食帖》寫錯了就點一點，再改一改，面對人生中的錯誤隨意而坦然。

現(xiàn)在我懂了，那是另外一種堅強，如這籬笆上干癟的絲瓜，到最后，心收一收，只留下了絲瓜絡(luò)，韌勁十足。比起在最翠綠最豐滿的時候被摘下，可能少了一份熱鬧與恩寵，這又怎么言說呢？到最后，誰不也是歸于塵土，逃脫不掉的命運。想到這兒，雞湯體的話就蹦到嘴邊——這世間，除了生死，其余的都是閑事。

原本一切都是可以閑下來的。吊在籬笆上的絲瓜，雞們有時啄個大豁口，被主人吆喝著罵兩句，撿起來，揉搓一下取了絲瓜絡(luò)用來洗鍋刷碗。其實絲瓜絡(luò)有另外用處的，鄉(xiāng)人們給它叫藥引子，取來入藥可治經(jīng)絡(luò)不暢，肝郁氣滯。它還有一個作用，做成枕頭，有安神助眠，緩解疲勞之功效。

我曾向老中醫(yī)尋求治療失眠的良方，老中醫(yī)眼皮抬抬不屑地說，心態(tài)平和，少勞神，是最好的法子。這話怎么也不像有經(jīng)驗的老中醫(yī)說的，我以為他會拿出小秤，認真地，拉開一面山墻似的多寶盒，幾兩幾錢，抓干澀的苦藥。細想想老中醫(yī)說的法子，不禁釋然，不就是這個理兒嘛。

東坡說，失眠多為自擾、自縛?！疤煜轮?，戒然后能慧，蓋慧性圓通，必從戒謹中入。” 字面上看這幾個字平淡無奇，細細咂摸起來卻會發(fā)現(xiàn)，古文的美就是這么簡練，如今很難找出別的文字來替換。一個“戒”字，似乎就斷了外界繁雜的紛紛擾擾?？磥恚艋磉_、寧靜如東坡，若如鄉(xiāng)下輕抬眼皮的老中醫(yī)，則一切自可順。

老中醫(yī)塞給病人草藥包的時候也拿幾塊老姜，說是藥引子。藥引子者，引藥歸經(jīng)之用也，成全他人，引渡自己。絲瓜絡(luò)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老成了精，一春一秋，千帆過盡，即使孤單地吊著，也可以聽見許多細碎的美麗的聲音，有了一種莊重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