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作為叛逆和幻滅的表象
——對孫悟空和賈寶玉的一種解讀（上）

蘇祖祥

是無意的巧合，還是有意的傳承，這的確是個問題：在吳承恩和曹雪芹的筆下，孫悟空和賈寶玉的元身都是冷硬奇崛、冥頑不靈的石頭——而石頭則是無根無柢、了無生命的象征，是叛逆乖謬、悖情違理的隱喻。《西游記》 里的石頭充滿神異色彩：“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w自開辟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nèi)育仙胎。一日迸裂，產(chǎn)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五官俱備，四肢皆全?！憋@而易見，孫悟空的無所依傍、無所附麗是天生而成?！都t樓夢》 這樣描述叛逆乖謬的賈寶玉：“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v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wù)，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薄案毁F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蓱z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尋繹浸透了民族精神、文化內(nèi)蘊的孫悟空、賈寶玉的來龍去脈、立身行事，正是本文旨歸之所在。

一、無根無柢的元身

雖然悟空具猢猻之肉身，寶玉乃侯門之貴胄，但他們的元身都是“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郭敏 《題芹圃畫石》） 的石頭。為什么獨獨選中石頭作他們的元身？曹雪芹在所繪巨石上自題詩云：“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溯源應(yīng)太古，墮世又何年？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看來石頭與生俱來的遺世獨立、瀟灑自然，正是獨具慧眼的吳承恩、曹雪芹歆羨不已并化而為文的原因之所在。正是在這一點上，作為 “石兄”之表征的悟空和寶玉表現(xiàn)出與主流文化格格不入的一些特質(zhì)，并被視為異數(shù)、另類、混世魔王，以致 “世人皆欲殺”之而后快； 正是在這一點上，兩位石兄表現(xiàn)出與儒、墨、道、法、釋等截然不同的文化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與禰衡、嵇康、徐渭、李贄、魯迅、胡適庶幾近之：之所以說庶幾近之而不說非常相近，是因為在另出一源的別出機杼、噬臍自斷的決絕果毅上，兩位石兄比上述諸賢更為徹底、堅決——還有什么比了無生命、冷硬嶙峋的石頭的拒絕姿態(tài)更為徹底？還有什么比無根無柢、無源無本的石頭的拒絕姿態(tài)更為堅決？從這個意義上說，石兄可以與掙脫父權(quán)羈絆、擺脫王權(quán)束縛的俄狄浦斯差堪比擬，而橫站著應(yīng)付四面八方的如蝗飛矢的魯迅，在以深厚的文化底蘊為依托、以優(yōu)秀的外來文化為奧援上，顯然比石兄要多一份自信，少一份惶惑。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往何處去——追問文化來源，尋找未來出路，從來就是人類的天性。無論是看似與世無爭、實則教人服服帖帖的黃老之學，抑或表面上是忠孝節(jié)義、溫柔敦厚實則為王前驅(qū)的孔孟之學，還是積極出謀獻策，幫忙幫兇的法、術(shù)、勢，總讓人依稀看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不敢出的讀書人，匍匐在皇帝的腳下，大氣都不敢出。對 “勢”的無可置疑的先驗性的認可，意味著對邏各斯的拋棄，對理性思考的蔑視，對特立獨行的雙重虐殺。于是甘心或被迫裝糊涂、裝孫子，汲汲于功名，孜孜于利祿； 于是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而對與 “勢”相對立的另一個重要概念 “道”的言說，則是各說各的話，各想各的拳經(jīng)：你說 （道）“在屎溺”，我說 “道可道，非常道”； 你說是方法、途徑 （“治世不一道，使國不必法古”），我說是技藝、技術(shù) （“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 你說是宇宙萬物來源的本體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我說是事理規(guī)律 （“夫舟浮於水，車轉(zhuǎn)于路，此自然道也”）； 你說是政治主張、思想體系(“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說是道德、道義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還有王道、霸道、棋道、門道、茶道、拳道甚至勁道、力道。對 “道”的理解歧見紛出，再清楚不過地表明：“道”成了一個什么都能往里裝的“垃圾桶”，人們完全是以一種庸俗的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來言說 “道”、使用 “道”，于是 “道”的內(nèi)涵和外延亂成一團麻，眾多的言說成了自說自話、自言自語，因為雙方完全沒有共同的話語系統(tǒng)，正如黑格爾指出的那樣：“道就是 ‘原始的 理 性 （I’intelligence），產(chǎn) 生 宇宙，主宰宇宙，就像精神支配身體那樣’ ……但它的意思是很不明確的?！保ê诟駹枺骸墩軐W史講演錄》） 反映一個民族最高認知水平、思維水平的哲學卻成了兒童手中的變形金剛。對宇宙萬物、生命本真、人類社會秩序的探索盡付闕如，更多的是對尊卑、等級的強化，對蠅營狗茍的活命哲學的興趣，對陰謀詭計的潛心研究，對祖先崇拜的重復，對施虐、受虐的描述，對主子鞭打奴才后留下的疤痕的贊美、摩挲、陶醉，對鐵罐上銹出的桃花、霉菌蒸出的云霞的詩化禮贊。然而除了 “貪淫樂禍，多殺多爭，口舌兇場，是非惡?！?，除了 “遍被華林”的 “悲涼之霧”，除了 “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除了 “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 （悲）”,還有什么呢？對這一根柢有著再清醒不過認識的石兄，選擇無根無柢的石頭作為自己的元身，這是無奈之舉還是明智之舉，實在是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二、叛 “勢”逆 “道”的行止

叛逆不等于創(chuàng)新，但創(chuàng)新必有叛逆的勇氣和懷疑的膽量，正如法國哲學家阿伯拉爾 （1079—1142）所說：“懷疑把我們引向研究，研究使我們認識真理?！蔽覀儾环涟褢岩珊脱芯恳暈轼B之雙翼、人之兩足，如果只強調(diào)一個方面，甚而至于設(shè)置種種禁區(qū)，則無異于要斷翅之鳥翱翔天宇，跛足之人健步如飛。從這個意義上說，亞里士多德、但丁、孟德斯鳩、安徒生、卡夫卡、魯迅、胡適、顧準……在尖銳質(zhì)問、高聲吶喊、勇敢懷疑時，事實上是在補天，他們的努力使得文明有了 “日益增強和日益積累的內(nèi)部自決能力和自我表現(xiàn)能力”（湯因比語）。他們比其他人更敏銳地感受到既有文化的缺陷和弊端，并且口無遮攔地指出 “皇帝其實什么也沒穿”，或者詰問 “從來如此，便對么？”，或者高喊 “上帝死了”。而民眾對叛逆者驚世駭俗的見解，由拒不接受到容忍接納，這樣才能確保一種文明永葆活力。

“驚世駭俗”是悟空和寶玉橫空出世的共同特點，這一特點雖然帶有某種象征色彩，但在叛世逆俗這一點上，卻是不謀而合。悟空的出世直動天庭，玉皇大帝也為之驚詫不已； 而寶玉也使得北靜王久聞其名，朝野皆動。然而如果沒有后來一系列的語言和行動上的叛逆，他們天生異稟的意義也將趨近于零。

悟空在以其大膽、聰敏贏得猴王的位子后，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快樂時光，然而有一天他卻 “忽然憂惱，墮下淚來”——他為死生問題而煩惱不安。在信奉 “未知生，焉知死”的人看來，悟空的這一想法未免不著邊際、漫漶迂闊，然而他卻偏偏要放棄此岸的幸福，開始了他對彼岸世界的追求。于是悟空訪神學道 （得道后，三教合一的菩提祖師不許他提及師父，他也從未言及，這一細節(jié)別有深意存焉：師承上的無根無柢是行動上的無拘無束的先決條件），闖入冥府，強銷死籍。及至后來官封弼馬，名注齊天； 偷食蟠桃，攪亂天宮； 蹬倒八封爐，斗法如來佛，悟空把 “叛逆”二字演繹得無以復加，詮釋得淋漓盡致。但丁認為：“自由的第一原則就是意志的自由； ……意志的自由就是關(guān)于意志的自由判斷?！睆谋砻嫔峡?，悟空的叛逆似乎只是指向名位的高低，甚至還帶有較多淘氣好玩的色彩，但骨子里是對自己才干的自信，對自由不懈的追求——他要自己做自己的主，把自己安排得最好，對意志作出自由判斷。然而玉帝主宰的世界是個根本不能讓人對自己的意志作出自由判斷的世界。為了維護天庭固有的秩序，玉帝以恐怖、屠殺、鐵腕、黑幕來鞏固自己的地位：他要殺掉悟空，嚴懲八戒、沙僧、小白龍； 這里只有森嚴的等級，冷冰冰的秩序，沖天的殺氣，看不出眾神有什么幸?？鞓房裳?。玉帝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品德，無非是偽善奸詐、欺瞞哄騙、色厲內(nèi)荏、以強凌弱。玉帝先是準備遣將擒拿悟空，后來用弼馬溫這個官職穩(wěn)住他，然后又是要 “遣天兵擒拿此怪”，擒拿不得，封他為齊天大圣，掌管蟠桃園。之后反反復復、來來往往，最終在如來的幫助下，才降服了悟空。玉帝只是憑自己的資歷坐了第一把交椅，既缺好生向善的德行，也無降妖除魔的手段，更無知人善任的睿智。他所治下的天庭表面上秩序井然，實則一潭死水、了無生機，完全沒有創(chuàng)造、和諧可言。小說寫到悟空擔任弼馬溫后，眾監(jiān)官安排酒席接風、賀喜時，有這一番介紹：“似堂尊到任之后，這等殷勤，喂得馬肥，只落得道聲好字； 如稍有些尫羸，還要見責； 再十分傷損，還要罰贖問罪。”眾監(jiān)官的不滿、怨望顯而易見、一目了然，悟空也不由得 “心頭火起，咬牙大怒”“打出天門去了”。這種體制鼓勵論資歷、熬年頭的做法，扼殺個性創(chuàng)造、新生事物、后起力量，確保既得利益者不受損害，形成一種封閉、靜態(tài)的分肥機制，于是創(chuàng)造、活力也與這種機制漸行漸遠。秉持 “祖宗之法不可變”原則的玉皇大帝深諳此中玄機，十分清楚這種基于 “獸”道而非 “人”道的物質(zhì)資源、精神資源和話語資源的分配方式對他最為有利，因此不惜用屠戮流放、嚴刑峻法等來維持這種秩序。越是如此，他的腐朽性就暴露得越是充分——天庭的萎靡無能、孱弱衰敗在悟空的金箍棒下無所遁形，以至于玉皇大帝不得不求助于作為異質(zhì)文化體現(xiàn)者的如來 “收殄妖邪”，才算是平息了這場風波。

風波是平息了，悟空也被鎮(zhèn)住了，玉帝和百工臣僚們又可以享受太平盛世的歌舞升平了，天庭卻也再次失去了 “內(nèi)部自決能力和自我表現(xiàn)能力”。

如果說孫悟空主要是以自己的行為叛 “勢”，那么賈寶玉則主要是以自己的言語逆 “道”。千百年來，我們已經(jīng)把各式各樣的虐殺文章做得溫文爾雅，把名目繁多的人肉筵席說成花團錦簇。弱勢者為討還工錢而以死相爭被稱為 “跳樓秀”，女性為取悅男人而把腳纏得殘廢變形被稱為 “三寸金蓮”——這頗具魔幻色彩的時空轉(zhuǎn)換其實是一以貫之、一脈相承！ 寶玉無限悲憤地洞悉 “獸”道對女性虐殺的實質(zhì)，并以 “似傻如狂”的方式指出這一觸目驚心的事實：最為柔弱、最少反抗性的女性就像草 （絳珠仙草） 那樣處于食物鏈的最低層級，至高無上、威嚴顯赫的皇帝如同老虎那樣處于食物鏈的最高層級（“虎兔相逢大夢歸”）。對女性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虐殺的正?；?、合理化、合法化，成為論證現(xiàn)存秩序具有合理性、合法性的坐標原點，成為其他各種虐殺的先驗性正確的證據(jù)，弱肉強食、恃強凌弱的 “獸”道成為各種話語中的元語言。在這個 “大荒”“無稽”的世界里，次弱者凌辱最弱者，強者凌辱次強者，超強者則贏者通吃，各式各樣的凌辱、損害層出不窮，花樣百出。與此同時，女性還承擔著各式各樣的罪名，承擔著罪惡、無恥留下的不幸：“紅顏禍水”“女人誤國”“沖冠一怒為紅顏”成為邪惡、下流的最好的擋箭牌； 實在不可收拾的時候，昭君、貂蟬、木蘭、穆桂英們還要為那些孱弱無能、陰鷙歹毒的男人們收拾殘局?！皩ΜF(xiàn)存的統(tǒng)治秩序的服從，已經(jīng)使個體的心理和思維結(jié)構(gòu)與集體歷史和客觀世界的結(jié)構(gòu)趨于協(xié)調(diào)一致……當被統(tǒng)治者習慣于用統(tǒng)治者的頭腦思考時，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同謀，根本沒有個人的行動綱領(lǐng)； 即使有，最后也只能以放棄告終?！保仲t治 《穿過黑暗的那一道幽光》） 就這樣人生代代無窮已，歲歲年年總相似，我們習慣了墮落，習慣了侮辱，習慣了損害，習慣了死亡。試想，一種文化如果對人類的一半以及人類的第一任老師的女性極盡欺壓、蔑視之能事，那么對整個群體的絕大多數(shù)極盡欺壓、蔑視之能事，也就既是邏輯發(fā)展之必然，也是事實存在之實然。

正是看穿了這些觸目驚心的事實，寶玉揭開了幾千年來一直被遮掩得嚴嚴實實的黑幕：“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在女兒的世界里，還葆有對 “花謝花飛花滿天”的憐惜嘆惋，對詩情畫意的癡迷鐘情，對至性至情的執(zhí)著追求。在女兒們的理想國和烏托邦的大觀園里，活躍著一群多才多藝、多愁善感、鐘靈毓秀的精靈們。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寧榮二府里那些濁臭男子的下流無恥，墮落孱弱。他們極盡口腹耳目之欲，窮盡聲色犬馬之樂。游走于理想國和名利場之間的寶玉本就獨具慧眼，他悲哀地見證了這兩個世界的云泥之別——他以異乎尋常的清醒多次預(yù)言理想國的脆弱和短暫，不只一次地說要化成灰、化成煙，因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外部世界的毀滅能力有多強，由千千萬萬個祿蠹們形成的名利場就像一個黑洞一樣，足以吞噬一切靠近它的事物。然而寶玉仍然愿意以自己無邊的愛，溫暖那些孤苦無依的女兒們，慰藉那些飽受摧殘的女兒們，因為他本就來自青埂 （情根） 峰下：對女性的尊重就意味著對所有人的尊重，就意味著解開 “虎——兔——草”這個食物鏈的死結(jié)。石頭的冷硬無情和寶玉的無邊柔情就這樣合二為一。曹雪芹的這一 “新人”形象所蘊含的博愛思想，似乎與同時代盧梭們的自由、平等、博愛遙相呼應(yīng)。一方面是對至美至純至情的女性美質(zhì)的禮贊，一方面是對濁臭殘忍、勢利淫惡的男性世界的批判，寶玉從根本上要確立女性與男性平等的人之為人的地位，從而建構(gòu)起抑制強者、扶助弱者的人道主義。如此獨具慧眼，如此弘言讜論，卻落得世人皆謗、大承笞撻的結(jié)果，文化的自我更新能力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