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狀 張雪麗
新的媒介環(huán)境下,影像書寫成為文化傳播的關鍵,在這個過程中,國家和地域形象都在進行著不同程度的影像化再造。換言之,“國家形象既是國家現(xiàn)實的呈現(xiàn),也是媒介建構的結果?!彪娪白鳛榇蟊妭髅?,充分彰顯了作為世俗神話的影響力,逐漸成為國家形象建構和輸出的重要路徑。功夫片作為中國本土電影最具特色的類型元素,也理所應當?shù)膮⑴c到了“中國想象”的建構中,并產(chǎn)生了顯著的成效。
電影《葉問》系列自2008年第一部問世,到2019年第四部完結,延續(xù)11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已然成為21世紀中國功夫電影最大的IP。從創(chuàng)作角度而言,《葉問》系列并沒有完成對功夫電影的實質(zhì)性突破,作品關于個人命運和家國情懷的內(nèi)核,在黃飛鴻、霍元甲、陳真等幾位現(xiàn)代武術宗師的身上都早已說盡。但是從當下視角來看,我們已經(jīng)無法再割裂地去評論《葉問》系列中某一部作品的質(zhì)量高低和藝術價值,而是應該從整體角度去審視《葉問》系列所產(chǎn)生的影響。只有從整體來看,才能清晰的發(fā)現(xiàn)和理解主人公葉問復雜的成長過程,才能夠意識到,這段自然時間被打碎的人物成長,實際上是功夫片路徑下建構“中國想象”的過程。
功夫電影造就英雄,無論虛構還是根據(jù)真實人物改編,英雄主義都構成了功夫片的核心看點和價值導向?!度~問》系列所建構的“詠春、葉問”也無疑成為中國新世紀以來最成功的英雄形象。并且,與好萊塢所盛產(chǎn)的“流水線”性的英雄不同,葉問身上所凝聚的英雄主義是極具東方想象的。
如果說李小龍在整個西方開啟了中國人與功夫的關聯(lián),成龍將這個關聯(lián)更加深化且擴大了影像力,《葉問》則是對于這種特殊關聯(lián)的進一步細化和闡釋。事實上,無論是武俠電影還是功夫電影,都在長期的發(fā)展中不斷建構中國人與功夫與英雄的內(nèi)在關聯(lián)。電影對于葉問英雄形象的建構是多角度和多層次的,且英雄本身還處于不斷成長的過程中。第一部,葉問面臨國破家亡的處境,戰(zhàn)勝了侵華日軍軍官,是反抗侵略的民族主義層面的英雄形象;第二部,葉問身處香港,戰(zhàn)勝了英國拳王龍卷風,是反抗殖民主義層面的英雄形象;第三部,葉問化身為社區(qū)守護者,戰(zhàn)勝了同為詠春的張?zhí)熘?,是武俠宗師層面的英雄;第四部,葉問遠赴北美,戰(zhàn)勝了海軍陸戰(zhàn)隊軍官,是反抗民族歧視和壓迫的英雄。由此而言,電影在建構葉問英雄形象的過程中以歷史時間為線索,涉及多個地域空間,涵蓋多個中國現(xiàn)當代社會曾面臨的境況,并從多種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完成了英雄主義的建構。
好萊塢作為電影英雄的“產(chǎn)地”,生產(chǎn)出了眾多不同類型的英雄形象,但與好萊塢不同的是,葉問的英雄形象是極具有東方想象的。從形象看,一襲長衫,一頭短發(fā),說話溫文爾雅,葉問打破了中西方關于英雄所有的外在想象,但也正是這種形象設計,成為葉問構建東方意境的關鍵。更重要的是,葉問的身上具備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儒雅性格,也體現(xiàn)了武俠宗師胸懷寬廣的品質(zhì),這一點則打破了國外對于中國功夫的刻板印象,傳遞了真正意義上的武俠精神?!度~問》第二部中戰(zhàn)勝龍卷風的賽后演講中,葉問提出了:人雖然有地位高低之分,但人格不應有貴賤之別?!叭~問始終在傳授的是中國武術中蘊含的我們中國人的內(nèi)在修養(yǎng)和思想,他最想教給徒弟阿梁的是中國武術‘貴在中和,不爭之爭’的文化精神,而不是被人們看中的那種單純的拳腳功夫”。再者,與好萊塢所崇尚的超級英雄相比,葉問英雄形象的建構更加平民化,更加趨于現(xiàn)實。“其實所謂英雄,只是普通人在特定的境遇下做出了一些具有崇高意義的選擇,承擔起來他無可避免也不該逃避的責任和道義。這個選擇可以是歷史的選擇,是命運的決定,但說到底還是每個人自己良知的決定?!比~問在四部電影中所做出的所有英雄行為都在闡述個人命運在家國境遇面前的選擇,這種選擇往往依靠的是人的道德品質(zhì)和內(nèi)心修養(yǎng),這一點既是葉問成為正在英雄的核心,更是功夫電影構建中國想象的核心。
圖1.電影《葉問》劇照
《葉問》系列的完結,讓很多人提到了英雄的落幕,其實不然,葉問成長的歷程既是個人成長為英雄的過程,也是功夫電影建構中國想象的過程,以及逐漸打破“全球英雄美國化”的過程。國家形象的瓦解和再造,事實上,是伴隨著文化入侵的過程展開的較量,在這種競爭中,中國需要塑造自己的民族英雄,以此來傳遞中華民族的精神氣質(zhì),建構更加豐富的英雄形象和中國想象。
《葉問》系列中對于“中國想象”的建構也包含了家庭層面的表達。四部作品中從未間斷的家庭線索,以及導演本身融入作品中的東方家庭觀念,不僅成為《葉問》系列成功的核心要素,更是成為作品建構“中國想象”的關鍵。
《葉問》系列中關于家庭的線索貫穿了四部作品,且一直處于細微的變化中,這條家庭線索不僅承載了葉問的成長、也見證了中國現(xiàn)當代社會的重要歷程,更是成為主人公乃至功夫電影中最為核心的精神家園。其中,最為明顯的一條線索是葉問妻子張永成的人物脈絡,雖然只在前三部作品中延續(xù),但卻構成了家庭空間最為核心的內(nèi)容。在第一部作品中,妻子張永成從最初的衣食無憂,厭煩丈夫整日比武,希望能夠多陪陪兒子;到后來日軍入侵后,面對艱難的生活,仍舊慶幸家人一起;再到危急關頭,執(zhí)意返回營救自己的丈夫。人物的心路歷程不僅體現(xiàn)了家庭變故過程中情感的變化,更是逐漸認同葉問身份及其行為的過程,并且,這種認同在很大意義上促成和造就了葉問的成長。第二部作品中,妻子陪同葉問在香港生活,面對拮據(jù)的生活毫無怨言,即使分娩時期仍舊不肯打攪正在備戰(zhàn)的葉問。由此而言,人物在困境中的成長,是家庭給予的力量,也是人物在特殊時期最重要的精神家園。第三部作品中,妻子得知患上癌癥,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既享受葉問日日陪伴的時光,也成全了葉問作為武者的內(nèi)心。事實上,這條貫穿了三部作品的妻子張永成的線索,捏合的恰恰就是葉問成長的過程,這個成長的過程包括了困境中的陪伴,也包含了認同對方的行為和選擇,更是在生命的最后給予的諒解和成全。
《葉問》系列中在家庭方面不僅加強了主人公“丈夫”的身份,更是強調(diào)了葉問成長為“父親”的歷程,這恰恰就是中國家庭典型的“父親意識”。事實上,對于中國傳統(tǒng)家庭而言,大部分男性的成長都可以總結為成為“父親”的過程。葉問從癡迷武術,無心顧及孩子,到為生活奔波,忽視了孩子的成長,再到妻子死后,獨自前往美國為孩子尋找學校。電影在建構葉問家庭的過程中,“父親意識”被細化為不同的闡釋。其一,葉問在家庭空間下的轉(zhuǎn)變過程,實際上是人物又一次成長的過程。這種成長以家庭為背景、常常指向男性,他們會隨著中年時期所遭遇的一系列變故而迅速成長和回歸。事實上,葉問的“成長”并不是如此簡單的概述就可以總結的。王家衛(wèi)《一代宗師》同樣是講述宗師葉問的故事,電影在總結葉問的人生時有這樣一句獨白: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話,我四十歲之前都是春天。由此可見,這段開始于40歲的成長歷程,其實是在面臨巨大變故的背景下逐漸擔負起家庭責任的過程,是關照情感和保護親人的過程,這恰恰就是父親意識的關鍵。其二,電影關于父親意識的表現(xiàn)也在中國典型的師徒關系中有所體現(xiàn)。電影在第二部和第三部以香港為背景的故事中,葉問的家庭空間涌入了一個更加龐大的群體—徒弟。他們尊師重道,作為香港本地人常常給予遠道而來的師父以各種幫助。葉問同樣也會理解每個徒弟的處境,教導和保護他們?!度~問》系列的后三部作品中都貫穿著葉問與李小龍師徒的線索,作為中國師徒關系的一段佳話,這種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所延續(xù)下來的師徒關系,即使是在極度黑暗的殖民統(tǒng)治時期,即使身處遙遠的北美,仍舊散發(fā)著難得的人文關懷。師徒關系又構成了父親意識表現(xiàn)的重點,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關系中,師徒關系曾作為關鍵紐帶,肩負著中華文化的傳承。“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思想深入人心,也成為功夫電影中對于家庭建構的關鍵要素。
功夫電影以其精彩的打斗場面作為影片的核心看點,但家庭的建構則構成了主人公暫時逃離“危機”的核心場所,成為人物棲息的港灣和期待回歸的精神家園。正如系列第二部的結尾,葉問戰(zhàn)勝龍卷風后,面對記者的提問:葉師傅,請問你現(xiàn)在最想做什么。葉問的回答是:我現(xiàn)在最想回家。在《葉問》系列中,家不僅是葉問的精神源泉,更是電影重要的價值核心點。
圖2.電影《一代宗師》劇照
媒介的變化引發(fā)書寫方式的改變,在這樣一個影像化的時代面前,電影正不斷改寫以往所建立起來的種種觀念,國家形象面臨著瓦解和再造,中國想象正逐漸成為一個全球化的話題。
武俠電影向功夫電影的轉(zhuǎn)變注定要引起價值觀念的變化。“武俠電影傳統(tǒng)的精義在俠者與江湖精神,江湖構成反抗官方的自由自在的天地,而到了近代,俠者的意義無法僅安放在縹緲的江湖,而必須與民族精神、家國大義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與官方合作抵御外敵。”因此武俠片也更多的轉(zhuǎn)向到功夫片,民族主義成為功夫電影最為核心的價值觀念。
功夫電影在民族主義的影響下,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對于中國形象的改寫從未間斷。事實上,功夫電影的發(fā)展脈絡,就是對中國形象的改寫過程,更是對“中國想象”的建構過程。例如20世紀70年代開始興起的霍元甲和陳真系列電影,不僅將功夫電影帶入一個輝煌時期,更是對于中國“東亞病夫”的形象進行了反擊和扭轉(zhuǎn)?!皷|亞病夫”的說法與梁啟超主編的《時務報》密切相關。1896年,《字林西報》轉(zhuǎn)載倫敦《學校歲報》的一則專論,隨后《時務報》將其譯為《中國實情》一文發(fā)表。文章中第一次提到“夫中國——東方之病夫也?!薄皷|亞病夫”的說法也由此而來,中國人被想象為身體孱弱、精神萎靡的屈辱者。1972年,李小龍主演的電影《精武門》在全世界引起轟動,電影中李小龍撕碎了東亞病夫的牌匾,這本身就是對于中國形象的一次重要改寫。
圖3.電影《葉問》劇照
李小龍電影將功夫片的核心引入到了民族主義的層面,《葉問》系列則將這個主題進一步細化和改變?!度~問》系列對于民族主義的表述和以往的功夫電影有所不同,主人公葉問在幾部影片中所展現(xiàn)的形象散發(fā)著真正的武術宗師風范。他顧及挑戰(zhàn)失敗者的顏面,他在戰(zhàn)勝對手后卻強調(diào)人格的平等,他在比武的過程中先考慮救人,他教導徒弟不要爭強好勝……葉問身上所賦予的中國英雄形象已經(jīng)不再是為解決問題而出現(xiàn)的了,“葉問”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符號,其使命是重新建構中國想象的一部分。值得一提的是,《葉問》完結篇恰恰出現(xiàn)在中美競爭如此激烈的當下,葉問遠赴北美,孤身前往海軍陸戰(zhàn)隊并戰(zhàn)勝狂妄的軍官,無論是故事情節(jié)還是電影本身都具備了更多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想象空間。電影人對于功夫電影、武俠電影的集體自覺創(chuàng)作,是對于自身民族文化的強烈認同。在這種身份認同的前提下,功夫電影也將完成更多“中國想象”的建構。
功夫電影作為民族文化傳播的有效路徑,依靠著具有東方意境的動作場面、宗師風范的人物形象以及影片所蘊含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斷改寫和重塑中國的國際形象,并逐漸在全球語境下建構起多樣的“中國想象”?!度~問》系列的完結,不是英雄的落幕,更不是中國功夫電影的落幕。
【注釋】
1 包燕. 當代華語功夫電影“中國想象”之嬗變——從《精武門》《黃飛鴻》到《葉問》[A].浙江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所.百年中國文學與“中國形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C].浙江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所,2010:9.
2 陳捷. 《葉問》:個體倫理、民族正義與歷史選擇[J].電影藝術,2009(02):21-23.
3 賈磊磊.血色記憶中的正義暴力——《葉問2:宗師傳奇》的動作倫理[J].當代電影,2010(11):78-81.
4 同2.
5 王海洲.“家”在江湖:葉偉信的電影世界[J].當代電影,2010(11):67-72.
6 唐宏峰.葉問故事:被觀看與被化解的民族激情[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0(05):99-102.
7 符鵬. 香港功夫電影中的民族主義書寫——以電影《葉問》系列為例[J].藝術評論,2010(07):8-12,114,4.
8 孫昊明. 華語功夫武俠電影中“英雄”形象的文化身份書寫[D].陜西師范大學,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