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飛
蘇教版高中語文選修讀本《現(xiàn)代散文選讀》選入了張愛玲的《更衣記》。許多學(xué)生讀后,對于這位從來沒有在教科書中出現(xiàn)過的名家卓越的修辭能力、細節(jié)的精致描述及古典與現(xiàn)代完美融合的語言風(fēng)格感到驚嘆,閱讀興趣驟增。更有不少女生模仿其語言風(fēng)格在隨筆中記錄生活瑣事,張氏語言的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相對于張愛玲的散文作品,她的小說作品在人物塑造及細節(jié)把握上更表現(xiàn)得不遺余力,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張愛玲這個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重要作家向來具有獨特的寫作風(fēng)格。與魯迅先生“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不同,張愛玲更多地關(guān)注那個年代女性的不同命運。出身于名門望族的張愛玲具有深厚的文學(xué)底蘊,然而父母的不睦和母親的過分獨立,給她的童年留下了深重的陰影。這種缺少親人關(guān)愛的悲苦經(jīng)歷直接影響了她日后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尤其是她對女性的關(guān)注和同情;也造就了她犀利尖銳的風(fēng)格——幾近殘忍,不留半點“柔情繾綣”。她能細致地體味她熟悉的女性世界,理智冷靜地將其殘酷、凄涼、真實的一面展示給世人看,對其筆下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尤其是小奸小壞之人在她筆下更是栩栩如生。她的代表作《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正是張愛玲人物塑造的極致。
在曹七巧身上,我們看不見一點慈愛、無私、溫和、善良這些中國女性所崇尚的傳統(tǒng)品質(zhì),女性傳統(tǒng)意識在她身上崩潰了。這主要體現(xiàn)在“經(jīng)濟”層面上的心理異化,因為曹七巧一生深受金錢的熏染,個人正常的欲求得不到滿足。在為權(quán)利崇拜和金錢崇拜雙重統(tǒng)治的社會,女性為了自身的生存,很容易被金錢鎖住,從而導(dǎo)致女性自我的嚴(yán)重異化,傳統(tǒng)意識最終走向崩潰。因為“錢是從人異化出來的人的勞動和存在的本質(zhì);這個外在的本質(zhì)卻統(tǒng)治了人,人去向它膜拜”。這種膜拜勢必使女性深受其害。而人的本能欲望得不到滿足,更進一步促使其傳統(tǒng)意識全面崩潰,最后變成了“動物式的人,不是動物,所以比動物更為可怖”。一個曾經(jīng)有青春的溫情回憶的曹大姑娘成了陰鷙毒辣兇狠殘酷的老太婆,一個麻油店老板的女兒做了官宦世家殘疾貴公子的“正頭奶奶”,她從尋常百姓的目光里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從曹七巧身上,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張愛玲在描寫人性上幾乎是全力以赴的。
曹七巧的悲劇人生及其女性傳統(tǒng)意識的崩潰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
落魄的家世及自身的卑微心理
曹七巧曾經(jīng)也是個穿著“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的,有著“一雙雪白的手腕”的少女。她哥哥的結(jié)拜兄弟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都喜歡她。后來她也曾想象過,要是她嫁給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生兒育女,日子久了多少還是有真情在的。然而命運卻不是這樣安排的,婚姻使她成了一個犧牲品,她被貪圖金錢的娘家嫁給了富裕的姜家殘廢二少爺,卑微的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地位讓她在婆家根本抬不起頭來。
小雙抱著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柜臺,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么去比人家?”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嗎?”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里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
這個家里幾乎沒有人看得上她,有些人甚至連臉面上都不太顧及,曹七巧的小姑子云澤就是其中的一位。書中有幕戲是這樣的:
云澤閃過身去護著辮子,笑道:“我掉兩根頭發(fā),也要你管!”七巧只顧端詳她,叫道:“大嫂你來看看,云姐姐的確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云澤“啪”一聲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兒個真的發(fā)了瘋了!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氣好大!”
她在姜家當(dāng)著所謂的二少奶奶,卻因寒酸的家境和特殊的位置處處遭受奚落。不要說姜家的人,就連丫頭也瞧不起她。她的不幸源于她的娘家沒有錢,所以她變本加厲地渴望占有金錢。從曹七巧嫁進姜家的那刻起,就注定了她女性傳統(tǒng)意識的崩潰。
畸形的婚姻及長期的本能壓抑
曹七巧的婚姻本身就注定她必須壓抑本能的情欲。她并不是沒有七情六欲,然而為了錢,她只能死心塌地地服侍一個殘廢人。她明白自己在姜家地位低下,丈夫拖著“骨癆”的身子,半死不活的,也不知道能折騰到什么時候,是萬萬指望不了的。所以她覺得只有最大程度地聚斂金錢,二少爺死后才能在姜家長久立足,才能使她及兩個孩子衣食無憂,不被人欺負。然而本能的情欲是很難抑制的,何況還有姜家那個浪蕩公子姜季澤的撩撥。他成親那晚,當(dāng)著自己新娘子的面,他也敢挑逗七巧:“嫂子并沒有留過我,怎見得留不???”明知七巧在朝他調(diào)情,“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下,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他的輕佻無疑進一步激起了七巧的情欲,而他明知道七巧的苦心,卻害怕事情鬧大,七巧會成為他的累贅。所以七巧身心所受的煎熬和痛苦愈漸加劇,而姜季澤留給她的那點游絲一般的希望,幾乎成了她對情對愛所有的幻想。種種煎熬使曹七巧為自己戴上了沉重的枷鎖。她越來越意識到,只有錢,才能鞏固自己在姜家的地位,才有安全感。她做所有的事情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最大程度地聚斂金錢。即便是她生活中所欠缺的情欲和金錢發(fā)生沖突,為了保住錢她還是會毅然選擇舍棄她朝思暮想的姜季澤。分家的時候,七巧撒潑哭鬧,為的就是跟季澤爭財產(chǎn),她看見“季澤冷著臉只不作聲”,但是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丟下我們孤兒寡婦,就指望著這兩個死錢過活”。七巧為了多得兩個“死錢”,不惜得罪姜季澤,撲滅了自己心中的情焰。在七巧看來,情欲終究是抵不過金錢欲。
戀兒心理及安全感的缺失
發(fā)展到后來,曹七巧對金錢的占有延伸為對兒女的畸形占有,因為對兒女的占有也是一種對金錢的占有。兒子是財產(chǎn)的繼承者,女兒若出嫁則需要一筆嫁妝,所以她不僅對他們實行經(jīng)濟的控制,而且使他們的感情與人身都從屬于自己。她斷然用極端的手段破壞了女兒的婚姻,就像當(dāng)年別人毀滅她一樣,親手毀滅了親生女兒的青春;對兒子長白則表現(xiàn)出了一種變態(tài)的戀兒情結(jié),她和兒媳婦爭奪長白,并且取得勝利。這是一種瘋狂的情欲和金錢欲,也是一種安全感缺失的表現(xiàn)。她需要金錢,因為只有金錢才能給予她足夠的安全感。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喪失了所有人性,徹底成了一個陰鷙狠毒的瘋子?!?0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她用她沉重的枷鎖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的兒子女兒都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钡竭@里,曹七巧原先具有的傳統(tǒng)意識徹底崩潰了,中國小說中那個魔鬼式的人物產(chǎn)生了。
曹七巧的悲劇,是金錢對人性的摧殘。人之初的善良美好、青春年少的熱情純真,在金錢散發(fā)的誘人光輝下,漸漸失去了顏色。最后,溫情脈脈的美好,都被罩在了這層可怕的、對金錢無止境的欲望下,被牢牢縛在了金錢的枷鎖上。人性,人生本來的色彩,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金錢的色彩,污穢而且油膩不堪。
“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張愛玲用藝術(shù)的形式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了曹七巧“蒼涼而復(fù)蒼涼,安命而又怨命”的女性悲劇,展示了主人公女性傳統(tǒng)意識面臨崩潰的現(xiàn)實,給人以“涼入骨髓”般的審美感受,這正是張愛玲的勇氣,也是張愛玲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