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與社會一答學(xué)子問

梁曉聲

我是1963年成為初一學(xué)生的，那一年長我六歲的哥哥成為唐山鐵道學(xué)院的學(xué)生。大家可能會覺得那是一所很邊緣的大學(xué)，實際上那時候這所學(xué)校的分數(shù)線和清華大學(xué)不相上下，甚至鐵道設(shè)計專業(yè)的分數(shù)線還要高于清華。為什么我的哥哥要考鐵路大學(xué)呢？因為哈爾濱市最好的房子是蘇俄和日本留下來的鐵路員工房。母親每每帶哥哥到街上的時候總是會說：“你將來上完大學(xué)畢業(yè)，如果能進了鐵路機構(gòu)，多少年以后，咱家就可以住上那樣的房子?！边B我心里都是那樣想的。哈爾濱市的那種俄式小磚房，紅瓦，刷成黃色的墻體，每一戶人家都有白柵欄和綠色的園地，還有門廊，門前還有木臺階。冬天我初一下學(xué)期剛開始某天，我在上課，外面天都黑了。我的班主任悄悄把我叫到外面說：“你哥哥到學(xué)校來了?！币驗槲腋绺绾臀业某踔惺峭凰鶎W(xué)校。我一愣，我哥哥不是在上大學(xué)嗎？班主任接著說：“他找不到家了?！边M了教研室我才知道哥哥患了精神病。他確實找不到家了，學(xué)校的兩位老師陪著他，他只能認識他的中學(xué)母校是二十九中。外面下著雨雪，我陪著一路上瘋話連連的哥哥往家走，當時的我心里十分緊張。母親也沒想到，她精心培養(yǎng)的長子會成這樣。初一我是班里的優(yōu)秀生，到初三，再到“文革”的第二年，1968年，家里的生活就完全塌陷了，首先哥哥要住院，第一次學(xué)校給報銷，第二次第三次學(xué)校是不能報銷的，母親那時候就是東借錢西借錢，認為一切民間的偏方都能治好她長子的病。本來我們家的生活就很困難，所以在初二初三的時候，我是班里什么樣的學(xué)生呢？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是全日制，下午兩堂自習(xí)課，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是躲開的，因為同學(xué)們要自己帶飯，而我的飯盒里除了窩頭和咸菜幾乎沒有其他。我必須躲出去，因為其他同學(xué)帶的要好一點。有時候我走在路上，樣子非常像圣誕老人，頭上戴一個舊的狗皮帽子，身上穿著光板羊皮襖，這還是我父親在西北大三線工作的時候，花便宜錢買來寄回家里的，那時沒有錢買新棉襖。腳上的鞋是我父親在工地上撿的，別的工友拋棄的勞保鞋，有的時候還不是一雙，都是左腳或者都是右腳的。我在雪后的操場上跑步，留下的腳印都是偏向一邊的，所以同學(xué)們就會笑。后來我的學(xué)習(xí)一落干丈，已經(jīng)不能經(jīng)常上課了。老師最后說：“你無論幾天沒來，不用請假，你什么時候來，打開教室門，你進去坐就是了?！蔽业淖灰脖慌驳搅说谝慌?。

在那樣一種情況下，一直到1968年的時候，靠什么支撐著一個青年覺得生活還有希望？就是文學(xué)，就是讀書。我覺得最溫暖的時候，就是我手里有幾分錢，我跑到小人書鋪去，到了中學(xué)我依然喜歡看小人書。我最溫暖的家庭時光是，母親出去借錢了，我在家里守著鍋臺，鍋里煮著玉米粥或者是高梁米粥，那需要很長時間，我坐在爐子旁邊看著火，燈泡的度數(shù)也不夠，在那里翻看長篇小說。那時候真想掙錢，那時的中國和現(xiàn)在不同，現(xiàn)在你一個人想掙錢不那么難，至少好多飯店的門面還貼著招工啟事。而當時一個大男人即使身強力壯，有技能，也沒有工作，仍會挨餓。因為你敲開任何一扇單位的門說給我一份工作吧，我用力氣換錢，回答都是沒有！掃垃圾的工作都是國家安排的。因此在那時候我怎么能賺到錢呢？我那時候撿過煤渣，剝過樹皮，那簡直是行為秀，以此證明我在作為，我作為家里實際上的長子，我是有作為的。實際上家里缺你剝的樹皮？熬兩頓粥就沒有了，剝樹皮的時候還是借的工具，還被人家抓到，把工具沒收了，我還要找我的班主任，班主任還要給我開介紹信，說我是好學(xué)生，然后去把借的工具討回來。

在那樣的情況下，終于熬到了1968年6月份，學(xué)校里聽報告，有農(nóng)場的人說我們那里招知識青年，月工資32元。還說什么？二話不說，立即報名。就是為了母親，為了哥哥，為了家庭，要把那32元掙回來，不管那是什么樣的地方，但是真去了以后還多出來10元，因為被分配在最寒冷的地方，就是一團。我有42元的工資，當時大學(xué)畢業(yè)生的工資才不過46元，因此那個時候，對我來說下鄉(xiāng)這件事，是一種幸運。什么累，什么辛苦，什么工作，什么都不在意。每個月能往家里寄20元，那是什么概念？有一年回去，當我從兜里掏出100元給母親的時候，那種成就感幾乎是最幸福的。何況我下鄉(xiāng)時吃得也不錯，都是白面饅頭，菜也很多。實際的知青生活，我是不是很喜歡呢？當然也有很喜歡的地方。到春天秋天，窗戶外面就是人們今天去旅游看的景色，有時候勞動，上山采花，我們留下的足印有可能就是那個地方第一行人類的足印。因為原來沒有人去過，很美。但是那是一個極“左”的年代，什么書都沒有。沒有書到什么程度？就是眼睛看到印在紙上的字就會發(fā)光，我在我們指導(dǎo)員家里突然看到一本書《俄布共論戰(zhàn)文件匯編》，就是布爾什維克黨文件匯編，它終歸和語錄不一樣，還是蘇聯(lián)的，因此，把那個都拿回來看。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下，我又當著班長，有了責任。為什么我筆下的知青是有責任的呢？你憑什么沒有責任？你當班長，糧食歉收的時候你得少吃半個饅頭吧，工作最艱苦、最累的時候，排啞炮的時候你得在最前面吧。這不用說的，因為你是班長，這就是現(xiàn)實生活，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所有的班長都這樣，但是精神上苦悶。我又為什么能上大學(xué)呢？沒背景，什么都沒有，我在小學(xué)當老師的時候被調(diào)到了報道組，有一年給的任務(wù)是讓我到木材加工廠去，作為工作組的先入人員，了解一下知青在中蘇邊界緊張情況下的心理狀況。我們團要隨時準備上前線了，那時候就發(fā)生了一件事，鶴崗的一位知識青年抬木頭的時候摔斷了腿，他在師部治好了腿以后，偷偷回家探了一次假。這件事被發(fā)現(xiàn)了，被發(fā)現(xiàn)了就會被作為典型，作為典型意味著什么？他有可能被開除團籍，遣送到離邊境較遠的連隊，他就成為二類知青。我們不知道這以后對他意味著什么。但是我是團里派來的，是一個工作組的先導(dǎo)，我就想，用什么辦法來幫一下這個知青，我不認識他，那個時候我還沒見到他，他還在家里呢，等他回來就要開除團籍。我開始做每一個團員的工作，咱們根據(jù)團章，犯了錯誤要批評教育為主，保留住他的團籍。最后，我這件事情做成了。我為什么這樣做呢？文學(xué)作品告訴我的，文學(xué)作品里有過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候他們是這樣思維的。因此我做完了以后，團里精簡機構(gòu)，精簡了兩名知青，一個男生，一個女生，那個男生就是我，我要回到老連隊去，我不能說我沒有犯錯誤。我那時候作為男知青，也有一種勇氣，不就在這個木材加工廠犯的錯誤嗎？我就到木材加工廠去。所以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到人家連部去的時候，連長說他沒想到我會到他的連里。他說：“這里工作都很累?！蔽覇査骸白罾鄣氖鞘裁?？”他說：“抬大木?！蔽艺f就到抬木班。連長也來火了，說：“給他一副墊肩?！庇谑俏揖统蔀樘景嗟囊粏T。在這之前，那個女孩怎么辦？她是新華書店的一個女孩。我就想我能為她做什么呢？四十八里外的一個連隊有她的姐姐，我送她到她姐姐的連隊，回來我再到木材廠去報名，這也是書籍教給我的，我在模仿那些書籍里的人，他們是可敬的，在特殊情況下會那樣做，我也去做，做完了以后會怎么樣，我不管。所以那個年代的人都是一些什么人？不是現(xiàn)在評論者說的那種，卑微的，渾噩的，全都瘋了，全都不是人了，不是那樣。這個連隊的知青，對我十分關(guān)愛。抬木班的知青，在遇到大木頭的時候，都對我說：“你在這里吸煙，等休息的時候給我們講故事?！钡谝淮瓮扑]上大學(xué)的時候大家都說：“這個知青，他來的時候都是為咱們礦工的兒子，我們送他走?！钡谝淮巫寛F里卡下來了。第二次，我就到了復(fù)旦大學(xué)。

所以我不太知道，難道很多人在生活中碰到的都是壞人么？還是他僅僅碰到了幾次壞人，或者某個人做了對他不利的事情，他就從此認為這社會人人都壞。一位復(fù)旦大學(xué)的老師不過是在兵團報上看了我一篇文章，便走了四天，到我的團部去，跟我談文學(xué)，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復(fù)旦大學(xué)意味著什么。但是至少那時候，我已經(jīng)讀了文學(xué)作品，還讀了杜勃羅留波夫、別林斯基，還有高爾基的《論文學(xué)》。為什么讀了那么多書？“文革”的時候我家隔壁是收破爛的，可以從那里得到很多書。復(fù)旦大學(xué)的老師問：“你對車爾尼雪夫斯基怎么看？”你沒讀過你就不能談。那時候《人民日報》正在批判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我說：“這將是我們中國人的一件羞恥的事情。”我就講我的理由。最后他說：“我要走了，希望你三個月內(nèi)，勞動安全，政治安全，不要告訴別人我們說的事情?！蔽一厝ジ覀兊睦细呷f。老高三嘆氣：“都跟人家談了些什么，完了，你錯過了一次上大學(xué)的機會。”但我那時候想，我也不能去上大學(xué)，家里還需要我掙錢。三個月之后，來了錄取通知書，這名額還不能轉(zhuǎn)讓。這樣我就上了大學(xué)，當然，我的大學(xué)也是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大學(xué)。要不是粉碎“四人幫”，我最好的命運是又被遣送回北大荒，不好的命運，就是像我前面那些學(xué)生被打成這個那個，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也是有可能的。因為我的檔案里，我的同學(xué)們覺得，不知道怎么表達我在特殊時期的性格特點，就說：“他和‘四人幫做過斗爭?！倍覜]有。

最初寫作我沒有接觸知青題材?！哆@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之前，我在很多學(xué)報上發(fā)表了一些作品。如果沒有一件特殊的事情，我可能還不會接觸知青文學(xué)。就是《北方文學(xué)》復(fù)刊，并來組稿，來組稿的又是我們的知青，又是一個專輯：北大荒兵團知青寫知青生活。為此我才專門虛構(gòu)了一個《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原來的名字叫什么？叫“遙遠的荒原”，后來又叫“鬼沼”，后來編輯給改了這個名字，郭小川的詩嘛：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在這里實際上有這幾種元素構(gòu)成，第一是《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這首歌對我有影響;《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對我也有影響，然后還有我讀過的小說和圖畫，俄國十二月黨人被發(fā)配到西伯利亞，我們的河對岸就接近西伯利亞嘛，我想，我也寫一篇像那樣的小說，有冰雪，有荒原，有鬼沼，這樣的小說和這樣的愛情很像，關(guān)于一個男知青和一個想愛又愛不成的副指導(dǎo)員的愛情悲劇。它得了獎，當年其實有兩篇，還有一篇是我的《西郊一條街》，同時進榜，而且《西郊一條街》排的是第五名，但是有些老先生特別偏愛“土地”。得獎我也很意外。得獎以后我成為得獎作家，又是知青作家，那時候我又聽到了一些知青返城的事情，只有這時候我才開始想，我要用筆寫知青，而且要把他們寫得可愛一些。為什么這樣？當時是1982年，返城知青都被積壓在城市里，分配不了工作，如果你不是干部家庭上不了大學(xué)，你家長也沒有接班單位，而這些是多數(shù)，好多單位是不要的，想到了他們的前身，是紅衛(wèi)兵，他們回來了，變成大老爺們了，以后進了單位怎么辦？但是我覺得我是知青作家，我得用我的作品告訴大家，這些知青經(jīng)歷了什么，他們變了，變成什么樣的人？我寫出來給你們看，這時候才那樣寫，寫了《今夜有暴風(fēng)雪》，寫了《雪城》的上部，那個時期的作品基本上是基于這個，城市你要同情這些你的長子長女，要了解他們這十年你不知道的事情。要給他們機會，他們中有些知青是好的。這些作品起到這個作用沒有呢？至少在我們東北，在哈爾濱是起到了，有些單位說：“只要是黑龍江兵團的來多少，招多少?！焙芏嗫吹绞呛邶埥鴪F的，是那么信任，有些就當面跟我說：“都是看了你的小說，看了你的電視劇?！倍菚r候有知青要抬著匾到北京來送給我。作家可以用他的作品，為同代人做這樣的事，我覺得評論怎么說，我根本不在意。當然，《今夜有暴風(fēng)雪》里有沒有英雄主義？實際上是有的。就是最后的那些結(jié)尾，等等，都是從當時的小說保爾·柯察金那里來的。所以我完成了我對知青應(yīng)該做的這件事，但是后來到了《年輪》《返城年代》的時候其實是另一種狀態(tài)了，這個狀態(tài)就是中國對“文革”的反思，我個人認為沒有做好，但是已經(jīng)不能進行了。什么題材可以展現(xiàn)出這點呢？只有知青題材。我寫的是一代人，我把這個作為背景，因此，今天的年輕人如果問那個極“左”的年代是怎樣的，那么至少能從知青文學(xué)中隱約感受到。有的評論家可能會以為，這才寫到哪兒，我的回答是，當年作為一個作家已經(jīng)貼近了“電網(wǎng)”的邊緣?！哆@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今夜有暴風(fēng)雪》拍電影的時候，同時下馬。今天的評論家覺得那多理想主義，可當時已經(jīng)就被“槍斃”了，同時下馬。那時我給中央領(lǐng)導(dǎo)同志、中宣部的同志寫信力爭重拍，觀眾才能見到。當年我們做的事情這么難，回過頭來，今天的人說，你粉飾太平，你如何如何，我覺得那是今天的人太不了解情況了。這些我從來不想說。整個知青文學(xué)實際上是使我卸下了對這一代最下層的青年感到的道義上的那種責任。當然這不包括插隊知青，因為我不了解他們的生活。至于《知青》這部電視劇，我也不愿意起名字為“知青”，我的想法是“知·青”，中間加一個分隔符，又是知識青年，同時還處于青澀狀態(tài)，有一個分隔符會很好。我也不知道歌詞中有“理想的花環(huán)”幾句，我那時候天天在跟領(lǐng)導(dǎo)溝通哪些別刪，哪些保留，等等，天天忙于這事情，播出來以后人們爭論紛紛，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因為我在家看的那個帶子，是沒有合成的，沒有配音樂，直到在電視上看到才發(fā)現(xiàn)王敏同志的歌詞寫成了這樣，因為他是省委秘書長，他也是知青，所以他寫成了這樣。

我覺得中國人要學(xué)習(xí)很多事情，有一次萬里的兒子萬伯翱同志召開了一個會議，還有董必武同志的長子，還有胡耀邦的小兒子，還有賀龍將軍的小女兒，都是他們那一輩的干部子弟，那里最小的都是中將的兒子，部長級的，萬伯翱大哥是早就下鄉(xiāng)了，他當時就是想學(xué)董加耕他們，他沒有錯，我聽我爸爸的話，覺得自己應(yīng)該鍛煉一下。當時，賀龍的小女兒說了一句話，她說：“伯翱大哥，我跟你是不一樣的，我的經(jīng)歷是另外一種?！蔽覀兛梢韵胂笏慕?jīng)歷。所以，在那個圈子里面實際上大家感受不一樣，輪到我發(fā)言了，我是怎么想的，我說：“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軌虬輰Ψ蕉欢ㄒ獙Ψ秸J同自己的感受？你的就是你的?！奔偃缡俏?，我聽完伯翱大哥的話，我會說：“大哥你很幸運，你沒受太多的苦，你現(xiàn)在還不后悔，我很尊重你的感覺，你有這樣的感覺很好，我不需要跟你成為論敵，真沒有這個必要?！睂R龍的女兒我會說：“我很理解，我真的很同情，不是你的罪過。”這兩種不同的感覺現(xiàn)在好像變成兩個營壘、兩大派別，在勢不兩立地做斗爭。我覺得中國人缺少包容的教育。我們?yōu)槭裁床荒馨?，不能包容不同的個體的感覺？好人文化是什么意思呢？無論是車爾尼雪夫斯基、托爾斯泰還是雨果、屠格涅夫，他們都提出過文學(xué)要引導(dǎo)人向善向上。甚至包括胡適，當年他已經(jīng)提到好人政府，我們中國人好像一提到好人，就有作秀嫌疑，中國現(xiàn)在好多人想最好我們達成一個共識就是中國沒有好人。你怎么知道中國就沒有好人呢？我們提好人文化，寫好人有什么不可呢？我就想到一件事情，“文革”中在一個大院里，傍晚時分，有一家門口正在批斗，人家的初中女生突然回來了，發(fā)現(xiàn)父母在自己家門前被批斗，那種驚駭是多么難以形容，這時候有一個比她大兩歲的男少年，牽著她的手悄悄離開，陪著她坐公共汽車，坐了一站又一站，一直到十點以后大院里安靜下來了，然后再把她送回家門口。還有這個院子里有一戶人家的父親自殺了，而且是在公廁里，大家不能進公廁了，晚上害怕，那家就剩一個男孩，男孩非常孤獨，弄不好也有自殺的傾向。有一個少年想，我雖然跟他并不好，但是他可能自殺啊，我這兩天每天都陪著他，陪他度過那個心理最危機的時期。如果我們寫在文學(xué)作品里，背景放在那個時代你們怎么看？你們一定說，理想主義，虛構(gòu)，可信嗎？評論也會指斥太理想主義了，但是我告訴你們，這個少年就是我們的作家同行中的一位。這不就是生活嗎？在我抬木頭的時候，肝炎復(fù)發(fā)了，我堅持不了了，我給我們兵團的崔干部寫了一封信，我說允許我回山東插隊嗎？他說：“曉聲，中國還需要作家?！蔽夷菚r候想，什么作家，我沒想到這一點。他讓我給他時間。我以為他早就把這事情忘了。他號稱弟子三干，賢者七十，所有北大荒文藝青年都是他麾下的，長得又帥，人又好，牡丹江大學(xué)1964年的畢業(yè)生，我為他寫了一篇很長的長篇。我以為他都忘了。我也想到了人情淡薄，有一天政治部打電話，告訴我到政治部去。我一推開政治部主任辦公室的門，老崔坐在那里，我們叫他老崔，但是他只比我們大幾歲，為了我，他跑那么多天的路程來了，而且借了一身軍裝。他一定要借一身現(xiàn)役軍人穿的軍裝，我們的團政治部主任才把他當回事。他當著我的面對團政治部主任說：“如果你們不能照顧曉聲的話，我今天就把他帶走好不好？”這樣的友誼不就是那個年代發(fā)生的事嗎？我的知青戰(zhàn)友辦完學(xué)習(xí)班到我家去，一看是那樣的家，他身上只有15元錢，走的時候把10元放在被子底下，他帶了一條大馬哈魚，切成兩半，把尾部留下給我。我在黑龍江出版社實習(xí)的時候，有一位老編輯叫肖沉，他年長我二十多歲，帶著我到虎林去組稿的時候，在虎林林場的食堂里，突然看到角落里有一個人，他跟我說：“曉聲跟我過來，我認出那個人了，是《紅燈記》那部電影的編劇，他在勞改?！毙こ羻査骸坝惺裁次夷茏龅?？”對方不敢承認自己是誰。肖沉從桌子底下塞過去錢和糧票，也是那個年代發(fā)生的事呀。誰敢告訴我說那個年代的人都瘋掉了，對說這樣話的人，我們也要質(zhì)問，你在當時是什么樣的人？還有件事我非常難受，某人家女兒在電腦前看《戰(zhàn)馬》，母親就讓她學(xué)習(xí)、洗澡、睡覺，女兒說：“這里的人都挺好。”她媽說別信，沒那樣的好人。這樣的母親甚至還可能受過高等教育。想一想有多少人對自己的兒女說：別信。而另一方面是我們的那些電視劇里面，那些宮斗劇卻都信，鳳凰衛(wèi)視的《鏘鏘三人行》，我看到有知識女性說：“我是把那當作成功學(xué)來看的。”只有在這個國家里才有這樣的文化現(xiàn)象。把那個當成成功學(xué)，而我到外國專家家里去，人家的小孩也在看我們的電視劇，他們都問：“媽媽，媽媽，這里的人怎么那么壞呀？一個比一個壞?！比思业哪赣H說：“別信。在我們的國家里，人才不是那樣的。”

我經(jīng)常問文學(xué)有什么意義，如果是需要稿費的話，寫一篇散文，吸著煙，肺也不好，然后寄出去，三個月之后給你寄兩干塊錢。悲催不悲催，就缺那兩干嗎？一本書印多少冊，你得到多少稿費？再說了，我也沒有暢銷書啊。所以到了這時候已經(jīng)不可能再為稿費寫作，也不可能再為名利寫作，不可能再為得獎寫作。因為我經(jīng)常覺得，七十多歲，可以把寫作看成在街頭街尾開包子鋪的老師傅，你這個店面是值得信任的，大人孩子進來說吃一碗面，那是食料安全的、綠色的、環(huán)保的。精神食糧、物質(zhì)食糧不就是這樣嗎？我們可以讓人家看完了以后覺得有一點意義，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經(jīng)常想到，我們真是要對下一代首先提出關(guān)于善的教育。好人文化的第一條我就談到了，人道主義，人性善。我曾說過這樣的話，剔除了人道主義這一元素，我不知所謂人文文化是什么意思。要把這個剔除了，人文文化還剩什么呢？而且，這一點是在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那時候開兩會前有專家閱讀《政府工作報告》，并且讓提意見，我記得那次我提的就是，要加上一句，關(guān)于文化的，通過文化加強對我們下一代的人道主義教育。后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真的加進去了，只不過前面加上了，社會主義人道主義。那時候我就想過，直到今天，我都覺得這是文化可能做到的。

在談?wù)劕F(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我接觸現(xiàn)代主義應(yīng)該在作家中是相當早的，想想我1977年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每個星期到中國電影資料館去觀摩，我們那時候要從頭學(xué)起，中國電影從低谷走出要看外國電影是什么樣。因此我們學(xué)了一個時期的現(xiàn)代電影，那非常直觀，《八又二分之一》《去年相會在瑪麗昂》《老姑娘》《黨同伐異》《蘇聯(lián)的峨眉》，包括（《我不愿長大》等，兒童現(xiàn)代片都有現(xiàn)代意識。我也喜歡過，我也知道小說可以這樣寫。但是我個人覺得，對中國我還是喜歡現(xiàn)實主義，喜歡《靜靜的頓河》那樣的作品，喜歡《戰(zhàn)爭與和平》《復(fù)活》《悲慘世界》，尤其喜歡《悲慘世界》。在一萬個被勞役過的苦工中，能有幾個能像冉·阿讓那樣成為一個善人、義人，那樣踐行他對一個妓女的承諾！放在中國人這里，這本書還有嗎？我們的編輯是不是要對中國的作家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寫？太理想主義了，以雨果的智商，他比我們低嗎？他一定是在想，我們把對人性的理想放在一個高度，我們只能做到不壞的地步?！峨p城記》不也是這樣嗎？更理想主義得離譜，但他們都不是智商低的人，這些都讓我想到了現(xiàn)實主義存在的意義。當然現(xiàn)實主義很難，今天的現(xiàn)實主義也必然摻雜了其他的一些方法。我的朋友閻連科，他前一時期也在說文學(xué)有什么意義，六十多歲了，他肯定在想，找不到這個意義的話，真的覺得寫作就沒勁。這個意義不可能像年輕人那樣，寫了某本書，掙了幾十萬、幾百萬，買房買車就是意義，吸引了異性的目光就是意義。我們不可能是那樣，我們那樣也晚了。文學(xué)還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我想把它降至0很低的一個層面，就是史外之史的意義。我們是通過《戰(zhàn)爭與和平》了解了歷史的人性化面向的。單靠歷史是不行的，歷史中的底層永遠是數(shù)字，永遠是名詞，永遠是人民、百姓等概念，如此而已。只有文學(xué)作品中，底層才化為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且比現(xiàn)實生活中更加鮮活，更加有特點。第二，文學(xué)的意義它在這里，我們誰都是通過讀文學(xué)的書籍開始讀更多的書籍的，我們后來成了一個讀書人，一輩子享受和書的關(guān)系，那是因為我們從小是有文學(xué)這個媒介，我們都是從讀帶故事性的書開始的。但是我老實說，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讀小說了，除非是特殊的小說，但我依然在讀書。我前一個時期讀的書是關(guān)于最后一個維京人，關(guān)于十字軍東征，關(guān)于西方宗教那些書。第三點是，文學(xué)中有不一樣的朋友，有和現(xiàn)實中完全不一樣的朋友，僅有現(xiàn)實中的朋友是不夠的。當然我比較幸運，我有他們這樣的朋友可以互相談心，但是想一想就像《人世間》中的秉昆一樣，他們不讀書的時候所談的話題有多少，有多窄，一般人不理解我為什么讓他們在聚會時東拉西扯地談那么多事，其實我就是有意識地寫出他們無話可說，一些不讀書的人碰到一起是沒什么有意義的話題可說的。還有一點就是，我個人認為，一個人的心靈和思想發(fā)育史，一定和他的閱讀史有關(guān)系，而我們這一代人的悲劇就在于大多數(shù)讀書太少，只上過學(xué)，成了一輩子不讀書的人。雖然也感覺到?jīng)]有缺失，但它會導(dǎo)致什么情況呢？同樣是知青，談起來，有悔或者無悔爭論不休，勢不兩立似的，不知包容別人便是善待自己。北大荒來人召集我們開一個新聞發(fā)布會，帶了一些產(chǎn)品來，大家都高興地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最后告訴大家說，那里有紅酒，有豆油，那里有五常大米，就會忘了體面，這就是生活。老了，但是變成了這樣，油灑了，酒瓶子碎了，大米袋子散了，這是真的悲傷。我們老到最后，怎么就變成了這樣。所以作為我個人，讓《人世間》里的周蓉，她最后和蔡曉光的想法一致。蔡曉光勸她，你這一生該做的什么都做了，現(xiàn)在咱倆開一輛車，去做咱們覺得有意義的事情，或者是給山區(qū)的孩子們講講課等，忘了那些塵世中和名利緊密相連的事情吧。

我的人生中有兩類朋友，一在現(xiàn)實中，二在書中。有兩類朋友比有一類好。書中的朋友對我?guī)椭埠艽蟆：脮鴳?yīng)該像鏡子，既映出現(xiàn)實，也映出我們自己的內(nèi)心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