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林為攀
我們與他們隔著一層天花板。我們頭頂的天花板是他們腳踩的地板,我們因此有了關聯,尤其是在夜晚。北京的夜晚到來后,人們借助地鐵、公交車或者出租車回到各自的房間,同樣的,他們腳下的地板也是別人的天花板,頭頂的天花板也是別人的地板。判斷每一間房的到底是地板還是天花板的方式很簡單,那就是看它到底是高高在上還是低到塵埃。我們的頭頂既沒有燦若星河,我們的腳下也不會開出花朵。我們都是一群沒有蜜蜂授粉的鮮花或生活在濃霧中的瞎子。
沒人能說清楚北京到底有多少間房,但我們都明白北京到底有多少人,住在我們頭上的另一對夫妻也知道。我們隔著天花板能清楚地知道他們走動的聲音,他們的地板,我們的天花板不太隔音,但很奇怪,我們的墻壁卻能隔絕一切嘈雜與喧嘩,因此我們只能通過這層天花板體會別人的喜怒哀樂。兩人相擁有時或許能抵御孤獨,但時間一長,兩人身上各自所散發(fā)的寂寞又將把我們推開。我們在房間洗菜做飯、鋪床疊被、打掃衛(wèi)生,然后躺在床上拿起手機觀看別人的故事。我們逐漸厭倦了這些千篇一律的故事,分別放下手機,看著天花板上的電燈。
每一個天花板都有一盞燈,就像每一個人都應該有一個伴侶。我們覺得電燈太過耀眼,又不想起床將燈光調暗。只需按一下按鈕,電燈就會由恍若白晝變成橙黃色,多年來,我們很少能對自己的生活做主,好在我們還能調暗自己的電燈。但在這個無人入睡的夜晚,我們卻想置身于光亮之中。住在我們天花板上面的那對夫妻將在午夜十二點準時為我們帶來一場好戲。
這場戲沒有導演與編劇,也無須買票進場,除了我們,也不會有其他觀眾。我們這里有成百上千個房間,有的房間孑然一身,有的房間拖家?guī)Э?,有的房間空無一物。每當夜幕低垂,我們只要看到哪扇窗有燈,就知道哪間房有人。這些房間以棟為單位,在寂寞的夜晚燃燒成了一截火紅的木炭。隨著搬離的人越來越多,木炭的火勢就會越來越弱,最后只剩下一堆灰燼。每一盞燈都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或是一顆逐漸暗淡的星火。
我們以為他們早晚也會搬走,生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們若有所失,因為我們婚姻生活中的調劑品要消失了。但慶幸的是,他們一直沒有搬走,而且給我們帶來的劇目越來越精彩。我們通過爭吵判斷他們的愛情出現了問題。后來我們聽到的就只有砸東西的聲音,我們頭頂的天花板不知承載了多少負重,砸杯子、砸手機、砸電視。隨著聲音越來越大,所砸之物也越來越大、越來越貴重。砸完后,照舊聽到女人的一句收尾:
“我也是為了這個家好?!?/p>
天花板就像電影銀幕,只不過看不到畫面而已。但即便如此,也為我們帶來了很大的樂趣,我們在別人的悲劇里笑逐顏開,以至于暫時遺忘了我們自身的問題。我們知道,故事終將會結束,黑夜遲早會天亮。故事結束于黎明,我們在黎明時分要起來刷牙洗臉,去趕最早一班地鐵上班。我們在擁擠的地鐵里戴上耳機,抱緊胳膊,就怕跟別人有一絲一毫的肢體接觸,我們生活在人類社會,很多時候卻厭惡人類。我們急需溝通,卻拒絕溝通,我們將不多的閑暇奉獻給一方小小的手機,我們與生俱來的嘴巴不是用來說話,而是用來保持沉默;我們與生俱來的耳朵也不是用來聆聽,而是用來閉目塞聽。我們生活在裝聾作啞的北京,退化了我們的口鼻眼耳。但在私下里我們卻興致勃勃地窺聽樓上的離合悲歡。
我們的感情受益于樓上那對夫妻。我們在別人的愛情里發(fā)現自己的愛情并非一無是處,而是恰如其分。我們既不會因愛情太過濃烈而無休止地吵鬧,更不會因愛情太過寡淡而沒完沒了冷戰(zhàn)。我們以別人的愛情為參照,得出我們是天生一對的理性判斷。當樓上畫上休止符后,就開始了樓下的表演,我們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咂摸著這個故事的余味。直到這時,床上的兩具身軀才會靠近一點,當愛情趨于平淡后,我們盡量避免接觸,接吻也只是蜻蜓點水,床事也只是履行義務,一如打卡上下班。但這天晚上,我們找回了消失已久的激情,我們接吻用上了沉默不語的舌頭,我們做愛也加上了眼花繚亂的招式。
事畢,我們的充沛精力并未消失于氣喘吁吁。我們相擁揣測樓上那對夫妻大動干戈的原因,這是我們的床笫樂趣。我們都不擅長做閱讀理解,不擅長歸納中心思想,但面對愛情這張考卷,我們都交出了滿分的答卷。
“我覺得那個女人一定出軌了?!边@是她的結論。
“我認為那個男人是個懦夫?!边@是我的結論。
女人理解女人,男人理解男人。對我的妻子來說,世間煩惱全在于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結婚證的作用就在于限定女人只能用一副碗筷吃飯。但我卻認為這個男人由于賺得沒女方多,害怕妻子遲早會移情別戀,因此三番兩次用自己的拳頭找回尊嚴。不管是哪個理由,最后無疑都指向同一個方向:那個妻子會吃別的鍋里的飯。因此,我們的結論看似南轅北轍,實則殊途同歸,所以我們的分數才會這么高。
我們在網上購買了兩套運動服。我們耐心等待北京進入秋天,我們留在北京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秋天。我們換上運動裝,乘坐電梯來到小區(qū)附近的公園,旁邊有一家咖啡館,我們沒有跟別人一樣,跑完步再喝咖啡,我們是先喝咖啡再跑步。我們叫了兩杯已經喝習慣的美式,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邊喝一邊欣賞窗外的秋景。
我們的目光掠過停在門口的車輛,來到那些褪色的樹上。再過一段時間,這些樹木就會落光葉子,到時它們自然會變得毫無美感可言,我們要用手機留住它們最好的樣子,我們要它們在我們的手機里繼續(xù)生長。地上的落葉跟樹上的殘葉相加,剛好等于一棵春天的樹。
喝完咖啡后,我們開始跑步。我們有屬于自己的跑步方式,她在前,我在后。這不是說我跑不過她,而是她希望我在后面看著她。她不希望她在后面看著我,她不愿意用目光鎖定我跑動的身子,而是喜歡用耳朵聆聽我的腳步。我跑步沒有那么多要求,只要路還在腳下,不管誰前誰后都無所謂。公園里沒有什么人,沒有人會在秋天的傍晚跑步,他們只會在夏天的中午跑步,他們喜歡把自己跑出一身臭汗,他們跑步的目的很簡單,不是看跑了多長時間,而是看出了多少汗,雖然有時候跑步時長與出汗多少成正比。他們對公園里這條環(huán)形跑道沒有興趣,如果跑步出汗不多,他們不會多跑幾圈,而是通過打籃球、踢足球或者跳繩出完應該出的汗。
我們不一樣,我們跑步不喜歡出汗。我們會在即將出汗時及時停下來,將額頭和體內滲出的汗珠憋回去,然后才會繼續(xù)跑。我們跑步不是為了鍛煉身體,我們的體重婚后一直未變,我們不需要通過跑步改善我們的體形。我們跑步是為了有事可做,我們跑步是為了打消兩人同處一室時的閑來無事。所以我們不需要流汗,我們只希望跑步前和跑步后始終如一。不過還是會有細微變化,不是體內的變化,而是視覺的變化,我們哪怕只跑了幾百米,但雙眼已經收納了方圓幾里之內的風景,就像一個看似狹窄的儲物箱,卻能同時裝進可容納兩人的帳篷或者睡袋。
我們會去數自己跑了幾步。一個人走路時很容易算清步數,即便計算能力欠缺,也能借助手機軟件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們走路時對計算步數沒興趣,只有跑動起來時,我們才想知道自己的雙腳究竟跟大地接觸過幾回。她先算前半程的步數,后半程由我負責,接近中場時,她會猛一回頭,將步數通過她那一口皓齒拋給我:“五千步?!?/p>
“五千零一,五千零二……”我及時接過去。
她的五千步跟我的五千步加起來是一萬步,倒不是我們兩人各自跑了五千步,而是我們同時跑了一萬步。我們通過口頭接力的方式共同跑出了一萬步。我們與這條橡膠跑道親密接觸了一萬次,我們的眼睛同時看了一萬次的風景,我們的大腦一起經受了一萬次的顛簸。我們的四條手臂協(xié)同作戰(zhàn),都甩出了一萬次的幅度。我們跑步的樣子像拆卸的機器人,但只要我們停下來,我們的四肢又會復歸其位。即便我們跑了一萬步,可因為這一萬步是在三個小時,一百八十分鐘,一萬零八百秒之內完成的,所以我們成功將汗水擋在了體內,而且我們的呼吸也沒有任何紊亂之處。
我們的時間通過我們的跑步肉眼可見,我們知道傍晚之后就是黑夜,我們現在置身于傍晚與黑夜的交叉口,準備用一頓飯的時間迎接夜晚的到來。我們不想回去做飯,我們只想沿著來時的那條路一直往前走,走到那條火車、汽車和行人都能過的鐵軌。我們不太幸運,走到鐵軌旁時,欄桿剛好放下來,火車頭在五百米之外的遠處照過來,照亮了周圍的旅館、飯店和電影院?;疖囶^正在履行一項探照燈的任務,它將燈光所能抵達的一切當成了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當成了海波未平的港灣。我們在戰(zhàn)場里無處可躲,我們在港灣里迷失方向。我們的眼睛在光亮中失明,這個探照燈能探出我們的方位,而我們卻被它捂住了眼睛。
我們聽到火車帶來的轟隆作響?;疖囋邙Q笛,多年前我們各自在所屬省份出發(fā),我在福建乘坐海西號北上,她在遼寧乘坐一列K350南下。我一路經過冠豸山、南昌、九江、衡水等十五站,途經的路線在地圖上看就像一條越來越長的貪吃蛇。她則途經錦州、山海關、唐山等六站,從地圖上看還是一條不怎么貪吃的短尾蛇。我為我們的愛情多付出了九站。我們沒有同時出發(fā),但最后卻同時抵達北京。我們的愛情像一根針,將這兩條南來北往的鐵路完美地縫補在了一起。我們在北京的傍晚觀看一列近在眼前,卻無法再乘坐的火車,我們看到火車在我們面前一閃而過,看到了那些四四方方的車窗,我們知道車窗里有許多飽受困意席卷的旅人,更知道孩童在火車里永不澆滅的熱情。他們會通過吵鬧的方式引起打瞌睡的父母的注意,他們會在父母的巴掌落下之前及時閉上嘴,在父母閉上眼睛休憩時又開口大喊。
⊙ 安德烈·埃爾莫拉耶夫 作品2
每一列火車都是一座城市。天南地北的人操著南腔北調開始一段長則三天三夜,短則三四小時的旅程。北京是一列更大更長的火車,以愛情或者工作的名義將我們會集在一起。不同的是,我們的旅途在這里要用一生來完成,途中會有許多人下車,也會有更多人上車。我們會在商場或者在路上碰到,對他們來說,我們是陌生人,對我們來說,他們是過路客。我們甚至達不到在火車上同桌吃泡面的交情。沒有多少人能進入我們的視野,除了住在我們樓上那對夫妻。
火車過去后,欄桿升起來了。我們走得很慢,停在了鐵軌中央,我們一個往左,一個向右,她看到了火車來時的方向,我看到了火車離去的身影。開始與結束都在相同的兩根鐵軌上。我們還想多停留一會兒,但其他沒耐心的路人不斷催促我們快走,我們只好不情愿地走到對面。我們發(fā)現夜晚到來了,我們在飯館匆匆吃完飯,打上一輛出租車回到我們的房間。
離午夜還有幾個小時。我們不想用電視節(jié)目打發(fā)時間,不想用剛買的音響聽歌,也不想用吸塵器吸地,只想靠在沙發(fā)上什么都不做。當我們什么都不做時,地球會放慢自轉速度,當我們忙得不可開交時,地球就像踩了油門的車轱轆。我們幾乎每隔一分鐘看一下手機,發(fā)現手機上的時間停滯不前了。
我們會在慢下來的時間里變得格外敏感。就算不用聽診器,我們都能聽到樓上那對夫妻的呼吸,就算他們既沒爭吵也沒打架,我們也知道他們已經劍拔弩張。我們決定今晚不躺在床上,而是躺在沙發(fā)上聽熱鬧。我們的沙發(fā)擺在客廳,客廳連接房間與廚房,只用墻壁彰顯界限,就像河流用岸宣示主權。如果沒有天花板,高低不等的空間會是一條用光即可貫通的隧道。既然房間可以聽到樓上的一切,那么在客廳或許能聽得更加清楚。
為了接上即將開始的劇情,午夜到來之前,我們還有時間重溫昨夜的片段。我們已經得出他們的愛情危若累卵的結論,現在就等著火山徹底爆發(fā),讓這個故事達到高潮?;蛟S他們不日就會搬離這里,有另外一對夫妻或者情侶搬進來,最好新搬來的他們感情也不睦,這樣我們的觀看菜單中才不會顯得如此單調。
我們很清楚,不合適的男女住在一起,就像火柴遇到了鞭炮。但我們卻忘了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也有可能是鞭炮沾到了水。我們知道樓上的愛情屬于前者,卻不敢承認我們的愛情恰是屬于后者。我們在窺探別人的生活,卻忘了可能也有人正在窺探我們的生活。地球上七十億的人口都要互相窺探聊以自慰,就像貪吃蛇貪吃到了一定程度,只能吃掉自己的尾巴變成一條銜尾蛇。留待我們的歸宿,只有清空、歸零一途。
我們無暇去想這些。我們知道生命的長度有時讓人絕望,當我們置身其間時,總是覺得生命就像小額貸款,只要想貸,總能貸到,只有在我們的時間所剩無幾時,我們才會發(fā)現時間銀行都對我們停止了放貸。我們看著自己身后的債臺高筑,知道欠下的這身時間債務再也無法償還。我們把自己的年華揮霍無度,以為能找到一些可供證明的意義,但往往都像轉瞬即逝的飛機云。
我們好幾次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每次都沒辦法停下來,我們窺探與自己無關的隱私成癮了。我們兩人只要有一個人喊停,另外一個人都會停下,但我們都對彼此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把“喊?!钡臋嗬桓督o了對方。我們秉承一樣的想法,卻破天荒地相距甚遠。
我們都在羨慕樓上那對夫妻。他們的感情擺在桌上,誰持股多,誰持股少一目了然。他們的爭吵很簡單,無非是一個想持更多股份,另一個想維持現狀,所以一個就用眼淚談判,另一個就用拳頭解決問題。雖然他們的愛情擺在了明面上,但要說清楚雙方的占比并不容易,因為愛情不像開門做生意,能收支兩訖,能自負盈虧,能申請破產。愛情是一根白了一半的黑發(fā),是一場太陽雨,是一種超現實主義,都是沒什么道理可講的。
在愛情里從來沒有公平可言。有時職場或者官場的公平都比情場多,人們會在職場與官場追求公平,卻很少聽說會在情場追求公平,因為這么做會讓愛情破滅,會使婚姻破裂。
愛情是一種幸存者偏差。
因此我們并不是在羨慕,或者說我們的羨慕并不純粹,就像米中摻沙,酒中灌水。我們摻雜使假的內心讓此時的氣氛顯得有些微妙,我們沒再躺在沙發(fā)上,而是端坐其上,目視前方,我們都在等待對方說話,但我們的話語早在時間中流逝,早在歲月里埋葬。我們已經感受不到彼此的心跳,生活這個造物主已把我們改造成了行尸走肉的機器人?;蛟S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將會研發(fā)出一種能代替我們談戀愛的機器人,它們在愛情里永不疲倦,每一天都是蜜月。
樓上準時傳出的哭泣聲,讓我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們立即跑進房間,鉆進被窩,墊高枕頭。我們忘了開燈,也不想開燈,我們在黑暗中能聽得更清楚,哭泣聲斷斷續(xù)續(xù),我們在微弱的信號中亟待發(fā)掘真相,我們將哭泣當成莫爾斯密碼,嘗試還原這場愛情戰(zhàn)役的全貌。
“你為什么這么對我?……”繼“我也是為了這個家好”之后,我們終于聽到了另外的線索。那個女人帶著哭腔說出這句話后,樓上開始了長時間的沉默,想必那個男人正在思考怎么回答對方。我們在黑暗里能聽到彼此的呼吸,都沒有說話,我們擔心錯過一場風花雪月的爭吵。
過了會兒,那個男主角也開口說話了。我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個男人說話,我們之前之所以單憑一個哭泣的女人,和那些砸東西的聲音就敢判斷樓上是一對夫妻,就在于那個女人的哭泣。她的演技讓我們知道這不是一場獨角戲,現在那個男人的話音果然證實了我們的想法。
“對不起。”那個男人說。
“對不起”之后,我們又聽到砸東西的聲音。這次好像桌椅板凳被丟擲在地的聲音,桌腳和凳腳在天花板上相互撞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它們雖不及電子產品昂貴,但聲音卻更加響亮。在沒有生命的世界里,存在感從來不以價格高低衡量。我們人類才會用金錢判斷價值。
“咚咚咚”,我們竟然能聽到樓上有人在敲門?;蛟S那個男人砸桌椅的動靜引起了鄰居的不滿,所以鄰居就用敲門聲提醒他們聲音小一點。敲門聲持續(xù)了很久,就是沒人前去開門。而且敲門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就像有人在我們面前將我們的耳膜當成門一樣敲個不停。樓上砸完東西后,那個男人又在咆哮,他說話時中氣十足,但咆哮時就會扯起嗓子,就像女人在撒潑打滾。
敲門聲還在持續(xù)。我們發(fā)現敲門聲好像不是來自樓上,因為顯然不像這出戲的配樂,倒像銀幕外,觀眾席里發(fā)出的聲音。我摸黑打開燈,來到客廳,原來是我們的門被人敲響了。我透過貓眼看到一個快遞員,我將門打開一道縫,聲音從門后發(fā)出去:“你找誰?”
“林先生住在這兒嗎?”
“對?!?/p>
“你的快遞?!?/p>
我看到一個包裹從門縫里塞進來,我接過去還沒說話,那個快遞員就走了。我還沒來得及關門,一股冷風從門縫鉆進來,暖氣和冷空氣在室內相互交融,我抱緊了胳膊,迅速關上門。
“誰?。俊彼诜块g喊道。
“快遞?!蔽以诳蛷d回道。
我在拆包裹,她披著毯子從房間出來。我們都忘了這個包裹的存在,打開淘寶才知道這個包裹的確屬于我們。她沒對包裹里的東西感興趣,而是問我為什么包裹沾滿水。我也不知道水從何處來,應該是霜,快遞員踏著秋霜為我們送包裹,霜打濕了他的身體,也打濕了我們的包裹。
我們將包裹拆開,是一副手套。她準備在即將到來的冬天戴上一副手套上下班,北京的冬天需要全副武裝,不然我們的身體就會被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凍僵。她在夏天能穿多少穿多少,在冬天也能穿多少穿多少,對我來說,穿多穿少都一樣,冬天的地鐵里不愁保暖,因為擁擠會讓我與那些陌生人都暖洋洋。
她戴上這副毛茸茸的手套,舍不得脫下,她要穿著它們睡覺。她就是這樣,什么東西都想第一時間嘗鮮,時間一長卻棄之不顧。我提醒她明天再穿,如果穿著過夜,明天或許又會嫌棄它們折舊,從而將它們丟進垃圾桶。
我知道她不會聽我的,但這次卻很聽話。她將手套仔細疊好,放到桌上,拉著我回房間睡覺。我們躺下來后,樓上也結束了,我們看了看時間,已經半夜兩點了。我們相擁而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睡得踏實。我們都沒有做夢,我們的睡眠沒有打一丁點折扣,我們還是第一次這么有默契。
我們那天都沒有加班,都在晚上七點之前回到了房間。我先她一步打開了房門,第一次看到只有我一個人的房間,但我沒覺得寂寞,而是發(fā)覺空間陡然間變大了。我在沒有她的空間里抽了一根煙,等鑰匙開門的聲音響起后,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打開窗戶,將那根還剩一半,沒有掐滅的煙丟了下去。我看到煙在夜色里像流星劃過,很快墜落在地,旋即熄滅于深秋的寒冷。
她開門后,聞到了煙味,皺了皺眉頭。我對她撒了謊,我說我的煙已經戒了,她聞到我身上沒有煙味也相信我戒了煙,我每次抽完煙都會嚼一片口香糖清新口氣,將掐煙的那兩根手指用洗手液仔細搓洗。她聞到我身上像一片春天的綠葉,也就相信我戒了煙。但這次她當場把我抓了個正著,發(fā)現我一直用枯葉冒充綠葉,便對我發(fā)了火。她的怒火讓我無所適從,我只好向她保證從今以后再也不敢“假冒偽劣”。
窗戶還沒關上,我不能讓煙味停留在室內。煙味摸不著,但能看得見,就像聳立的煙囪冒出的濃煙,我們與它相距百米,卻能一眼看清,不會將它當成炊煙或者在冬天哈出的白氣。我要等煙味散盡,可她卻在開窗的房間咳嗽,我知道窗外的冷風侵略了她在秋冬之交脆弱不堪的身子,便在煙味散盡之前關上窗戶。我透過關上的窗看到對面一扇扇開著燈的窗,在那些窗戶里,人影憧憧,我把窗簾拉上。房間又只剩下我和她。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一個男人抽煙不需要解釋,但有時這一點又恰恰需要解釋。我對此有無數種理由,但也知道沒有一種能說服她,說服不了人的理由不算理由,所以我干脆不說。我已經不是幾年前的我,那時的我凡事都需要一個理由,來北京的理由是為了夢想,結婚的理由是繼承香火,上班的理由是養(yǎng)活自己。
見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我們都可以不說話,我們能控制自己的舌頭,卻阻止不了我們的肚子在鬧抗議。已經晚上七點零五分了,已經到了我們吃晚飯的時間。我去廚房淘米下鍋,但剩下的米顯然填不飽我們兩個人。我拿上手機叫外賣,問她想吃什么。她說隨便。這是一道最復雜的菜,幾乎獨立于八大菜系之外,自成一體。我不是廚師,做不來這道菜,便讓她把要求說清楚點。
“隨便。”她還是一樣的回答。
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我們中間隔著好幾個飲食習慣不甚相同的省份,我們之間的口味迥異,早已注定。我們在一起之后,不分彼此,同處一室,但現在我們要在吃的方面涇渭分明。她吃東北菜,我吃福建菜。沒有一家飯館能同時做這兩個地方的菜,所以我們要分開來點。我的福建菜先到,量小,她的東北菜后至,量大,她見我沒吃飽,就把吃不完的東北菜分我吃。我和她在我的肚子里又不分彼此。
她將只戴了一天的手套從包里拿出來,我看到這副手套脫線了。手套用毛線織成,現在又散成了毛線,我可以將一條毛巾拆成一根毛線,也可以將一副手套拆成兩根線,卻無法用一根毛線織一條毛巾,也無法用兩根線織就一副手套。我們只有剛來北京的時候是兩根針,我和她的針分別在南方和東北穿針引線,共同織出了如今我們溫暖的小窩。
我去找針線,找到了一根生銹的針與一團跟這副手套顏色不一樣的線。我怕她又說我以次充好,就想去網上另購一副手套,她卻默許我在她的白手套上用黑線縫補的做法。我怎么也沒辦法把線穿過針鼻,我將線頭用舌頭蘸濕,瞇著眼睛穿過去,好像穿過去了,針卻掉在了地上。我用線拎不起這根針,就知道針沒有愛上線,線拋棄了針。
手機能照明,劃屏點開那個手電筒標志,就能照亮我們的地板。我蹲在地上,一寸寸尋找那根遺落的針,找不到,針隱藏在了光中。我想起房間的磁鐵,我最后沒用光找到針,倒用磁鐵吸引了針。看到針被磁鐵吸附,我用手指將它解救下來,又用線將它捆綁。
世界是補出來的。我們用橋梁縫補大地的傷口,我們用挖掘機剜掉大地的瘡疤,我們用化妝品掩蓋我們不漂亮的現實,我們用愛情掩飾我們孤獨的本質。這副補完的手套,雖然不好看,但它能御寒,我們有時通過縫縫補補以為生,我們通過藥物治愈疾病,等什么時候我們無法縫補了,我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我看到手套戴在她的手上。就像看到竣工的橋梁可以通車了,看到一張上妝的臉有底氣面對鏡頭了,一個孤單的行人終于找到同伴了。她戴上手套要去丟垃圾,不能讓剛才的外賣盒在家里過夜,它們會在夜里發(fā)出難聞的味道,雖然現在的天氣沒有那么快滋生細菌。很多東西只要不吃進肚里,不穿在身上,就等于是垃圾,所以我們要把它們丟到它們應該去的地方。我說我一個人去丟,她說要兩個人一起去丟。兩個人去丟垃圾,也可以像是去買鉆戒,同樣充滿儀式感。
我們在等電梯。電梯還停留在負一層,那里是停車場,是屬于車輛的房間?,F在是人們回家的高峰期,他們在電梯里就像在地鐵里,到站下車,我們看到電梯上來了,在我們面前開了門。我們看到他們還要繼續(xù)往上,我們的起點不是他們的終點,他們的終點在我們樓上。我們知道他們住在我們樓上的樓上,他們是一家三口,小孩左邊的是爸爸,小孩右邊的是媽媽。這個小孩爸爸媽媽都有一半,所以他們把孩子放在中間,這樣誰也不多,誰也不少,正好兩人各一半。
我們進入下來的電梯。我摁了一樓的按鍵,電梯開始在樓層之間顛沛流離,我把手靠在銅墻鐵壁上。她讓我別害怕,電梯是條馴服的狗,讓它停就停,我沒有說話,眼睛盯著樓層數,就怕突然墜到樓底。電梯有驚無險地降到一樓,我們將外賣盒丟進垃圾桶。我們看到有人在小區(qū)里夜跑,我們看到他們消失在夜色中,過一會兒又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們還沒開門,便聽到樓上有高跟鞋的聲音。我們開門后,高跟鞋就在我們的頭頂踢踢踏踏,樓上的女人下班后也不脫下高跟鞋,她將自己的家當成了舞廳,當成了迎來送往的名利場。
我們聽到高跟鞋踩出了節(jié)奏,我們也想起舞。我們沉浸在舞步中,以為我們樓上有別人取代了那對夫妻。我們習慣了一地雞毛的爭吵,我們還不適應我們的天花板突然變得這么羅曼蒂克。
但很快我們就知道樓上沒有換人,樓上還是那對夫妻,因為高跟鞋的聲音停下來了,我們聽到砸玻璃的聲音。這個玻璃不是杯子,而像一個魚缸。杯子只能砸出一顆雪花破裂的聲音,但魚缸卻能砸出雪崩的巨響。我們聽到魚缸在天花板上像一串逃脫繩子的珠子,我們聽到魚缸里的金魚在地上掙扎求生。
我們的頭頂有一片海。這片海水源枯竭,養(yǎng)不活一條金魚,海水從天花板上蔓延開來,那些墻壁擋不住它們,它們會通過門縫進入他們的房間,他們的廚房,他們的廁所,直到讓整個空間汪洋一片。我們不知道薄弱的天花板能否拒絕水的滲透,就像不知道稀薄的臭氧層能否經受紫外線的照射,可我們知道我們樓上的那對夫妻正在水中打架。我們聽到拳頭與哭泣。
現在還沒到午夜,每個房間的人都還沒睡覺。他們有的還在吃飯,有的還在看電視,他們很多人都聽到了那對夫妻發(fā)出的聲音。他們有的住在他們的隔壁,有的住在他們的樓上,卻也能聽到他們在打架,我們這些人的房間連起來就像一個魔方,而那對夫妻的房間正好處于魔方的中間。以往他們只在午夜鬧矛盾,所以這個魔方的每一面都是不同顏色,現在他們將矛盾提前,一下子吸引了上下左右的注意,所以我們這個魔方罕見地還原了。
他們不像我們,喜歡這么激烈的動作片,他們就像那種看到胳膊就想到生殖器的衛(wèi)道士,他們一定會去報警,去叫物業(yè)來阻止這場好戲的上演。我們不想讓他們這么干,但他們很快這么干了。我們聽到警車在幾分鐘后開進了小區(qū),我們聽到房間外有很多腳步聲,我們知道這些腳步聲是去我們樓上的,會有一幫好事者跟在警察身后,通過敲開的門觀察里面的一切,如果能看到一個衣衫不整,掩面哭泣的女人,他們會心滿意足地回去睡覺,第二天小區(qū)里就會傳出香艷的緋聞事件。
我們也在等待警察敲開樓上的門。但我們自己的門卻首先被敲開了,我透過貓眼看到兩個穿著警服的警察,我將門打開告訴他們走錯了。但他們卻一把推開了門,看到了地上一雙鞋跟斷裂的高跟鞋,還有一地的碎玻璃,幾只金魚已經在地板上停止了呼吸。
“跟我們走一趟?!彼麄冋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