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妤
“小說史意義上對虛構(gòu)的確認卻是由以卡夫卡為代表的現(xiàn)代派作家的努力而實現(xiàn)的?!蹦敲丛诳ǚ蚩ǖ摹厄T桶者》里,虛構(gòu)又是怎樣存在的?
尋找“虛構(gòu)”
“騎桶借煤”是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也是作者想象、虛構(gòu)的情節(jié)。即使是在寒冷的天氣中,歷史上也不曾有人“騎桶借煤”。一般的做法是,“提桶借煤”或“拎桶借煤”。有意思的是,在“我”飛起來之前,是“我”的桶首先具有了飛的本領(lǐng):“但是到了樓下,我的煤桶就向上升起來了?!边@是一只神奇的桶,正如作者在文末所說,“我的煤桶”“有著一匹良種坐騎所具有的一切優(yōu)點”。然而就是這樣的神器,最后居然被老板娘的一條圍裙輕飄飄地扇走,甚至“永遠消失,不復再見”了,變得更加神奇,難以置信。
小說只有三個人物:“我”、煤店老板和老板娘。
一個有著特異本領(lǐng)、能“騎桶飛翔”的“我”,卻對煤店老板娘認識不清:“我”認為她是慈悲心懷,當“我”快要餓得“倒斃在門檻上”,老板娘應該會“因此趕忙決定”,“把最后殘剩的咖啡倒給我”??涩F(xiàn)實卻是遭到了老板娘的拒絕,以致被“這個壞女人”的圍裙扇至冰山區(qū)域,不復再見??梢?,要么是“我”對老板娘認知不足,要么是“我”根本就不存在。
如果說“我”起著敘述者的作用,有可能是故事中真實的人物,也有可能并非故事中的人物,只是作者借此真實地再現(xiàn)或虛構(gòu)地表達;那么在小說中,老板和老板娘就具有了更多的闡釋空間。
疑問一:老板在地窖里聽到“我”急切的喊聲,可老板娘卻說,“我什么也沒有聽見”。為什么會這樣?到底是老板娘故意裝做聽不見,還是其他身體原因造成她聽不見?或者是根本就沒有“我的喊聲”這件事情,甚至是沒有老板娘這個人?
疑問二:老板認為這是一個老主顧:“是的,是有人;我不會弄錯的;一定是一個老主顧,一個有年頭的老主顧,他知道怎樣來打動我的心?!奔热蝗绱?,老板為什么要讓老板娘告訴“這位有年頭的老主顧”庫房里所有煤的品種?難道老主顧會不了解嗎?
疑問三:老板娘已經(jīng)很肯定給“所有的顧客供應了煤”,那么沒有煤的“我”到底算不算煤店的老主顧?
疑問四:老板娘既然“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有聽見”,為什么要“把圍裙解下來”,“并用圍裙把我扇走”?并且這條圍裙真把“我”扇走了!
以上種種疑問,足可以讓我們對老板和老板娘的真實存在產(chǎn)生懷疑,或許他們正是作者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
《騎桶者》全文是采用第一人稱來敘述的?!拔摇笔菙⑹抡?、參與者、親歷者?!拔摇睅ьI(lǐng)讀者領(lǐng)略故事的精彩,也讓讀者相信了“我”的經(jīng)歷,甚至同情“我”。然而當讀者沉浸于“我”“真實”的講述中,卻忽略了故事本身的荒誕性:“我”為什么會具有這種騎桶的超能力?“我”為什么會窮困潦倒到買不起煤?煤真的很貴嗎?“我”最后去了哪里?這些問題,作者并沒有交待,而讀者也并未覺察不妥。所有的謎團都在“我”的有限視角的包裹下顯得合理。其實,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在“我”的精心操控下進行的,“我”成功地欺騙了讀者,“我”只是敘述那些看似對“我”有幫助的信息,而舍棄掉了那些有爭議的背景及人物介紹。
解讀“虛構(gòu)”
卡夫卡的一生除了最后六年是生活在捷克共和制下,其余大半生都是在腐朽沒落的奧匈帝國度過的。他經(jīng)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也曾參加過鼓吹社會革命的俱樂部??墒?,他既反對帝國主義戰(zhàn)爭,又對興起的社會革命持懷疑態(tài)度。他的父母都是猶太人,出身貧寒,靠白手起家發(fā)財致富。而他自己則供職于一個公職部門,雖疾病纏身,卻得以憑其才華升遷。所有的這一切雖讓卡夫卡擁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卻并不見容于上流社會。他曾多次戀愛,三次訂婚,卻終生未娶。他一生中的種種矛盾和沖突決定了他一直找不到歸宿。他曾公開宣稱,要以和巴爾扎克不同的角度來描寫社會和人生,揭露出人性扭曲和異化的現(xiàn)象,把人性的惡表現(xiàn)出來。因此,在他有限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們看到他選擇了和現(xiàn)實反映不同的方式——虛構(gòu),來表達他內(nèi)心的焦慮和不安,以及普遍存在的“人的狀況”。
卡夫卡一方面用文筆的荒誕和離奇來構(gòu)思事件,另一方面卻輕描淡寫地畫上悲劇的結(jié)尾。所有這一切皆被讀者收入囊中,稱其為現(xiàn)實世界的反映。這是如何做到的?
葉廷芳先生認為卡夫卡作品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大框架的荒誕與細節(jié)的真實,或者說,小說的中心事件是荒誕的,但是陪襯這中心事件的環(huán)境是真實可信的”(葉廷芳《現(xiàn)代藝術(shù)的探險者》,花城出版社)。
以《騎桶者》為例,小說的中心事件——騎桶借煤,毋庸置疑是荒誕的,然而小說里的許多細節(jié)卻是真實的。比如故事開頭的描述:“煤全部燒光了;煤桶空了;煤鏟也沒有用了;火爐里透出寒氣,灌得滿屋冰涼。窗外的樹木呆立在嚴霜中;天空成了一面銀灰色的盾牌,擋住向蒼天求助的人?!边@描寫的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奧匈帝國最艱苦的一個冬天的真實情景。再如小說里描寫“我”剛騎著桶的情景:“騎桶者的我,兩手握著桶把——最簡單的挽具,費勁地從樓梯上滾下去;但是到了樓下,我的煤桶就向上升起來了”,“它以均勻的速度穿過冰涼的街道;我時常被升到二層樓那么高;但是我從未下降到齊房屋大門那么低”。卡夫卡對這些細節(jié)的處理顯示出他對生活的深刻洞察。雖然騎桶這件事是憑空虛構(gòu)出來的,但作者卻用了大量筆墨來描述這桶的功能,仿佛讓我們看到那只桶就擺放在“我”家里,被“我”使用過,可以神奇地幫主人借來煤。除此之外,文中還有大量的語言及心理描寫,這些細節(jié)的處理,都讓讀者強烈感受到了那個神情焦慮、走投無路的“我”,還有那個絕情狠心、缺失人情味的老板娘,以及那個社會里的人情世故。
所以,卡夫卡雖然認為只有把生活加以歪曲和變形,才能讓讀者領(lǐng)會到生活的真實,但并不意味著一味的荒誕和虛無,而是在虛構(gòu)中關(guān)注了細節(jié)的真實,把虛構(gòu)消解于合理的真實中。這也是他的虛構(gòu)作品受人矚目的原因。
小說家納博科夫說:“一個孩子從尼安德特峽谷里跑出來大叫‘狼來了,而他背后果然緊跟著一只大灰狼——這不成其為文學;孩子大叫‘狼來了,而他背后并沒有狼——這才是文學。”(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上海三聯(lián)書店)卡夫卡的作品也是這樣,它的背后隱藏著更多的信息。
在《騎桶者》里,讀者可以從不同角度讀出很多不一樣的見解。從哲學的角度出發(fā),我們會發(fā)現(xiàn)存在主義思想的痕跡——“他人即地獄”,用異化的方式寫出世界的荒誕虛無,以反映現(xiàn)代人的精神危機和自身所處的尷尬境地;從政治學的角度出發(fā),我們看到了那個沒落腐朽、沒有生氣卻高高在上的專制的奧匈帝國;從心理學的角度出發(fā),《騎桶者》深刻地揭示了卡夫卡的生存體驗——物質(zhì)上的匱乏尚在其次,精神上的無助顯著突出,正像“我”的經(jīng)歷所提示的那樣,現(xiàn)代意義上的絕望更多的是指一種人與世界的不通融性。
也許我們現(xiàn)在已無法清楚地了解卡夫卡寫作的真正內(nèi)涵了,但“這種欲說還休的‘朦朧,賦予小說‘說不盡的主題,反而增加了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無疑,作為一名小說天才,卡夫卡很好地掌握了虛構(gòu)小說的這種特質(zhì),也正是因為卡夫卡拒絕把文本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簡單地對比或反照,才帶來了更大的文本闡釋空間,從而引導我們認識到了一個多種可能性并存的文學虛構(gòu)世界。
因此,面對虛構(gòu)類文本,“真正需要做的,也真正有難度的,是使‘敘述與虛構(gòu)成為學生讀小說時能無意識擁有,從而靈活掌控的意識與視野”,因為“虛構(gòu)的真正目的,在于能夠更好地表現(xiàn)出生活的真相”。(王榮生《小說教學教什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