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李白的《敬亭山》,應該是他的詩作至少是五絕的代表作之一,“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詩中的“孤云”之“孤”與“眾鳥”之“眾”固然是強烈的多與少的對照,但“孤云”意象是否另有寄托呢?覓跡尋蹤,早于李白三百多年,我們就曾在陶淵明的詩中看到它的身影。
陶淵明的詩多次寫到高天的云,“靄靄停云,漾漾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這是時年四十的他寫于晉安帝元興三年(404)的《停云》,那凝而不散的云是寫實也是時局的象征。次年他辭彭澤令而歸田,作有傳名后世的《歸去來辭并序》,“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更是名作中的名句,此詩中無心而出山的云,不是他喻而是作者的自喻。宋武帝永初元年(420),陶淵明退隱田園十五年后已五十六歲,復作組詩《詠貧士》七首。在“其一”中他開宗明義地詠嘆:“萬族各有托,孤云獨何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余暉?”其時劉宋取代了東晉,固窮守志的詩人也老之已至,詩中首次出現的“孤云”意象,就完全是詩人的自我喻指和言志抒情了。
陶淵明生活在晉宋易代之際,時代動亂不寧,政治黑暗,官場腐敗,許多人醉心爭名于朝爭利于市,而詩壇盛行的則是玄言空幻雕繪藻飾之風,而陶淵明其人其詩則矯矯不群,超然于時局與世俗以及詩壇流行風之外,獨標高格,獨來獨往,是歷史與詩國天空中一朵孤獨而孤傲的云。
上
“曖曖空中滅,何時見余暉?”陶淵明真是歷史長空中一朵孤獨無依的孤云。他生時寂寂無名,無人顧及和欣賞孤云的存在與風采,直到多年以后,才逐漸為眾人所識所贊,消逝已久的余暉不僅重又回光返照,而且光焰更熾,在某些論者的心目中更有光芒萬丈長之勢。這,是他的悲哀還是他的幸事?
在中外文學史上,生時默默無聞逝后長時間的無聞默默者,并不鮮見。以中土而論,陶淵明之后的杜甫就是如此,除了晚年流落湖湘時被衡陽的一位基層官員判官郭受譽為“新詩海內流傳遍”,對其作品大加贊揚之外,他同時代的詩人無一人提及他的作品,他生時及身后很久的詩歌選本也遍尋不得他的名字,所以他晚年在《南征》一詩中要發(fā)出“百年歌自苦,不見有知音”的長嘆息。西方何莫不然?且不說19世紀荷蘭后印象派大畫家凡·高生前只賣出過一張畫,死后多年才聲名大噪,且被譽為19世紀人類最杰出的藝術家之一,名詩人余光中在《從梵谷到徐霞客》一文中,稱他的畫“生前沒人看得起,死后沒人買得起”。即以19世紀美國三大詩人惠特曼、愛倫坡、狄金森而言,生前同樣都可用中國的成語“默默無聞”為他們加冕,直到多年后才獲得身后之名,惠特曼在20世紀初甚至成為影響國際詩壇甚巨的大師。陶淵明名聲軌跡也大略如此,從幾被埋沒的谷底逐漸攀升,以致到達大多數詩人都難以企及的峰頂。這一文學歷史現象,很值得后世的我們回顧和回味。
最早提到陶淵明的,應該是他的好友顏延之。顏延之是南朝宋時的文學家,《宋書》稱他“文章之美,冠絕當時”,與鮑照、謝靈運并稱為“元嘉三杰”(元嘉為劉宋文帝年號),又與山水田園詩人謝靈運合稱“顏謝”。他本為一代名士,與陶淵明又是常相過從的摯友,陶淵明逝世后,他專程前來吊唁,并根據《謚典》所云“寬樂令終日靖,好廉克己日節(jié)”,為他取號為“靖節(jié)”,又因稱朝廷屢征不就的隱者為“徵土”,遂又名其謚號為“靖節(jié)征士”。同時,他還為陶淵明寫了祭文《陶征士誄》,不吝以“仁者”“智者~哲人”等高品位的詞語對陶淵明多所贊美,然而,對其詩文卻只以“文取指達”四字一筆帶過,如果不是對陶淵明的作品因審美觀念與審美趣味不同而心懷偏見,那就是如時下世俗所言的“不夠朋友”了。在顏延之之后的沈約,歷仕宋、齊、梁三代,是齊、梁文壇的領袖人物,他所創(chuàng)作之詩號為“永明體”,同時,他還提出了“四聲八病”之說,對詩歌的格律化也即由古體發(fā)展為近體與有功焉??傊?,沈約稱得上是其時的詩學方家、權威人士,但他修((宋書》也只是邀請?zhí)諟Y明進入《隱逸傳》,強調其忠于晉室,恥于曲身異代,只字不提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仿佛他只是負責做政治表現的鑒定書。
如果說顏延之與沈約的主要身份是文學家,他們對陶淵明的詩文不予置評或許囿于傳統(tǒng)的文人相輕,那么,專業(yè)的文論家與詩論家又當如何呢?梁代的劉勰是我國古代最負盛名的文學理論家,其《文心雕龍》是古代文論中罕見的“體大思精”之作,其中標舉品題了他心儀的一些作家詩人,如三張(張載、張協(xié)、張亢)、二陸(陸機、陸云)、潘(岳)、左(思)、劉(琨)、郭(璞),等等,但陶淵明的名字卻始終名落“雕龍”。劉勰曾批評對作家作品的評論缺乏客觀標準是“喧議競起,準的無依”,看來他自己也不免“智者干慮,必有一失”。在劉勰之后,接踵而來的是齊代的鐘嶸,他是我國最早的詩歌批評專家,其所著《詩品》是最早的詩論詩評專著,共品評由漢至梁的詩人一百二十二人。他算是別具手眼,說陶淵明“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苦,辭興婉愜”,并且贊揚陶詩“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看來陶詩的行情有了很大的提升,在文學史上開始有了一張入場券,但讀者卻不能高興得太早,因為《詩品》的主要硬指標是“品”,鐘嶸將作品百余人分列上中下三品,陸機、潘岳、謝靈運等人都列為上品,陶淵明不過名忝“中品”而已,以今日的百分計,充其量不過是六十分至七十分左右,遠遠達不到后人的期望值與估價值,陶淵明雖真正淡泊名利,但“中品”也真是委屈了他。
鐘嶸之后的梁代蕭統(tǒng)、蕭綱兩兄弟,是梁武帝蕭衍的長子與第三子。蕭綱即梁簡文帝,他提倡并寫作淫麗華靡的“宮體詩”,但據同代而稍后的顏之推在《家訓》中記載,蕭綱卻同時也“愛陶淵明文”,收《陶集》置于幾案而隨時諷詠。然而他并未留下什么評價文字,倒是其長兄蕭統(tǒng)博覽群書,雅好文學,編有我國最早的詩文選集,因他三十一歲病卒,謚昭明,世稱“昭明太子”,其編定的文選通稱《昭明文選》。他不僅為陶淵明編集,作序,作傳,稱揚“淵明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善屬文,穎脫不群”,而且收錄了陶淵明八詩一文。如果說,鐘嶸《詩品》的評論有如黑夜中的一線熹微,那么,蕭統(tǒng)的去陶約百年左右的《文選》對陶淵明而言,則有如黎明的一縷晨光了。雖然這晨光還不夠充分和明亮,選陶淵明詩文僅有九篇,遠不及入選最多的陸機、潘岳、顏延之、謝靈運等四人。多少年塵埃落定之后,時間與歷史這位最嚴明公正的評審官,開出權威鑒定書證明陶淵明的成就遠遠在他們之上,他們只能瞠乎其后地瞻望陶淵明的背影。
時至唐代,陶淵明的天空那一輪旭日才開始東升。許多詩人都表示了對陶淵明的崇仰與追慕,超重量級的詩人李白與杜甫,就多次提到了這位前賢,如李白說“夢見五柳枝,已堪掛馬鞭。何日到彭澤,長歌陶令前”(《寄韋南陵冰》),杜甫也說“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江上值水如海勢》),另一位舉足輕重的詩人王維,也多次向陶淵明致意與致敬,“不厭尚平婚嫁早,卻嫌陶令去官遲”(《早秋山中作》),“酌醴賦歸去,共知陶令賢”(《送六舅歸陸渾》)。至于白居易,更是陶淵明的隔代而又隔代的忠實粉絲,他在貶謫江西九江時不僅去廬山山麓拜謁了陶淵明的故居與墓地,他還說“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題潯陽樓》),而且作了《效陶潛體十六首》,開啟了宋代蘇軾學陶詩的先聲。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清代詩人兼詩論家沈德潛有見及此,在其(《說詩啐語》中有下一段議論:“陶詩胸次浩然,而其中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閑遠,儲太祝有其質樸,韋左司有其沖淡,柳儀曹有其峻潔,皆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沈德潛當然不可能在評點式的文字中對學陶者包羅無遺,例如時在晚唐,名詩人鄭谷在《讀前集二首》之一中也還曾說“暖日滿階看古集,只因陶集是吾師”,從他眾多的題詠山水風物的作品,的確可以感受到陶彭澤的遺澤流風。
在文學藝術極為繁榮昌盛的宋代,陶淵明的詩名近似于日到中天。且看北宋詩壇與文壇的幾大權威的表態(tài)吧。文壇盟主歐陽修一言九鼎:“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辭》而已?!痹娢募鎰俚耐醢彩砟晖司咏鹆赙娚?,多有佳作,其作品常征引陶淵明的故實,甚或有詩全步陶淵明的原韻。而“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對陶淵明也極為推崇,曾在《書意可詩后》說“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耳”,這就近似于今日所說的非人力的“天才”了。南宋時的大詩家呢?我舉述兩位之言分量就已足夠,辛棄疾在《賀新郎》中將陶淵明與孔明相提并論:“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而陸游的《讀陶淵明詩》更是一脈頂禮陶詩的馨香:“陶謝文章造化侔,詩成能使鬼神愁。君看夏木扶疏句,還許他人更道否?”
在宋代,除了上述諸家對陶淵明大力捧場之外,陶詩獲得應有的佳評與有更多的受眾,蘇軾的一票具有關鍵的作用,因而屢屢為后人所稱道,回顧清點陶詩的接受史,我自然也絕不能忽略不計。以蘇軾的成就、影響與地位,他在給他弟弟所寫的《與蘇轍書》中所言,本是兄弟之間的私房話,后來成了被人廣為征引的公開信:“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边@幾乎是聲明他不是任何詩人的粉絲,陶淵明是唯一的例外。他認為曹氏父子、劉伶、鮑照和謝靈運趕不上陶淵明倒還罷了,連詩仙李白與詩圣杜甫都莫可企及,這種審美趣味和評判眼光就偏愛得未免有點離譜。他之如此心儀陶淵明,倘有可能他甚至還想遠去晉宋做其私淑弟子,也許是出于以下兩個原因,一是陶之為人:“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求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書李簡夫詩集后》)陶淵明赤子之心般的率直放達令蘇軾十分傾心,他本人的稟性就正是如此,而古今的文壇藝苑,并不鮮見的則是假面人與兩面人,呈現的是性格的多樣性、復雜性甚至是虛偽性。二是陶之為詩:“其實質而實綺,癯而實腴?!保ā杜c蘇轍書》)“初視若散緩不收,反覆不已,乃識其奇趣?!保ā稌剖狭視蟆罚┧J為陶詩看似質樸而內蘊豐美,有一種好詩所具有的奇趣。說到“奇趣”,我們不要忘記這是蘇軾評價好詩的重要標準,也是后世所公認的古典詩藝的美學原則之一,他的友人釋惠洪就曾在其《冷齋夜話》中記載了他的傳世名言:“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痹谒未?,這一名言也為魏慶之所編的《詩人玉屑》援引存錄。蘇軾對陶詩不僅極力揄揚,而且“以身試法”,竟然大寫特寫其“和陶詩”,前代雖有人作和陶之詩,但真正意義上的“和陶詩”乃自蘇軾始,竟達一百二十四首之多,與現存陶淵明作品的總數相同。雖然它們在蘇詩中并非出類拔萃之作,也沒有能超越所和的“原玉”之水準,更不及陶之原作的廣被傳誦并為人所熟知,但如果有所謂“陶詩學”,蘇軾則有不世之功。
后人對陶淵明詩的研究雖然與時俱進,但宋人定下的卻是基礎與基調,后人包括元明清三代的論者雖仍有所發(fā)明,但大都是在基礎上添磚加瓦,在基調中別翻新曲。錢錘書1948年成書的名著《談藝錄》,其中即有“陶淵明的顯晦”一章,歷述陶淵明之詩從六朝至宋代由晦而顯的過程,他的結論我以為如同老吏斷獄般的精當:“淵明文名,至宋而極。永叔推《歸去來辭》為晉文獨一。東坡和陶,稱為曹、劉、鮑、謝、李、杜所不及。自是厥后,說詩者幾于萬口同聲,翕然無間?!?/p>
元明清三代對陶淵明詩的接受史,大體上沒有超越宋人所已經圈定的范圍,我這里且略而不述。然而,陶淵明在中國詩歌史上究竟是什么級別的作家?在中國詩歌的嘉年華會中,他當然是上賓或主賓,但他究竟具體是在什么席次入列就座?這倒是一個令人饒有興趣的問題,而且這一問題是民國以來的學者所提出,我不妨稍做回顧并略陳管見。
對陶淵明的最高評價用語是“大詩人”與“偉大”,首先為他加冕的是胡適。胡適在其《白話文學史》中說:“東晉晚年卻出了一位大詩人陶潛,陶潛是自然主義哲學的絕好代表者。”在他的定調之后,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中不僅認同而且升級,他說陶淵明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和中國文化上最和諧的產物”。在他的筆下,陶淵明不僅由“大”詩人晉升為“偉大的”詩人,而且被冠以程度副詞“最”,成為最高級別的“最偉大的詩人”,而且沒有后綴之補充限定的“之一”這個以示有所保留的詞語。隨后,朱光潛在他的名著(《詩論》修訂版中增加了論陶淵明的專章,并早在1935年所作的《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答復丐尊先生》
3<中,他就論及了陶淵明的“偉大”:“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淵明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毕喾?,魯迅早在1927年所寫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中,就批評了將陶淵明僅僅視為“田園詩人”的舊說。時至三十年代,他對朱光潛的“靜穆”說自然更不能認同,曾撰《“題未定”草之七》一文,提出有名的“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要顧及作者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的原則,在指出“陶詩中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魯迅對朱光潛提出的“靜穆”標準頗為反感,他認為“歷來偉大的作者”,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而以陶淵明而論,“正因為并非渾身靜穆,所以他偉大”。朱光潛后來是名聲藉甚的美學家,當時雖也卓有文名,但他在魯迅面前畢竟是后生晚輩,且素不相識素無交往,用今日的語言,可以說是“躺著中槍”了。然而,魯迅之言原只是對朱光潛的駁論,他并沒有正面論定陶淵明是否為“偉大的”詩人。在隨后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在20世紀中葉的“文革”這一特殊歷史時期,陶淵明的身價一度大為貶值,淪落為“頹廢主義詩人”“沒落地主階級詩人”,甚至于舶來名詞“垮掉的一代詩人”(打包在內的還有他的前輩阮籍、嵇康之流)。在特殊的時代風暴過去之后,陶淵明于新時期也觸底反彈,對他的研究文章、著作以及作品的集釋評注之類層出不窮,不但沒有人對胡適、林語堂、朱光潛為他所評定的級別“大”或“偉大”或“最偉大”有何異議,不少論者還相沿成習地用過去的如上稱謂,紛紛為他繼續(xù)重復加冕。
我對陶淵明的精神人格及詩文作品,自認具有由衷的好感與足夠的敬意,但我不憚唐突前賢,我以為在歷時兩干多年的中國古典詩歌史上,陶淵明絕對是一位“杰出”的詩人,稱為“大詩人”雖然略有溢美,卻還尚無不可,并非離譜,但絕非“偉大”更非“最偉大”,遁跡山林真正不僅視名利而且視富貴如浮云的陶淵明,如果知道自己有如斯超重量級的身后之名,恐怕也會敬謝不敏吧?
何謂“大詩人”“偉大詩人”乃至“最偉大詩人”,有關論者均未曾提出過他們衡量或評判的標準,迄今也未見有人對此有專門的論文或論著。原因之一,就是這些頭銜稱謂不像一般的物質物體,可以用昔時或今時的衡器予以精確量化,而且言人人殊,各是其是,審美趣味與判斷標準的差異,難以在衡定價值級別時統(tǒng)一思想。不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可以引述歸化美籍的英國詩人奧登的有關見解。奧登是英美現代詩壇最活躍也最重要的第三代詩人,他崛起于20世紀30年代,是英美現代詩宗艾略特的大弟子,博學多才,詩名頗著,以至20年代有“奧登時代”之稱。他當年編定《十九世紀英國次要詩人選集》,在序言中就提出成為大詩人的五個條件:“一、他必須多產;二、他的詩在題材和處理手法上,必須范圍廣闊;三、他在洞察人生和提煉風格上,必須顯示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性;四、在詩的技巧上,他必須是一個行家;五、就一切詩人而言,分得出早期作品和成熟之作,可就大詩人而言,成熟過程一直成熟到老死?!眾W登同時還認為,“五個條件之中,必須具備三個半左右才行”,其意似乎有如現代的選舉,必須票數通過半數以上才能生效。奧登以上所論雖尚有不夠準確全面之處,但卻可謂言之成理,在門戶開放中西交匯的今天,至少可以作為我們思考有關問題的參考消息。
照我看來,“大詩人”或“偉大詩人”的作品,應該具備如下的特征,我且名之日“四性”:
深廣性。作品對時代社會生活與同時代人所普遍具有的思想感情,有個性鮮明的深刻而廣闊的認識、體驗、反映和表現。
獨創(chuàng)性。在詩歌文體和詩歌藝術上,有相當成功與完美的繼承、發(fā)展以及獨到的創(chuàng)造。
經典性。有相當部分的作品,歷經時間與歷史的考驗已永不貶值,在詩學本體與精神品格上,成了有典范意義的優(yōu)秀文化遺產。
啟后性。其作品雖不一定轟動于當時,卻一定傳揚于后世,成為后代與后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思想資源與詩學資源。
如果以上述的標尺來衡量,陶淵明的詩文確實不同凡響,有許多達標或接近達標之處,但綜合衡量,且以前代的屈原與后世的李白、杜甫等人做縱向的比較,他還夠不上戴上“偉大詩人”這一頂至高的桂冠,有如競技場上的跳高選手,“偉大級”這一根橫竿,他還未能一躍而過。依我看來,在中國詩歌史上,陶淵明可定位為“杰出詩人”,或“杰出詩人之一”。
我私心認為古今中外,包括詩人在內的作家大略可以分為如下四個級別:一般,優(yōu)秀,杰出,偉大。在“杰出”與“偉大”這兩個級別之間,還有一個緩沖的或者說曖昧的地帶,這一地帶可以“大”來命名。這位作家或詩人已經夠杰出了,但離“偉大”卻還仍然有一段距離,于是眾人稱之為“大作家”或“大詩人”。有的論者贈陶淵明以“大詩人”的嘉名,可能正是出于這樣的考量與美意。縱觀整部包括百年新詩在內的中國詩歌史,我以為從嚴格的科學的意義說來,“偉大”的永不凋落的青青桂冠,只能加冕于屈原、李白、杜甫三人而莫之他屬。如果要稱陶淵明為“偉大的詩人”,之前的屈原和之后的李杜也許會含笑不語;因為他們已坐定了那僅有三席的至高寶座,臥榻之旁不妨讓他人酣睡,但前之三曹父子尤其是橫槊賦詩氣雄萬夫的曹操,后之王勃、陳子昂、孟浩然、王昌齡、王維、高適、岑參、韓愈、劉禹錫、白居易、柳宗元、李賀、杜牧、李商隱、溫庭筠、羅隱等豪杰之士,以及宋代的柳永、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秦觀、李清照、陸游、楊萬里、辛棄疾、姜夔、蔣捷等詩文巨擘與俊杰(宋代之后恕不再一一列舉),肯定有人會做不平之鳴,從而影響古代詩壇的維穩(wěn)與團結。因是之故,我們就稱陶淵明為中國詩史上的“杰出詩人”吧,何況他年輕時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山丘”,中年以后更是“白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他生前就早已超然如孤云,怎么會去計較后世的座次表和排行榜呢?時至今日,當代文壇座次表、排行榜、得獎錄、譯文國別數等,名目翻新層出不窮,尚未經過“必須的”相當長的時間考驗,論者與捧者即紛紛給當代作家詩人廉價贈以“大”“大師”與“偉大”紙糊的高帽。陶淵明如果有知,不知會不會笑出聲來?
我讀過的現當代研究陶淵明的專門著作,印象最深的有三種,時間跨度整整一個甲子,如藏在記憶深處的三顆珍珠。
第一顆珍珠是先師李長之先生的《陶淵明傳論》。長之先生20世紀30年代之初在清華大學哲學系讀書時年方弱冠,即因才華秀發(fā)與吳組緗、林庚、季羨林并稱為“清華四劍客”。我在高中時代即讀過他新出的(《中國文學史略稿》,心儀久之。待至1956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長之先生為一年級新生講授文學史,我趨前坐于教室第一排,親炙之余,還設法拜讀了他出版于前三年的《陶淵明傳論》,對陶淵明的一生及思想與作品有了初人其門的了解。印象尤為深刻的是,其時中文系創(chuàng)辦了一份文學刊物《蓓蕾》,由郭沫若題寫刊名,與北京大學中文系同時創(chuàng)刊的《紅樓》近相呼應。我當時是刊物詩歌組的編輯,得以先睹長之先生賜發(fā)于《蓓蕾》1957年1月號的文章:《談陶淵明——陶淵明逝世一千五百二十周年紀念》。他在此文中說“最近還要重寫”《陶淵明傳論》,在開頭與結尾兩次推許陶淵明為“偉大詩人”,并說“他的地位應該和比他早六七百年的屈原,比他晚三百年左右的李白、杜甫并列”。長之先生其時雖剛過不惑之年,但卻已是名滿國中的學者,青青子衿如我當然敬禮如儀,根本不敢“妄想”更不敢“妄議”。
流光容易把人拋。將近三十年后的1984年,我蒙香港友人黃國彬饋贈他于香港學津書店印行的大著《陶淵明的藝術》。黃國彬教授其時任教于香港嶺南學院翻譯系,是精通多國語言的奇才,他不僅直接從意大利文翻譯了但丁的《神曲》,同時又兼有詩人、散文家、文學評論家多重身份。他在出版于1983年的該書“序言”中說:“一九八一年《詩風》出‘陶潛專號時,我竟貿然犯禁,闖入淵明‘欲辨已忘言的詩國,以第二義的‘評論,詮釋詩人第一義的‘真意,而且下筆不能自休?!贝藭湫我脖。鋵嵰埠?,連“引言”一起一共分為一十二章。今日時下流行語日“沒有技巧的技巧是最高的技巧”,陶詩庶幾近之,但黃國彬就像一位探險家,他心無旁騖,目不他視,徑直前往陶淵明詩藝的國土尋幽探勝。此書橫向時常借鑒西方的文藝理論與文藝批評,以做探險途中的他山之助,同時縱向又常常與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等人做縱深的比較,究明“陶藝”,直抉詩心,卓見紛呈而勝義疊出,加之他文字生動活潑,以詩人兼散文家的文筆撰寫學術著作,讀來頗有審美的愉悅,遠非內地以前風行的舊八股和后來橫行的洋八股可比。
又是三十余年逝水流光之后,如同陶淵明在世時默默無聞一樣,我在重新攻讀陶詩并準備撰寫此文時,孤陋寡聞的我偶然與蕭望卿先生所著((陶淵明批評》一書不期而遇。蕭望卿在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讀本科之時即撰述有關陶淵明的文章,初始發(fā)表于1945年與1946年之交的《國文月刊》,隨后他人清華大學文科研究所中國文學部深造,為朱自清、聞一多的研究生。因沈從文、李健吾的力薦,他的論陶之文由葉圣陶納入“開明文史叢刊”,1947年以“陶淵明批評”為書名由開明書店出版,兩年后即行再版。不久時逢鼎革,在高校任教的作者命途多舛,此書雖在臺灣印行有六次之多,于大陸則遇塵封之厄,亦有如過早消逝的一朵孤云,時人大都不知其人其書之名。其實,如果現代陶淵明研究有所謂“陶學”,蕭望卿此著當為奠基之作。姑不論其他,作者對陶淵明五言詩成就的充分肯定,對“玄言詩”這一學術理念的最先提出,都有導夫先路的首創(chuàng)之功。我在此要特為標舉的是,蕭望卿以美文的筆法撰寫學術著作,如古典文學名家吳小如1948年對此書所發(fā)表的書評所云,“合于‘文學批評也應該是‘文學作品的條件與標準”,“此書雖小,卻不啻為后人開的一扇法門,點一盞明燈”。這,不僅是因蕭望卿本人就是一個致力于詩歌、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的作家,而且他的學術著作自覺地遠承了中國文學批評的美文傳統(tǒng),近炙了其導師聞一多著述中的文采風流。這種有個性有文采的學術論著,在20世紀50年代至今,是十分少見的了。令我尤為驚喜的是,這位學府與文壇的前輩,竟然是湖南寧遠人。唯楚有材,于斯為盛。我在捧讀他的遺著的同時,不禁油然而興老杜的“蕭條異代不同時”的長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