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120多年前,一個偉大的作家誕生于阿根廷。而在他去世多年之后,這位被譽為“作家中的作家”的拉美文學之父,作品魅力依然不減,廣受讀者擁簇。
他就是博爾赫斯,以文學之名捕捉哲學之光,以超凡的想象搭建出了文學精致的迷宮。在這集結(jié)美與無情的迷宮里,時間、記憶、死亡這些漫無邊際而深沉的主題隨時跳躍,隨時沉默。那些戛然而止的結(jié)局在他筆下一遍遍死去,在讀者心中一次次復活。
他說天堂是圖書館的樣子,那么博爾赫斯自己又是什么樣子呢?
博爾赫斯的人生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貧窮的街道,絕望的日落,破敗郊區(qū)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我寫的書中所能包涵的一切悟力、我生活中所能有的
男子氣概或幽默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營字造句,不和夢想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p>
—博爾赫斯《獻給貝阿特麗斯·比維洛尼·韋伯斯特·德布爾里奇》(節(jié)選)
詩中的“我”,這個飽含悲哀與忠誠,設法保全自己的核心的人,經(jīng)歷了怎樣的人生?
1899年,博爾赫斯出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7歲時,他便用英文縮寫了一篇希臘神話,8歲時,他根據(jù)《堂吉訶德》,用西班牙文寫了一篇叫做《致命的護眼罩》的故事。
1921年,在遍游英、法,先后定居瑞士與西班牙之后,博爾赫斯回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來到他心中的天堂—圖書館,并終身從事圖書館工作。
1923年,博爾赫斯正式出版第一本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他說:“我覺得我一生都在重寫我的第一本書?!?/p>
1935年,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惡棍列傳》問世。
1938年,受家族疾病之累,正值盛年的博爾赫斯開始逐漸失明,他自嘲道:“上帝以他絕妙的反諷,同時給了我書籍與黑夜。”
1941年,代表作短篇小說集《小徑分岔的花園》出版。
1955年,博爾赫斯徹底失明。但他并不就此屈服,而是以口述為形式,用自白繼續(xù)創(chuàng)造無窮的時空,在明明暗暗中繼續(xù)精神的起伏。
1986年,博爾赫斯病逝于日內(nèi)瓦。他粗糙的墓碑上刻著一句古英語詩:And ne forhtedon ná(不應恐懼)。這一生,他始終以不倦的創(chuàng)作欲望與耀眼的文學才華寫作出不朽的經(jīng)典。
博爾赫斯的作品
圖書館縱橫排列的書櫥書架,是座迷宮;失去光明的世界里的一切建筑物,對博爾赫斯而言,是座迷宮; 而博爾赫斯本人,對讀者來說,仍是座迷宮。
身處迷宮之中,我們目瞪口呆,究竟該如何解讀,才能與博爾赫斯相遇?
《穿越博爾赫斯的陰影》便是本相遇之書,作者戴冰先生以他長達十五年的對博爾赫斯的研究的積淀,指引我們穿越博爾赫斯這座幻中藏實的迷宮。本書所收錄的文章中大部分是他對博爾赫斯作品的閱讀隨筆,包括《阿萊夫》《永生》《圓形廢墟》《小徑分叉的花園》等篇章,他對這些作品的解讀與評點切中肯綮、妙趣橫生;另有幾篇則是受其作品影響而創(chuàng)作的小說,如《枝蔓》《傾城》《弒》等文章,他的創(chuàng)作深得博爾赫斯的精髓,短小精悍,意味悠長。這兩個部分在理性的探討和虛構(gòu)中碰撞出新的思想火花,涉及文學、藝術(shù)、哲學、宗教、文化、歷史等多個領域,帶領我們走進博爾赫斯式的迷宮。通過戴冰先生的梳理,通過他走過的路徑,光怪陸離的意象不再閃爍難名,迷宮的出口不再觸不可及。下面,讓我們跟著《穿越博爾赫斯的陰影》走進博爾赫斯的作品, 撕開博爾赫斯貌似高深的哲學家的外衣,展現(xiàn)他作為一個杰出的藝術(shù)家的一面,以及他那精湛的敘事藝術(shù)。
《阿萊夫》: “我”的心上人貝雅特麗齊·維特波1929年患乳腺癌逝世,于是每年的4月30 日(貝雅特麗齊的生日),“我”都要去她家看看。1933年4月30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把“我”滯留在貝雅特麗齊家里,由此贏得了她的表兄卡洛斯·阿享蒂諾·達內(nèi)里的信任。后者告訴“我”,他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題為《大千世界》的長詩,試圖用語言描述廣大世界的每一樣事物。十月的一天,卡洛斯突然氣急敗壞地打來電話,說有人要拆他的房子,那是絕對不能容忍的,“為了完成那首長詩,房子必不可少。因為地下室的角落里有個阿萊夫……”阿萊夫是什么?“他解釋說,阿萊夫是空間的一個包羅萬象的點……從各種角度看到的、全世界各個地方所看到的一點。”
《博聞強記的富內(nèi)斯》:在被一匹淡青色的馬從背上甩下來之后,富內(nèi)斯獲得了不可思議的記憶力,凡是看過一眼的事物就再也不會忘記,而從前再遙遠、再細小的事物也都被毫厘不爽地回憶起來;歷史上記憶力最好的人只能看到和記住事物的表象、起始和結(jié)果,看不到其間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但富內(nèi)斯能看到并記住火焰與灰燼之間無窮盡的變化,以及受潮和腐爛的、悄悄的進程,而且每一個視覺形象都無一例外地與肌肉、冷暖的感覺融合在一起……富內(nèi)斯疲憊而不無自豪地說,他一個人的記憶抵得過開天辟地以來人類的全部記憶。富內(nèi)斯的結(jié)局是不堪重負,年僅二十一歲就死于肺充血。
《永生》:魯福是古羅馬軍團的一個指揮官,因為沒有建立功勛的機會而萌生了尋找永生之河的念頭,他帶領大批人馬出發(fā),歷經(jīng)千難萬險,終于在瀕死之際找到永生之河,品嘗了永生之河的水,成為永生者。故事的結(jié)局是魯福重新出發(fā),再次踏上尋找之路。不過這次他尋找的是能消除永生的河,因為他領悟到永生使人黯淡無光,領悟到永生就是窮盡所有的事物,窮盡全部的時間和空間,永生使永生者成為每一個人和全部的人,最終成為柏拉圖式的“人”的虛幻理念,不再成其為個體的人,不成其為他自己—歷經(jīng)一千年的艱苦跋涉之后,魯福找到了那條河,解除了永生之苦,幸福地死去。
他人眼中的博爾赫斯
與博爾赫斯、聶魯達齊名的拉美三大詩人之一奧克塔維奧·帕斯評價道:“博爾赫斯通過繁多的變奏和固執(zhí)的重復,不停地探討那一個主題:人迷失在由不斷重復的變化所構(gòu)成的時間的迷宮里,人在不會破碎的永恒的鏡子前精心打扮,人發(fā)現(xiàn)不朽征服死亡卻無法征服時間和老年。這些作品是罕見的完美作品,是文字和精神對象,根據(jù)一種既嚴厲又充滿幻想、既理性又任性、既堅固又晶亮的幾何形成。這些在一個主題上所作的變奏告訴我們一件事:人的作品,以及人自己,都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時間的外形。”
《博爾赫斯》傳記作者詹森·威爾遜在序言中寫道:“我始終堅持認為博爾赫斯充滿奇思異想,深不可測。最近一位阿根廷評論家抱怨外國人喜歡把博爾赫斯看作外星人,一個值得崇拜的外星人。其實這不無道理。博爾赫斯1957年發(fā)表過一篇令人難忘的寓言故事《博爾赫斯和我》。那時他已經(jīng)雙目失明。在這篇寓言中,我們看到了博爾赫斯自我的分裂,但這并不是如史蒂文森意義上的兩重性格交替出現(xiàn)。他的性格中確實有惡的一面(雖然博爾赫斯崇拜史蒂文森)。這篇寓言給我的啟示是他沒有固定的自我,經(jīng)常在他自己的故事中扮演一個帶有諷刺意味的自我?!?/p>
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阿爾貝托·曼格爾曾說:“文學分為前博爾赫斯時代和后博爾赫斯時代,當今的世界文學都直接或間接地受博爾赫斯的影響。博爾赫斯是所有作家的作家。對于世界文學來說,博爾赫斯和喬伊斯、普魯斯特、卡夫卡比肩,是20世紀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p>
法國當代作家讓·端木松在隨筆集《時光的味道》中稱:“思想與命運齊心合謀,注定了博爾赫斯的生活可能就只是他的一篇短篇小說。
博爾赫斯有好幾個武器用來反抗幻想與現(xiàn)實,過去與現(xiàn)在,空間與時間。他寫詩,寫故事,寫隨筆,作品中流露出了求知欲、巴洛克式的奔放,還有平民大眾的玩笑。他沒有看不起偵探小說,而是把它寫出了一種哲學的意味—也沒有瞧不起哲學討論,他賦予其一種偵探題材的形式。正如博爾赫斯所說:‘我既不是為那一小群精英分子而寫,我對他們毫無興趣,也不是為人們戲稱為群眾的只會奉承夸夸其談的這種實體而寫。我不相信這兩種抽象的概念,可能它們對煽動人心的政客來說很有價值。我只為我自己而寫,為我的朋友而寫,為減慢時間的流逝而寫?!?/p>
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在文集《重點所在》中給博爾赫斯寫了一封信:“親愛的博爾赫斯:如果有哪一位同時代人在文學上稱得起不朽,那個人必定是你。你是你那個時代和文化的產(chǎn)物,然而你卻以一種神奇的方式知道該如何超越你的時代和文化。這與你所關(guān)注事物的開放性和豁達性有關(guān)。你最少考慮自己的利益,是最透明的,也是最有藝術(shù)性的作家。與之相關(guān)的還在于你靈魂的天然純潔性。雖然你長時間地生活在我們中間,但是你的咬文嚼字和潔身自好已臻于完美,同時你已成為一個前往其他時代的精神旅行專家。你具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時間感。有關(guān)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普通觀念在你看來是那么的陳腐。你喜歡說,時間的每時每刻都包括過去和未來?!?/p>
格非深受博爾赫斯影響,他在文集《博爾赫斯的面孔》中稱:“世界上有多少博爾赫斯的讀者,就會出現(xiàn)多少種對博爾赫斯的誤解。我說博爾赫斯易遭誤解,首先一個理由是,他試圖表達的內(nèi)容,在常人看來本來說就是虛幻的。其次,他用的手法是隱喻性的,他是一個無可爭議的比喻收藏家?!睹倒迳纸堑娜恕窌r的作者與《一件無可奈何的奇跡的人》時的作者似乎并不能算是同一個人(博爾赫斯本人也有類似的描述);而寫作抒情詩、哲理隨筆、敘事詩小說、文學論文的博爾赫斯分別具有不同的面孔。所有這些面孔揉合、疊映出一個完整的形象,這就是我要在這里談論的博爾赫斯。一個阿根廷人,一個雙目失明的人,一個家禽市場檢驗員,一個圖書館的館長,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個身份:一位冥想者。 ”
麥家在《我與博爾赫斯》中寫道自己與博爾赫斯的“邂逅”經(jīng)歷:“當時我對博爾赫斯一無所知,所以起初的閱讀是漫不經(jīng)心的。但沒看完一頁,我就感到了震驚,感到了它的珍貴和神奇,心血像漂泊者剛眺見陸岸一樣激動起來。我很快就得出結(jié)論,捧在我手上的不是一個作品或作家,而是一個神秘又精致、遙遠又真切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水做的,但又是火做的,因而也是無限的、復雜的,它由一切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將來的事物交織而成。閱讀中,我不止一次地深深感到,我被這個框在黑框框里的陌生人扯進了一個無限神秘怪誕的、充滿虛幻又不乏真實的、既像地獄又像天堂的迷宮中?!?/p>
戴冰先生在《穿越博爾赫斯的陰影》的后記中寫道:“我曾同樣荒謬而愚蠢地下過一個結(jié)論,認為文學實際上只有兩種,一種是廣泛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另一種就是博爾赫斯主義,其余的不過是兩者之間各呈變化的形貌而已。在現(xiàn)實主義文學陣營中,有那么多巨人似的人物構(gòu)建了這個現(xiàn)實世界中文學的現(xiàn)實世界,而博爾赫斯——家族中的第六代盲人,生命的最后三十年只看得見黃色和明暗——幾乎孤身一人(也許卡夫卡在某些方面是他的先驅(qū)),在探索形而上和宗教的文學可能性的過程中,憑借獨特的幻想美學構(gòu)建了一座人類思想的迷宮。其作品篇幅之精約,有如水晶的結(jié)核,而意蘊之神秘廣遠,又如孤光自照的夜空?!?/p>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廣西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