皕宋樓藏書流失海外的曲折命運

皕宋樓是中國清代著名私人藏書樓之一，所藏宋元珍本在量與質(zhì)上都遠勝其他私人藏書樓。可惜的是，這些藏書現(xiàn)已成為日本靜嘉堂文庫的一部分。

書籍在中國古代士人的一生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中國古代士人對書籍往往抱著無比珍視的態(tài)度，藏書之風(fēng)隨之興起。當(dāng)收藏的書籍越積越多，便需專辟樓閣以便存放，藏書樓應(yīng)運而生。中國古代藏書有官、私之分，而私人藏書往往是某個家族集數(shù)代人之力的成果。

在明清兩代眾多的私家藏書樓中，浙江湖州陸心源的皕宋樓因庋藏宋元珍本數(shù)量之多、質(zhì)量之高而享譽海內(nèi)外。皕宋樓從初創(chuàng)營建到藏書漸具規(guī)模，再到藏書遭遇變賣，流失海外，其命運十分坎坷。皕宋樓藏書的聚散恰逢清末民初國勢衰微之際，觀照一座藏書樓的命運變遷，便可窺見士人在國力低谷時的無可奈何。

宋元珍本

在古籍收藏史上，陸心源著力營建的皕宋樓聲名卓著，與瞿氏鐵琴銅劍樓（江蘇常熟）、楊氏海源閣（山東聊城）、丁氏八千卷樓（浙江杭州）并稱為清末“四大藏書樓”。相較于其他三座藏書樓，皕宋樓藏書的命運更為百轉(zhuǎn)千回。在國勢衰微、戰(zhàn)亂動蕩的年月里，大量的宋元珍本因人為原因而流失異域，承載文化統(tǒng)緒的珍貴古籍東流日本，讓人唏噓不已。

陸心源（1838—1894年），字剛甫，號存齋，晚號潛園老人，浙江湖州人。清咸豐九年（1859年）中舉，因剿匪之功，擢廣東南韶兵備道，官至福建鹽運使。后因鹽務(wù)損耗的罪名被革去了官職。

陸心源幼時便博聞好學(xué)、嗜書如命，“志欲盡讀天下書，偶見異書，傾囊以購”。多年來，他收藏的珍貴古籍越積越多，歸鄉(xiāng)后，他便在月河街家宅里修建了藏書樓，以存放宋元珍本。藏書地被命名為“皕宋樓”，意指內(nèi)藏宋刻本有200種之多，但此稱僅為約數(shù)。據(jù)《靜嘉堂文庫圖書分類目錄》統(tǒng)計，其收購自皕宋樓的藏書有宋版書124部2779冊，此外尚有元版書116部2070冊，都極為寶貴。要獲知皕宋樓最盛時的藏書狀況，可參看陸心源撰寫的書目《皕宋樓藏書志》。

陸心源皕宋樓藏書的來源主要為上海郁松年的宜稼堂，而郁松年的藏書則大多得于汪士鐘藝蕓書舍累年所收購來的清乾隆、嘉慶時期多個著名藏書家的珍藏，其中包括黃丕烈的士禮居、周錫瓚的水月亭、袁廷梼的五觀樓、顧之逵的小讀書堆等四大家的舊藏。此外，在陸心源任鹽官期間，嚴(yán)元照之芳椒堂、劉桐眠之琴山館、陳徵芝之帶經(jīng)堂等地藏書也多半流入皕宋樓。

宋刻本雕版精細、字體遒勁、校訂精審，在版本史上的價值頗高。物以稀為貴，宋版刻書在市肆上便以頁數(shù)論銀定價。皕宋樓以珍藏宋版書而聞名于世，其中尤以南宋蜀刊大字本《周禮》殘本二卷、宋刊《史記》殘本九十九卷、南宋刊呂祖謙《麗澤論說集錄》十卷、南宋初刊《李太白文集》三十卷等最為珍貴，均具有很大的文獻和文物價值。

流散日本

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皕宋樓主人陸心源去世。病榻臨終前，他曾對環(huán)繞左右的四子三女囑咐再三：“訓(xùn)囑諸子保存好圖書，勿令散失。”足見其對窮盡一生財富和精力收藏的古籍頗為珍視。

可惜的是，陸心源的四子雖然繼承了父親遺留下來的絲廠、錢莊、當(dāng)鋪，以及更為寶貴的大量古籍字畫，但皆拙于管理龐大家產(chǎn)，再加上投入賑捐福利事業(yè)的資金過多而又無法開拓出足夠的經(jīng)濟來源，遂導(dǎo)致資金鏈斷裂，漸漸地家道走向破落頹敗。

陸氏后人為紓解大家族所面臨的巨大經(jīng)濟壓力，便希冀通過轉(zhuǎn)讓皕宋樓藏書廣開財源。光緒三十年（1904年），陸樹藩（陸心源長子）登報刊載皕宋樓藏書轉(zhuǎn)讓公告，并委托在日本讀書的堂弟尋找合適買家。日本漢籍目錄學(xué)者島田翰得知皕宋樓藏書將出售的消息后，便積極游說其所供職的靜嘉堂文庫庫主巖崎彌之助全數(shù)收購。

島田翰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抵達湖州，在陸樹藩的陪同下查驗了皕宋樓藏書的詳細種類和卷數(shù)。與此同時，中國著名出版家張元濟聽聞皕宋樓藏書將售給日本人的消息，也力勸當(dāng)時的清代大臣榮華卿以政府名義撥款購買。令人惋惜的是彼時的清政府正岌岌可危，內(nèi)憂外患之中無暇顧及，遂因未能滿足陸樹藩提出的售賣價格而致收購失敗。

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陸心源窮盡一生收藏的4172種43996卷宋元明清珍本古籍被日本郵船悄悄地運往位于東京的靜嘉堂文庫，而巖崎彌之助支付給陸樹藩的購書款僅為12萬銀圓。

皕宋樓藏書的整個售賣過程都是在十分秘密的情形中進行的，關(guān)于其中的具體細節(jié)，知悉者甚少。當(dāng)作為中介成功將皕宋樓藏書收購到日本靜嘉堂文庫后，島田翰撰寫了《皕宋樓藏書源流考》一文，并寄給了董康（近代著名藏書家、法律家），希望后者能夠刊印發(fā)表。

董康震驚于珍貴宋元古本藏書流失異邦，扼腕喟嘆：“聞皕宋書既至日本，彼邦學(xué)者，動色相告。彼此相較，同異如此。世有賈生，能無慟哭！”悲憤之情溢于言表。

皕宋樓藏書被售賣給日本的消息曝光后，士林無不義憤填膺。著名金石學(xué)家王獻唐仰天長嘆：“陸剛甫樓稱皕宋，秘籍盈篋，墓木未拱，已為日人以十萬元購去，士林痛惜，迄今不絕?！笔圪u了父親陸心源畢生心血的陸樹藩也備受輿論指責(zé)，萬念俱灰中遂剃度皈依佛門，感嘆“世態(tài)本炎涼，人情尤險惡。穰富以濟貧，此心無愧怍”，他在木魚佛經(jīng)中了卻殘生，以告慰逝去的父親，亦以期獲得世人的寬宥。

皕宋樓藏書被日本靜嘉堂文庫收藏后，也曾經(jīng)歷過一些劫難。1923年9月，日本關(guān)東大地震后發(fā)生火災(zāi)，燃燒的熊熊大火焚毀了東京城內(nèi)的大部分文庫，很多珍貴漢籍化為烏有，唯獨靜嘉堂文庫免遭火劫。之后持續(xù)多年的二戰(zhàn)，也未對靜嘉堂文庫藏書造成實質(zhì)影響。

迄今為止，靜嘉堂文庫依然是日本收藏漢籍宋元古本最為豐富的著名圖書館，陸心源遺書占其漢籍刻本總量的36%。而該文庫入選日本“重要文化財”的18種古籍中，陸心源舊藏宋元版就占了16部之多，足見清末皕宋樓藏書整體入庫促成了靜嘉堂文庫成為日本漢籍收藏重鎮(zhèn)。

當(dāng)今天的人們漫步至太湖之濱時，那座歷盡風(fēng)霜的皕宋樓便會映入眼簾。只是人逝書去，只留下了一座掩映于月河街高樓大廈下的空樓。雖說文獻的聚散本屬常情，火災(zāi)、蟲蛀、戰(zhàn)爭等各種因素都有可能導(dǎo)致文獻失傳，但因國勢衰微、家道中落而造成文獻的人為流失，依然會讓人不禁扼腕嘆息。

彭志，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助理研究員。