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濱
在我二十多年編輯生涯中,遇到最“?!钡淖髡?,無疑是張中行先生。為何這樣說?每次來稿,他都會在稿紙上端空白處注明“請勿改動”。哪個作者擁有如此的自信和底氣?他有“?!钡馁Y本。但這個“?!辈皇强襻皇枪造?,相反,是一種學者的嚴謹和責任,透著一種文化的馨香和可愛。行公歸于道山已十余年了,“請勿改動”的故事,卻清晰如昨,成為我編輯生涯最美好的一段回憶。
1998年初,我從一所高校調(diào)到省報做副刊編輯。歲末,我給張中行先生寫了一封約稿函,并附寄了幾張近期副刊樣報,想請先生撥冗惠賜大作。先生那時在文壇刮起了“老旋風”,名高望眾,為人親善,素有“行公”的美譽。他的文字成為眾多報刊文學編輯千方百計追逐的目標。俗語有云,客大欺店,又云,小廟供不了大菩薩,先生的文章多發(fā)在《讀書》 《隨筆》《光明日報》一類的大報名刊,而我供職的只是一家省級報紙,先生能青眼惠顧嗎?信發(fā)出后,我一直惴惴不安,因為我先前曾向幾位本省籍的名作家約稿,奉若神明,希望其能念“桑梓之情,鱸莼之思”,結(jié)果卻是擔雪填井,水中撈鹽,一場徒勞。所以,盡管行公也是本省籍人士,但我心中實在沒底。
然而很快,1999年元旦甫過,新春的燕子便銜來行公的尺素,一看到信封上的地址和字跡,我的心就怦怦跳起來,仰天長嘆,額手稱慶。我小心地將信紙展開,九十歲老人的字跡依然遒勁有力:“江濱先生:寄下樣報及手教拜收。承約稿,至謝。此前讀評介拙文大作,獎掖太過,實不敢當。不才年事已高,而冗務(wù)不少,寫文不多,如有,當呈上請正。匆匆,頌編安。張中行拜復99年元旦?!?/p>
雖然沒有得到先生的稿子,一時有些悵然,但我仍然心情愉快。想想吧,一位九十歲的文化耆宿、泰山北斗,鎮(zhèn)日文債如山,冗務(wù)如網(wǎng),還能惦記著給一個小編輯復信,即使不給你寫稿,光這種平等待人的謙謙君子風范,就足以讓我儕小輩感動不已了。
先生信中所言“評介拙文大作”,是指我的《知性的美文》一文。那時我還在高校任教,受散文家韓小蕙大姐之約,為她主編的《張中行精品欣賞》一書撰稿,鑒賞文撰稿人有季羨林、周汝昌、閻綱、牛漢等人,皆是學界名家,我忝列其中。分給我的篇目是行公《我與讀書》欣賞,此文我早已熟讀過,且那幾年我正在大量撰寫讀書一類的文字,因此寫起來得心應(yīng)手,按時交卷。盡管綆短汲深,不免淺嘗輒止,未能深味先生浩淵博大的精神世界,更無法與季羨林等學界前輩、斲輪老手比肩相埒,但能寫出一份屬于自己的獨到見解和體會,尤其對于自己所熱愛的作家,也算了卻了一樁心愿。況且此前先生有一書《順生論》 簽名賜贈,書的第一篇文章(代序) 就是 《我與讀書》。那時絕不會想到有一天還能給行公做編輯,充當他的第一讀者,這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
僅過了十幾天,行公的稿子來了———《題硯詩》,手寫稿,端端正正,整潔清楚,不知端的的人根本不會看出這手字竟出自一位九秩老人之手。最引人注目的是稿紙上端空白處寫著:“請勿改動?!蔽乙豢吹竭@幾個字,非但沒有不快,反而會心一笑。我看過行公寫的一篇文章,對某些薄學寡識又想當然地隨意亂改其文的編輯不客氣地指斥批評,并聲明以后決不再給這樣的編輯稿子。比如,有一篇文章,行公談某名家的法書,編輯以為“法書”乃“書法”的誤植,便朱筆一揮,擅自改了過來。豈不知“法書”是指“有高度藝術(shù)性的可以作為書法典范的字”。編輯自以為是,佛頭著糞,不僅損害了行公的文質(zhì),而且也給人留下笑柄。你說,哪個作家肯把心愛之作交給如此“文盲”去糟蹋。或許有人認為先生太牛,誰能保證文稿中不出現(xiàn)一次筆誤? 我以前也對此有一種神秘感和疑惑,但親自為行公做編輯,才真正感到什么叫一絲不茍,什么叫滴水不漏,什么叫規(guī)行矩步,什么叫不刊之論!
為了避免在校對中出現(xiàn)疏漏而導致舛誤,我將行公的原稿復印出來,在排出清樣之后,對照原稿逐字逐句予以校讎。此時我才真正理解了“校讎”的本來含義,搞了一輩子漢字的行公視舛誤為寇仇! 文章發(fā)表之后,我給行公寄去樣報,踧踖不安地附信請他審視有無錯字。我深知,如果出現(xiàn)錯舛,將永遠失去行公再次賜稿的機會。
三月的一天,我又一次收到行公的來信,并附有一篇長文 《各打五十板》。信是這樣寫的:“江濱先生:外出月余,返京始復大札,至歉??咀鳠o一錯字,足見關(guān)照之誠。閱贈報,知眾憤胡萬林事。此前曾寫一文,兼憤受騙者之無知,憐而變?yōu)閯痈位穑窗l(fā),寄上請審,如有掛礙,擲還可也。匆匆,頌編安。張中行拜 99、3、24。”
一個“無一錯字”,又一篇稿件的惠賜,我覺得這是行公對我做編輯的最高獎賞。此后,行公每隔一段時間便有一篇新的稿子寄來,且都有“未發(fā)”字樣,老人對我的信任及行事的自律由此可見。
因了編行公的稿子,我跑書店,翻辭書,查引文,懂得了學海無涯,懂得了該如何做學問,認識了一位大學者的風骨與胸襟,這種人生的幸運恐怕是一般人所不能擁有的。人人慨嘆編輯為人作嫁苦,埋于文山稿海而籍籍無名,殊不知那種近水樓臺先得月、做優(yōu)秀作品第一讀者的幸福感,是外人難以體會的。季羨林先生曾撰文稱,“中行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寧靜,不慕虛榮,淳樸無華,待人以誠?!庇终f,“在現(xiàn)代作家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蔽液鋈幌肫?《論語》 里顏回對孔子的一段喟然而嘆:“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睆堉行邢壬皇鞘ト耍瑓s是允稱一代純粹的知識分子。他把學問做成了生命,每一個字詞都成為他的細胞、骨骼和器官,出現(xiàn)舛誤即是對他肌體的傷害。
如今,有幾人有資格在自己的文稿上端寫上“請勿改動”呢?
摘自《文匯報》2018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