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徐志摩性靈化書寫到新性靈主義詩學

⊙楊校園［澳門大學，澳門特別行政區(qū) 999078］

新性靈詩歌始于徐志摩。蔡元培說他“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他的確是為詩歌而生的人、活出了詩歌才會有的樣子。他從西湖山澗的草木蟲魚鳥獸吸取靈感，從與三個才女的紛繁感情里讀懂心性，從雪萊、尼采的玲瓏小詩和宏篇巨著中傾聽哲理?！拔曳路鸶槔瓐D斯脫拉登上了哲理的山峰，高空的清氣在握的肺里，雜色的人生橫亙在我的腳下?！边@句話仿佛是徐志摩新性靈書寫的宣言書。明清“性靈”派代表袁宏道、袁枚崇尚“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語言風格，以人的自然本性、生命意識為核心，以佛教“心性”學說為推動，強調(diào)文藝創(chuàng)作的個性特征、抒情特征，追求神韻靈趣的自然流露。詩歌創(chuàng)作的自然與心性，是徐志摩性靈化書寫的基石。而對生命體驗的重墨，對靈感頓悟的正視，以及對哲理抒發(fā)的推崇，是其“新”之所在。新性靈主義詩學是對徐志摩詩歌性靈化書寫的繼承和發(fā)揚，所謂“閃電沒有抓住你的手，就不要寫詩”，“沙揚娜拉”是心的悸動，“你要在市儈的額頭寫詩”也是同樣的一種悸動。

一、新性靈主義與自然

徐志摩在給陸小曼的信中說：“我很想望歐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離家近些）去住幾時。但須有一個條件至少得有一個人陪著。在山林清幽處與一如意友人共處——是我理想的幸?！彩桥囵B(yǎng)，保全一個詩人性靈的必要生活?！毙熘灸φJ為一個詩人的性靈需要草木蟲魚去培養(yǎng)和滋潤，而書寫自然是為自我的靈魂而服務的。性靈化書寫崇尚親近自然，但在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層面，一定是以“我”為中心，這不僅與明清性靈派有所區(qū)分，同時也是與自然主義和田園浪漫主義書寫間的區(qū)別。新性靈主義詩歌不會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但一定會有“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這種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似乎要比“寓情于景”更加貼近一些，性靈化書寫不是用耳朵和眼睛去發(fā)現(xiàn)自然，而是在自然中去尋找詩歌的耳朵和眼睛。如《七劍詩選》里楊衛(wèi)東的《遠離》所寫：

一群螞蟻在尋找自己的家/幾片落葉在尋找從前的枝頭//遠處再遠處是一座空空的城/擠滿饑渴和掙扎。而這條無聲的路上/多么富足/多么富足//遠離人群和母親的目光/你獲得孤單的自由

詩人是浪漫而又敏感的，是害羞而又充滿表達欲的。“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痹娙松钪松约叭说纳鐣?，自然之力相較于它們是多么的宏大而壯闊。人的所有情感的總和比之自然可謂是九牛一毛，因此在表達渾厚而濃郁的感情內(nèi)心的時候，新性靈派詩人更愿意借自然的喉舌。而自然的喉舌又能夠?qū)庥羟楦械捏@濤駭浪化為緩緩蕩漾的碧波，給人一種“大音希聲”之感，給人以別樣的審美體驗。就像徐志摩筆下的“夏蟲”“雪花”，就像楊衛(wèi)東筆下的“螞蟻”“落葉”。這種寫法很似什克洛夫斯基的形式主義理論：“In order to return sensation to our limbs，in order to make us feel objects，to make a stone feel stony，man has been given the tool of art.”（藝術(shù)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就是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zhì)感。）“讓感覺回到四肢”，“把石頭還給石頭”，把生活的真實還給生活。只不過，新性靈主義詩歌更進一步，更愿意把生活還給自然。大自然的一朵浪花便能夠裝下整個人類的歷史。如龔剛在《致大?！防镎f：

漲潮，退潮，是你起伏的韻腳，優(yōu)雅的修辭/是茫茫天地間，自由的呼吸/生與死，盛與衰，隔著一座教堂和一盞燈塔//你是無盡的遠方，奧德修斯的流浪，/你把塵世的一切，化為傳說和夢想，/不可告人的奧秘，潛藏在貝殼的渦旋/奔跑的孩子，將它踩入沙灘的深處。

二、厚學深悟與靈感頓悟的交織

“是個人都能寫詩”這種觀點就像二十年前的“讀書無用論”一樣，荒謬而且影響廣泛。當然這與國內(nèi)詩歌的大環(huán)境有關(guān)，沒有高效的管束和評判渠道，導致遍地都是牛鬼蛇神?！短旖蛟娍吩鴪蟮溃袊鴥?nèi)地一年要生產(chǎn)出四十多萬首“詩”，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流水敘事和無病呻吟。雖然體現(xiàn)了人民群眾對詩歌的參與熱情，但是俗話說“愛好不能當飯吃”。新性靈主義詩學認為詩歌是一門門檻相當高的、嚴謹?shù)?、審美的藝術(shù)，需要豐富廣闊的視野作為支撐。錢鍾書主張“化書卷見聞作吾性靈”，龔剛稱“性靈中包含哲性，有后天修煉、參悟的成分。質(zhì)言之，性靈者，厚學深悟而天機自達也之謂也”。徐志摩青年時留學英國，吸收尼采、羅素的哲學營養(yǎng)，讀雪萊、拜倫、華茲華斯、泰戈爾的優(yōu)美作品，接受劍橋大學現(xiàn)代思維的浸潤，讓他聆聽到了“性靈深處的妙語”，深刻地影響到了徐志摩的詩觀和詩風。所以說學養(yǎng)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一個人的詩品，視野取決于一個人所讀書目的深度與廣度。詩人不用個個都是高材生或者書香世家，但一定是通過不斷地讀詩書來化吾之性靈?！伴W電沒有抓住你的手，就不要寫詩。”薄發(fā)需要厚積，閃電需要雄渾的積雨云?！疤园衙?，煮一煮，便是飯；而把米釀成酒，需要漫長積淀。酒是糧食的精華，令靈魂燃燒?！痹娛钦Z言的精華，要在千言萬語中剔除絕大部分的閑言碎語，迸發(fā)出的才是觸及靈魂深處的只言片語。張若虛孤篇冠唐，但沒有人會認為《春江花月夜》是一個天才的靈感忽然砸進一顆平凡的腦子里。李白之所以偉大，因為他“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天才，也因為“李白斗酒詩百篇”的信手拈來；同樣的，海子的詩句深深撞擊人的靈魂，海子豈只有一首天才之作？詩人和詩歌愛好者的確有著職業(yè)和玩票間的區(qū)別的。詩人能夠隨手便握住生命中的閃電，玩票者不愿為詩歌去積累和開闊視野，更不愿意為詩歌去等待靈感，抓住的只是雨點也要奉為珍寶?！吨灸θ返木幷呲w家璧指出，“他常用這個詞（性靈），意指inspiration”，又說徐氏常鼓勵他的學生去參觀美術(shù)展覽和聽音樂演奏，因為這兩者“同樣是觸動著性靈而發(fā)的”。李磊認為，“詩歌只是孤獨而勇敢地尋找自我的精神家園和對普通事物真正意義的敏感”。所以說徐志摩所談性靈，不只為需要自然需要深厚學識去培養(yǎng)滋潤的審美心性，還要有對瞬間靈感迸發(fā)的敏感性與把握。

三、新性靈主義的沖動與創(chuàng)作

徐志摩說：“只有一個時期，我的詩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爆）發(fā)，不分方向的亂沖。那就是我最早寫詩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顧間散作繽紛的雨花。我那時是絕無依傍，也不知顧慮，心頭有什么郁積，就付托腕底胡亂給爬桄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還顧得了什么美丑！”徐志摩坦陳從最開始創(chuàng)作詩歌，就受到?jīng)_動的馭駛，完全放開思緒。之后又說：“我的筆本來是一匹最不受羈勒的野馬，看到了一多的謹嚴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素性的落拓始終不容我追隨一多他們在詩的理論方面下過任何細密的功夫?！本退闶穷I(lǐng)略了理性和規(guī)矩的美感，徐志摩依然更愿意駕馭他思維沖動的野馬。新性靈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追求神韻靈趣的自然流露。詩歌創(chuàng)作的自然與心性，必然是推崇寫詩要隨著心之沖動的。杰姆遜的烏托邦沖動理論（Utopian impulse）認為：“始終存在的對根本變化和轉(zhuǎn)換的經(jīng)常是無意識的渴望，這種無意識渴望被象征性地銘寫進一切物之中?！边@種無意識狀態(tài)，即徐志摩所說的“我的筆本來是一匹不受羈勒的野馬”，信馬奔騰地沖動寫作。對于這種沖動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美學家宗白華有過更加具體生動的描述：“一九二一年的冬天，在一位景慕東方文明的教授夫婦的家里，過了一個羅曼蒂克的夜晚；舞闌人散，踏著雪里的藍光走回的時候，因著某一種柔情的縈繞，我開始了寫詩的沖動，從那時以后，橫亙約摸一年的時光，我常常被一種創(chuàng)造的情調(diào)占有著。黃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廣眾中的孤寂，時常仿佛聽見耳邊有一些無名的音調(diào)，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是夜里躺在床上熄了燈，大都會千萬人聲歸于休息的時候，一顆戰(zhàn)栗不寐的心興奮著，靜寂中感覺到窗外橫躺著的大城在喘息，在一種停勻的節(jié)奏中喘息，仿佛一座平波微動的大海，一輪冷月俯臨這動極而靜的世界……我的《流云小詩》，多半是在這樣的心情中寫出的。”

龔剛的《你要在市儈的額頭寫詩》寫道：

你在暴風雨中奪門而出/迎接雨后的彩虹/你在康橋的草原上/騎車追趕夕陽/你在薄霜鋪地的樹林里/獨自守候最細微的春信/你在翡冷翠奔赴大自然的約會/像裸體的孩子撲入母親懷抱/你是李白的后裔/你是拜倫的知音/你是蔡元培的辯護律師/即使撞破頭/也要捍衛(wèi)靈魂的自由

這樣一首憤怒的詩篇，是詩人在極其亢奮的沖動創(chuàng)作下一蹴而就的，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正如詩的名字，詩人自身仿佛化為徐志摩本人，拿著重墨的毛筆，在只會對其私生活、花邊新聞挑挑揀揀閑言碎語的市儈的額頭上涂抹。這種沖動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猶如袁宏道所說“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也如袁枚語“詩者，心之聲也，情性之所流露也”。有了靈感的閃電和創(chuàng)作的沖動，也需即刻抓住，“當年柯勒律治寫長詩

Kubla Khan

（《忽必烈汗》），思路被打斷，閃電消失了，詩也就寫不下去了”。

四、新性靈主義的自由觀

徐志摩認為培養(yǎng)自由的心性，重要的是“養(yǎng)成與保持一個活潑無礙的心靈境地，利用天賦的身與心的能力，自覺的盡量發(fā)展生活的可能性”，“要使我們的心靈，不但消極的不受外物的拘束與壓迫，并且永遠在繼續(xù)的自動趨向創(chuàng)作”。它是建立在袁宏道“各任其性”的基礎(chǔ)上的。可以看出自由而獨立的人格，是性靈書寫必需的源泉。日本禪學大師鈴木大拙曾說：“從本質(zhì)上看，禪是見性的方法，并指出我們掙脫桎梏走向自由的道路。由于它使我們啜飲生命的源泉，使我們擺脫一切束縛，而這些束縛是使我們有限生命時常在這個世界上受苦的，因此，我們可以說禪釋放出那適當而自然地藏在每個人內(nèi)心的一切活力?！毙亩U相通，打開心靈的所有桎梏，擺脫周遭環(huán)境給人的桎梏，找到和展示藏匿在內(nèi)心的“禪”，便是新性靈主義追求的自由觀。正如楊衛(wèi)東在《我不讓成熟弄臟半句詩行》里寫的那樣：

明明已經(jīng)走進了遍地落葉/我急忙轉(zhuǎn)身往回走。我喜歡青澀/不想讓成熟弄臟/半句詩行。我選擇生僻的路/那些到處是陷阱的野路/陌生的風吹得我渾身舒暢/迷失的快感妙不可言，為什么要/淪落到成熟的地步呢。

五、新性靈主義與冷抒情

龔剛稱之為“哲性鄉(xiāng)愁”，本質(zhì)上也是對強烈思鄉(xiāng)之情以富有哲理意味的冷抒情的表達。從徐志摩的性靈化詩歌創(chuàng)作，到新性靈主義詩學的作品，都講求“一躍而起，輕輕落下”（龔剛語），合理地、節(jié)制地、審美地抒發(fā)情感。厚學而深悟，以博大的自然為自我性靈的源泉，敏銳地抓住生活中的閃電，亢奮狀態(tài)下隨心馳騁地沖動創(chuàng)作，同時節(jié)制把握抒情的烈度，更要賦予詩句深厚的哲理意味。徐志摩的性靈化書寫在新性靈主義詩學得到了完美的展現(xiàn)和繼承發(fā)揚。

①蔣復璁、梁實秋：《徐志摩全集·第1輯》，傳記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345頁。

②徐志摩：《志摩的文》，北方文藝出版社2014 年版，第32 頁。

③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8頁。

⑥蔣復璁、梁實秋：《徐志摩全集·第4輯》，傳記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375頁。

⑧?蔣復璁、梁實秋：《徐志摩全集·第2輯》，傳記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349頁，第343頁。

⑨Victor Shklovsky.

Theory of Prose

.Dalkey Archive Press，1990：10.

?鄭朝宗：《海濱感舊集》，廈門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83頁。

???龔剛：《中國現(xiàn)代詩學中的性靈派》，《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7年第1期，第45頁，第45頁，第45頁。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3 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94頁，第345頁。

?蔣洪生：《弗雷德里克·杰姆遜的烏托邦沖動與未來詩學》，《中國圖書評論》2013年第4期，第1頁。

?宗白華：《美學與意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7頁。

?鈴木大拙：《禪與生活》，臺灣志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