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格達
《偽裝的藝術》原作名:Memoir: A History副標題:回憶錄小史作者:[美] 本·雅格達譯者:王喆/ 殷圓圓出版社:未讀·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年:2020年4月頁數:288定價:78.00元
1993年《移魂女郎》一書出版,這本書與大概30年前的《鐘形罩》一樣,講的是青春期女孩患上精神疾病的故事,但區(qū)別在于,作者蘇珊娜·凱森在開頭就附上了她在麥克林醫(yī)院的病例記錄第一頁的復印件,上面完完整整地寫著她的姓名、出生日期、父母的姓名和地址以及對她“邊緣性人格障礙”的診斷。這類作品的作者毫無遮掩,袒露實情。有的時候,真相越令人不安、震驚或恐懼,效果反而越好。
《騙子俱樂部》的作者瑪麗·卡爾是沃爾夫在雪城大學的學生,她的《騙子俱樂部》文風通俗而華麗?!栋茬骼幕覡a》講述了弗蘭克·麥考特在愛爾蘭度過的悲慘童年。卡爾和麥考特的回憶錄都取得了驚人的成功,分別在《紐約時報》暢銷榜上停留了一年左右,在此期間,出版商紛紛掏出支票,給這些寫自己苦惱往事的年輕作者支付大筆的(通常是過高的)酬勞。
從 20 世紀 90 年代早期到當今,很多此類回憶錄都圍繞著某種特殊的疾病或困境展開。在這類作品中,商業(yè)上最成功的是大衛(wèi)·佩爾澤的《一個被稱作“它”的孩子》。這本書采用散文形式,雖然偶爾有過度夸張的陳詞濫調,但大多是簡單直接的句子,講述了佩爾澤被他酗酒的母親虐待的故事。他的母親變本加厲地打他、用火燒他、不給他吃飯、羞辱他、辱罵他,有一次,還刺傷了他的肚子。書中一直講到佩爾澤 12 歲時,一位關心他的老師向有關機構報告了他的處境,后來,他被送到了寄養(yǎng)家庭。
《一個被稱作“它”的孩子》1993 年由內布拉斯加州的一家小型出版社出版,1995 年被健康通信出版社選中。佩爾澤參加了蒙太爾·威廉斯的脫口秀節(jié)目,還一直在巡回演講。在此推動下,1997 年,這本書登上了《紐約時報》的平裝本暢銷榜,令人震驚地在榜單上停留了 333 周,也就是大約六年半的時間。
佩爾澤后來在《迷失的男孩》和《一個名叫戴夫的男人》中繼續(xù)講述自己的故事,前者講的是他在寄養(yǎng)家庭里的生活,在《紐約時報》榜單上待了 228 周 ;后者講的是他成年后的生活,到 2000 年為止在榜單上“僅”待了 82 周。盡管佩爾澤的書在美國很流行,但它們在英國反響更大,不僅銷量更加輝煌,在文學上也更具影響,和《安琪拉的灰燼》、布萊克·莫里森的《你上次見你父親是在什么時候》和勞娜·塞奇的《家恨》一起,開創(chuàng)了悲慘回憶錄的先河。
到 2000 年前后,這些極度悲傷的故事已經成了出版物中的主要組成部分。它們的書名如出一轍,都有色彩黯淡的封面,并配有一張憂郁孩童的照片。這類作品主要在超市里銷售,購買者大多是女性。在 2006 年,這一類型的作品發(fā)展到了頂峰,總計售出 190 萬冊,在平裝本暢銷榜前 100 名中占據了 11 個席位。
極度悲慘的回憶錄就像馬麥醬和豌豆泥一樣,是特別符合英國人喜好的東西,這有些令人擔憂。有位專欄作家認為:“這種現象表明,我們整個國家似乎都被戀童癖吸引,對它著迷?,F在有了這些書,我們就沉溺于這片泥潭之中。這太令人作嘔了。”比起英國的回憶錄,美國的回憶里更溫和、題材更廣,像樣的書也更多,不過兩種回憶錄受歡迎和引人注目的程度是一樣的。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了這么多不知名人士的黑暗而私密的回憶錄?這是長期以來的趨勢造成的。20世紀 60 年代末,蘭登書屋的聯合創(chuàng)始人貝內特·瑟夫口述了自己的回憶錄,他說,20 世紀 20 年代自己剛剛從事出版的時候,“虛構類圖書是非虛構類圖書銷量的4倍,后來完全反過來了,非虛構類圖書是虛構類圖書銷量的4倍”。這種轉變反映了人們對紀實的渴望。
顯然,在人們渴望論證觀點、分析個案的時代,小說已經過氣了。亞伯拉罕·林肯在評價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時,說哈麗特·比徹·斯托是“引發(fā)了大戰(zhàn)的小婦人”,但這種評價只存在于那個時代。后來,能產生社會影響、或者說能在全國性的辯論中引人注意的小說,就只有 20 世紀頭10年里弗蘭克·諾里斯和厄普頓·辛克萊的揭發(fā)名人丑聞的作品了。如今,一部說教性的作品要想被認真看待,或者僅僅是被注意到,其內容的真實性是前提。
另一方面,在整個 20 世紀,回憶錄一直與對“客觀”“真理”的懷疑或否定并存。20 世紀 80 年代,在哲學、歷史、文學、人類學和其他領域的學術作品里,逐漸出現了一個本不常用的代詞——我。一種特別流行的說法就是“我想說的是”,而在20年前,這種語言習慣并不存在。這一趨勢發(fā)展到極致之后,其結果就是,很多學者的興趣從學術研究轉向了回憶錄寫作。
回憶錄之于小說,就像攝影之于繪畫,更容易取得好的效果。只有大師才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有說服力的、引人入勝的虛擬世界,但只要有中等水平的自制力、洞察力、智力和編輯技巧,再加上一個比較有趣的人生,任何人都能寫出一部像樣的回憶錄。因此,在諸多回憶錄作品中,雖然也有一小部分具有相當好的文學價值(比如《這個男孩的一生》和《騙子俱樂部》),但更多的是反映現實問題的作品,涉及社會、民族、醫(yī)療、心理、地域和個人處境等話題。
早在 1956 年,評論家 V.S. 普里切特就注意到了“自傳的驚人發(fā)展”,并將其部分歸因于“心理學的影響”。從那時起,人們越發(fā)認識到,在公眾場合躺在沙發(fā)上說出自己的故事,不但無傷大雅,還是件好事。
20 世紀 90 年代,這些潮流匯聚到了一起,每個人都非常體恤別人的感受。比爾·克林頓感到痛苦,于是,奧普拉·溫弗瑞皺著眉,關切地點了點頭。奧普拉和她很多電視與電臺脫口秀的同行一樣,在營銷上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以當時的出版行情來看,推廣工作是獲得商業(yè)成功的關鍵,上脫口秀節(jié)目是推廣工作的關鍵,而擁有一個戲劇性的、不同尋常的人生故事,是上脫口秀節(jié)目的關鍵。
回憶錄成了一種流行的類別,這也讓出版商更容易發(fā)掘有潛力的作者。引人入勝的個人故事等同于可能有利可圖的回憶錄。記者和音樂家詹姆斯·麥克布萊德一直以為父母都是非裔美國
人,他成年后才發(fā)現,母親其實是猶太白人,以黑人的方式生活了很多年。要是以前,這個故事可能會成為雜志上的一篇文章,或者一部小說。但在 1996 年,它被出版成了回憶錄《水的顏色》。這本書迅速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榜榜首,并在榜單上停留了 109 周。稍早之前,另一個混血男子成為《哈佛法律評論》的第一位非裔美國人編輯,一家出版社和他
簽約,讓他寫自己的回憶錄。于是,1995 年,《我父親的夢想》面世,不過,直到 2004 年,這本書的作者——巴拉克·奧巴馬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發(fā)表演講的幾周后,它才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榜。
不可避免的是,回憶錄的潮流也碰到了批評和干擾——早在 19 世紀 30 年代,人們對此就常有爭論。不過還從未有人像評論家威廉·加斯那樣對回憶錄怒氣沖天。1994 年,加斯在《哈潑氏》上刊登了一篇長文,這樣形容名人自傳作者:“他們把電影里的妓女和粗魯的聒噪者的八卦展示給我們看,供我們取樂,但像鬼魂一樣躲在幕后。寫這些東西的人沒有存在價值?!奔铀棺羁床簧系倪€是自傳這一類型本身:“有任何一種進取的雄心會不受自負、復仇心理或自證清白的愿望所影響嗎?我們是在罪人的頭頂加上光環(huán)?還是繼續(xù)放任已經過度膨脹的自我?……寫自傳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把你變成一個怪物了……為什么還能那么激動地說大家反正都會知道的事,像什么我生來……我生來……我生來……或者‘我把屎拉在褲子里了,我被人背叛了,我是個尖子生?”
后來,對自戀的控訴又增加了一條——“極不得體”。邁克爾·瑞恩的《隱秘生活》講述了這位著名詩人因童年所遭受的虐待而對性上癮的故事。犧牲自己的隱私或尊嚴是一碼事,而回憶錄難免會涉及這世上的其他人,這就又是另一碼事了。最近的回憶錄作家時常受到指責,說他們背叛了家人和所謂的朋友。
現代的經典例子是歐內斯特·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中對他去世多年的朋友的“殘忍描述”。這本書完成于 1960 年,在海明威自殺前。海明威首先描述了他和菲茨杰拉德第一次見面的情景,菲茨杰拉德那女性化的容貌讓他印象深刻,在不少章節(jié)里,海明威都似乎要破壞掉這個競爭對手的聲譽。最后的經典片段也令人毫不意外,海明威寫道,菲茨杰拉德向他傾訴(當然,沒有其他人在場),說自己對陰莖的尺寸沒有信心。
一個人可以為了讓自己的事業(yè)(比如自己的書)更成功,而讓別人(不論是在世的還是已經去世的)做出“光榮的犧牲”嗎? 海明威這樣的回憶錄作家不會考慮這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