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彭殺了他妻子嗎？

杜洛周

1910年11月23日上午9點，霍利·哈維·克里彭在倫敦的彭頓維爾監(jiān)獄被處以絞刑，時年48歲。死前一小時他與天主教神父和兩名看守一起度過，在這之前，他試圖摔碎眼鏡用玻璃片自殺的計劃被阻止了。盡管沒能吃完早餐，但他似乎完全平靜下來。行刑的是約克郡的理發(fā)師約翰·埃利斯，在克里彭死前的一天，他們見面了，埃利斯回憶說：“克里彭給我的印象是個和善的家伙?！本煸诮o克里彭套上絞索時，發(fā)現(xiàn)他在微笑。下墜的力道扯斷了克里彭脖子上的骨頭，他幾乎立刻就死了，尸體被埋在監(jiān)獄的墓地里。死前，他唯一的要求是和情人埃塞爾的照片一起埋葬。

克里彭醫(yī)生不是唯一一個切割并掩埋受害者身體的兇手，但他是這類兇手中最臭名昭著的。1910年11月23日對其執(zhí)行死刑時，頭戴黑帽子的首席大法官概括了他所犯的罪行：“霍利·哈維·克里彭，證據(jù)確鑿罪名成立，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會懷疑你殘忍地毒殺了你的妻子，為了掩蓋罪行，肢解了她的尸體，一塊塊地進行處理;你霸占她的財產(chǎn)，用作他途。后來的事情表明，一旦受到懷疑，你就立刻準備逃離司法的審判，不惜采取任何措施隱瞞事實。你這種罪行的恐怖與邪惡，讓人不能細思?！?/p>

出軌

克里彭1862年出生在密歇根州一個富裕家庭。從密歇根大學畢業(yè)后，克里彭從克利夫蘭順勢療法醫(yī)院獲得了博士學位。隨后在紐約布魯克林開業(yè)，并娶了名叫夏洛特·貝爾的護士，兩人育有一子。但是貝爾突然去世，克里彭把兒子送回他的父母家撫養(yǎng)。1892年，17歲的柯拉·特納出現(xiàn)在他位于布魯克林的辦公室里，克里彭的生活軌跡徹底發(fā)生了改變?？吕雌饋肀葘嶋H年齡大，身材性感，姿態(tài)嫵媚。柯拉出生在紐約市布魯克林區(qū)的一個波蘭移民家庭，16歲就離開了家，她是一個有野心的演員和歌手，渴望獲得金錢上的成功。她遇到克里彭時，她住在一個已婚男人付錢的公寓里，接受那個男人提供的食宿、衣服和聲樂課程。她出現(xiàn)在克里彭的診所是因為“婦科問題”，更準確地說是懷孕?？死锱淼墓P記上有隱晦的墮胎記載。

克里彭立即被柯拉迷住了，展開了追求?？吕灿昧诵┦侄?，比如告訴克里彭那個已婚男子想要跟她私奔，于是兩人于1892年9月1日結(jié)婚。此時的柯拉需要進行卵巢切除術(shù)，但是這種手術(shù)尚處于起步階段，很危險。盡管疑慮重重，柯拉還是做了手術(shù)。后來，她喜歡向朋友和家人炫耀自己的傷疤（這傷疤后來成了驗尸的重要證據(jù)）?？吕缶筒荒苌⒆印?/p>

后來克里彭夫婦搬到費城，克里彭在一家名為芒森順勢療法的郵購公司找到工作，盡管生活富裕，但柯拉還是很多次出軌。1897年，公司在英國開設海外辦事處，派克里彭前往倫敦。最初，柯拉留在紐約，她放棄了歌劇夢，轉(zhuǎn)而從事歌舞雜耍表演?？死锱頁倪@行太亂了，敦促她來倫敦，柯拉甩掉了在紐約認識以及去倫敦旅途中遇到的男人。但她的情緒總是變幻不定，脾氣暴躁，克里彭夫婦的關(guān)系繼續(xù)惡化。

1901年，克里彭聘請了一名新秘書——18歲的埃塞爾·勒尼維安靜而聰慧。她尊敬克里彭，這種態(tài)度克里彭已經(jīng)久違了，兩人很快變得親密，但基本上是柏拉圖式的戀愛。不過，柯拉扮演起了嫉妒妻子的角色，邀請她那些音樂廳的朋友們，監(jiān)視她的丈夫。

1905年，克里彭夫婦搬到倫敦北部霍洛威39號的一處房屋，并在那里接待房客。有一天克里彭回到家，發(fā)現(xiàn)一名房客在柯拉床上。她以前就對他不忠，有過許多年輕的戀人，并在公開場合炫耀這一事實。此后，克里彭和埃塞爾的婚外情就開始了。

1910年1月31日，柯拉邀請自己的朋友克拉拉·馬丁內(nèi)蒂和她的丈夫晚上來家吃個便飯。6個月后，當被問及那晚的情形時，克拉拉回憶說那是一段愉快的時光，克里彭夫婦開心而自然，是一對令人艷羨的模范夫妻。那天晚上之后，再也沒有人見過活著的柯拉。

3月，埃塞爾搬進了克里彭家，戴上了柯拉的珠寶?？死锱砀嬖V別人說，柯拉因病死在了美國，但柯拉的朋友們開始起疑，報了警。蘇格蘭場偵緝督察沃爾特·杜在7月與克里彭進行了談話。在這次談話中，克里彭改口了，他聲稱柯拉實際上已經(jīng)回到美國，與情人布魯斯·米勒住在一起。米勒是芝加哥的拳擊手，拳擊生涯結(jié)束后，在柯拉所在的歌舞廳里工作，跟柯拉有私情。克里彭向杜承認，他是出于尷尬才編造了妻子死亡的故事，因為她實際上是跟情人去了芝加哥。杜愿意相信克里彭，隨后對房屋的搜查也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于是選擇放棄調(diào)查。然而，克里彭接下來的所作所為完全不像是一個無辜的人，他的行為幾乎等同于認罪。

追捕

就在警察開始調(diào)查柯拉失蹤案時，克里彭開始驚慌失措，他把情婦埃塞爾偽裝成自己的兒子，兩人登上了一艘前往加拿大的遠洋客輪。警察發(fā)現(xiàn)克里彭出逃后，隨即仔細搜查了克里彭家，在地窖中有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發(fā)現(xiàn)：一件男性睡衣外套中包裹著一具殘缺不全的尸體，沒有頭，沒有四肢，沒有骨頭，沒有生殖器，但是在殘存的尸體中找到了柯拉失蹤前克里彭買過的毒藥。新聞界沸騰了。

克里彭的逃亡之旅就像在他房舍的地窖中發(fā)現(xiàn)殘尸一樣富有戲劇性。7月20日，克里彭和埃塞爾從安特衛(wèi)普乘坐“蒙特羅斯”號輪船前往加拿大。他自稱羅賓遜先生，埃塞爾是他的兒子，但他們總是手拉手，舉止太過親昵，這引起了船長的懷疑，倫敦警察發(fā)布了一張緝拿海報，要求知情人提供克里彭的信息。船長于是發(fā)電報通知了船東。

船東把電報交給了蘇格蘭場，沃爾特·杜隨后橫跨大西洋追捕逃犯，他乘坐速度更快的“勞倫”號在“蒙特羅斯”號之前到達了加拿大的圣勞倫斯灣。然后乘坐一艘領(lǐng)航船，登上了“蒙特羅斯”號逮捕了克里彭和埃塞爾。杜后來說，他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的勝利感和成就感?！懊商亓_斯”號將所有人送到了魁北克省，登陸點擠滿了記者。英國小說家喬治·奧威爾說，沒有一個小說家敢于編造這么富有戲劇性的故事?？死锱沓闪说谝粋€通過無線電技術(shù)而被抓住的人?？死锱矸傅牧硪粋€錯誤是他選擇前往加拿大，如果他們逃往美國，那杜就不能再抓人了。

1. “蒙特羅斯”號輪船的船長，正是他發(fā)現(xiàn)了偽裝逃亡的克里彭和其情人。2. 克里彭及其情人被警方逮捕。3. 克里彭及其情人在倫敦的法庭接受審判。

克里彭和埃塞爾被分開關(guān)押，不允許見面。在回英國的航程中，克里彭懇求杜允許他見一見埃塞爾，仿佛他知道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一樣。杜讓克里彭站在他的船艙口，而埃塞爾站在10米外她的船艙口。據(jù)說這次會面極為悲傷，兩人沒有說一個字，只是交換了一個手勢。

審判

10月在老貝利（倫敦中央刑事法庭）舉行的審判也同樣轟動，后來這次審判被稱為伯納德·斯皮爾斯伯里審判——以病理學家伯納德·斯皮爾斯伯里的名字命名，斯皮爾斯伯里檢查了一塊尸體，確認上面的疤痕與眾所周知的柯拉做過的卵巢切除手術(shù)所留下的疤痕相符。斯皮爾斯伯里的結(jié)論雖然受到質(zhì)疑，但推翻了克里彭的辯護——他說尸體一定早就在那里，而他和埃塞爾都不知情。那件睡衣外套的生產(chǎn)商確認，在1908年末之前他們沒有出售過這種外套。

但是，克里彭的另一個行為取得了成功，他說服了所有人，證明了埃塞爾是無辜的，她被無罪釋放。

克里彭讓人同情。他身高160厘米左右，戴眼鏡、留胡子，安靜、溫和、有禮貌，是一個溫順的丈夫，放在人群中完全不起眼。而他的妻子柯拉，則肥碩邋遢、酗酒、濫交、盛氣凌人、喜怒無常，對人非常挑剔。

克里彭對情人的愛心、拯救她的決心以及被處決前幾周表現(xiàn)出的勇氣，讓該案的研究者很難相信他會犯下那么可怕的罪行。克里彭的辯護律師是當時最著名的被稱為“偉大辯護者”的愛德華·豪（Edward Marshall Hall），他認為，柯拉尸體中發(fā)現(xiàn)的東莨菪堿，雖然是由克里彭購買的，但目的是為了平息她的性欲，因為她總是濫交。而柯拉的死亡是個意外。東莨菪堿是一種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抑制劑，克里彭在妻子被殺之前從當?shù)厮巹熌抢镔徺I了這種藥物。

克里彭案其實迷霧重重，比如，如果克里彭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頭和大部分身體，為什么他還要留下一些遺骸等待被發(fā)現(xiàn)呢？沒有人能為克里彭這樣的行為提供令人信服的動機，這仍然是該案的核心謎團。

尸體的內(nèi)臟是如何被取出移走的？廚房里的刀具就能夠完成這些活兒嗎？為什么克里彭會告訴柯拉的朋友們她去了美國？在明知柯拉特別愛寫信、一定會與朋友們保持聯(lián)系的情況下，何苦畫蛇添足呢？

還有，柯拉確實是被東莨菪堿毒死的嗎？在1月底的某天上午7點至8點之間，克里彭家樓上的住戶聽到過兩聲槍響。據(jù)說，克里彭曾教過他的情人怎么射擊。為什么克里彭要把埃塞爾帶到他家住，并宣稱他們結(jié)婚了，還把柯拉的衣服和珠寶送給她？要知道，一個女人會拋棄丈夫但她不會拋棄珠寶。

1. 英國小說家安東尼·伯克萊。以克里彭案為靈感創(chuàng)作的小說，此書已經(jīng)有中文版，名為《殺意》。2. 病理學家伯納德·斯皮爾斯伯里，他確認了地窖中殘尸的身份。

克里彭自始至終堅持自己是無辜的。但是，陪審團僅僅經(jīng)過27分鐘的審議，就做出了有罪判決。主審法官問：“囚犯有什么話要為自己辯護嗎？”克里彭的嘴唇不出聲地顫動著，法官的助手出場了，準備將黑色的帽子戴在法官的頭上。

“說話，克里彭”，法官說。一陣沉默之后，已被定罪的克里彭吐出一句：“我是無辜的。”即使在那樣的時刻，他的聲音也服從了他的意志，這句話遲鈍而含混，仿佛在喃喃低語。

埃塞爾是同謀嗎

克里彭被處決后，埃塞爾以艾倫小姐的名字再次逃往大西洋的另一邊，這次是去了紐約。她傷心欲絕，穿著哀悼的衣服，遮著臉。然后，她前往多倫多，在那里擔任打字員，之后以埃塞爾·哈維（克里彭的中間名）的名字回到倫敦。

在倫敦一家家具店工作時，她遇到了店員斯坦利·史密斯，兩人于1915年結(jié)婚。之后生了兩個孩子，她從未告訴丈夫、兒子和女兒，她曾經(jīng)是惡名昭彰的殺人犯克里彭的情人，并曾接受過審判。埃塞爾的丈夫甚至一直帶著克里彭遺贈給埃塞爾的懷表。

埃塞爾與丈夫、子女和后來的孫子們過著平常人的生活，盡管她的兄弟姐妹知道真相，但沒人提及，埃塞爾想要成為受人尊重的女人的決心顯然一直持續(xù)到生命的盡頭。她于1967年去世，享年84歲。據(jù)說她死前的愿望是與一個裝有克里彭相片的盒式項鏈墜一起埋葬，但是她的夢想沒能實現(xiàn)，她被悄悄地火化了。

偵探小說家們都認為克里彭有罪

安東尼·伯克萊在偵探文學的各個領(lǐng)域都是大師，1934年他以弗朗西斯·伊萊斯的筆名發(fā)表的文章《克里彭是兇手嗎》，表現(xiàn)出他對這樁真實案件的關(guān)注。安東尼早就在他著名的小說《殺意》（有中文版）中模仿了個故事?！稓⒁狻穼懙氖且粋€外科醫(yī)生，娶了一個比自己大8歲、但由于是準男爵的女兒因而傲慢無禮的妻子。這個小個子外科醫(yī)生經(jīng)常受到妻子虐待，于是產(chǎn)生了殺妻的想法。有趣的是，安東尼把這本書獻給了自己即將離婚的妻子，而那本同樣是丈夫殺妻內(nèi)容的《事實面前》（被希區(qū)柯克改編成電影《深閨疑云》）則獻給了第二任妻子。在《克里彭是兇手嗎》一文中，安東尼認為克里彭是過失殺人，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拖住柯拉，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去會情人。

對這個案子著迷的不止安東尼，英國記者戴維·史密斯也一直在研究這一案件，他的《與克里彭一起晚餐》一書可能是對該案件最完整可靠的描述。史密斯發(fā)現(xiàn)，很難相信埃塞爾不是同謀，她怎么可能意識不到自己正跟一個殺人犯一起逃亡呢。他相信克里彭的犯罪動機是對情婦的愛，他的情人迫切需要婚姻來讓她受人尊敬。用那個時代的話來說，她想成為一個“正直”的女人。在婚外情期間，埃塞爾曾經(jīng)流產(chǎn)過，因為克里彭不能與她結(jié)婚還開始與別人約會，這讓克里彭失去理智。正是這種愿望而不是克里彭對妻子的強烈仇恨導致了罪行的發(fā)生。

2006年受人尊重的推理小說家P.D.詹姆斯發(fā)表了《與克里彭一家晚餐》一書的書評，可以看出詹姆斯對這個迷霧重重、疑點多多的案子非常感興趣，她對克里彭非常同情。詹姆斯也認為殺妻是個意外，而那個情婦肯定不會不知情。詹姆斯對那個情婦的結(jié)局著墨頗多。

新證據(jù)

差不多100年后，克里彭有罪的結(jié)論遭到了挑戰(zhàn)。毒理學家約翰·特雷斯特雷爾（John Trestrail）在2007年首次提出了一個問題——肢解尸體在毒藥案中聞所未聞，一般來說，兇手使用毒藥的目的通常是為了把謀殺偽裝成自然死亡。于是他咨詢了密歇根州立大學法醫(yī)科主任福倫教授，福倫教授花了兩年時間研究據(jù)悉是從克里彭家地窖里發(fā)現(xiàn)的有傷疤的那塊肉，從中提取出DNA。通過與柯拉還活著的親戚的DNA比對，他發(fā)現(xiàn)這具尸體不僅不屬于柯拉，實際上還是名男性。就此他提出疑問：克里彭既然成功轉(zhuǎn)移了身體的幾乎所有骨骼——這些最難隱藏的部分，那為什么還要將腹部軟組織藏在自己家的地窖中呢？這難道不奇怪嗎？他因此認為克里彭有可能是無辜的。

福倫教授的DNA研究結(jié)果一直存在爭議，因為柯拉沒有出生證明，因此無法證明與“親戚”的關(guān)系。假設DNA的發(fā)現(xiàn)是正確的，有人就猜測克里彭很可能謀殺了柯拉的一個情人。甚至他還可能是一位隱藏的連環(huán)殺手。據(jù)說現(xiàn)在美國的鹽湖城有人正在調(diào)查克里彭第一任妻子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