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一首詞引發(fā)的“緋聞”

李開周

熟悉歐陽修生平的人，肯定對他的兩次“緋聞”有所耳聞。

第一次發(fā)生在宋仁宗慶歷五年（1045年）。當(dāng)時歐陽修39歲，掛著龍圖閣直學(xué)士的銜兒，做著河北都轉(zhuǎn)運使，相當(dāng)于主抓民政、財政和交通的常務(wù)副省長。沒想到有人檢舉，說他違背倫常，跟外甥女有私情。

外甥女姓張，是歐陽修同胞妹妹的女兒，幼年喪父，投奔歐陽修，長大后嫁給了歐陽修的遠房侄子。這個張氏婚后與家仆私通，被人拿獲，拘押受審。

審判張氏案子的官員早就想搬倒歐陽修，苦于找不到機會，這次終于有機可乘。于是，他用輕判做誘餌，誘導(dǎo)張氏“供述”歐陽修的劣跡。張氏呢？在大獄里被嚇破了膽，為盡快把自己擇出去，就給歐陽修捏造了兩條罪狀：一條是貪財，將張氏亡父留下的遺產(chǎn)據(jù)為己有;一條是好色，在張氏出嫁之前，曾經(jīng)對她圖謀不軌。

這兩條罪狀當(dāng)然不屬實。

張氏確實繼承了一筆遺產(chǎn)，主要是土地，年年都要繳公糧，而歐陽修身為朝廷命官，名下田產(chǎn)可以免稅，所以張氏把土地登記在了歐陽修名下。這種避稅行為在古代很常見，時稱“影寄”，所涉及的土地名義上歸歐陽修，實際上仍屬于張氏，并非霸占。

張氏7歲那年投奔到歐陽修家，15歲出嫁。這期間歐陽修對她視如己出，還為她準(zhǔn)備了豐厚的嫁妝。要說歐陽修對這位外甥女有壞心，既不合情理，也缺乏證據(jù)。

歐陽修填過一首詞《望江南》：“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哪忍折，鶯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鄙祥犆鑼懮倥溃麻爠t寫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堂上堂下跑著玩簸錢游戲的情景。沒想到政敵翻查歐陽修的作品集，拿這首詞當(dāng)證據(jù)，對他鳴鼓而攻之。

眾所周知，逛青樓、填艷詞、與歌妓唱和，這些古代文人的雅趣，放今天是陋習(xí)，擱宋朝卻是一種時尚。翻翻那些宋朝大腕的文集，晏殊、柳永、蘇軾、范仲淹……哪個沒創(chuàng)作過幾首艷詞艷曲呢？如果非要搞倫理文字獄，這些人都得被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外甥女告歐陽修的案子，后來被呈報給宋仁宗。仁宗成立專案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事純屬子虛烏有。但整件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歐陽修被下放到安徽滁州做知州。正是在那里，他寫下名篇《醉翁亭記》。

歐陽修第二次被潑臟水，是在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那時他61歲，在朝中擔(dān)任參知政事，相當(dāng)于副宰相。

宋英宗本不是宋仁宗的兒子，是從宗室子弟當(dāng)中挑選的繼承人。他剛一即位，就想追認自己的親生父親為父皇，但絕大多數(shù)臣子都表示反對。他們堅持說，仁宗才是皇帝的父皇，而皇帝只能把親生父親當(dāng)叔伯。對此，歐陽修較為開通，站出來支持皇帝，結(jié)果跟反對派成了冤家。反對派雖人多勢眾，卻無處下嘴，想從禮儀上駁倒歐陽修，沒成功;又想從履歷上給歐陽修挑錯，也沒成功;最終只好使出政治斗爭中最無恥也最有效的殺手锏——用“緋聞”抹黑對手，誣告歐陽修跟兒媳吳氏關(guān)系曖昧。

歐陽修早已有過被潑臟水的經(jīng)歷，于是不屑理會。可他越不理會，懷疑他的人就越多，一上朝就有人指指點點。英宗在位時，政敵彈劾歐陽修，罵他敗壞倫理;神宗即位，大伙仍舊這樣彈劾，仍舊用這條子虛烏有的丑聞攻擊他。

從宋朝到今天，總有人據(jù)此嘲笑歐陽修，將無憑無據(jù)的“緋聞”不斷翻出來，唾沫橫飛，大講特講;而作為“緋聞”的受害者，歐陽修對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緋聞”，也曾信以為真，大加批判。

歐陽修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只能向皇帝訴說冤屈：“大抵小人欲中傷人者，必以曖昧之事，貴于難明，易為誣污。然而欲以無根之謗絕無形跡便可加人，則人誰不可誣人？人誰能自保？”（歐陽修《再乞根究蔣之奇彈疏劄子》）意思是說小人想搬倒君子，往往捏造曖昧之事，因為這種事既難以查明，又難以自辯，還特別容易被人相信。希望皇上查處這些小人，否則今后人人都可以誣告，人人都難以自保。

幸運的是，從宋英宗到宋神宗，都信任歐陽修，沒有采信謠言和誣陷。二人在位期間，歐陽修備受重用，官位穩(wěn)固，直到去世都沒被處分;不幸的是，從宋朝到今天，總有人據(jù)此嘲笑歐陽修，將無憑無據(jù)的“緋聞”不斷翻出來，唾沫橫飛，大講特講，樂此不疲。

更為不幸的是，歐陽修也未能免俗——對別人的“緋聞”，他信以為真，大加批判，完全意識不到在批判前應(yīng)有義務(wù)確認一下真相。

故事發(fā)生在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年），歐陽修寫奏章，彈劾一個名叫李淑的同僚，捎帶著提到了宋初大臣徐鉉。奏章原文寫道：“今外邊臣僚骨肉同坐者，不敢道李淑姓名，蓋其穢德丑不可當(dāng)?！怨庞形臒o行之人，多為明主所棄。只如徐鉉、胡旦，皆是先朝以文章著名于天下，二人皆以過惡廢棄終身，不齒當(dāng)時?！保ā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43）現(xiàn)在地方官員聚會交談，都不敢提李淑的名字，唯恐被這個名字弄臟了嘴巴和耳朵，因為李淑道德品質(zhì)敗壞，實在是臭不可聞?！襁@樣的有文無行之人，自古以來都會被圣明天子拋棄。就拿本朝來說吧，一個徐鉉，一個胡旦，文章聞名于天下，人品不齒于當(dāng)時，所以被朝廷罷黜，終身不得復(fù)用。

李淑是誰，暫不可考，徐鉉和胡旦卻都是宋初名臣。胡旦中過狀元，學(xué)識淵博，著作等身，但性格狂傲，目中無人，喜歡嘲笑同僚，故此遭人忌恨，后來又在政治上站錯隊，與宮中太監(jiān)里應(yīng)外合，試圖廢掉太子，另立皇子，結(jié)果沒成功，被新即位的宋真宗趕出朝廷。徐鉉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老部下，少年成名，文章與書法蓋壓江南，晚年隨李煜歸降宋朝，校訂《說文解字》，編撰《太平廣記》，為宋太宗的文治事業(yè)立下大功。宋太宗淳化二年（991年），他的命運發(fā)生轉(zhuǎn)折——被某尼姑告御狀，說徐鉉老不知恥，與妻子的娘家侄女有私情。

告御狀的尼姑法號道安，是徐鉉的遠房親戚。這親戚關(guān)系有點兒繞：徐鉉的妻子有一個娘家侄女姜氏，是道安出家之前的娘家嫂子。公元991年，道安去開封府告狀，告姜氏不孝順公婆，開封府負責(zé)民事官司的官員不受理，將道安強行遣返，押回原籍合肥。道安不服，再次進京，擊登聞鼓告御狀，這回不告姜氏了，改告開封府和徐鉉。在道安看來，開封府之所以包庇姜氏，是因為姜氏跟徐鉉有親，一定是徐鉉向開封府打了招呼，導(dǎo)致開封府官官相護。所以道安直接釜底抽薪，言之鑿鑿地宣稱徐鉉與姜氏通奸。

那時候，徐鉉已年近八旬，被人這么一告，又驚又氣，差點兒中風(fēng)。宋太宗吩咐大理寺官員徹查此案，當(dāng)時大理寺長官是著名文學(xué)家王禹偁，與徐鉉相交多年，上章為徐鉉辯護。此前王禹偁屢次反對宋太宗崇佛，宋太宗早就不滿，見他又為徐鉉說情，認定兩人結(jié)黨，于是大發(fā)雷霆，將王禹偁、徐鉉和開封府判官張去華一起罷免。至于徐鉉與姜氏的奸情，查無實據(jù)，只能稀里糊涂揭過去，既不追究其“罪責(zé)”，也不還他清白。

徐鉉無緣無故被潑一身臟水，還被趕出朝廷，背著罵名郁郁而終，享年77歲。此后歷經(jīng)太宗、真宗、仁宗三朝，總有人以尼姑道安告御狀為口實，罵他品行不端，寡廉鮮恥。直到徐鉉逝后半個世紀(jì)，歐陽修1043年彈劾同僚，還拿徐鉉當(dāng)作“有文無行”的反面典型。

徐鉉與妻子的侄女，歐陽修與兒媳、外甥女，這些流傳甚廣的“緋聞”，大都查無實證，實為朝堂上政治斗爭的工具。但人言可畏，清白難尋，估計再過幾百年，后人提及歐陽修和徐鉉時，還是有可能言之鑿鑿地述說他們的花邊新聞。也許人類的天性，就是愛八卦、愛窺探，并且總是有選擇地相信那些滿懷惡意的謠言。

宋仁宗（1010年—1063年）名趙禎，宋朝第四位皇帝。1022年即位，在位42年，為宋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在位期間，北宋經(jīng)濟繁榮，科技、文化發(fā)展迅速，史家稱這一時期為“仁宗盛治”。

歐陽修（1007年—1072年）字永叔，號醉翁，生于綿州（今四川綿陽），北宋政治家、文學(xu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歷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官至翰林學(xué)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曾領(lǐng)導(dǎo)北宋詩文革新運動，主修《新唐書》，并獨撰《新五代史》。

徐鉉（916年—991年）字鼎臣，原籍會稽（今浙江紹興）。五代至北宋初年詩人，與韓熙載齊名，人稱“韓徐”。曾仕南唐三主，歷官知制誥、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吏部尚書。后隨后主李煜歸宋，官至散騎常侍。宋太宗淳化二年因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